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後,御手洗交給我一份關於排水時產生旋渦的科學講義,由於內容很有趣,下面簡單介紹一下。
北半球與南半球的旋渦方向是不同的,更準確地説,兩者的方向就像照鏡子般是相反的。早在十九世紀,歐美物理學界就已發現了這種現象,將其命名為“科里奧利效應”。科里奧利是十九世紀初的法國工程師,他首先提出這種物理效應。
所謂的“科里奧利效應”,是指地球這個巨大球體不停地高速自轉對地球表面物體運動所帶來的影響;地球上不同的地點由於緯度不同,運動的速度也不同。例如,在赤道上的人由於地球自轉的關係,在二十四小時內便做了四萬公里的圓周運動,換算成時速相當於每小時一千六百七十公里。然而,當此人從赤道往極地方向移動時,他的圓周運動的半徑便越來越小,雖然二十四小時轉一圈的事實不變,但相對於空間而言,此人的運動速度漸漸變慢了,當他抵達極點,時速就變成了零。當人置身相對於地球中心不同距離的地方,也會產生相同的現象。例如高山山頂與山麓——由於在山頂能畫出更大的圓,時速也就增加了。一旦下山,地球自轉產生的速度會慢慢減緩。如果下到礦山坑道,旋轉運動的半徑就更小了,速度進一步減慢。當到達地球中心時,時速即變為零。
當物體沿着地球的經線,也就是往南北方向移動時,因為速度變化而自然地引起偏向,也就是產生了偏移,此即“科里奧利效應”。這種偏移在物體不接觸地面做長距離運動時,就會明顯地表現出來。假設在南邊用槍射擊北邊的目標,問題應該不大。但由南往北發射洲際飛彈時,若無視這種偏移,就會影響彈頭落點的準確性。具體來説,若從赤道往正北方發射導彈,在發射時,它有着往東的速度,這種能量是不變的。但隨着導彈往北前進,由於地球自身往東的速度減少了,導彈往東的速度大於地球自身往東的速度。
導彈就會慢慢往東方傾斜;同理,在南半球則往西方傾斜,兩者呈鏡像對稱。
不難想象,“科里奧利效應”也對大氣、海水和江河的流動產生影響。有地質學家認為,北半球向北流動的江河與南半球向南流動的江河對右岸的浸蝕作用都強於對左岸的浸蝕作用。御手洗還認為,文明的西進或大多數的城市向西邊擴展,也證明了某種程度的“科里奧利效應”。
那麼,排水時的水流情況又如何?假設有一個非常大的圓桶,在桶的中心開了排水孔,用栓子塞住,然後裝滿水。如果排水孔正好置於北極點上。拔去栓子,桶內的水將邊受地球自轉的影響邊排出,就會產生逆時針旋轉,即左旋旋渦。如果排水孔置於南極點上。
就會產生相反的旋轉,即產生右旋旋渦。產生排水旋渦的力量,在極點最強大,隨着接近赤道而漸漸減弱,到了赤道上則成為零。南北半球產生的熱帶低氣壓方向,也證實了“科里奧利效應”的推論。
御手洗就是根據這個理論,從旋渦方向的不同,推測陶太身處的地方有可能橫跨南北兩半球。不過御手洗也強調,這畢竟是理論上的推論,實際上做排水實驗時也可能無法獲得上述的結果。
探究其原因,首先,把水裝入桶中所產生的水的旋渦運動會比我們想象中持續得更長,御手洗把這種現象稱為“水的記憶”。要完全消除“水的記憶”,達到靜水狀態,有時需歷時數天。在沒有完全消除“水的記憶”的情況下排水,旋渦的方向可能會與裝水時產生的旋渦方向相同。再者,如果桶子太小,那麼容器的形狀、內部表面的凹凸、排水孔形狀等因素的影響力,可能會大過地球自轉的輸入力,進而左右旋渦的方向。此外,也要考慮氣温的影響,排水前的水是否發生過某種運動,以及拔塞子時是否不夠小心等因素。
也就是隻有在內部表面光滑如鏡,且有完美圓筒狀的容器正中央設置排水孔,而且桶內的水必須完全處於靜水狀態,在一瞬間筆直向上打開塞子時。才會形成符合“科里奧利效應”理論的旋渦。
