“小姐,你到底記掛的是哪一個?”
“當然是……”崔鶯鶯垂着首羞笑,聲音低如蚊蚋。
聽不到聽不到!紅娘用力嘆口氣,該羞時不羞,不該羞時又來考驗她本來就不怎樣的聽力。
她伸出左手,“這是普救寺裏在小沙彌臉上畫眉的張公子。”再伸出右手,“這是與小姐兩次相會的那個沒頭髮的假和尚,究竟是哪一個?”
崔鶯鶯抿唇而笑,繡帕輕輕一拋,落在紅娘右手上。
這算不算見異思遷啊?紅娘聳了下肩,“喔,知道了。”想必是相處的情意已重過了一見傾心。斜靠上繡案,又隨口道:“若是兩人都上門提親,老夫人把小姐許給了張公子,又如何是好?”
“那……那怎麼辦?”崔鶯鶯也急起來。
紅娘沉吟了下:“老夫人向來疼愛小姐,雖然婚姻大事仍是父母之命,但也必會徵詢小姐意見,就算不知杜公子門第如何,老夫人卻並非勢利之人,這一點倒極是慶幸。”
“所以你任我與人相會而未加勸阻。是以我為先,讓我有了選擇機會。”崔鶯鶯執起她的手柔聲道。若如一般大户人家,父母直接做主選了人,不管對方美醜,品行如何,女兒就只有認命的分。
如果沒有紅娘,她可能永遠沒有選擇的權利,也就嘗不到兩情相悦的滋味。
紅娘不自在地笑了下,她當初也曾遵守所謂禮法,循規蹈矩,絕不行差踏錯,結果她落得何種下場!正因如此,所以才不忍純善活潑的鶯鶯被世俗禮教束縛得失了生機,如她一般死氣沉沉。
“對了,表哥要在府里長住嗎?怎麼不見他要走的意思?”
“聽小秋説,表少爺要在府中讀書,準備今年秋試。”紅娘心中一動,表少爺鄭恆家道中落,前來投靠崔府,老夫人惜他人窮志不短,熱忱款待,這倒罷了,只怕老夫人沒有嫌貧愛富的心腸,會不會已有了打算……
“歡郎也十六了,卻不愛念書,真是叫人頭疼。”崔鶯鶯淺笑,雖是輕斥,話裏卻含着寵溺。歡郎貪玩,倒也不叫人操心。
“對了,少爺讓我送描花樣子過去,我怎麼忘了!”紅娘忽地想起,忙從繡案架子上翻出數張描花圖紙。
“他要這些女孩兒家的刺繡花樣做什麼?”崔鶯鶯不解地幫她捋順紙張。
“誰曉得,許是又想出什麼新招來玩罷。”不以為意地將圖紙捲成圓筒,紅娘將原本插到繡案上的針小心別在繡布上,“我一會兒就回來。”
“順便……”
“順便到正廳看看有沒有訪客。”紅娘揚眉笑謔,惹來崔鶯鶯含嗔的一記瞪視。
出了門,穿廊過廳,走進東廂外院時,正瞧見一個人手執書本在柳樹下吟誦,她裝作沒看見,徑直往內門走。
“紅娘。”
她不情願地停下腳步,向走過來的書生福了一福,“見過表少爺。”
“你到東廂找誰?”鄭恆一向陰鬱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少爺叫我來的。”紅娘淡淡地道,心內對這個總是沉着臉的酸秀才沒什麼好感。她向來不覺得讀書考功名有多值得炫耀,偏這位表少爺的語氣總是高高在上,正經有幾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睨傲作派。
他曾參加過兩次秋試,均未考取功名,但狂傲之氣卻絲毫未減,不禁讓紅娘私底下壞心暗咒他屢試不第,好挫一挫他鋭氣。他若輕易及第,豈不是要目空一切,更加視他人若無物!
