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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的靈魂扇動着無名的翅膀。在黑暗的空問裏飛翔,到處有青白色的火花閃爍。他與我的關係,打個比方,就是船與帆的關係。我的靈魂之船因為有了加鳥先生這張帆,才能在水上滑行。我不大想寫與他的關係。因為寫出來會有風險,但又忍不住要寫,因為我太喜歡加鳥先生了,而他也十分疼愛我。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非常寂寞。喝酒似乎不能使我忘卻悲傷,更何況我的酒量有限。看來我得永遠孤獨下去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不敢奢望有誰會來拯救我。

    對我來説,女人是非常恐怖的,我對她們一直保持着很大的戒心。我從童年開始就被許多女人包圍着。其實她們喜歡的是父親,對我只是口頭上的親切和表面功夫,她們的心裏不但不喜歡我,説不定還很蔑視着我。所以我從不信任這些女人。

    她們的目標是父親,因為一旦成為父親的女人。就可以獲得極大的利益。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她們才會對父親的獨生子產生興趣,因此對我有些不太正常的身體表示同情,説一些“陶太君真可憐”或“陶太君長得真帥”之類的奉承話。就算不説這種話的女人,她們的心中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絕不信任女人,她們在我身邊反而使我煩惱,倒不如一個人獨處自由自在。

    父親不惜花大錢替我定做最好的假肢,還鼓勵製造商進一步改良。所以我安裝了最高級的假肢,習慣以後,我一個人幾乎就能做任何事。我也擁有小汽車,駕駛席是定做的,我能開車到任何地方去,這樣就不至於太過無聊。

    儘管如此,但我不甘忍受永遠的孤獨,盼望能找到真正瞭解我的人。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加鳥先生走進我的心靈。他豁達樂觀、知識豐富,有説不完的話題,每次見面都為我帶來無窮的快樂。他不會對我特別表示同情,就像對普通人那樣對我,對我的缺點直截了當地批評,對我的優點恰如其分地讚揚。很快地,我就到了沒有他就活不下去的地步,要是哪天沒見到他,就會覺得非常孤獨苦悶。

    所以,當我被加鳥先生擁抱時,一點都不覺得突兀,或者説這正是我所渴望的。這樣的説法或許太過直接,但我真的陷入了既高興又悲哀、既放心又覺得不安的情感之中。我對自己情感的轉變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在這之前,我的情緒一直是相當穩定的。

    當加鳥先生進入我的體內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個女人。在這之前,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也沒有人教我“你是男人,應該這樣那樣做……”

    但是我也明白,與加鳥先生髮生的關係絕對不是一般的關係。男人之間是不可能這麼做的。所以,每當加鳥先生在我那兒過夜時,我都不希望在早上看到加鳥先生的樣子。有好幾次,我睡在牀上,加鳥先生赤身裸體地睡在牀邊沙發上,但我都不想在早上見到他。當我先醒來時,在等待加鳥先生醒來的這段時間,感覺自己宛如置身地獄,真希望加鳥先生永遠不要再醒來了。每當他一醒來,巨大的羞恥感就襲上我的心頭,心想不如死了算了。我不敢睜開眼睛看他全裸的模樣,今天早上也是如此。

    一覺醒來,好像下雨的聲音從陽台傳來。那是令人討厭、彷彿要將世界溶化、沖走的酸雨聲。我在牀上扭動了一下身子。側腹碰到一件堅硬的東西。我拿了過來,勉強睜開眼一着,是一本名叫《占星術殺人魔法》的書。看來,我是一邊讀書一邊睡着了。

    我將側卧的身體慢慢轉為仰卧姿勢,周圍一片昏暗。我微微睜開眼,朦朦朧脆的頭腦還停留在睡眠與清醒的交界處。

    我想象在夕陽照射下,波光瀲灩的水面上漂着一塊木板,而自己就仰面躺在木板上,看着緩緩變成藍色的天空。

    水面在波動,因為水正慢慢地朝着某個方向流動。這是一條河流,還是一股洋流?我無法判斷。我沒有槳,就這樣躺在木板上漂流。我在走向死亡,還是前面有塊樂土等待着我?

    我完全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我沒有任何期待,前面只有黑夜,等着我的十之八九是死亡。

    那麼在此之前的白晝,我是怎麼度過的?我絞盡腦汁回想,但完全想不起來。

    那是夢境呢,還是憑自己的意志捏造的幻想?我在恍惚的狀態下凝神苦思,那是入夢前自己的空想吧?這種感覺真奇特。就在這一瞬間,我想起睡覺前所做的事。啊!我徹底想起來了,我做了非常恐怖的事。

    “來吧!來自地獄、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

    我不知不覺唸叨起來。但我不相信自己會做那種事,尤其是那樣可怕的事。我繼續望着天花板,頭一動也不動。但左眼餘光可以看到沙發。

    只見留着雙鬢後梳式長髮的加鳥先生躺在沙發上,雙腿併攏伸直,雙手端正地擺在身體兩側。他什麼衣服都沒穿,身上也沒有蓋東西,呈現全裸狀態。現在還是春天,看着他就覺得冷……

    羞恥感襲上我的心頭,我不敢直視加鳥先生。儘管我仰望天花板,加鳥先生的裸體還是進入我的視野。

    “還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帶走光明、徘徊於午夜,成為光之敵,夜之友的你啊……”

    我的口中又吐出這些無意義的話語,這不是有意識的,而是習慣成自然,脱口而出。

    就在此時,我發出驚呼,因為我見到加鳥先生的赤裸右腳突然活動起來。但我還是保持仰望天花板的姿勢。只用左眼餘光瞟着加鳥先生。

    “聽到犬吠及見到流血就興奮莫名的你啊!徘徊於墳場、與鬼魂為伴的你啊……”

    這不是我的意志,但咒文還是從我的嘴邊源源不斷地湧出。

    “嗜飲人血、為人間帶來恐怖的你啊……”唸到這裏。加鳥先生突然睜開了眼睛。

    我的心臟急速跳動起來,幾乎要跳出喉嚨,太陽穴的血管幾乎要爆裂。

    我本能地睜大了眼睛,全身開始瑟瑟發抖。但我不敢轉過頭去,還是緊盯着天花板,只用左眼的餘光看着加鳥先生的甦醒。咒語彷彿具有意志似的又從我嘴邊湧出:“戈嚕戈、摩路諾,千變萬化的月神啊……”

    這麼一念,加鳥先生慢慢抬起頭來了,他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俯視着自已赤裸的身體。他的右腳也開始慢慢地活動起來,並落到地板上。同時,上半身也慢慢抬起,頭髮輕輕地滑落到前額。

    此時,我的精神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眼睛睜得滾圓,全身的顫抖甚至蔓延到下巴。

    加鳥先生坐在沙發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用雙手摸着長髮,雙眼充滿迷茫。

    “請你用仁慈的眼,來為我獻上的祭品作見證吧!”

    唸完這段咒文,我迅速用毛毯裹住身體,在薄毛毯下的黑暗中,全身不停地顫抖。

    躲在毛毯裏的時間似乎變得無限漫長。對我來説,與其希望什麼事也沒發生,倒寧願有人儘快終結這令人窒患的時刻。

    我感覺到頭上的毛毯被慢慢掀開,但我仍緊閉眼睛。大概過了十秒鐘,我稍微睜開眼睛,只見在我臉部上方浮現出一張有着波浪狀頭髮、白皙而美麗的臉龐,富有魅力的目光,正越過長長的睫毛注視着我。

    “陶太君,謝謝!”從那白哲臉龐上的美麗嘴唇吐出瞭如歌般的柔言細語。

    我在黑暗中搖搖頭,不明白他為什麼説這種話。接着他低下來湊近我的臉,似乎想親吻我,我趕緊將頭側向一邊,又緊緊閉起眼睛。我感覺到如死人般冰冷的手指撫摸着我的臉頰和額頭,緊接着,冰冷的嘴唇在我左臉頰輕吻了一下。

    幸好,對方的動作到此為止,沒有再進一步的舉動。但那個吻冰冷而輕柔的觸感一直殘留在我的左臉頰,持續了三十分鐘之久。

    世界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狀態,在這無邊黑暗的一角,核戰爭之後形成的酸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我起身環顧四周,屋子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此刻,我的情緒非常低落。剛才的雨已經停止,地面很快就幹了。與加鳥先生的關係不能永遠那樣下去,但該怎麼做才好呢?像我這樣的人,不可能像世上的普通人一樣與女人結婚。那麼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如果沒有加鳥先生,我就活不下去啦。

    今早加鳥先生走了以後,我又開始寂寞得難受。我在房問裏到處打轉,尋找那人留在房裏的痕跡:他喝過的茶杯裏剩餘的茶水、在沙發上殘餘的體味等。

    我一定是有病。我的腦子或許已完全失常,非得看醫生治療不可了。可就算看了醫生又如何?我的手能變得與普通人一樣長嗎?不管怎麼樣,我完全交了。我難以忍受自己低落的情緒。外頭的地面已經幹了,不如出去走走吧,或許開車到處轉轉能夠改變一下心情。

    天氣轉睛,太陽出來了,這些都能慰藉我的心靈。

    我不明白剛才寫了些什麼。啊,我希望能徹底忘記一切,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如果能從現有的一切中解放出來該有多好啊!死亡是可怕的,但我更想從現實中逃出來。甩掉只會寫點小文章的自己,脱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啊,我的心情實在太沉重了!

    我身邊所有的東西統統被毒物污染了。水、空氣、牛奶、飯、糕點、水果、蔬菜,一切的一切都被毒素滲透了。但我又不得不吃這些東西。不吃不喝,也是死路一條。所以,只有儘量少吃點了,可是長期下去。又會營養不良,恐怕不能發育成大人了。

    今天。我讓香織媽媽把那本叫《青蘋果》的漫畫拿來。書中的字我都己學會,所以能通讀全書了。香織媽媽説:“你就把在書上讀過的內容寫下來,當做你的功課吧。”於是我便記了下來:

    “有一顆青蘋果掉落在乾燥的荒地上。黑熊先生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拾起蘋果,放進嘴裏啃了一口。可是蘋果太酸了,黑熊先生馬上把蘋果吐出來。接着狐狸先生過來了,同樣咬了一口蘋果,也因為太酸趕緊將蘋果吐出來。然後是松鼠先生帶着一家大小過來了口松鼠先生把蘋果放在每個家族成員面前,讓它們各咬一口,可是蘋果太酸,每個成員都很快地吐出蘋果,小松鼠還哇哇哭個不停。小松鼠是非常愛哭的傢伙。”

    因為我是小孩,手太短,所以寫字有困難,等以後變成大人,寫字就比較方便了。話雖如此,但現在寫起宇來還真費勁。沒辦法,只能勉為其難地寫道:

    “在松鼠先生之後,山羊先生也來了。山羊先生好東西吃多了,對蘋果這類東西沒興趣,於是伸出前腳,踩踏被大家啃過的那部分。結果,蘋果滲出看起來很酸的黃色汁液,被焦渴的白色土地所吸收。不久,又有三隻猴子先生過來了。猴子先生們看到蘋果喜出望外,爭相朝蘋果奔去。第一隻猴子先生率先抓住蘋果,第二隻猴子先生從後面霍地衝到前面把蘋果搶過去,第三隻猴子先生見狀,也從旁邊躥過來搶奪蘋果。三隻猴子先生為爭奪蘋果扭成一團,打得難分難解。