我們委託《F》週刊的藤谷做了調查,證實到一九八四年為止,旭屋在印尼確實擁有一棟公寓大樓,聽説目前已成為日系企業的員工宿舍。一九八四年,旭屋將這棟公寓大樓出售了。此外,旭屋在菲律賓擁有兩棟公寓大樓,新加坡有一棟,泰國有三棟;印尼雖然只有一棟公寓大樓,他卻毫不猶豫地賣了出去。據説該棟大樓位於雅加達北部安佐爾公園東邊盡頭的海邊。
於是,我和御手洗一起搭機來到雅加達遠郊的斯卡魯諾·哈泰機場。
離開海關,出了機場大廳,我不禁嚇了一跳。在玻璃帷幕牆的大廳外,擠滿了膚色淺黑的人羣。發生什麼事了嗎?是不是有政府要人或電影明星到了?但這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呀。我想起了埃及,但開羅機場也不像這裏這樣亂哄哄【注】。
【注】見《水晶金字塔》。
擠出人羣,來到機場前的廣場。只見奔馳車從眼前開過,接着又有幾輛日本車。啊!這不很像東京嗎?但這只是一瞬間的想法。
很快地,我就發現此地與日本的不同之處。路上的車子雖然十輛中有九輛是日本車,但這些日本車卻都破破爛爛,而且是在日本基本絕跡的舊款汽車。車門、車頂及擋泥板上都是凹痕。因為降雨少,又沒有清潔,車身黑糊糊的,骯髒不堪。此地的空氣也與日本截然不同。空氣乾燥,清新,做一下深呼吸,還可隱約聞到植物和果實的芳香。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當御手洗招手攔下時,我才發現一羣膚色淺黑的當地孩子向我圍上來。他們身上發出南國特有的氣味,加上明亮的陽光,又使我想到了埃及,勾起我的南國情懷。
“請到安佐爾公園。”御手洗是説要去的地方吧——他用的不是英文。他能説好幾種語言。
出租車開動後,這個國家的貧窮迅速在車窗外展現。在路上行駛的車子,似乎越來越爛:有的窗户被打破了,有的防撞槓凹陷成V字形,有的排氣管冒着濃煙,如喘氣老牛般地爬行着。
但這些車子幾乎都是日本車,如果只注意車子的話,很容易會以為這裏是日本某個地方的城市。可是在日本,絕對不可能見到這類舊款且破爛不堪的車子。突然見到這般光景,如果不懷疑這是日本城市的話。就一定會以為是核爆過後的景象了。路上還行駛着奇怪的三輪汽車,很像我童年經常見到的小型貨車。出租車從三輪汽車旁邊駛過,幾乎可見到三輪汽車駕駛員的全身——短褲裏伸出的腳被太陽曬得黝黑。像鶴腿般乾瘦。在今天的日本,已經很難見到這樣骨瘦如柴的人了。乍看之下,或許真會以為這是核爆後殘存的、受到輻射污染、苟延殘喘的人類。
車子進入城區,道路兩邊排列着石砌建築物,大多數的屋子也是黑黝黝的,有些窗户的玻璃還碎裂了。衚衕裏有一條髒水溝,一座木橋橫跨其上,許多印尼人或倚或坐在木橋的欄杆旁。橋邊還擁擠地停着許多三輪汽車,河邊則雜亂地搭建了許多簡陋的木屋。因為處於建築物的背光處,日照情況極差。在河邊,許多人或站或走。
不知道這麼多人聚集在一個地方要做什麼。
御手洗和司機説了些什麼,然後轉頭用日文給我解釋:“他們什麼也不做,但喜歡整天聚在一起。其中多數人好像沒有家庭,有的人只擁有橋邊的三輪汽車,這就算有錢人了,他們在三輪汽車裏睡覺,用河裏的水刷牙、洗臉、擦身體,然後在河裏排尿。城裏到處都是窮人,南北貧富差距的問題正在日益尖鋭化。前面的大街上也聳立着一些豪華的建築物,但大多是日本企業或相關機構的辦公室。大廈背後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就是貧民窟。看來,任何國家都是一樣。”
前面大街的建築物上,掛着三洋、山葉、豐田等日本企業的招牌和霓虹燈廣告,但寫的不是片假名,全是羅馬字母。在陶太的文章中也出現過這些招牌,説招牌好像採用橫寫的文字,當時我誤以為這些橫寫的文字是片假名。