“有什麼事嗎?”鄭恆又問。
紅娘隱忍不滿,乖巧答道:“送描花圖紙。”
“小小年紀不發憤苦讀,卻東遊西顧,與女人家的東西為伍,成何體統!”鄭恆斥道,“不必給他,撕了就好。”
“小姐還要用的。”紅娘冷淡道,不願再同他多講,又作個萬福,“奴婢去見少爺了,表少爺請自便。”
“等等。”鄭恆喚住她,猶豫一下,“鶯鶯近來可好?”
“很好,多謝表少爺記掛。”紅娘心下恍然,他攔下她説了半天話,原來只是為了鶯鶯。她還道他自命清高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原來他也是有七情六慾的。這也難怪,鶯鶯清美秀麗,誰見能不動心?
“紅娘,你也快滿雙十年華了吧?”鄭恆打量了下她,難得多瞧了兩眼。
“差不多。”紅娘口氣更加冷淡。
“平常人家的女子到這個年紀早已嫁人生子,你年齡已長,沒有考慮過此事嗎?”
紅娘瞥他一眼,怎的,小姐還不曾嫌她,他就先做主將她嫁了不成?這表少爺的手伸得未免過長。
許是察覺自己問得唐突,鄭恆輕咳一聲,轉了話題,“你到崔府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才一年多?”鄭恆訝然道,“你不是崔府裏的家奴?”
“不是。”懶得多作解釋,紅娘輕撫手中紙卷,垂首答道,她來的是不久,但不到兩年間就見了這表少爺五六次,就可知他來得有多頻繁。只是以往他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不會多看下人一眼,自然從未注意過她。
“進府才一年多就做了貼身丫頭,想必是十分伶俐的。”但不甚討喜。似是顧及身份般,鄭恆稍退一步,“我雖常來,卻不大能見到鶯鶯,您隨侍她身邊,可知她喜愛什麼?”
紅娘暗自皺眉,照這樣問下去,她還要耽擱多久?
正遲疑間,一道惱怒的聲音傳來:“紅娘,你眼裏還有主子嗎?我叫你拿點東西,你想拖到明年不成!”
松香色錦衣的少年氣沖沖地從內門走出來,到近前劈手奪過圖紙,怒聲罵道:“你在表哥面前告我的狀説我沒好好讀書是不是?你一個奴才,也配多管閒事嗎?”
“奴婢不敢。”紅娘忙一躬身。
“不敢不敢,你口裏應着,心裏卻不知想些什麼,這些下女僕人,沒事就只會在背後嚼人舌根。”
“少爺……”
“還敢頂嘴?你看看,我説話還有用嗎?居然還回嘴,反了不成!”少年越説越氣,一推紅娘,將她推了個踉蹌,“你去和老夫人説啊,説我不讀書不習字,淨弄些女人家的東西來玩,壞了崔府門風,丟了我爹的臉……”
“算了算了,歡郎,你是大家公子,犯不上與婢女發這麼大脾氣,有失風範。”見少年幾乎快氣得要伸手打人,鄭恆忙攔住他好説好商量地勸道。
歡郎怒火稍霽,隨手展開圖紙,才看了一眼,又面色一沉,“怎麼只有這幾張,我特意囑咐你的那張“燕憩圖”呢?”
“呃……”
“看吧,我就知道你沒將我的話放在心上,這麼點小事都會忘掉,你的腦子哪裏去了!”
眼見歡郎幾乎暴跳如雷,鄭恆也無法再攔,只得眼睜睜望着紅娘被粗魯地拽走。
“今天你若不把“燕憩圖”描出來給我,就別想離開東廂半步!”
怒衝衝地扯着紅娘疾行穿過大半個院落,直至走到假山處,歡郎才鬆了手,拉她一同躲到山石壁後。
“他有沒有跟進來?”
紅娘抿唇一笑,“放心,表少爺根本就沒進門。”
“呼,這就好。”歡郎鬆了口氣,略有些興奮地捅捅她,“方才我裝得像不像?”