    “蘋果因而滾落到旁邊的地上。其中一隻猴子先生殺出重圍,拾起地上的蘋果就往嘴裏塞。但只啃了一口,就哇地驚叫起來。那蘋果實在太酸啦,猴子先生趕緊吐出蘋果。另一隻猴子先生見蘋果吐在地上,於是停止爭吵,從地上拾起蘋果來吃。但也因為蘋果太酸,猴子先生皺起眉頭,馬上吐出蘋果。

    最後一隻猴子先生也不肯放棄機會,接住第二隻猴子先生吐出的蘋果,放進自己的嘴裏品嚐,但也很快地面露痛苦,把蘋果吐到地上。三隻猴子都吃足了苦頭,它們掉頭就往回跑,身後揚起一片灰塵。

    “就這樣。這顆被許多動物啃得只剩下果核的青蘋果,骨碌骨碌地在乾涸的土地上孤獨滾動。不久,從很高很高的天上飛來一隻烏鴉,銜住蘋果核又飛到天上去了。它飛過廣闊的荒漠,回到山中深處的窩。在那裏,小烏鴉們一起啄食這隻果核。不一會兒,果核中的種子迸裂四散,從烏鴉巢落到地面。

    烏鴉的巢不是建在荒地,它位於半山腰,四周長滿青草,附近小溪潺潺、泉水噴湧。所以第二年春天一到,蘋果的種子就發芽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蘋果苗茁壯成長,變成了小樹,然後繼續長大,最後成為三棵大果樹。”

    多麼有趣的故事呀。

    香織媽媽每天讓我看三小時的電視節目。因為這也是學習的一部分,所以只能看NHK的教育節目。今天我看了《飛行探險隊》、《來喲!一起玩》、《神風君向前衝》三部片,既刺激,又好看。後來大青蛙姐姐出場了,她教我們將細棒子插在蓋子和厚紙板上,這樣就能做出各式各樣有趣的陀螺。我也想做,但我是小孩,手太短了,所以沒辦法。再説我的房間裏也沒有那麼多的蓋子,別説是棒子,甚至筷子呀也都沒有。

    可是香織媽媽幫我做了一個陀螺!我睡在家中那張箱子一樣的牀裏,香織媽媽把盆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後讓陀螺在盆子裏啪啦啪啦地旋轉,看得我心花怒放。

    實在太有趣啦!我希望自己快點長高長大,以後也可以自己做陀螺、飛機、鳥兒之類有趣的玩意兒。我更盼望我的雙手快快變長、快快變大!

    現在,我十歲了。香織媽媽教導我,學習日本的文字,不只要學平假名,還必須瞭解許多漢字,特別難的漢字暫時不會沒關係,但簡單的漢字一定要懂。為此,我努力閲讀各式各樣的書籍,不知不覺已經認識了許多漢字。每當我寫漢字給香織媽媽看,她都很驚訝,稱讚我這麼快就學會了漢字。

    香織媽媽還誇我文章寫得好。我寫文章進步很快,連很難的句型也能靈活運用了。得到媽媽的稱讚,我很開心。從此我愛上了寫文章,覺得寫文章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我希望自己長大之後能夠寫一部偉大的小説,把許多的有趣事情寫進書裏,讓讀者看得愉快、讀得開心,而且能在思想上有所收益,那將是多美妙的事啊!我一定會這樣做。所以,從現在開始我要努力學習,開發頭腦,思考各種問題,讓自己成為受大家尊敬的聰明人,也成為可以讓香織媽媽感到驕傲的好孩子。

    今天,我讀了一本很恐怖的書。其實,我很早就想讀這本書了,只是書中充滿難懂的漢字,無法閲讀。可現在我十歲了,一定能看懂這本書了。這是一本推理小説,香織媽媽很早就對我説過,這本書雖然恐怖,可是很好看。

    這是作家石岡和己所著的一本名為《占星術殺人魔法》的書,故事情節非常離奇恐怖。小説一開頭,是腦子有毛病的梅澤平吉所寫的冗長手記,想不到我很輕易就看懂了。手記的內容實在太恐怖,這個梅澤平吉準備殺死六名少女,然後將她們肢解,從每個少女身上取出一部分內體,拼接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女人。我看得心驚內跳,一邊讀一邊瑟瑟發抖。

    不過,因為六名少女已經被殺。就算從她們身上取出一部分內體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會動的死屍而已。但對發瘋的梅澤平吉來説,他可能不明白這點。為此,他讀遍國外的巫術書籍,終於找到能讓死者復活的可怕咒文,他熟讀這些咒文,並牢記心中。在殺死這些少女後用鋸子肢解,然後將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軀體,只要對着軀體念這個咒文,女屍就會重新復活了。雖然看這種書會令人恐懼得顫抖,但我還是喜歡讀這類書。説實話,我最愛聽奇異的故事。這本書講述的事件發生於昭和十一年,書中非常真實地反映出日本戰前的氣氛。

    根據梅澤的説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別強化人體的某一部分。所以切下該星座能強化的人體部位,再將這些部位拼接起來,就能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女人。戰前,日本還處於黑暗時代,我相信的確有人敢做這種恐怖的事。具體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頭顱、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體部位拼接成一個女人的軀體。此時,為了讓死人復活。就需要對着死人唸咒文。這咒文很難讀。我讓香織媽媽教我漢字的讀法,練了好久才會念。為了隨時能夠流利唸誦,我反覆背誦着這段咒文:

    “來吧!來自地獄、地上,以及天上來的邪魔,還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帶走光明、徘徊於午夜,成為光之敵、夜之友的你啊!聽到犬吠及見到流血就興奮莫名的你啊!徘徊於墳場、與鬼魂為伴的你啊!嗜飲人血、為人間帶來恐怖的你啊!

    戈嚕戈、摩路諾,千變萬化的月神啊!請你用仁慈的眼,來為我獻上的祭品作見證吧!”

    真是段晦澀難記的咒文。

    讓死人復活當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試試。如果能拼接死人軀體,我就可以念這段咒文,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復活。我總覺得死人是能復活的。我問香織媽媽她是屬於哪個星座,媽媽回答説她生於三月三十日。應該屬於牡羊座。啊!

    我説這不是可以成為阿索德的頭顱嘛!香織媽媽問阿索德是什麼,我説那是石岡和已的《占星術殺人魔法》中由六名少女的內體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香織媽媽應道:“嗯,原來如此。”

    看來,媽媽是個健忘的人。她又説:“將來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頭顱製造像《占星術殺人魔法》中那樣的女人。”

    我回答説:“那太好啦,我一定也會拼接出一個人來。”

    話一出口,我彷彿變得神志恍惚,心臟怦怦地劇烈跳動。

    因為我非常喜愛香織媽媽,不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歡她苗條的身體。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媽媽的身體,然後與其他人的軀體拼接,我的心就開始激動不已了。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做那樣的事雖然稱不上快樂,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裏卻會產生快感。脱去已死的媽媽身上的衣服,用鋸子肢解她的身體,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如果真的這樣做,我會感到多悲傷呢?想到這裏,我不禁渾身發抖。啊!原來我是一個如此殘忍的孩子。

    託《占星術殺人魔法》這本難讀的書之福,一般的日文書我都能順利閲讀了。我已經知道大部分的漢字,香織媽媽對我在日文學習上的突飛猛進感到驚訝,誇我是聰明的孩子。

    説真的,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看來,我一定有學習日文的天賦。

    現在,即使充滿難懂漢字的書也難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歡讀書,房間的書架上也堆滿了我想讀的書。

    我會把從書上記下的文字牢牢記住,即學即用,馬上拿來寫文章。我愛讀書,又愛寫文章,相信將來我一定會成為小説家,寫出比石岡和己更精彩、更恐怖的小説。最後。我將成為名作家,被廣大的讀者敬仰。

    我已經十八歲了。今天香織媽媽告訴我:“你巳經變成大人啦!”

    目前,我閲讀的興趣集中於環境污染、藥物學、農業農藥一類的書籍。我一邊讀一邊學習。

    自來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軍駐日的時候,美國入説日本的自來水不乾淨,於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來水管道中。

    但是,當自來水從水龍頭進入人的嘴巴時,消毒用的氯也會一起進入人體,如果殘留太多的氯,將對人體造成損害。至於如何拉制氯的添加量,則極為困難,尤其是近年來水污染日趨嚴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進一步增加。

    更糟的是,氯與水中的污染物結合,會形成叫做三滷甲烷的致癌物質。這種三滷甲烷也與氯一起大量進入我們的體內。

    所以,近年來罹患癌症的人越來越多。

    我對水特別感興趣。每當用完抽水馬桶後沖水,或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時,我都會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時形成的左旋旋渦,感覺真是太有趣了。

    我在鎌倉出生長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獨生子。在父親的呵護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長,到今天,已經二十一歲了。父親不但是個大明星,還是一位企業家,他擁有出租公寓、出租商業大樓以及餐廳等產業。國道一側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樓就是父親名下的產業之一。位於該建築四樓的一間兩房一廳面海公寓,是父親送給我住的房子。

    站在陽台上,可以看到鎌倉的海面,右手邊是江之島和聳立在島中央的鐵塔。

    因為父親的住處離我的房子僅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所以香織小姐幾乎每天都會過來看我。父親則因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見到他,但他經常會打電話給我。父親看起來很嚴肅,不過我想要什麼,他就替我買什麼,確確實實是個好父親。香織小姐也是個大好人。她待人親切,而且燒得一手好菜,對我的照顧體貼入微。甚至可以説,香織小姐對我的照顱太周到了。過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情緒低落,我總是想,這可能是某種悲劇發生的前兆吧。

    父親剛把稻村崎公寓四樓這間十分舒服的房子送給我時,我便經常在公寓周圍散步。

    搭電梯下到公寓一樓,出了電梯就是大廳,有尊石雕像豎立在大廳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門,門口是上下車的地方,兩旁則是停車場。父親送我的本田喜美轎車也停在那裏。

    停車場前就是國道,路上車子平時不是堵車,就是以高速行駛。穿過國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堤防。堤防的前方就是大海,之間還夾着一片沙灘。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衝浪;到了夏天,沙灘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時沉時浮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見列江之島和聳立在島上的鐵塔。聽父親説,這座鐵塔戰時在上野,是軍方的跳傘練習塔。

    父親生於昭和七年。戰爭期間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見到在鐵塔上進行跳傘訓練的士兵和多摩川河堤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駛的坦克車。當父親搬來此地時,那座塔也被遷移到江之島上。父親多次對我和香織小姐説。他命中註定離不開那座塔。

    從我的公寓陽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島和鐵塔,在停車場也可以看到。當然,從海濱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灘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門,走廊盡頭有扇小窗,從小窗望出去一樣可以看到。總之,從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鐵塔和江之島。

    走出大樓後門,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電鐵路的交叉口。雖然在江之電鐵路行駛的電車不多,但只要站在這裏稍等片刻,彎彎的電車就會從眼前緩緩駛過。穿過鐵路,再走一段僅容一輛汽車通行的小路。就來到商業街。商業街很短,兩邊只有衝浪板店、一家名叫“海灘”的咖啡館和一間急救醫院而已。走過這條短街,就進入樹林了。此外,還有頂端掛着吊鐘的小型火警嘹望塔、地藏菩薩、消防隊等。到了夏天,一片蟬聲,聒噪不已。

    父親為我安排這樣的居住環境,真的再適合不過了。這裏有海有山,有江之電鐵路,有島有塔,是一個可以吟詩作畫的好地方。而且香織小姐和藹可親,再加上大樓兩邊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廳和海鮮餐廳——雖然從未去過,但也算方便,這一切對於我來説確實是過分的幸福。

    在我身邊,所有東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裏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還有飲用水,統統添加了防腐劑,殺菌劑與合成色素。

    (中略)

    當我把這些話説給香織小姐聽的時候,她瞪圓了眼睛。

    “是嗎?最好別説這種恐怖的話。要不然,我什麼東西都不敢吃了。”她説完後撲哧一笑,若無其事地繼續進食。

    我經常為她的大膽感到驚訝。難道她不害怕嗎?