南國印象在任何地方都大同小異。看到這裏的街道就讓我想起開羅的街道,那裏街道的兩邊也聳立着漆黑的建築物,破爛的車子在街上橫衝直撞。不過,開羅與這裏的區別在於:開羅的日本味較淡,建築物上不常見到日本企業的招牌,街上的汽車大部分是法國或意大利車。而且,伊斯蘭教對開羅有壓倒性的影響。印尼也主要信奉伊斯蘭教——不知為什麼,南方國家多信奉伊斯蘭教。不過在雅加達,不像開羅那樣有很多的清真寺尖塔,日本的影響是壓倒性的。
這裏真的很像日本,—進入城裏,甚至讓人感覺比東京更像日本。
在東京街上行駛的汽車,多是德國車和英國車。可是在雅加達的街上,行駛的幾乎是清一色的日本車。機車也是日本製的,駕駛者戴的安全帽上可以見到日本公司的文字。那種三輪汽車恐怕也是日本製的吧。雅加達彷彿完全成了日本的殖民地,人行道上走着許多日本人。
不僅大街上如此,在印尼人的日常生活中,服裝、食品、電器、藥物和日用雜貨等,無一不是日本貨的天下。這裏簡直成了另一個日本,一個曾經貧窮的日本。太平洋戰爭時的日本,似乎在這裏復活了。如果如御手洗所説,陶太被偷偷地帶到這裏,人種與語言暫且不論,身處這樣的環境,讓陶太以為坐上時光列車回到二十年前的日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來到此地,親眼確認了事實。
沒想到日本對印尼的影響是如此強烈,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不過,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假設按照旭屋和香織的陰謀,陶太被偷偷送來印尼,又假設旭屋殺加鳥的計劃成功,完美地殺死了加鳥,把殺人罪責推到誰也不清楚的強盜頭上,自己則擁有可以擺脱嫌疑的不在場證明。可是,殺人的那一天是虛構的五月二十六日,實際日期應該是六月十一日。那麼,計劃完成後,旭屋和香織就必須讓陶太回到真實的時間。若御手洗所説的是事實,豈不是……
按照真實的時間和真實的場所,發生殺人事件後的第二天就不是五月二十七日的印尼,而是六月十二日的鎌倉稻村崎公寓。犯案後,旭屋和香織必須儘快把陶太送回日本,旭屋是如何完成這個艱鉅任務的呢?這樣的計劃有實現的可能嗎?我轉向御手洗,鄭重地向他提出上述疑問。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答:“既然有帶過來的方法,當然也有送回去的方法。”
“你説得倒輕鬆,實際操作方法呢?首先你説,陶太是怎麼被送來這裏的?”
“旭屋架十郎擁有私人噴氣式飛機,如果是單程,不用加油,就有從日本直飛印尼的續航能力吧。陶太多半是用飛機給送來這兒的。”
“具體做法呢?把他催眠嗎?”
“這個嘛,雖然尚未掌握決定性的證據,但我可以肯定地説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
“顯然,陶太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運往南半球,所以在轉移過程中,沒進行人為的催眠。”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説陶太根本就沒有意識到。”
“根本沒有意識到?為什麼?”
“現階段我不可能説得更多了。不過,只要通過邏輯思考,就能得到這樣的結論。你也掌握了一些資料,不妨自己思考一下。”御手洗説完,陷入了沉思。
車窗外,高樓大廈繼續掠過。乍看之下,雅加達有點像骯髒的霞關【注】。大馬路上有綠化地帶。綠化地帶外又是開闊的柏油路,路上排列着電線杆,杆上懸掛着星星、月亮、樹葉或花朵形狀的霓虹燈。
【注】霞關位於東京千代田區,是政府機關集中之地。
不難想象,每當夜晚來臨之時,這璀璨的燈光必定能描繪出動人的南國風情畫。
出租車穿過一扇低矮的門,兩邊的高層建築消失了,看來車子已經進入公園,莫非這就是安佐爾公園?