“像,我都快嚇着啦。”紅娘忍俊不禁,“少爺倒想了個好法子,這樣表少爺見你氣得兇,恐怕就不會向老夫人力陳你的不是,也暫不會老是督促你念書了。”
“這就叫以退為進。”歡郎得意一笑,想起鄭恆時常斥他不求上進,念得他耳朵長繭,不由氣哼哼地,“一表三千里的親戚,管得也未免太多。我敬他年長,他倒倚老賣老起來了。”
“‘倚老賣老’這詞用得不大合適吧?”鄭恆正值而立之年,倒稱不上一個“老”字。紅娘搖頭嘆笑,“少爺;你就算不讀四書五經,起碼遣詞用句也應該準確些罷。”
“咦,是彆扭些,那用什麼?狗仗人勢……去,更離譜!”歡郎搔搔頭,決定不再自曝其短,“表哥在外頭,我瞧你也不愛遇上他,不如下午就陪我摹圖好了。”
“可是,小姐還在等我……”
“等什麼,還不是繡花彈琴閒磕牙。你不在,她就悶死了?”不由她分辯,歡郎已登上假山石階,“快些,我在涼亭裏備了紙筆,再下去,墨就風乾了。”
紅娘輕呼口氣,無奈只得跟他拾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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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街是河中府最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各式布幌隨風招展,昭顯出一派繁榮景象。
時近晌午,街上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到處人頭攢動,鋪裏攤外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
“姑娘,來看看這上等繡線,擰股密實,韌性極好,絕不起茬斷裂;另外染色均勻,鮮麗不退,買幾束回去繡了衣裙鞋襪,保證人見人誇!”
“我……我再看看。”紅娘趕緊逃離小販熱情招呼的範圍.才邁開幾步,就沒入洶湧人潮中。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大集日,附近許多鄉村的村民人紛紛進城趕集,她怎的忘了,挑了這麼個日子上街?
暗罵自己糊塗,可是想要往回走,卻穿不過密集的人流,她熱了一身的汗,力氣彷彿也隨之流盡了。
隨着人潮又走了!”刻,忽然身側橫插來一隻手臂,一下子將她從密密麻麻的人羣中拽了出去,直接進了一家支起涼篷的寬敞店鋪。
猛然從耀眼的日光下進人光線較暗的鋪子裏,她的眼前登時冒出一堆金星,昏花花的,看不清周遭。還來不及認出是誰拉她進來,頸後早已讓汗水浸濕黏得她難受至極的長髮就被一隻手撩起,然後一陣清爽無比的涼風便不期而至,舒服得令她忍不住深深喟嘆一聲。
“哎,你站穩些,椅子就在你身後,好了,你坐罷。
被輕推了一下,她驀地向後坐入椅中,肩頭又立即被執扇的手扶住,待她坐穩,肩上的手撤開,於是,停頓的涼風再起,驅走她一身暑氣。
眼睛習慣了光線,她終於看清眼前那張明朗而關切的面龐,“呃……是你啊。”
“在下洛陽張珙。”
紅娘抿唇一笑,“我記得了,你不用回回見了我都先自我介紹。
“免得你每次見了我都要現想一下我是誰。”張君瑞揚眉而笑,對她其差無比的認人能力頗為歎服。
“不大熟嘛……”
“我夜夜到你房裏打地鋪,你敢説你跟我不熟!”張君瑞瞪着眼逼近她。
“你……不要胡説!”紅娘趕緊捂住他毫不顧忌的嘴巴,瞧了瞧店裏絡繹不絕的人流,確定無人注意他們後才放手,微斥道,“你巴不得人人都知你放浪不端,連帶也害我沒臉見人嗎?
張君瑞笑吟吟地,“你好心收留無家可歸的可憐本人和有沒有臉見人有甚相關?”
又來胡掰亂扯了!發覺長髮還握在他手裏,紅娘忙搶回向身後一撥,他卻體貼地將髮絲披在椅背上,以免又黏上她汗濕的頸間。
過分親暱的舉動令紅娘有些不自在起來,但知他向來似乎都不曉得什麼叫避嫌,也就乾脆不費口舌斥他。
“大熱天,又趕上集日,你怎麼想起來逛西大街?”張君瑞搬了張椅子坐在她旁邊,一手搖扇不停為她驅熱,另一手則殷勤地遞過一杯涼茶。
儘管茶水入腹登時令她乾渴的喉頭舒服許多,但該瞪他時還是要瞪的。“你們準備等小姐許了人才正式登門嗎?”