    晚飯後,香織小姐為我泡了杯紅茶,因為醫生認為咖啡不適合我的體質,所以她只為我泡紅茶。然後她拿來檸檬,又拿出水果刀,準備將檸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趕緊攔住她的手,讓她把刀和檸檬交給我自己處理。我説我的做法是。細心地削去檸檬皮,或是將檸檬切成四塊,只將果內前端浸到紅茶裏。可香織小姐卻説:“還是把刀給我吧,讓我來處理。”

    她看着我笑了起來。我説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美國出產的檸檬在出口前會撒上各種殺蟲劑、殺菌劑、黃蠟,到日本上岸時還要做氰化氫的燻蒸處理。如果每天把帶皮的檸檬放進紅茶裏,那這杯紅茶對我身體的影響,恐怕要比咖啡更糟糕。如果每天喝這樣的紅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紀。

    “你太神經質啦,人不吃東西就不能活呀。”香織小姐説道。

    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進肚子裏,長此下來日本人將會變成什麼樣呢?認為世界不會因環境污染而改變的人,他的腦袋大概是用花崗岩做的吧。其實,香織小姐內心很清楚我為什麼神經質。我這一代的日本人,身體或多或少有點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種程度的癲狂。

    我們這一代,生於二次大戰結束不到四十年的時間段內,由於才從物質貧乏的年代過渡到豐盛的年代沒多久,也就是進入“藥浸生活”的時間還不長,身體受到的損害不算太嚴重。

    但我們的下一代呢?他們從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種化學藥品浸泡過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為止,這是多麼可憐的一代呀!

    總覺得應該有人站出來做些什麼,但芸芸眾生都在為各自的生計奔忙。隨着人口的增加,這個世界的生存競爭也就日趨激烈。在物質豐盛的時代,每個人都必須提升工作效率,努力賺錢。因此,凡事精打細算,連生產的水果也要求一個也不能爛,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對農藥的濫用加以限制的話,那世界可將要一團糟了。

    “還在胡思亂想?不吃點東西嗎?”又是晚餐時間,香織小姐指着餐桌上的食物問道。

    “嗯,這種醬菜很可怕。”我一本正經地回答,“這種醬菜、還有蕨菜、香菇、藠頭、生薑,都是來自中國或泰國,它們的價錢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進口,到達港口撒上防腐劑後,就堆積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時一堆就是好幾年。因為比起倉庫。露天堆放的保管費便宜多了。而裝醬菜的鐵桶生滿鐵鏽,打開蓋子,裏面的醬菜大多都腐敗了。勉強撈出還沒爛的部分,先用藥水加以漂白,然後再染色使之成為茶色或綠色,吹噓這是原汁原味,便上市銷售。”

    “真的嗎?”香織小姐嬌俏的臉微微扭曲。驚訝地説道。

    “嗯,經動物試驗證明,這種漂白劑會引起動物的突變。

    目前還沒有關於人類的數據,因為正在利用消費者進行實驗。”

    “陶太君,你只讀這類的書籍嗎?”

    “是呀。”

    “這種書看多了,腦子會變得不正常的。好好吃點東西,再找些輕鬆愉快的書讀吧!”

    “但環境污染是很重大的問題呀!要知道,我們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啦,呼吸的空氣、飲用的水,都不乾不淨。不僅是塵埃,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化學物質、致癌物質、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及汽車廢氣,全都是有毒的呀。”

    聽我這麼説,香織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這裏是海濱呀,空氣特別新鮮。”

    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其實海洋正是污染的重點所在,尤其是東京灣的污染特別嚴重,灣內的海洋生物幾乎死光了。我們這邊的鎌倉海。由於離東京灣比較近,情況也不樂觀。我原想説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還是保持沉默算了。

    現代人目光短淺,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東西,渾渾噩噩地活着,很少考慮全人類面臨的困境。這樣下去,污染的問題只會越來越嚴重。看來,想呼吸未經污染的空氣和飲用未經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萬年前的遠古時代了。

    當我終於從二十天的昏睡狀態中醒過來時,假如眼前沒有站着香織小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光是想象這個情景,就會嚇出一身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自已是否完全恢復正常了。或許我的腦子已經出現問題了吧!為了不讓香織小姐嘲笑自己的窘相,我強裝鎮定,並努力試圖與她聊天,開玩笑。

    我可以算是死裏逃生。因為當了二十天的植物人,原本肥胖的身體瘦得皮包骨,甚至連皮膚也變薄了,就像一張塑料薄膜或衞生紙。我將手放在眼前觀察,真像高中生物實驗室中見到的骨骼標本。我因此嚇得毛骨悚然,神志又變得不清楚了。

    我在失去知覺的期間,昏睡中總是見到奇妙的生物在我周圍蠕動的景象。這夢境是死後的世界呢,還是地獄的樣子?在長時間的昏睡中,我一定是被噩夢纏住了。

    為我注射點滴,一口又一口地餵我流體食物,這些工作全由香織小姐獨力承擔,沒有醫生在場。或許香織小姐以前做過護士吧!她真是個不簡單的人。香織這個名字,我也是從此時開始記起的。説這種話可能有點怪,我與香織小姐的關係一直以來不是很密切的嗎?但由於交通事故的衝擊,我暫時失憶。

    在甦醒後,我完全想不起眼前這漂亮的女人是誰。不僅如此,我還失去了先前的記憶,也忘了如何説話和寫字。

    醒來後足足過了三個星期,我才恢復全部的記憶。這真是漫長而辛苦的三週,為了追索這二十一年來的記憶,我拼命地回想、讀書、記漢字、寫文章……用了一切手段,終於把記憶奪回來了。在恢復記憶的過程中,香織小姐並沒有幫我(她是個優秀的護士,或許她以為這樣會更有利於我的康復,所以儘管對我很關心,但除了名字之外,她對關於我的其他事則閉口不談),我完全憑自己的力量恢復了所有的記憶。

    現在想起來,那樣做是對的。倘若由香織小姐告訴我全部的身世,那我一定會以為她在敍述別人的人生,我會不相信自已的名字、鏡子裏的那張臉,還有從十八歲起一直住着的這間海濱公寓……一切的一切都會變得虛假。只有憑自己的力量回憶起來的事物,才是真實的。

    不過,香織小姐讓我照鏡子,卻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每次提出照鏡子的要求,她總是説還是不照鏡子比較好。現在我明白原因了,因為我的樣子完全像一具骸骨,照了鏡子必定會給我的心靈帶來巨大的震撼。所以,等臉頰多少長了點肉之後,香織小姐才拿鏡子給我。面對相隔了五十天的臉,我覺得非常懷念,但又大吃一驚,難以想象自己的臉竟變成這副模樣。不過,儘管樣子大變,還是一眼就能看出這是自己的臉。

    奇怪的是,當我對着鏡子思考自己是哪種性格的人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一種讓人不舒服的體驗。但除此之外,別的倒是都記起來了。例如自己是誰、住什麼地方等、都一一回到自己的腦中,就好像出去上班的公寓住户,晚上都回到了自己家裏一樣。

    我記得我今年二十一歲,從十八歲開始就獨居在父親所有的濱海公寓四樓的一間房子裏。走到陽台,我倚靠在做工精美的金屬欄杆上,海景一覽無遺,右手邊是江之島,島中央聳立着鐵塔。我還記得自己進過大學,但讀到第二年便退學了,在父親的資助下,我在東京S大學法學院讀了兩年枯燥無味的書。

    學校附近沿着私鐵線建設的商業街,我住宿的單人公寓,經常光顧的咖啡店,甚至是掛在牆壁上的裏特古拉夫的畫,我都一一回想起來了。此外,與我們幾個合得來的學生一起喝啤酒的講師,以及經常板着臉與學生大吵大鬧的教授,他們的長相也在腦中重現。

    當然,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居住環境:房間裏的佈置,廁所和浴室的樣子。門外走廊和電梯的設備,管理員經常打蠟的地板,被走廊盡頭面向江之島的小窗射入的光線照得亮堂堂的地板,電梯門邊的盆栽,搭電梯到一樓後走出的玄關大廳,大廳玻璃門外的景觀,照在停車場白色水泥地上的夏日陽光……

    想起這些景象,可以説是輕鬆愉快的。但討厭的是,與加鳥先生髮生關係的事也回憶起來了,羞恥感又襲上我的心頭,使我整日悶悶不樂。

    遺憾的是,這些我所熟知的生活風景,現在卻難以欣賞到。事故的後遺症令我的身體,尤其是雙腳難以行動。恢復意識後,身體其他部位。如雙手、頭部、驅乾等尚能輕微活動,但下半身卻無法動彈。所以我躺在牀上無法翻身,更別説是起身了。

    不僅如此,在恢復意識一天後,各式各樣的疼痛:骨裂產生的疼痛、身體撞傷的疼痛、皮膚外傷的疼痛相繼而來。除了這些疼痛之外,還有一種當時我不太明白的劇痛煎熬着我,就是在腰背大量形成的褥瘡。説起來,我甦醒後覺得自己還活着,還要拜褥瘡的劇痛所賜呢。這種褥瘡是長時間在牀上昏睡時形成的,只要稍一轉動身體,劇痛便鑽心而來。像我這樣的男人也會痛得忍不住要流出眼淚,只能像時鐘的分針般慢慢移動。當然,暫時也不可能躺在牀上看書了。我請香織小姐在我的頸後和腰下插入軟枕,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接下來令我煩惱的,是在女人面前不能不感到臉紅的體臭。由於長時間昏睡,我的身體好像變成一塊腐敗的內幹。

    香織小姐笑着對我説:“你無法洗澡,我只能用毛巾幫你擦身體。”我聽了滿臉通紅。想到香織小姐脱光我的衣服替我擦身體,就羞愧得想哭。我的裸體一定被她看過好多遍了。

    由於無法擦到背部,難免留下污垢,所以發出討厭的臭味,使我在香織小姐面前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每當她把軟枕插入我的背後時。一定會聞到我的臭味,但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許是不想讓我難堪吧。天氣變暖,容易出汗,使我備覺辛苦。

    由交通事故所造成的外傷,其實在我恢復意識時大多已經痊癒。雖然不能説是重傷,但傷痕累累的身體在短短二十天的昏睡期間得以恢復,可説是一個奇蹟,或許是我還年輕的緣故吧。所以,外傷引起的痛楚並沒有什麼感覺,長時間失去意識看來也有好處。但褥瘡的劇痛、長期卧牀的僵化,再加上骨裂的疼痛,讓我痛不欲生。

    前面記載的是我在恢復記憶後想起的生活環境。很快地,我也想起自己是如何陷入這種終日躺在牀上的困境的,這是比疼痛還要嚴重的打擊。

    記得那天是四月二日,正是櫻花盛開的春日。早上的雨停了,太陽從雲層裏露出臉來,看起來是個天氣不錯的日子。午飯後,我為了散心,走出公寓大樓。越過國道,在海邊的柏油路上溜達,觀看海上玩衝浪運動的男孩,接着又轉回大樓的方向。轉到大樓後面,穿過江之電鐵路,到山裏散步。

    與幾名抱着衝浪板,步伐匆匆的年輕人擦肩而過,我遇見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在山裏晃了一會兒,我回到公寓大樓前,此時,突然見到遠方的江之島和聳立在島上的鐵塔。江之島雖然不太遠,卻好幾年沒有上島登塔了,於是我起了開車去島上看看的念頭。有了這個想法,我便匆匆上樓拿了汽車鑰匙,然後到停車場發動車子,沿着海邊國道前往江之島。