御手洗與司機講了一會兒,轉過頭對我説:“當地人説,這裏是日本人經常聚集的地方。前面有家叫‘眼界’的酒店,裏面有櫥窗女郎賣淫。很多女孩子會並排坐在階梯式的舞台上,客人可以通過單面透視玻璃挑選喜歡的女孩子,所以吸引了許多日本人。”御手洗饒有興致地繼續説道:“不論到什麼地方。日本人總是要出醜,然後用金錢購買友情和秩序,把自己裝扮成文明人。”
“剛才你用什麼語言跟司機交談?”
“荷蘭語。”
公園內綠意盎然,與剛才大相徑庭,這裏的道路和建築物都是簇新和乾淨的。
突然,海洋在視野中出現了!本來在我腦中想象的南國之海,如同電影《南太平洋》中的那樣,有清澈通透的海水和眩目的藍色。
但實際上。在這南國島嶼上見到的海與我去過的江之島的海都是一樣的顏色。細看之下,我甚至覺得江之島的海似乎比這邊的海還要湛藍一點。看來御手洗説的話是對的。任何地方的海都差不多。在這個看不出與日本有多大不同的海濱實施旭屋的殺人計劃,説不定比我們想象中還要來得容易吧。
水泥堤岸上坐着兩名年輕女子,我從車子的窗户裏注視着她們。她們向我搖搖手,用日文喊着“哥哥”。我喜出望外,也向她們揮手致意,在異國他鄉能用日文交談,畢竟是件愉快的事。
“這個國家的女孩倒是很討人喜歡呢。”
“這兩個女子是妓女,見到日本人,以為又遇到有錢的冤大頭了,才向你揮手打招呼。”御手洗憤憤説着。我聽後啞口無言。
車子沿着海邊往東開了一段時間後,路面狀況突然變得惡劣,車子開始搖晃起來。周圍風景也有了變化,一人高的雜草和原始林向前延伸,看不到人家。車子似乎已離開了公園,青草的氣味、海風的氣息和水果的甘甜撲鼻而來。
此刻我才發現,出租車的內部也是破爛不堪。仔細一看,座位到處都破裂了,露出黃色的海綿。這也是日本車。我看看駕駛席,發現速度計和引擎轉速計的指針都處於歸零狀態。車子內部充斥着此地特有的甜膩氣味。這是什麼氣味呢?我想了又想,總覺得這是司機身上的香水味。生活在熱帶地區的人為了遮掩汗臭,往往都會塗抹香水。
“石岡君,你看。”御手洗突然敲敲我的肩膀,用手指着前方。
我的視線越過司機肩膀,看到遠處有一棟與鎌倉的稻村崎公寓大樓完全相同的建築物。車子搖搖晃晃地緩慢前進。建築物逐漸逼近眼前。
“那就是將陶太幽禁的南半球稻村崎公寓。”御手洗説道。
就這樣,我們終於來到遙遠的太平洋一隅的作案現場。
“真有這種地方嗎……”當我下了車,踏在鋪滿瓦礫的路面上,不禁喃喃自語,“太不可思議啦!就好像絕對不可能存在的極樂世界,突然呈現在眼前一樣。”
“石岡君,這次的事件,對像你這樣的日本人來説,可以吸取許多教訓呀!”海風拂面,御手洗撥撥頭髮,嘲諷似的説,“你們這些人的思想,被禁錮於所謂絕對性的‘常識’之中,例如搭飛機出國旅行、向上司提反對意見、拒絕加班等事,都當做攀爬小樹上天堂一般的天方夜譚。但鎖國時代畢竟過去,世界逐漸變為一個地球村,現在出國就好像去大阪一樣,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御手洗説的並非沒有道理,但我多少有點保留。
“可是,語言問題又如何……”
“剛才那兩個女孩不是向你打招呼嗎?此地有很多人會講日文。
待會你去買東西就明白啦。”
御手洗説完,向前面的建築物走去。從外觀來看,這棟建築物與鎌倉的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樣,兩者的區別在於這棟建築物非常骯髒,外牆上的瓷磚多數已經剝落,還爬滿了常春藤。