“巧了,媒人今日就去提親,只是你現在出了府,怕是錯開了。”張君瑞不緊不慢地道,“不過杜白馬有事去了京城,我忘了和你提,老夫人若要見人,還需過一陣子。
“那就好,那就好。”紅娘喃喃地,這才略有些安心。
“怎麼,崔小姐等不及要嫁嗎?真是女大不中留……”在紅娘一記怒瞪下,他訕訕地收了口。
“小姐的表哥鄭少爺目前在府裏住,只怕住得久了,表少爺變成了姑爺,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表少爺?那個孤僻又自命不凡的書呆吧,連馬都不會騎的笨蛋怎會搶得過杜白馬。”張君瑞不在意地一笑。
他消息倒靈通,連表少爺都知道,只是他就很靈巧嗎,還有面目嘲笑別人?“你説杜公子是做官的,到底是什麼官?”
張君瑞好生感動地湊過去,“原來我晚上同你説的話你都聽進去了,怎麼老是裝睡不睬我?”
紅娘一伸手將他的臉推回去,他夜裏睡前總要拉着她話家常,她十有八九不應聲不理睬,卻也的確聽進了。她不擅聊天,也不知該説些什麼,反而是夜深人靜時他輕緩柔和的聲音倒成了一劑助她入眠的有效良方。
或許是靜夜裏有了相伴的人,讓她睡得安心許多。
“不要説些不相干的事。”她放下茶杯瞥過去一眼。
張君瑞呆看她長髮隨身而動,漾出極美的風韻,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杜白馬是當朝二品武將,御賜稱號‘白馬將軍’,只是他去年離了兵部,目前直接聽令於皇上。”
紅娘微微僵了一下,又四處打量店鋪擺設,這座鋪子比普救寺所在山下的小鋪面要大上許多,不僅店面寬敞,還另闢了茶座供客人休息,只是今日客流雖滿,但多是來去匆匆,少有人歇憩,眼下茶座裏只有她與張君瑞兩人。
“這鋪子也是你家的分店?”
“是啊,我早就同你提過,若不是為了崔小姐,我瞧你怕是十年後也不會到店裏來看我一看。”
他有什麼可不滿的?紅娘奇怪地睨他一眼,“既然你家的鋪面這麼大,你怎會晚上連睡的地方都沒有?”
“被逼無奈嘍,我雖然白天能來,晚上卻會被二叔踢出門。”張君瑞閒適地笑,看不出半點怨憤之意。
“那客棧呢,你怎麼不去住客棧?”
“我身上沒有錢。”他面不改色。
隨便他吧,早知他是個説不通的無賴了!紅娘站起身,“既然事情已安排妥當,我也沒什麼事,就先走了。”
“等一下。”張君瑞扯住她,卻凝目看向櫃枱一側的小小騷動。
“你忙你的吧,不必送我出門……”話未説完,已被他不由分説地拉過去一同擠入櫃枱前那一堆人中。
“你們店裏沒有好貨色,卻拿這些便宜東西唬弄本夫人,你當我不認得東西嗎?”盛氣凌人的貴婦人尖聲叫道。
“夫人,這就是最好的茉莉香料了,您就算到京城裏去買,也是這些貨。”店夥計強忍火氣,依舊笑瞼迎人。
“六十兩銀子一套的脂粉也配稱是上等貨嗎?到京城?你們到京城鋪裏看看那些標多少價錢,都是二三百兩的,那是這些便宜貨能比的嗎?”
“夫人,京城裏標價二三百兩的貨跟這是一樣的,只不過咱們家店裏不要那麼高的幌兒。但求薄利快銷不壓貨,也為贏得回頭客,您可以不買,卻也用不着這樣貶損吧!”店夥計怒氣上揚,聲音也不由高起來。
貴婦人聲更拔尖,“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們店裏都是這樣待客嗎?鋪子老闆呢,我倒要找他理論理論!”