    午後的國道照例是嚴重堵塞,花了將近一小時的行車時間才到達江之島渡船碼頭,此時差不多快黃昏了。我踏上江之島,在島上優哉地轉了一圈,又跑到鐵塔下。太陽已完全下山,看來沒有時間登上鐵塔了,於是不得不折回。

    路邊拉客的大嬸熱情地招呼我到店內用餐,但我並不會去,因為我期待香織小姐晚上到我公寓來。通常三天中有二天,香織小姐會親手為我做萊。她跟父親住在一起,由於他們的住處離這裏僅十分鐘車程,所以晚餐多半是香織小姐送來,如果她不來,一定會先打電話給我。如今我已沒有朋友了,所以只要電話鈴響,就一定是香織小姐打來的。

    當車子開到一個緩和的轉角處時,對向車道突然衝來一個冒着橙色火星的物體,我一時間判斷不出是什麼東西,但出於閃避的本能,便慌慌張張地大幅轉動方向盤。沒多久,當我明白髮出巨響、在路面上滑行的物體是倒地的機車時,我的車子已經衝到反方向的車道上去了。我的眼前出現了重型貨車的車頭,接下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過我的耳中隱約聽到巨大的剎車聲,然後是某人的喊叫,稍後還能依稀聽見救護車的警笛聲。但現在仔細想來,這樣的情景是任何出了交通事故的人都能想泉得到的,所以對於馬上失去知覺的我來説。或許都只是事後的想象罷了。

    然後,我進入長時間的昏睡狀態。等我甦醒過來,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潔白的天花板,然後是牀邊香織小姐的頭髮。我書桌的鐵椅被放到了牀邊,而她就坐在椅子上織毛衣。或許是她剛站起來要去廁所的時候,我的眼睛就睜開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她往牀邊瞄過來時,正好與我的視線相交。但在此時,我根本記不起眼前的這個人是誰,説得更確切些,與其説分不清是誰,不如説連是人還是動物也分不清。當然,我也不明白自己是誰。香織小姐盯着我的臉,連珠炮似的問道:“你醒啦?沒事了嗎?知道我是誰嗎?想喝水嗎?”可是我的記憶尚未恢復,只能聽見卻不能回答。但我還記得香織小姐那時的表情,她眉頭緊鎖。露出擔心、憂慮的神色看着我的臉。

    我當然一點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甚至還感覺不到褥瘡與關節、肌肉等的疼痛,腦子與視野均處於朦朧狀態,即使恢復意識之後,幾小時內也無法開口。看來香織小姐眼裏,我一定很像木乃伊吧。我的喉嚨幹得厲害,口中完全沒有唾液,自然説不出話來。不,不如説根本不明白説話的意義。差不多有幾小時的時間,我一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香織小姐走到房間一角打電話去了。當然這也是如今做出的判斷,當時只是迷迷糊糊地覺得她做什麼事去了。但可以肯定她那時一定是打電話給醫生或父親了。因為之後她將話筒貼在我的耳邊,耳中隱約傳來男人的聲音。至於這男人説些什麼,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從第二天起,我就開始與疼痛搏鬥,那鑽心的疼痛真難以忍受,但我還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足足有五天時間,我只是個活着,但連動植物也分不清的白痴“生物”。我不會説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期間,我痛了就喊。餓了也喊,覺得難受還是喊,因為失去了語言能力和自尊心,唯一的表達方式就是喊了。

    這種身體上的痛楚和難受持續到第五天,香織小姐發現我的精神終於回覆到嬰兒的程度。由於受到交通事故的衝擊和長時間的昏睡,我失去了成年男子的自我感覺與語言文字能力。

    此後,香織小姐成了我的媽媽,在接下來的三個星期裏。她每天教導我讀書寫字。

    她買了好多圖畫書讓我閲讀,內容由淺至深,這些書在發生事故前是我曾經讀過的,所以我很快就記住了文字。掌握了文字很快就能寫文章,效果非常好,讀寫能力迅速提升。僅僅三週,我的智力便跳躍式地從零歲提升至五歲、十歲、十八歲。在這期間。香織小姐要我每天看三小時電視,説這是醫生硬性規定的,看的全是NHK的教育節目。最初看的是以幼兒為受眾的節目,然後依次是低年級小學生、高年級小學生、國中學生、高中學生的電視節目。

    就這樣,從第三週開始。我快速地回憶起一切。到第三週末,我已經恢復為二十一歲的大人了。或許記憶中的某些部分仍有漏失,但應付基本的日常生活已無大礙。

    第三週週末的那天,香織小姐告訴我今天是五月十四日。

    靠牀的牆上掛着一本日曆,她非常準確地將其逐日撕下,我在五月十日或十一日時還不太明白,但到五月十四日終於明白這個日曆用途了。由此推算,可以知道我甦醒過來的日子是四月二十三日。我問香織小姐,她也説是四月二十三日,由此可見,我的數字計算能力也恢復正常了。

    交通事故是四月二日發生的,據説我住了十幾天醫院。之後本來要轉送父親的醫生朋友所經營的一家醫院,但反正是昏睡,回自己家裏睡,由有護理經驗的香織小姐日夜照顧,效果反而更好。於是從四月十四日開始,我就一直睡在自己屋裏的牀上。這期間,香織小姐也住在這棟公寓大樓裏,給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香織小姐真是位偉大的母親!

    我的名字叫三崎陶太,在鎌倉出生長大。父親旭屋架十郎是著名的影星,説起他的名字,在日本無人不曉。老實説,父親的名氣太大,從童年時代起就給我帶來很多麻煩。許多來歷不明的人經常進出我家,有的甚至在我家住了下來,使我沒有家的感覺。訪客臨走時都會照例要來看看我,彷彿把我當成了觀賞動物。就算是熟悉的電影圈或演藝界人士,行動舉止也與一般訪客差不多,所以我對外人通常沒有好感。差不多從懂事時起,我就獨居在公寓裏,由父親請女人專門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父親給我許多零用錢,所以買汽車、旅行、玩樂……是絕不缺錢的。我是家中的獨子,生母在我五歲時過世。有這種境遇的孩子,活在世上往往墮落或成為一事無成的小混混。幸好我是一個沒膽量的人。所以倒沒有變壞。我最喜歡一個人躲在屋裏讀書、看電影和畫畫。因而失去了變壞的機會。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購買各種牌子的十六釐米放映機回家。他把不用的放映機送給我,影片則以父親的作品為主,偶爾也有其他影片。我討厭和朋友擠在房間裏看電影,所以沒跟朋友説我有放映機。事實上,我的朋友也不多。

    朋友少或許跟我對女孩子不感興趣有關吧。為什麼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呢?那是因為鎌倉與東京不同,它不過是個鄉下地方。從讀小學開始到今天,我還沒遇到過稱得上有魅力的女孩。不,這個理由或許不成立。因為父親是有名的影星,所以從童年起,我就見慣了許多女明星和模特在家裏進進出出。由於所見都是美女,在我的腦中也就未曾覺得美女有什麼稀奇。

    我在孩提時代就失去了母親,所以那些美女就像比賽似的搶着照顧我、討我歡心,我也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事。

    等我漸漸長成大人,性的慾望開始甦醒。但是我始終沒有以實際行動來滿足這種慾望,倒是經常有女人向我積極進攻。

    為了想照顧我,她們經常跑來我的公寓,諂媚地説:“啊,陶太君。你的臉長得和你爸爸一模一樣,真是英俊!”但我聽了無動於衷。等我肚子餓了,她們又迫不及待地把食物遞到我嘴邊,説:“吃東西呀、快吃東西呀。”這些舉動讓我感覺非常厭煩。至於鎌倉的小學和初中裏那些樸素的女孩子,也完全引不起我的興趣。身為異性,如果那些女孩頭腦靈活、富有冒險精神,又能説善道。我一定會像喜歡男孩那樣喜歡她們。但事實上,在我周遭完全沒有這種頗富魅力的女孩,所以我還是喜歡男孩多一點。

    我的童年有着豐富多彩的人生體驗,這些話題對千方百計想窺探旭屋家生活的人來説,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不想多講。在一般人看來,我的生活環境優越而富裕,但我卻討厭這種生活,希望徹底遺忘過去。從有這種意識開始,我便開始隱藏自己是旭屋架十郎兒子的身份,過着平淡的生活,但有時還是難免暴露身份,周圍的人就會露出羨慕的目光。去朋友家時,朋友的母親會對我噓寒問暖,我則告訴她旭屋家的生活其實一點也不快樂,有時我也會遭到側目和挖苦。所以在家長教學參觀日,我很怕父親的年輕情婦們來看我。現在回想起來,與父親有關係的女人,因為覬覦父親妻子的地位,都會露骨地向我示好,但我並不買賬。算了,這些話不提也罷。

    但香織小姐就不同了,我非常欣賞她。她的年紀與我相仿,最多大三四歲吧。她是父親的第六個情婦,不,或許不止,反正我已經數不清父親有過幾個情婦了。我也弄不清她是父親的情婦,還是已經成為父親的妻子了。對我來説,無論香織小姐的身份是什麼,都無所謂。她是個大美人,而且個性很好。對我來説,與美貌、才能、演技和法律知識這些比起來,個性好才是最重要的。她有優雅的嗓音,説話不緊不慢,落落大方。和她在一起總能讓我心情平靜。而且對我來説,性格優雅文靜的人實在是太好了。她很聰明,很快就能理解我所説的話。這個已被污染折騰得奄奄一患的瀕死世界,由於有她這樣的人存在,或許還有得救。她從不相信預言家的話。我最欣賞她的,就是這種樂觀的精神。

    “你相信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嗎?”我問道。她將塗上紅色指甲油的指甲貼近嘴唇,哈哈大笑。“我完全不相信。”

    她用堅定的語氣説道。“不管是二〇〇〇年,還是二〇〇五年,這個世界都會繼續存在。對於所謂的大預言,我不屑一聽。”

    但我倒是很相信這個預言,我擔心,污染如此嚴重的世界,能不能撐到一九九九年七月呢?就算世界到了那時依舊存在,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樣子也會與我們截然不同,着起來或許會更像動物。由於發生過核爆,人的皮膚焦黑潰爛,完全喪失認知力和思考力。至於太陽呢,即使萬里無雲的正午也沒有光輝。所以在那時的世界,就算春天也還是一片寒冷。看似怪物的人,就在那樣的世界裏苟延殘喘。

    最近我經常做這樣的夢。那真的是夢嗎?為何景象如此真實?難道是現實印象的幻覺?仔細觀察幻境中的每一個角落,我清楚地看到噁心的怪物在路上蹣跚而行,我感到無比失落。

    一九九九年八月以後的地球就是這幅景象嗎?是不是因為發生過核戰爭,所以人類的外形才變得如此慘不忍睹?