“你們都説我是怪人,但你們不是更怪嗎?為什麼非把目光侷限在狹窄的日本島內不可呢?認為跳出這個框框就有悖常識了?這次我們遇到的案件,表面上看來確實很不可思議,但只要把目光移到印尼。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與稻村崎公寓很相似的建築物一樓並排停着不少污黑骯髒的汽車,這些車子都是日本車。諷刺的是,在鎌倉稻村崎公寓的停車場裏多少還能見到幾輛歐美進口車,但在這裏清一色是日本車,其中不少是大型車,最多的是本田喜美轎車。這些車子都骯髒不堪。
車身上傷痕累累。如果蒙上一個日本人的眼睛帶他到這裏來,然後鬆開眼罩讓他看停車場裏的景象,他一定會大吃一驚,以為世界發生什麼大事了。
“我心服口服了。”
我對着御手洗的背脊大聲説道。這是發自內心的坦白,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曾遇過許多讓人驚異的事件。但都比不上這個案件帶給我的巨大震撼。這個世界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
站在另一棟一模一樣的稻村崎公寓前面,即使真相已經大白,還是令我目眩神迷。
只看這棟建築物,我還是感覺置身在日本鎌倉。不過,這是十年後的鎌倉,因為建築物到處都是裂紋,外牆污髒不堪,顯示出歲月的痕跡。可是環顧大廈左右,周圍的風景卻與鎌倉大異其趣:左側的海鮮餐廳和右側的烤肉餐廳都消失了,背後的江之電鐵軌及稻村崎商業街也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森林。此刻我們站着的柏油路,從位置來看確實是湘南國道的方位。路面上到處是裂縫,但車子還是能在上面行駛——就像剛才載我們來的出租車,東搖西擺地緩緩爬行還是可以的。
想到這裏,我向右轉身,看看在我背後的海。啊!這海確實與鎌倉的海一模一樣。我曾經站在稻村崎公寓的天台上遠眺太平洋彼方的水平線,而我現在站着的地方豈不是當時見到的水平線下的地方?全賴現代科技之福,讓我乘着巨型噴氣機飛越那條水平線,來到這南面的島國。反過來,從這裏看過去,鐐倉應該位於這個海的北面遠處;換言之,這裏和鎌倉稻村崎,夾着太平洋相對而立。
我的視線轉向海的右方,遠處也有一個小島,它的面積略小於江之島,但正好與江之島在相同的位置上,所以兩者十分相似。當然,這小島上並沒有鐵塔。
“真的,鐵塔消失了……”我不知不覺地呢喃起來。陶太那篇被認為脱離現實的文章,裏面描寫的情景逐一在我眼前呈現。我為自己狹窄的視野和禁錮在所謂“常識”之中的僵化意識感到羞恥。
事實證明,御手洗的想法是正確的。
“怎麼樣?江之島和稻村崎公寓在這裏又再現了吧。除了骯髒和攀滿常春藤之外,這棟建築物與稻村崎公寓一模一樣。”御手洗説道。
現在思量起來,這並沒有什麼奇怪。身為一名國際巨星,旭屋要在國外海濱建造一棟與日本相同的建築物,是完全有能力的。而海邊的風景大多千篇一律,正好配合這棟建築物。
“不過,還是有不同之處。”御手洗説道。
“不同之處?是關於這棟建築物嗎?”
“是的。”
聽御手洗一説,我再次凝望建築物,但看不出有何不同。“只是寒磣一點,與鎌倉相較……”
“嗯、嗯,你知道是什麼嗎?”