櫃枱前裏三層外三層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眾人也多看不慣這貴婦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但事不關己,也不好插手管閒事。
“老闆不在,您不買就算了,請不要耽擱別人買貨。”夥計終於拉下臉,也不顧得罪不得罪,直接下了逐客令。
“你敢轟客人出門?”貴婦人怒眼圓瞪,“不過是個卑微的小夥計,也敢做這個主?老闆呢,叫他出來!”
“在下就是老闆,夫人請這邊説話。”
徐緩清晰的聲音響起,猶如一劑清心良藥,止住貴婦人的怒聲,她一轉頭,見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不禁怔了怔。
“夥計不懂事,衝撞了夫人,還請夫人海涵。”張君瑞微笑拱手,衣袖揮處,風采儼然。
貴婦人竟不由自主放軟聲音,“你就是老闆?”
“正是。”他瞧了眼紅娘,見她面上微顯不快,知她厭這貴婦,不由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又道:“方才我都聽見了,夫人品位高雅,豈是我這店裏拙劣的夥計所能明白的。”
“咳,您太客氣了。”貴婦人口氣略平,表情卻仍是一派高傲。
張君瑞手中摺扇瀟灑輕搖,隨口喚道:“招財,你去把店後第十號櫃中那個團錦繡盒取來。”
“是。”十五六歲的小廝招財利落應聲,迅速從側邊小門跑向後院。
不一會兒,但見他捧着一個煙紫色錦繡木盒回到鋪中,恭敬地奉到張君瑞手中。
“這是經過月餘海路飄搖從扶桑運來的雨櫻粉,整個中上僅有四套,因珍稀而不輕易示人,前不久才進貢到宮裏兩套,此外,九王爺為王妃買走一套,如今只剩這最後一套,既然鄙店夥計不知禮數,得罪了夫人,本人願替夥計賠罪,且奉上此套海外珍品。”張君瑞鄭而重之地打開木盒插銷,捧到貴婦人的面前,“這雨櫻粉進價三千兩紋銀,為表歉意,在下願八折售與夫人。”
“呃,八折……那就是兩千四百兩……”
“正是,夫人榮貴尊顯,自是此等上品才配得上夫人身份。”
貴婦人乾笑一聲,“那是,那是。”
張君瑞又道:“這套香粉若是夫人出席盛宴時搽用,必定豔驚四眾,令各名流淑媛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是嗎,”貴婦人不自覺地揚首直腰,優雅微笑。
“當然,在下怎敢在夫人面前有半句虛言。”張君瑞將盒蓋一合,“不過,此粉難得,自是要加倍珍視愛惜,夫人平常嘛……就用些普通上品就好。”
“呃……”
他手上不知何時又多出一隻紅木錦盒,“這種東莞茉莉脂粉香氣幽遠襲人,經久不散,夫人見多識!”,必是識得。
“咳,當然,本夫人是何等樣人,怎會不識得。”貴婦人保持微笑不變。
“它在京城鋪裏標價二百四十兩,夫人若不信,可差人上京打聽一下,我再優惠夫人三十兩,合個本錢,二百一十兩就好,再加上雨櫻粉,總共是兩千六百一十兩紋銀。
“這樣啊……”
“招財,替夫人把貨包起來”張君瑞將兩個錦盒交到招財手上,又轉向貴婦人,笑容可掬地道:“夫人是要付銀票嗎?啊,大興錢莊信譽最佳,夫人必定是用大興銀票嘍?來,請這邊付賬。”
貴婦人完全沒有了發言權,只得吩咐身側下人:“去付銀吧。”
見下人露出一臉為難,貴婦人面色稍變,斥道:“狗奴才,沒聽到我的話嗎!”
下人仍是遲疑不動,周圍人竊竊笑起來,她面上更掛不住,怒聲道:“你是欠罵不是?再磨蹭的話,小心你的狗腿!”