    抑或者這是各種污染造成的結果。現今的環境污染越來越嚴重。一年又一年的累積,到了一九九九年,污染到極點的毒氣從空中降下,襲擊人類,使人的形體產生極大的變異。我絕對相信污染導致人類滅絕的説法。當然,一個人長期堅持這種悲觀看法絕非好事,所以身邊有個笑我胡思亂想的人,對我來説倒是種精神救贖。畢竟香織小姐對於環境污染的知識不像我那麼豐富,她雖然沒有公開批評我的説法是錯的,但她堅信這個世界不會改變,也不會有世界末日。有這樣一個人在我身邊真是再好不過了。

    (中略)

    五月二十六日早上九點,這天又是好天氣,從陽台望出去,鎌倉海面在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輝。最近連着幾天都是好天氣,氣象台的天氣預報一點也靠不住。我每天早上七點起牀。

    七點半香織小姐就從隔壁過來了,向我道過早安後就開始做早餐。然後大約在八點半,我們一起吃早餐。從九點開始我有三小時看電視的時間。這是香織小姐的硬性規定,説要讓我過有規律的生活。

    今早醒來,我賴在牀上尚未完全清醒。此時在我的意識一隅,似乎殘留着某種微妙的想法,好像發出黑色光澤的沉甸甸的鐵塊,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讓我十分在意。但確切的想法是什麼,卻又完全想不起來。我只知道這想法是怎麼來的,它一定來自昨晚所做的夢。那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夢,我的心靈深受那夢的衝擊,但奇怪的是,夢境的內容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做好的早餐擺在餐桌上,我一面吃早餐一面仔細閲讀香織小姐從玄關取回的五月二十六日的早報。差不多吃完早餐時,父親來電話了,香織小姐跑出去,捧着電話連電話線拿到我身邊,她把話筒交給我,説是我爸爸。不錯,父親每天總是在這時打電話給我。

    “喂、喂。”我將話筒貼住耳朵。

    “是陶太嗎?今天感覺怎樣?”

    “挺好的。”我應道。

    “精神怎樣?”

    “嗯,還不錯。”

    話筒那頭傳來的父親聲音,快樂而爽朗,看來他的工作一定很順利。

    “工作怎麼樣?”

    “哦,相當順利。”

    “你那邊天氣如何?”

    “啊,非常好,一直是晴天。北海道的風景賞心悦目,廣闊的原野綠草茂密,我騎了馬。下一次,想要我帶你一起來北海道嗎?”

    “嗯,想呀。”

    “我想在這裏買地蓋一棟度假別墅,那就任何時候都可以來了,冬天也可以滑雪呀。對,下次你和媽媽一起來吧!”

    “一言為定。”我説道。

    “那當然啦。”

    “昨天拍了些什麼呢?”

    “昨天嘛,拍的是坂田君和綾騎馬到我住的山中小屋拜訪的場景。”

    父親去北海道拍攝外景已經一個半月了。由於電影中幾乎沒有北海道以外的場景。所以到五月三十日為止父親都不可能離開北海道。香織小姐為了照顧我,就索性留在鎌倉。父親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他只能透過電話瞭解我們的情況。

    “今天要拍哪一場戲呀?”

    “今天嗎?嗯,要拍綾墜馬那場戲,這場面很難拍,恐怕要花不少時間。”

    “那可要加油啊。”

    “嗯,我一定能拍出好電影來的,你好好期待吧。”父親今天的語調讓人明顯感覺到一種不尋常的開朗,像是在演戲一樣。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或許是他的職業腔調吧。

    “那麼,請你媽媽聽電話吧。”

    接下來香織小姐與父親講話。我因為專注於閲讀報上的新聞,沒聽到他們通話的內容。今天報上刊載了電視劇編劇椐原一騎昨天因犯下傷害罪被東京愛宕警署逮捕的消患,還有新藥資料泄密的報道。梶原一騎是我童年時最喜歡看的《明日之城》和《巨人之星》的作者,非常有名。報上説他在銀座夜總會酒醉後毆打某漫畫雜誌社編輯,又將職業摔跤選手安東尼奧禁錮在酒店裏敲詐威脅,真令人難以相信。新藥泄密事件方面,繼一名國立預防衞生研究所的技術官因擅自對檢定審核批示工作尚未完畢的抗生素新藥發出合格通知而被逮捕後,經審訊又爆出包括此人在內的數名嫌犯。竟把遞交給中央藥事審議會的新藥申請資料賣給另一家醫藥公司。藥品對人類而言是攸關生死之物,犯罪分子玩弄人命有如兒戲。真令人歔欷。

    香織小姐講完電話了,她放好話筒後説:“來吃飯吧。”

    我差不多吃完早餐了,報紙也讀完了,所以只是看着香織小姐吃飯。或許感染了父親的興奮,她的情緒也很高昂。因為剛與父親通過話,我想起了關於父親的一些往事,尤其是父親迄今為止演過的電影。

    “《一切將在今天結束》,你知道嗎?”我問香織小姐。

    那是一部在二十年前,在我只有一歲大的時候,由父親主演的科幻電影。描述兩個超級大國的電腦發狂了,向對方的主要城市猛射飛彈,發動毀滅性攻擊。一個類似蘇聯的國家也向日本東京發射了飛彈,國會議事堂周圍烈火熊熊,成了一座鍊鐵爐。父親飾演海上自衞隊的英雄,他隨船出海,在太平洋巡弋。當知道東京遭到毀滅性攻擊時,全體船員便投票決定,哪怕是燒成灰也要趕回東京。父親説:“好吧,那我們就回東京。”劇情雖然簡單,但在當時的日本,觀眾對於用真實的卡帕型火箭發射飛彈的鏡頭,以及使用小模型拍攝的世界各大城市被原子彈摧毀的場面很感興趣,所以這部電影票房非常好。

    但我想香織小姐不一定知道這部電影,因為我也是從父親那裏才得到將立體聲寬銀幕電影縮小成十六釐米的版本,然後在自己房間一個人用放映機看的。這部電影公開上映時,香織小姐不過四五歲吧,我打算給她描述這部影片的梗概。所以一開始就問她知不知道《一切在今天結束》。父親演出這部電影時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歲,父親當時的演技只能説活力有餘而深度不足。

    想到這裏,我突然發出“啊”的一聲,昨晚做夢的內容在這一瞬間突然想起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但昨晚在夢中見到的事物竟然與《一切在今天結束》的內容完全相同:世界終於發生了核戰爭,原子彈又落到日本國土上,城市變成廢墟,成為一片沒有人煙的荒野。這夢好像預見到今天我能想起父親主演的《一切在今天結束》般,也可能是因為做夢的關係讓我無意識間想起這部科幻電影吧。

    當意識從想象回到現實中時,更驚奇的事發生了。香織小姐一直以來那張明亮而爽朗的面孔突然變得醜陋難看。她的眼晴睜得很大,甚至能見到視網膜上的紅色微血管,鼻尖出現獅子吼叫時才會有的皺紋,嘴唇歪斜着,牙齒與牙齦外露。裝着白飯的飯碗也咚地掉在小桌上,使飯粒呈扇形撒在桌面,然後跌落地板。香織小姐的表情就那樣僵持着,時間彷彿凝固了。

    她的雙頰因為充血迅速變紅,在露出的牙齒間,粘着咀嚼中的飯粒。我嚇得無法出聲,很想問香織小姐怎麼啦,但香織小姐那鬼魅般的表情實在太恐怖了。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香織小姐一隻手猛摳自己的喉嚨,另一隻手按住胸部,上身向前彎曲,呻吟了好一會兒,口中的飯粒也嘔出來了。

    “你這小子,究竟想怎麼樣!”

    香織小姐突然歇斯底里起來,兩頰和額頭變得通紅,就跟圖畫書裏的紅面鬼一樣。一貫優雅斯文的香織小姐露出這樣的表情和惡劣的態度,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着,緊張得説不出話來。我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香織小姐是不是中邪了?

    那麼漂亮的香織小姐,竟然換了一副醜陋的面孔,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香織小姐有這種表情,她一定是中邪了。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呢?一想到這裏,我便渾身發抖。這一切就像恐怖電影的開場,接着一定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你這小子,為什麼還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香織小姐邊喊叫邊站起身,她掃了一下眼前的碗碟,隨手抓起自己做的炒蛋,擲向我的臉。

    “啪”的一聲,炒蛋擊中我的額頭,蛋汁流入眼中,刺痛了我的眼睛,這痛楚與香織小姐忽然的失常給我帶來的打擊相互作用,令我非常難過。眼前一片朦朧,我知道是流淚了。這樣正好把限中的蛋汁沖掉。

    “吱!吱!”

    我聽到像猴子般的尖利叫聲,定睛一着,只見香織小姐揚起頭。翻着白眼站立,她的臉色通紅,雙手握捧緊貼胸口,輕輕打着哆嗦,哆嗦漸漸遍及全身。

    突然,香織小姐撲通一聲跌坐在地板上。由於穿着裙子,她很不雅觀地張開了雙腿。嘴裏發出動物般“吱吱”的慘叫。

    她一定是被什麼動物的靈魂附體了。

    “叮咚!”就在此時,玄關門鈴響了。我慌了起來,先看看坐在地板上的香織小姐。再望向門口。香織小姐完全沒有要起身走向玄關的意思。她塗着粉紅色口紅的嘴唇流着口水,全身抽搐,一邊悲嗚,一邊嚶嚶地哭泣着。

    看來只好由我去玄關開門了。就在這時,一個戴着眼鏡的矮小男人走進了房間。房門似乎並沒有上鎖。

    “啊!怎麼啦?”男人吃驚地説。他一定看到了香織小姐倒在地板上抽搐哭泣的樣子。

    “陶太君被弄到這地方來啦。喂,發生什麼事了?快起來,很不像樣啊。”男人説罷,伸出手試着拉香織小姐起身。

    “別碰我!真討厭!”香織小姐邊哭泣邊叫喊,用力甩掉那男人伸過來的手。

    男人露出驚愕的表情,他決定放棄倒在地板上的香織小姐,往我身邊走來。

    這男人名叫加鳥,一直以來都是父親的秘書。

    “你沒事吧,陶太君?”

    “啊,加鳥先生。”

    “看你説話的口氣,好像剛剛想起我的名字似的。”

    “確實很久沒見了,剪過頭髮了?”

    “嗯。”

    “你沒有忘記我吧?”

    “哪兒的話,怎會忘記你呢。”

    加鳥先生邊説邊靠近我,他伸出右手的中指,想要碰觸我的臉頰和下巴。

    “我怎麼會忘記你呢。對我來説,陶太君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倒是經常想來看你,只是你這邊……”

    “讓開!”

    站起身的香織小姐以迅猛之勢奔來,強行擠入我與加鳥生中間。

    “喂,你、你想……做什麼?”

    加鳥先生話未説完。香織小姐就一頭撞向加鳥先生的胸口。他一個踉蹌。香織小姐更加激動了,撲上前更用力地撞擊加鳥先生。加鳥先生不由得往後退了退,香織小姐又抬腳猛踢加鳥先生的小腿。

    “你、你這個野蠻的女人,到、到底想對我幹什麼?!”

    加鳥先生髮出哀鳴。

    “野蠻又怎麼了,我一看到你這種男人,就覺得噁心!”