“這邊的建築物比較骯髒和陳舊吧。”
“不僅如此呀。”
“哦,不僅如此?難道是……”
“你看看陽台吧。”
“什麼?陽台?讓我看看陽台……啊!”我大聲喊起來,“陽台上掛着洗滌衣物。”
“對,就是洗滌衣物。你看,幾乎所有陽台上都掛着洗滌衣物。
但在稻村崎公寓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啊,確實如此。稻村崎公寓的陽台上看不到洗滌衣物。為什麼……”
“那是因為在稻村崎公寓的房間裏,都安裝了乾衣機。”
“啊!是嗎?”我想了想,又接着説,“對,確實如此。但稻村崎公寓為什麼要裝設乾衣機呢……”
“石岡君,這種追窮不捨的精神非常重要呢。事實上,房子建在海邊,洗滌衣物掛在陽台上晾乾,應該説是最自然的乾燥方法,而且還不用付電費。可是在稻村崎那邊卻不這麼做。”
“是呀,為什麼……”
“因為海風的關係,鹽分容易黏在洗滌衣物上。”
“啊,是嗎?”
“這不過是一個藉口罷了,真正的原因恐怕不是這個。答案只有一個,而且是令人吃驚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
“你想得到嗎?”
“想不到。”
“你用一下腦子好不好?”
我想了片刻,還是沒有頭緒。“唉,實在想不出來。”
御手洗眼珠一翻。“嘿,石岡君的腦子鏽掉了。洗滌衣物!只能從洗滌衣物上找答案。”
“洗滌衣物……洗滌衣物又怎麼了?”
“只能推測是因為不能在陽台上晾曬洗滌衣物,才有必要在屋子裏安裝乾衣機。”
“啊!原來如此。可是……為什麼不能在陽台上晾曬洗滌衣物呢?”
“石岡君,這是一個謎。是誰要求這麼做呢?這可是很重要的問題。”
“你也還沒弄清楚嗎?”
“石岡君,你對事物的看法實在太過簡單化。一出現問題就死皮賴臉地馬上要求得到解答,這是一種惡習。出現一個問題,馬上得到一個答案,世界並非這麼簡單。世界上的許多事物猶如一個圓環或蜂巢,是相互關聯的。石岡君,你再看看這棟建築物,還能注意到一些其他的東西嗎?”
“哦?不……我看不出還有什麼不同。”
“你可是親眼目睹過兩邊建築的人,我卻沒有見過稻村崎公寓。
據你所説,那邊的稻村崎公寓與這裏的N電機公司印尼宿舍的外觀是一模一樣的,是嗎?”
“對呀,你有什麼疑問嗎?”此刻,我對陶太文章描述的正確性頓生敬佩之心。
“我不是對你的觀察有疑問。但是,既然兩者外觀相同,就產生了一個問題:鐐倉那邊的公寓,一九八三年讓住户全部遷出做大改建,究竟改了些什麼呢?”
“啊……”我終於明白御手洗沒有言明的意思了……御手洗繼續道:“你説這個改建,沒有涉及外觀。如果是這樣的話,改建的內容就是在內部了,這個邏輯性的推論應該是明確無誤的。但是石岡君,你看看這棟建築物的外牆,它是平滑的。但是據你所説,稻村崎公寓大樓的外牆不是露出一層樓高的金屬樓梯嗎?”
“啊!真的。這裏的建築外牆,沒見到樓梯。”
“所以説,那個空中樓梯很可能是一九八三年改建時裝上去的。
剛才提出的不讓住户在陽台上晾曬洗滌衣物的問題,恐怕也與改建有關吧。”御手洗説完,迅速邁開步子。
四樓那間三崎陶太曾經住過的房間現在住着日本人。這是當然,因為它成了日本人的宿合。除了管理員、警衞和清潔工人外,這裏全是日本人。我和御手洗很快就被允許進入室內。我馬上跑到浴室前的水槽。扭開水龍頭蓄滿水,然後拔掉塞子,只見水流形成漂亮的右旋旋渦。從排水孔排出。
由於宿合只住日本人,因此“安全出口”和電梯內的“開”、“關”按鈕標示都使用漢字,這再次證實了御手洗的分析:即使是外國的建築物,內部也可能會有日文標示。至於大廈的管理員和清潔工人,為了有效維持宿合的運作,就僱用了本地人。