下人無奈,從身上掏出幾張銀票,囁嚅道:“這是一千三百兩”
“出門在外,銀錢不夠也屬平常,夫人下必氣惱。張君瑞笑打圓場,“夫人出身顯貴,豈會在乎這區區一千幾百兩銀子。”
貴婦人又抬高了下巴,“那是自然。”
“既如此,夫人就籤個欠條好了,雖説店裏向來概不賒欠,但我瞧夫人絕非賴賬之人,就破例一次罷。”他一揮手,早已準備好筆墨紙硯的招財立即將毛筆遞到貴婦人手中。
貴婦人高傲姿態紋絲不變地簽了欠條,又蓋上印鑑,另一名夥計便將兩盒打包得無比精緻的脂粉雙手奉上。
“夫人慢行,多謝惠顧小店。”張君瑞微笑着再次拱手,氣度灑脱迷人。
待貴婦人主僕一行離去,櫃枱裏的夥計拍手高呼:“各位請散一散,大熱天的擠成一團多難過。哪位看貨,哪位結賬,小的還在這兒等着哪!”
眾人會心而笑,各行其便,原本聚集的人羣紛紛散去。
“奸商!”
張君瑞一轉頭,瞧見紅娘斜着清眸睨他,不由一笑,“怎麼?”
“你賣給那女人的二百一十兩的脂粉明明是原來夥計要價六十兩的,只是盒子顏色不同。”那貴婦沒認出。她卻留意到了。
張君瑞輕笑着拉她走回茶座,“傻姑娘,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你要價少了她覺得你瞧不起她,要價高高她才高興。
“哪有這種事?”紅娘習以為常地拍掉他不知分寸的手。
“因為她堅信“便宜無好貨”這句話。”他展開摺扇,繼續為她扇風驅暑。
“只是你那扶桑來的貴重脂粉倒可惜了,若是我,就絕不賣她。”紅娘抿唇道,對那自命不凡的貴婦人極無好感。
“你若厭她,便將銀錢向外推以示憤慨嗎?”張君瑞呵呵一笑,“何況,那壓了兩年的貨底子,給我五十兩我也賣。”
紅娘膛目:“五……十兩?”
“沒錯,來價七十二兩三錢,倒是從扶桑來的,只不過味道怪異,少有人嗅得習慣,便一直壓着沒賣出去,不過,它質地倒極好,放個十年八載也不成問題。”
“你不怕她回頭找你退錢?”紅娘瞪着他絲毫不擔心的笑臉。
“放心放心,到時的藉口可多了,譬如説味道獨特啦,他人沒有眼光啦,或是她用法不當什麼的……總之,保教她仍舊高高興興地回去……”
果然是地道的奸商!紅娘打斷他:“我是説,她若知道那不是進貢的東西怎麼辦,你肯讓她砸了你店不成?”
張君瑞微微訝異,“你怎知它不是進貢之物?”
紅娘稍一語塞,忙道:“你説的,你那次唬我買胭脂時説的那個什麼‘青河’的才是。”
見她冷下臉,張君瑞心念微轉,也不再問,卻只嘻皮笑臉地湊過去,“今晚你做些桂花涼糕給我吃好不好?”
“你去做夢比較省事……”紅娘退開一步,他夜裏常偷吃鶯鶯的宵餐,她搶不過他,只好另做些填他的肚皮,沒想到他竟更賴着不走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一時心軟收留他。
“別那麼小氣嘛,我知道你最心憐我沒處住又餓肚……”
“呸!”紅娘忙啐他,怕他又説出什麼令她直起雞皮疙瘩的肉麻話,趕緊向外走,“你忙去,我回府了。”
“喂,別走那麼早啊,再同我聊一會兒……”
誰聽他胡扯!疾步走出店門,還不及回頭瞪掉他必定無賴的笑,卻不經意看到街上擁擠人潮中竟有鄭恆的身影。
她心頭突地一跳,急忙擠進人羣中。
張君瑞追出來,不見紅娘人影,東張西望了會兒,喃喃道:“怎麼走得這麼快?”忽然有個不小心被洶湧人潮推了個踉蹌的男子狼狽地滑到他面前,他微笑着有禮道:“這位公子,您可是要買些胭脂青黛?來,請店裏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