    香織小姐邊罵邊繼續踢加鳥先生,她的臉仍然像惡鬼一般。看來。香織小姐真的中邪了。剛罵完,她又發出野猴子般“吱吱”的悲鳴,然後手腳交錯,瘋狂毆打加鳥先生。香織小姐完全失去人性了。她不時地叫着,對加鳥先生拳打腳踢。從她的口中還噴出尚未嚥下的飯粒,臉上滿是唾沫和鼻涕。

    加鳥先生雖然用雙手遮臉加以防護,但還是被香織小姐的拳頭擊中鼻粱,眼鏡被打歪,鼻血也從一邊鼻孔流了下來。加鳥先生終於被激怒了,他扶正眼鏡,猛然抓住香織小姐的手腕。香織小姐的毆擊動作被制止了,吐着大氣,但兩人對視着,繼續維持敵對狀態。

    不一會兒,香織小姐再度高聲尖叫,用自由的雙腳猛踢對方小腿口加鳥先生放開抓住香織小姐左手腕的右手,輕握成拳,敏捷地向她的臉頰擊去。沒料到加鳥先生有這一招。隨着“啊”的驚叫聲,香織小姐跌坐在地板上。但她並不認輸,迅速從地板上彈起,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抓住加鳥先生。

    兩人雙手交握,你推我撞,呈僵持狀態。沒多久,香織小姐突然抬起右腿,踢向加鳥先生的胯下,然後用指甲和膝蓋瘋狂地攻擊加鳥先生。加鳥先生鬆開與香織小姐糾結在一起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了香織小姐的喉嚨,使勁兒箍緊。香織小姐痛苦萬分,劇烈地扭動身子,發出恐怖的叫聲。

    “喂,安靜點!”此時。突然傳來一個男人低沉而厚重的聲音。

    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頓時停止互毆。不知何時,一個彪形大漢闖入我的公寓,他瞪着眼惡狠狠地掃視着香織小姐、加鳥先生和我。一時之間。我們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家像是被定了身一樣呆呆地站着,説不出話來。

    “錢放在什麼地方?快拿出來!”男人喝道。

    他的右手舉着手槍,那手槍擦得鋥亮,似乎剛上過油,閃閃發光。這男人的頭部像顆大葱的球狀花,頭髮垂到眉毛,好像被水漫濕似的緊貼在額頭上,口鼻處則用一大塊白色方形布包裹着。而整個頭部套着長筒絲襪,難怪剛才聽到的聲音會如此低沉厚重。

    “喂。還不舉起雙手嗎?看到這槍沒有!給我並排站在那邊的沙發前,就像那孩子一樣。呃,錢放在哪裏?”

    顯然,這男人是個強盜。大清早就有人上門搶劫,那是誰也想不到的。看來剛才加鳥先生進屋時沒有鎖上玄關的門。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強盜。由於好奇,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雖然已經是春天,但強盜穿着灰色工作服般的長袖厚布上衣,下半身穿了條有點髒的燈芯絨褲,褲子下面露出一雙橡膠靴。

    “喂,沒聽到我的話嗎?到那邊並排站好,快點!”

    在強盜的催促下,加鳥先生勉強放開香織小姐,低舉雙乎,將身子轉向強盜的方向站着。但是得到釋放的香織小姐並沒有舉起雙手,她竟然轉身跑向水槽。

    “喂、喂,你想做什麼?給我老實點?”強盜被香織小姐的舉動嚇呆了。

    香織小姐並不理會強盜的呼喝,她用力打開水槽下的櫃子,從裏面取出一把長柄切魚刀,用右手舉起,轉身面向我們站着。這時的香織小姐就如同鬼魅,不仔細看,連我也認不出她曾是那麼優雅的香織小姐。她手持切魚刀,再度發出悲鳴。

    此時我終於明白,這個女人不再是香織小姐,她已經變成外星人或怪物之類的別種生物了。香織小姐繼續叫喊着,然後一面大力揮刀,一面衝向加鳥先生。

    “喂、喂!別動!”蒙面強盜吃了一驚。趕緊大聲呼喝,他雙手舉槍。朝香織小姐的方向砰砰發射。

    我見到強盜的雙手因開槍的後坐力而震動,香織小姐身後的牆壁冒出兩股白煙,立刻露出兩個黑洞。牆上掛着的馬特洪峯照片掉到了沙發扶手上,然後落在地板上。

    這時我才明白,強盜手上的槍是真槍,我親眼見到手槍在密閉房間內發射的強大震撼力。

    但香織小姐對自己差點中了兩槍竟然無動於衷,也完全沒有停止毆鬥的意思,她奔向舉着雙手、老實站着的加鳥先生,舉刀砍向他的肩膀,加鳥先生急忙往旁邊閃避。踉踉蹌蹌的香織小姐調整好姿勢後,將刀橫握,水平揮砍過去。

    加鳥先生又避開了,一個趔趄撲倒在旁邊的電話桌上。桌子一傾斜,桌面的電話就往香織小姐的腳上砸去。“當”的一聲,話筒正好擊中香織小姐的腳背,但她渾然不覺,繼續迫砍加鳥先生。加鳥先生情急之下,使出渾身的力氣將電話桌擲向香織小姐。香織小姐被砸倒在地板上,又發出尖厲的悲鳴聲。

    加鳥先生一面與香織小姐搏鬥,一面注視着強盜的動靜。

    強盜則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到底在搞什麼鬼呀?”加鳥先生大聲呼喊,“混賬!”

    罵完之後,他又抬起電話桌向旁邊的香織小姐橫掃過去,電話桌擊中香織小姐的側腹和腰部。她慘叫一聲,猛然撲倒在地上,切魚刀也從手中飛出,骨碌碌地滾落到地板上。強盜呆若木雞地盯着香織小姐。

    加鳥先生轉頭,大步走向強盜。他伸出右手,毫不客氣地想觸摸強盜用長筒絲襪套着的臉。“危險!”我忍不住地喊起來。加鳥先生如此膽大,勢必會遭強盜槍擊。但不知怎麼的,強盜雖然舉槍對準加鳥先生,卻沒有扣動扳機。加鳥先生的手已經碰到套着長筒絲襪的強盜的臉了,像為他搔癢般輕撫着。

    此時,不知什麼時候起身的香織小姐。用整個身體撞向加鳥先生。我的注意力因為集中在強盜和加鳥先生身上,也沒看到香織小姐站起來。

    “嗯!”加鳥先生髮出短促而低沉的呻吟聲,他縮回伸到強盜面前的右手,用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側腹。一時之間,我難以判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幾秒之後我立即意識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我低頭望向地板,切魚刀已經不見了。加鳥先生的眼鏡滑落到鼻樑上,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睜得滾圓的眼睛。

    他凝視着自己的左手,只見手掌上滿是黏稠的血。加鳥先生將身子轉向我這邊,我看到刀子深深地插入他的側腹,只露出刀柄。他用雙手握住刀柄,慢慢地將刀拔出。

    滿是血污的刀刃被加鳥先生慢慢從體內拔了出來,但不知什麼原因,強盜卻在這時向加鳥先生開槍了。只聽到“咚”的一聲,加鳥先生像被風颳倒似的應聲跌坐在地。加鳥先生的左手握着已經拔出的切魚刀。令人驚訝的是,這把刀的刀刃中央已經彎曲了。

    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香織小姐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她雙手緊按腹部,雙膝跪在地板上,臀部着地,一副正坐的樣子。頃刻間,她的臉痛得歪斜變形,上身向前彎曲。我禁不住驚呼起來,原來手持切魚刀的加鳥一轉身,電光石火間將刀子刺入香織小姐的腹部。

    此時。又傳來“砰砰”兩聲槍響,加鳥先生的背部立刻出現兩個噴血窟窿,強盜從背後近距離對他開槍。踉踉蹌蹌地轉了半圈後,加鳥先生不支倒地,兩手無力地朝左右攤開,不久便無聲無患了。他的眼鏡跌落在臉旁,從背部流出的鮮血,在地板上蜿蜒流消。

    強盜把手槍塞入褲袋,迅速奔向香織小姐。此時,香織小姐的身體也慢慢側倒下去,鮮血從白色襯衫和套在外面的夏季線衫裏滲出來,在她的腹部可以見到切魚刀的刀柄。血泊慢慢擴大,葱綠色的裙子也被漫成了紅色。香織小姐的臉完全沒有血色,像紙一般慘白。

    受到如此重大的衝擊。我慌了心神,一時間也忘了害怕。

    我把腳伸向地板,試圖起身。

    強盜單膝跪在倒地的香織小姐旁邊,似乎正在檢查香織小姐的傷勢,但他看到我有動作,就像彈簧似的從地板上跳起來。隱約中,我看到他慌慌張張地想從兜裏拿出什麼東西,但不知被什麼給纏住了,總也掏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取出一個金屬罐子,朝我噴出白色氣體。霎那間,我的鼻子受到強烈的刺激,像是被敲打了一樣。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來,感到頭暈目眩。要是距離再近一點的話,我一定會被那氣體燻昏了。我趕緊屏住呼吸,把頭扭向空氣較新鮮的方向。

    在一陣眩暈中,我看到強盜迅速轉身,奔向玄關,什麼東西都沒拿就逃走了。我好不容易才從地板上爬起來。由於剛才被強盜噴了白色氣體的關係,我的腳步踉踉蹌蹌,頭腦也迷迷糊糊的。

    我屈膝蹲在加鳥先生身邊,他的背部噴湧而出大量鮮血。

    已經令他全身浸在血泊當中了。他的臉上完全沒有血色。顯然,他已經死了。我再轉向香織小姐。她的鼻子和嘴唇似乎還在微微翕動,但也已經奄奄一患。應該儘快報警!或許還來得及!我立即奔到電話前。按下一一九。呼叫鈴聲響了幾下電話就接通了,我焦急地喊“喂、喂”,但奇怪的是對方沒有説話,只是讀出一串數字,而且聲音好像來自遠方。

    我再度喊“喂、喂”。對方還是幔條斯理地讀出一串數字。

    由於我的腦袋迷迷糊糊的,雖然細心聆聽,但還是聽不清對方説的是什麼數字。沒多久,對方的聲音變成誦經聲,而且速度很快。莫非對方已經知道此地發生悲劇,因而在電話裏誦經慰問嗎?

    沒辦法,只有打電話到父親家了。可是父親此刻正在北海道拍外景,也許會有其他人接電話,但知道這裏的情況又能做什麼呢?倒不如直接打給醫院吧。我拿起話筒,傳入耳中的是連續不斷的嘟嘟聲。電話怎麼也打不通,莫非是在剛才的打鬥中摔壞了?

    試試打給朋友吧。雖然我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但事態緊急,別無他法。可是無論打給誰,電話都無法接通。難道真的摔壞了?手足無措之際,我突然想到附近的商業街上有問急救醫院。對,快向那間醫院求救吧!

    我站起身,在地板上蹣珊而行,打開玄關的大門,穿上鞋,來到走廊。因為剛才吸入噴霧的關係,我無法快步行走,只能像耍孩一般搖搖擺擺地前進。在死一般寂靜的走廊裏,我扶着牆艱難地挪到電梯口。按下下樓按鈕。

    牆壁右側盡頭開着一扇小窗,從小窗望出去就可看到江之島。每次等電梯時,我總會眺望窗外。此時,外面是萬里無雲的晴空,天氣好到讓人反感,以至於使我感到眩暈,當江之島映入眼簾時,我“啊”地叫出了聲,難道是我的眼睛有問題?

    江之島雖然在視野中,可是島上的鐵塔卻不見了。我擦了擦眼睛,集中精神再次望向江之島,鐵塔確實消失了。

    莫非是時光倒流,讓我回到了江之島建塔之前的時空了。

    對,一定是這樣。

    就在此時,眼前的電梯門打開了,電梯中沒有其他人,一股夾雜着腖腐氣味的風從電梯內吹出。這電梯不就是一部時光機器嗎?我要搭乘它到過去旅行了?