但令人驚訝的是,這些本地人卻非常喜愛日本的相撲運動,於是他們在大廳中間搭起擂台,喜歡摔角的人便經常在此舉行相撲比賽。經查證,這項運動是從旭屋擁有這棟大樓時就已有的娛樂活動。N電機公司雖然覺得這完全是胡鬧,但考慮到買下這棟大樓時,這個相撲比賽已經成為當地的一項特色,害怕一旦取消,可能會影響當地人對日本的感情,所以也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許。這種情況在日本是難以想象的,乍聽到印尼人也喜歡相撲運動,我感到很驚訝;但仔細想想,夏威夷不也盛行相撲嗎?所以同樣位於南國的印尼人喜歡相撲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大樓內部,無論是地板的樣式還是壁紙的花紋,都與稻村崎、公寓相同。由此看來,一九八三年對稻村崎公寓的改建並未涉及走廊的裝潢。而在四樓,也與稻村崎一樣有五個房間,所以無法判斷哪間是陶太曾經住過的。緊靠電梯的那間因為太接近電梯了,不用考慮,我們便以從電梯數起的第二間為目標。這裏的門牌與稻村崎公寓一樣,寫着日文“大村”的硬紙片插在門上的凹槽裏。
大村是三十歲出頭的單身漢。搬來這裏還不到一年,不過從學生時代起,他已經來過這個國家很多次了。在他搬來此地之前這房??????????????????????????????????????????????????????????????????????????陸???????????????????????????????????????????????????????????????????????????????????????????????????????????????????????????????????????????????????????????????????????????????????????????????????????????????????????????????????????????????????????????????????????????????????????????????????????????????????????????????????????????????????????????????????????????????????????????????????????????????
間及大樓為何人所有,他一無所知,而且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根據我們的推測,大村所住的房間就是旭屋殺死加鳥和香織(不知何故香織還活着)的現場。然後,陶太在浴室裏切斷兩名男女的遺體,地上一片血海。有着如此慘烈過去的房間。如今卻飄散着香料的芳香,室內整理得乾淨清爽,地板大部分被伊斯蘭風格的地毯覆蓋,完全看不到類似血漬的痕跡。陽台地面鋪設了白色花紋的瓷磚,透過金屬欄杆可以見到酷似鎌倉海的印尼海景。這房子給人非常舒適的感覺,我心蕩神馳地在陽台站了片刻。
我當然不想把過去在這裏發生的事告訴大村。一是説來話長,再者就算和大村講了,他也會覺得不可思議,以為我在説夢話。而且如果我説出這間房子曾經發生過命案和分屍事件,對方聽了會高興嗎?所以我只向大村詢問了關於日全食的事,大村對此知之甚詳,做了生動的介紹。御手洗不久就跑到室外去了。只留下我繼續與大村攀談。我們談了這裏的居住條件,以及對印尼的印象等話題。約莫二十分鐘後。我向大村告別,然後到外面尋找御手洗去了。
就算做夢也很難見到的種種不可思議的情況已逐一被現實所解釋。即便如此,當我和御手洗並肩而行時,一種茫然若失的情緒仍困擾着我,久久不能釋懷。太陽的消失是日全食的緣故。江之島上的鐵塔、江之電鐵軌及稻村崎商業街的消失是因為場所轉移到印尼;而被陶太認為是核戰後受到輻射傷害和飢餓煎熬,而變得皮膚黝黑且骨瘦如柴的人羣,原來是印尼的當地土著;至於巨大的白兔和動物,則是當地人戴上了本地特有的頭套。
據大村所説,發生日全食的那一天,政府發出了絕對不能看太陽的強硬指示。這樣做固然是擔心無知的民眾因長時間凝視太陽而傷害了視力,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印尼政府把民眾視為孩子隨便操控的統治手段。不過,民眾倒是老老實實地遵守政府的法令,許多人戴上動物的頭套,像歡慶節日似的跑到室外載歌載舞。大村分析,當地人這麼做固然為了避免直視太陽,但也顯露了對太陽消失的恐懼。他又補充,不少人還在頭套的眼睛部位,貼上紫色的玻璃紙,這樣就算無意中抬頭望了天空也可以放心。
雖然許多詭異的現象得到了解釋,但在我的心中還留下若干疑問。其中最大的疑問至少有三個:第一,在位於急救醫院原址上的小屋裏,老人對陶太視而不見,我仍然認為這是虛構的情節。第