    電梯門合上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電梯微微地震動着,和往常感覺完全不一樣。因為今天,這是一部特別的機器。我按下一樓的按鈕,電梯震了震之後便開始下降,它將載着我去某個我沒見過的世界了吧。

    隨着電梯的下降,我隱約聽到哈哈的笑聲。但這笑聲不是普通人的笑聲,正如剛才香織小姐的叫聲一樣,聽起來像是動物的聲音。

    到達一樓,電梯門打開了,一股難聞的臭味撲鼻而來。這氣味有點像煎炸食品的油脂所散發出的味道,是廉價油混合薄荷的氣味,但仔細嗅聞,似乎更像獸類的汗臭。

    附近傳來狼狗般的大笑聲,走到玄關大廳,我看到這裏有一個摔角場,黃沙堆得高高的,上面築起了擂台。短褲上繫着兜襠布的壯漢正在摔角場上進行相撲比賽。摔角場四周,男人們或站或坐,一面大笑,一面鼓掌為相撲選手打氣。我走近他們,對最靠近我的一個男人説:“不好了!強盜聞入我的房間開槍殺人,已經死了一個人,另一個也快死了。”

    可是那男人聽了我説的話之後,以不可思議的眼光看着我。他的眼睛頗大,眼球像玻璃珠一般,但視力似乎並不好。

    沒多久,他“撲哧”笑出聲來,緊接着便是哈哈大笑。周圍的入也跟着他捧腹大笑起來。”

    過了好一陣我才回過神來,於是推開玄關的玻璃門,跑到外面的停車場。背後的玻璃門一關上。充斥在大廳裏莫名奇妙的鬨笑聲就遠離我的耳膜了,稻村崎海邊的浪濤聲輕輕傳來。

    走到屋外,正如從走廊小窗看到的那樣,天氣好極了,碧空如洗。只是在近地平線處有幾朵雲。而在藍天的中央,太陽發出熠熠光輝,毫無阻擋地照耀着大地。但這太陽似乎有些怪怪的,與我所熟悉的太陽有點不一樣。我一邊慢慢走着,一邊琢磨着這奇怪之處。啊,對了,今天的太陽非常小。甚至讓我感覺自己來到了別的星球,從這裏看到的太陽比從地球上看到的要小很多。或許,這是遠古的太陽吧!

    我慢慢走着,轉頭朝國道的方向着去。此時,有一隻怪物從我眼前橫過。這怪物穿着略為骯髒的黃色馬球衫和褐色西褲,腳上穿着類似草鞋的滑稽涼鞋,軀幹上頂着一個巨大的兔子頭。它用跳舞般滑稽的步法,輕輕擺動着上半身,在國道旁的柏油路上行走。

    我看了看門口左右的車庫,包括我的喜美車在內。並排停着的所有車子都變得污黑,水泥地也全被黑色油污所覆蓋。車殼大多都凹陷了下去,烤漆也已剝落,後車窗碎裂。我的喜美車車殼雖然沒有凹陷,但也是一片污黑。

    我再次抬頭遠眺江之島,還是不見鐵塔的影子。

    走到國道上,原來不論何時都處於嚴重堵塞狀態的道路,現在竟連一輛車也看不到。不但沒有汽車,連人影也不見一個,馬路空蕩蕩的。我站在國道中央環顧四周,視線沿着海邊鋪設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江之島附近。路上既無人也無車,有的只是扮成人樣的白兔和豬玀。這些稀稀落落、在路上行走的動物彼此擦身而過時,會相互點頭微笑致意。看來,我是倖存的人類了。

    低頭看腳下,這條曾經車水馬龍的湘南國道出現了許多裂縫。這些裂縫有的很寬有的很窄,乍看之下,國道上好像蓋滿了大大小小的瓦礫碎片。碎片不像水面般平整,而是到處凹凸不平,有些水泥片的邊緣向天聳立着,像一把把刀子。而在這些大大小小的龜裂當中,可以見到生命力強盛的雜草生長着,有些地方的雜草甚至長得比水泥碎片還高。

    顯然,這裏發生過異常事件,世界已是一片死寂了。

    這是核戰爭後的世界嗎?對,這裏應該發生過核戰爭。我的身體雖然沒有任何感覺,但一定也已經被強大的放射性物質污染。而其他那些在核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類都出了毛病。看來,昨晚我做的夢是真實的。

    我想起香織小姐失常時的情況,當我提起那部描寫核戰爭毀滅世界的電影時,她怒喝道:“你這小子,為什麼還裝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麼説來,香織小姐也知道那部電影,她只是一直隱瞞着我罷了。或許她以為一旦讓我知道,將會帶給我巨大的衝擊,所以瞞着我。當我主動提起這部電影時,她感到非常驚訝,以至於惱羞成怒。

    我抬起頭再次眺望江之島,終於明白鐵塔是被核戰爭給摧毀了。我趕緊回頭,朝公高大樓走去,因為我要去商業街那問急救醫院求救,如果它還存在的話。

    我居住的那棟白色,明亮的公寓大樓,現在整個變得黑漆漆的。外牆表面出現許多細小裂紋,表面的白色油漆已紛紛脱落,甚至開始長出覆蓋牆面的常春藤:這的確是生命力最強的植物。然後。我聽到從樹林方向傳來的鳥叫聲,看來鳥兒們也活得好好的。在上午的空氣中,只有鳥兒的鳴叫聲,沒有人影,也看不到一輛車子。我想,大多數的人類都死了吧。

    從公寓大樓旁邊走過,前面有條緩和的坡道,登上坡道就可以看到江之電的鐵路了。奇怪的是,原來的水泥路面都變成了泥土路。艱難地登上坡道後,我極度驚訝地發現江之電鐵路竟消失無蹤了!我四處搜索,到處是雜草叢生的荒地,就是不見那兩條鐵軌。

    我又走進草叢中,用鞋尖不停探索,希望能找到或生鏽或熔化了的鐵軌的殘跡,可惜毫無所獲。看來,我已進入江之電之前的時代。但是,在鋪設江之電鐵路之前的時代,有可能發生核戰爭嗎?我的頭腦越來越混亂了。

    我穿過本應是江之電鐵路過道口的地方,或者應該説是以後將要鋪設江之電鐵路過道口的地方。走向那條商業街。但街上的衝浪板商店消失了,也找不到名叫“海灘”的咖啡店,以及位於咖啡店隔壁的急救醫院。或者説整條商業街不存在了。

    原來應該是商店的地方,只有幾座崩塌的石砌建築物,看起來更像是一堆瓦礫。在瓦礫堆後方,搭建着一些粗陋的木板房。

    這些粗陋的木屋代替了商店。相互緊挨着,排成長長一列梶的板壁上用粉筆畫着貓狗或樹木之類的圖畫,壁面都蒙着一層薄薄的黑色油污。

    雖然有些屋子也有門,但多數屋子的門口只掛着竹簾或被手垢弄髒的帶圖紋布簾。風吹動簾子,啪啦啪啦地搖晃着。屋內感覺不到有人的存在。這是沒有人的幽靈街,住在這裏的人恐怕全部都“蒸發”掉了。

    應該是急救醫院的地方也蓋了一問木屋,門口旁邊的板壁上畫着大幅的蜥蜴圖畫,這或許是急救醫院的宿舍吧。我掀起門口的布簾走了進去,裏面充滿了消毒用的酒精氣味。啊!看樣子這裏還是醫院。原來的醫院被摧毀了,所以暫時用這簡陋的木屋代替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裏應該有醫生。

    屋裏點着很多蠟燭,有位穿着白色袍子,像是醫生的老人站着。他背對着我不知在做些什麼。老人還戴着黑色茶葉筒蓋般的奇怪帽子。

    “請問,這裏的稻村崎急救醫院怎麼了?”

    醫生模樣的老人慢慢轉過身來,他從我身旁走過,走到水槽那邊去了。噢,那邊有茶杯。老人身邊的水壺裏的水正在沸騰。他頭髮已白、臉部黝黑,好像是被火燒傷後留下的疤痕。

    他拿了茶杯和茶盤,又默默回到原來的地方。

    “對不起,你知不知道以前設在這裏的醫院?”我再次問道。

    老人露出漠然的神情。在高我僅十公分之處若無其事地沏起茶。我攤開右手手掌,在老人臉前晃動,但他完全沒有反應。慢慢地,我開始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這裏的人看不到我,我在這個世界成了透明人!

    無可奈何之下,我從屋裏出來,沿着曾經有過急救醫院的這條路,蹣跚地往後山走去。由於急救醫院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但如果只是呆呆地站在幽靈街的中央,任憑乾燥的風吹襲着,我一定會立刻發瘋的。為了舒緩恐怖的感覺,我唯有繼續走下去。

    突然間好像又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從後山傳來的鳥鳴聲突然變得焦躁不安。頃刻間,鳥兒們發出垂死掙扎般的聲音,然後是雜亂的拍翅聲,紛紛飛向天空。

    鳥兒們驚恐的振翅聲在山谷間迴響,再加上嘎嘎的叫聲,彷彿在宣告世界的終結,難以言喻的不安令我不知不覺停下來。

    我開始感到強烈的眩暈,難以抑制的眩暈。一股想癱倒在地的衝動襲遍全身。

    這時,我突然感覺陽光似乎交暗了,抬頭仰望天空,看不到一片雲。看來,天地真的發生異變了。太陽正在死亡,連春天強烈的日照也變得有氣無力了。世界正步向終結,這是核戰爭的結果,太陽也像枯萎的向日葵般走向死亡。吹來的風也越來越冷,這是因為太陽的威力正在減弱。世界從今天起將進入漫漫長夜,地球將步入寒冬,開始漫長的冰河期。

    今天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嗎?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但我無法作出判斷。因為頭暈得厲害。但剛才明明是早晨,天剛亮,空氣涼而濕潤,鳥兒啁啾,時鐘顯示着早上八點半。

    現在大概還不到十一點吧。我從口袋裏掏出懷錶,刻度指着十點五十五分。

    “《一切在今天結束》,你知道嗎?”

    當我這樣問香織小姐時。優雅的香織小姐突然像惡鬼附身似的失常了,世界同時也發狂了。從早上到現在不過兩個多小時,世界就完全變了樣,這太荒謬了。

    我覺得頭暈。啊,多麼可怕的一天!我的頭越來越暈,快站不住了。

    以上的情景如果是夢境的話,這夢也做得夠了,我希望自己早點醒來。我的頭好暈,難以忍受的恐怖襲上心頭,冷汗浸濕全身。“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呼喊着,希望能從噩夢中甦醒過來。

    我用手猛敲額頭,發出咚咚的聲響,感覺很痛。啊,這麼説來,這不是夢!雖然難以置信,但鑽心的疼痛告訴我這是事實,剛才所見的荒謬景象完全是事實!怎麼會這樣?

    太陽正慢慢消逝,周圍漸漸暗了下來,無盡的夜就快來了。四周的木屋以及對面山上的樹木,眼看就要被黑暗所吞沒。鳥兒們發出的嘈雜聲越來越激烈,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它們也感到驚慌。為這近乎愚蠢的一切感到恐懼和絕望。

    正如我所想的,世界在一九九九年壽終正寢。

    老是站着令人感到恐懼,我無精打采地尋找小徑,往曾經有過火警瞭望塔和消防隊的地方走去。不用説。瞭望塔和消防隊的建築都不見了,這地方已成為荒原。荒原中有兩幢房屋相鄰而建。已經坍塌的商店,窗户玻璃都已碎裂,牆上開了個大洞,完全沒有人的影子。這裏已經交成了廢屋,窗户和洞的深處一片漆黑。其中一間商店的屋頂上豎立着“山葉”的招牌。另一問商店的招牌在黑色污跡下勉強可以看到“三洋”的字樣。

    啊,我記起來了!此地確實有過這樣的店鋪。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就是我熟悉和曾經生活過的世界!