二。咬噬陶太假肢的恐龍究竟是怎麼回事。第三,將香織的上半身
和加鳥的下半身拼接後,雙性人便復活且起立行走,這又意味着什麼呢?站在御手洗的立場,他一定會説這些也是現實,但我覺得實在是匪夷所思。
御手洗走到木板房商業街的一間店鋪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示意我止步,叫我看他食指指向的地方。原來,在大門旁邊的板壁上。
用白色線條畫出了蜥蠍的圖畫。入口的柱子旁,倚着一名穿白罩衫的老人,頭上戴着一頂黑色圓筒型帽子。御手洗牽着我的手,走到老人面前,然後不客氣地將我進一步推到離老人只有三十公分的地方。可是老人對我們的接近毫無反應,他好像能透視我身體似的繼續觀看我身後的風景。御手洗又將我從老人身邊拉走,然後帶我往安佐爾公園方向走去。
“哈哈,你成了透明人啦,有何感想?剛才我向那家的孩子打聽過了,那位老人是全盲再加上耳聾,不過在家裏卻能自由行走,因為他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幾十年,對一切都很熟悉。”
我茫然地接受御手洗的解釋。這樣的解答。也不能説不對呀。
御手洗拉着我繼續往安佐爾公園走去,從N電機公司印尼宿舍到安佐爾公園,不過十幾分鍾步程。
進入公園後,御手洗並沒有減緩腳步,他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不久,我們眼前出現了木質的長方形房屋,那是平房,看起來像工廠,一羣印尼青年正在裏頭勞作:有些人削木頭、揮鑿子,正在製作面具,有些人切割和鞣皮,正在製造皮包;此外還有人在做蠟染布,也有人正在彎曲鐵絲製作胸針。
“公園這一帶是所謂的青年藝術家村,不同的創作者製造他們拿手的工藝品,有平價禮品,也有高級美術品,甚至還有很前衞的作品。”御手洗看着懸掛於工廠高處的荷蘭文牌子,向我説明。
接着,御手洗向左轉,把我帶入長屋之間的小巷。我們踏着厚厚的木屑,穿過狹窄的小巷。沒多久,前面豁然開朗,是一塊類似院落的廣場,中央長着一棵大樹,整個廣場雜草叢生。仔細一看,樹幹上綁着細繩,另一端綁着在草叢中蠕動的灰色不明物體。
分開草叢,我見到這物體不斷地搖擺着。我嚇了一跳,趕忙後退——原來是一隻巨大的蜥蜴。它有厚而乾燥的皮膚,強而有力的四足,全長近一米。從樹幹拉過來的細繩約兩米長,繞過蜥蜴前面的雙足,在它的背部打了個十字結。
“喂,石岡君,我向你介紹一下,這傢伙就是恐龍了。”御手洗伸出左手,裝出司儀的姿態,指指腳下的大蜥蜴。
“這就是恐龍?恐龍的體型應該要大得多吧。”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雖然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物。以蜥蜴而言,也確實大得驚人,但在我的印象中,恐龍的體型更加龐大,簡直像一座小山,輕輕一踏就可以把電車踏扁。與真正的恐龍相比,蜥蜴是小巫見大巫了。
“石岡君,你是不是怪獸電影看太多啦。在陶太的文章中,並沒有描述恐龍的大小呀!你清楚知道自己身處印尼,所以看到這種生物並不會太驚訝。但陶太始終以為自己置身鎌倉,在林中突然見到這傢伙,難免大吃一驚,以為看到恐龍了,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這傢伙是雜食性動物,一旦肚子餓了,什麼東西都可以吃下肚。它特別喜歡吃腐敗肉類,所以嘴巴周圍散發出腐臭味,是一種非常令人討厭的動物。”
“它叫什麼名字?”
“科摩多龍。藝術家村的年輕人把它當做寵物飼養,好像也把它視為創作的模特。”
“一般的印尼人也飼養這種動物嗎?”
“你是説當做狗的替代品嗎?不大可能吧,只有怪人才會飼養這種動物。九年前,在宿合附近大概就有這樣的怪人。不明就裏的陶太踏入樹林,第一次遇見這種動物。關於恐龍的真相就是如此了。
只有在南國才能見到這種動物。”御手洗愉快地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