    從店旁穿過,我進入樹林。由於陽光已經完全消失,伴隨着青草的濃郁氣息,讓我有種置身暗夜之感。我在株中暫時停下,眼睛過了好一陣才適應周圍的黑暗。

    畢竟現在不是真正的夜晚,雖然林中頗為昏暗,但林子外面還是有些微光射入。我站在樹林裏,潛心思考這死寂的世界。周圍一片昏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有鳥兒的喧鬧聲了。我聞到青草的氣息,然後又聞到好像野獸的氣息。

    不過,此刻我的身體並不能感覺到充斥在這片樹林中的放射性物質。被輻射污染後,往往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悲慘的症狀才會突然顯現。事到如今,看來誰也救不了啦!加鳥先生已經死了,香織小姐也無法救活,甚至連我自己也將追隨他們倆而去,走上不歸之路。現在沒必要再忙着找急救醫院了,反正世界已告終結,人類滅絕了。

    眼睛終於習慣了昏暗的環境,也大致能看到樹林深處了。

    由於鳥兒已不再鳴叫,四周一片死寂,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此時,我聽到附近有生物的呼吸聲。我屏住氣傾聽“嘶、嘶”的聲音,同時,“沙、沙”的踏革聲也從黑暗深處響起。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啊!”我不禁驚呼出聲。附近的樹蔭裏突然出現了一頭恐龍。它張開咧至耳邊的大口,露出一排尖厲的牙齒,動作雖然緩慢,卻嚇得我渾身癱軟,跌倒在地。當我正想起身逃跑時,左手卻被這頭怪物給咬住了。左手被咬碎吞噬的聲音無情地傳到我的耳中,或許恐龍也吃腐肉吧,它的口中發出陣陣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聞久了,一定會讓人嘔吐的。我因恐懼而失神,拼命驚呼,但是能救我的人又在何處呢?這世界就要終結了。

    怪物撕裂了我的左手,我終於站起身。驚恐地逃出危險的樹林。

    重新回到商業街,昏暗的對面走來一個久違的人影,大概是核戰爭後的倖存者吧。我喜出望外,等對方幔慢走近。那人穿着灰色襯衫和現在完全絕跡的藏藍色褲子。

    我的左手鑽心地疼痛,從麻痹的左肩往胸部擴散。我忍住劇痛。看着對方,感到瞠目結舌。我從未見過如此瘦骨嶙峋的人。簡直就像一具朝我走來的骨骼標本,肌肉少到不能再少,就像皮膚直接覆蓋在骨頭上似的。他的雙頰好像被剜去般的凹陷。頭蓋骨的形狀清晰可見,鼻子下方似乎長着黑色鬍鬚,但看不太清楚。這不只是因為太陽已經消失,也因為他的皮膚如焦炭般黝黑。

    我慢慢靠近他,對他説話。完全忘了對方可能無法看到我。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臉不解的神色,擺出難伺候的哲學家架勢,皺着眉頭,彷彿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表情還略帶悲傷。在黑暗中,他進一步靠向我。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唇,只見他的嘴巴像唱歌般不停抖動着,發出的卻是怪異的聲音。他像一條處於缺氧狀態的魚,氣喘吁吁地抖動嘴唇,説出一連串數字。

    我嚇呆了!看來人類已經失常,語言消失殆盡,僅能靠數字的排列來表達與溝通了。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快速地嘟囔着這一連串數字。

    “三八五六四七六四……”他重複念着這串數字,或許是為了讓我明白吧。然後他露出潔白的牙齒,扭動那張黝黑的臉向我展露笑容,還慢慢伸出手拍我的肩膀以示友好,這讓我感到一絲興奮。但一轉眼,他的喉頭突然迸發出笛聲般高亢的聲音,然後推了我的胸部一把,就踉踉蹌蹌地跑走了。

    只見他斜着身子慌慌張張地閃入粗糙木屋的板壁之間,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剛出洞的螃蟹又匆匆忙忙地逃回洞裏。

    他的奇怪舉動或許是某種暗號一般,就在此時。從並排的木屋中陸陸續續走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人”來。這些所謂的“人”有着人的身體,但頭顱卻像豬或狐狸。也有像鱷魚一般的奇怪動物,還有些面孔像老鼠和貓。面孔像豬的“入”揹着小鼓,一邊敲鼓一邊踏步,其他“入”或牽手或分開,圍成一個圓圈翩翩起舞。他們跳呀、笑呀,還唱起歌來。

    無意中,我發現自己受傷的左肩竟已經長出了新的手掌,卻很短,只能勉強觸摸到臉頰。

    世界已經終結,我在太陽巳死的昏暗道路上摸索着回家,身後繼續傳來怪物們的歌舞聲和狂笑聲。對這樣的世界還能期待什麼呢?今天一切都終結了,早上我脱口而出的話竟然成了完美的預言,真是一語成讖呀。世界終結了,唯有植物和動物依舊生氣勃勃地生存着。

    我東闖西撞地走上大馬路,眼前出現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寬闊的馬路上,中央隔離帶和路面雖完好無損,可是幾乎見不到車和人。偶爾有一輛破車開過,亮着車頭燈,車尾冒着白煙,有氣無力地向前挪動,車窗玻璃都碎了,車身也嚴重凹陷。損毀的不僅是汽車,路邊懸掛着國際、東芝、日立等大型廣告牌的高樓大廈都成了廢墟。無數的窗户或開或閉,雖然入夜,但任何窗户裏都不見燈光。窗和牆壁無不一片漆黑。周圍鴉雀無聲,毫無生氣。這個城市的居民恐怕都死光了。

    可是,原以為沒有人的小巷裏,突然躥出一幫人來。其中一人拉滿弓,向我射箭,但沒有射中。此人怪叫一聲,一面狂舞,一面穿過我身邊,然後狂奔過馬路,後面傳來一片鬨笑聲。

    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我決定回到自己的公寓大樓。我一邊拼命回憶來時的道路,一邊摸索前進。有兩具屍體倒卧在我的房間裏,等着我回去收拾。再説我也走投無路了,世界上的朋友和熟人都死光了。不過,回到自己房裏,等着我的不也是屍體嗎?在那裏……只剩我一個人……誰也不會來打擾我了……

    “啊!”我突然驚呼出聲。房間裏不是有兩具屍體等着我嗎?一具是加鳥先生的屍體,香織小姐想必也已死去。所以,房間裏有一具男性屍體,還有一具女性屍體。

    記得香織小姐曾經説過“你會嘗試石岡和己所寫的《占星術殺人魔法》中的實驗嗎?”、“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頭顱做阿索德的頭部。”那時當然是開玩笑。但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就無法平靜了。把兩人的衣服脱光,用鋸子肢解他們的軀體,現在都隨便我了。但我也為自己的殘忍感到驚訝,一直以來,我都以乖孩子的姿態生活着,想不到內心深處卻期待着這個機會的來臨。

    事實上,我很早就想嘗試石岡和已那本書中的實驗,並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這個心願。為此,我把那段咒語背得滾瓜爛熟,已經到了可以脱口而出的程度。

    因為激動,在黑暗中,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我一邊吹口哨,一邊像跳舞似的輕快地走着。不久,走下坡道,就到我住的公寓大樓了。

    (中略)

    拉開窗簾。打開玻璃門,走到陽台上,一陣涼風撲面而來。滿天星斗,世界已進入黑暗時代。顯然,天不可能亮了。

    不過,我發現發出耀眼白光的星星增加了。驚喜之餘,我將腹部貼住欄杆,仰頭注視星空。情緒慢慢恢復了。雖然心情稍有好轉,但終究不可能找回往日的快樂,我的青春時代與這個世界一起終結了。我不可能有中年和老年。僅僅二十一年的一生也是非常艱辛的一生,所以當我發現自己將在這裏結束時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也不會埋怨老天對我不公平,因為當我帶着這樣的命運來到世界上時,一切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我希望可以站在陽台上永遠注視天上璀璨的羣星,可惜我的體力不支,看樣子又要摔倒了。我只好回到屋裏。

    我很快地平靜下來,然後把香織小姐的上半身搬到餐廳。

    原以為沒了下半身,搬運起來應該會比較輕鬆,但毫實並非如此,或許是我實在太疲勞了。屍體搬到了餐廳,該如何處理才好呢?我迷惑了一會兒,然後決定將她放在沙發上。屋子裏的沙發是意大利式的,左右扶手做得很低。往外側緩緩傾斜,所以可當做牀使用。我把香織小姐的上半身抬高,使盡全身力氣,放到沙發。我一邊喘着大氣一邊看着,真不可思議,這看起來就像電影裏的特效鏡頭。

    在燈光的照耀下,香織小姐的面容一如以往。她的上身赤裸,安詳地睡着了,至於下半身,已經消失在另一個世界之中。這姿態比任何藝術品都要美麗,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內心無比感動。

    欣賞完之後,我又回到浴室。這次,我拎住加鳥先生的兩個腳踝,把他的下半身拖到餐廳,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放到沙發上。接下來,我調整好位置,將香織小姐上半身的切口與加鳥先生下半身的切口正確對準。實在是不可思議!兩人軀體的截斷面居然能非常完美地吻合,就像一個人被肢解成兩部分後再拼合起來一樣。

    做完這項工作,我累得跌倒在地板上,呼嚕呼嚕地喘着大氣。可是想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驚世傑作,我奮不顧身地爬起,退後幾步,仔細觀賞這件藝術品。啊!真是個偉大的奇蹟!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男人。這樣一個軀體此刻竟橫卧在沙發上。

    我的身體不禁開始發抖。出現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位身材苗條、五官端正的瀟灑男子,他有着波浪狀的長髮,以及略顯飽滿的胸脯。

    我痴痴地看了一陣,然後跑到洗手間,取出摩絲,噴到自己的手上,再回到餐廳,把摩絲塗抹在這張漂亮面孔的頭髮兩側。做成雙鬢往後梳的髮型。略為裝扮,一位美男子就躍然眼前了。

    整個過程雖然辛苦萬分,但看到舉世無雙的藝術品展現在眼前,我內心感到無比欣慰。這種事要我再幹一次,我也願意。

    我完全忘了自己的疲勞。香織小姐瑞正美麗的臉配上這副身軀,真可謂相得益彰。尤其是花容月貌下還掛着加鳥先生的男性器官,實在是太可愛了!

    雖然我已心力交瘁,但還是從書架下的抽屜裏取出粉筆,在沙發周圍的牆壁和地板上畫出十二星座的標誌,然後又畫了一些蟾蜍和蜥蜴。根據《占星術殺人魔法》所述,必須在鍋中烹煮蟾蜍和蜥蠍的肉片,但我體力不濟,完全不可能外出捕捉這兩種動物,所以只能用粉筆畫充數。可我又擔心僅僅這樣做恐怕不夠,於是分別從香織小姐和加鳥先生的軀體上割下一點肉,放入加了水的鍋中,在瓦斯爐上烹煮。

    做了這些,我再也沒有力氣做其他事了。我倒在牀上,俯卧着將臉埋在枕頭上。此時,我開始在心中默唸《占星術殺人魔法》中能讓死者復生的咒語:

    “來吧!來自地獄、地上,以及天上的邪魔,還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帶走光明、徘徊於午夜,成為光之敵、夜之友的你啊!聽到犬吠及見到流血就興奮莫名的你啊!徘徊於墳場、與鬼魂為伴的你啊!嗜飲人血、為人間帶來恐怖的你啊!

    戈嚕戈、摩路諾,千變萬化的月神啊!請用你仁慈的眼,來為我獻上的祭品作見證吧!”

    唸完一遍,又從頭再念。如此重複再重複,差不多默唸了一百次吧。因為這篇咒文已經烙印在我腦海中,所以隨口就能念出。

    瓦斯爐上的鍋子開始響起沸騰的聲音。由於我將火力調成文火,就讓它長時間烹煮吧。

    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唸咒文,意識漸漸遠去。啊,我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中,我彷彿去了一個遙遠的未知之地。

    可是一覺醒來,我發現事情並沒有任何改變。房間裏充滿異臭,擺在沙發上被切斷的香織小姐上半身和加鳥先生的下半身,已然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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