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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教誨

    從第一次相吻以後,我和蔣葉真公開了戀愛關係。蔣葉真仍然熱衷於學校的社會活動,組織大學生演講比賽,搞環保自願者活動,參加校團委主辦的與省長對話——為振興本省經濟獻技獻策活動;而我在學校裏只參加一種活動,就是專家講座。我是逢講座必去,去了必有收穫。

    有一次,我從一位外國學者的講座中瞭解到,我國還不能開展海綿竇的直接手術,主要原因是沒有國人自己的海綿竇顯微外科解剖資料。於是我一頭扎到圖書館裏查找資料,幾天幾夜下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覺得我找到了事業上的第一個高峯。

    海綿竇是人體唯一一個既有動脈又有神經通過的靜脈竇。由於其結構複雜又位於顱底的中央,很多疾病累及此區。海綿竇的直接手術更是因其極高的致殘率和死亡率,一直被認為是神經外科手術的禁區;而國內經典教科書上有關海綿竇的記載只有不到一頁紙,文獻裏有關海綿竇的報道極少,引用的也都是外國人的數據資料。可以説海綿竇直接手術的水平代表了這個國家的顯微神經外科的水平。於是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攻下這一科學難題。

    我懷着激動的心情去了蔡教授的家,自從讀了他老人家的研究生以後,我經常去他家改善生活。我愛吃魚,每次去師母都給我變着花樣做魚。老兩口的兒子、女兒都在美國。他們對我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

    蔡教授的家很樸素:除了書以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牆上掛的一條橫幅,是蔡教授親手寫的,裱在框裏。這四個字是:“大醫精誠。”

    蔡教授非常慈祥。淺金絲邊眼鏡後面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這是一雙任何腫瘤都逃不掉的眼睛。筆挺的深色西裝顯得温文爾雅,動作向來不急不慢。

    我把想法告訴了蔡教授,得到他老人家的大力支持。他為有我這樣一位頗具潛力的學生而由衷地欣慰。他建議我把這一課題作為自己的碩士畢業論文潛心鑽研,爭取先在數據資料上填補國內這項空白。

    蔡教授一邊吸着煙斗一邊語重心長地説:“慶堂啊,目前顯微神經外科技術的發展使手術死亡率降至百分之一,並且突破了腦幹、脊髓、丘腦甚至顱底等神經外科手術的禁區。但是海綿竇位於顱底的中央,是禁區中的禁區呀。你能向這個領域衝擊,説明你有攻克禁區的魄力,這很難得,但是不能急,要知道我們是與幾個毫米甚至小於一毫米打交道的人,説什麼、做什麼,都要有把握,講嚴謹!”

    “蔡老師,能給我講一講‘大醫精誠’的含義嗎?”

    “慶堂啊,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心靈之苦。醫者,是苦趣也是樂趣啊!當患者將生的希望寄託於醫生的時候,我們擔起的是一個生命的重量;當我們成功救治一名患者的時候,我們給他的是一個生命的延續。為醫者必當懷有仁者之心,善待生命,發揚人道主義精神,在人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友愛之手。這就要求我們,要因病施治,合理檢查,合理用藥,維護醫學的神聖,守護醫生的職業尊嚴,無德不成醫呀!”

    聽了蔡教授的話,我感到,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新的高度去看待自己未來的職業——除了醫術精湛,一名合格的醫生更應該有仁善的心靈與博大的胸懷。我忽然發現原來“一生”與“醫生”的發音是相近的,看來我註定要用一生去捍衞醫生的尊嚴。

    “蔡老師,您一生做的最難的手術是什麼?”“我一生做了八千多例手術,並不覺得有最難的,倒是有一例手術做得時間是最長的。”“有多長時間?”

    “我曾經做過一例持續二十四小時的手術,救了一個病人,病人就在手術枱上,你不可能休息。那時,在手術枱上很有精神,不覺得怎樣,但是下來以後,一坐到沙發上,就起不來了,二十四小時沒尿。醫學上講,二十四小時必須排五百毫升以上的尿,才能解毒,為什麼沒尿呢?病人的手術出血很厲害,他每出一次血,我就全身冒冷汗,非常緊張,所以沒有尿,都出汗了。結果休息了一個月,才恢復了原狀。每天都躺在牀上休息,渾身沒勁兒啊。”

    我終於理解了蔡教授所説的“醫者,是苦趣也是樂趣”的含義。

    那天晚上離開蔡教授的家,回宿舍的路上,我想了許多,我知道選擇神經外科醫生這條路註定了一生是不平凡的,我為未來的不平凡而激動。

    夜色漸漸降臨,微風拂面暖融融的,校園裏靜悄悄的,只有湖邊浪漫的情侶們正在許下明天的諾言。路燈的光線總是曖昧昏黃,可是用眼盯住路燈的時候,又會眼花繚亂。我站在路燈下盤桓,柔滑昏黃的燈光裹着朦朧的月牙。

    突然有人喊:“慶堂,一個人想什麼呢?”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蔣葉真。她手裏拿着一本書,從圖書館那邊走來。“葉真,去哪兒了?”我好奇地問。“去圖書館借了本書。”

    我暗歎道,師妹也知道看書了。“什麼書?”“前蘇聯的長篇小説《日瓦格醫生》。”“為什麼看這本書?”

    “不為什麼,我想找一本描寫醫生的長篇小説看看,找了半天選中了這本。”

    “當年前蘇聯盛傳《靜靜的頓河》的作者肖洛霍夫最有可能獲得一九五八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結果瑞典文學院卻出人意料地授予了帕斯捷爾納克。”

    “你讀過這本書?”蔣葉真好奇地問。“我最喜歡書中女主人公拉拉説的一句話。”“什麼話?”

    “假如我知道,我做的事沒有白做,能夠達到一定的目的,那我就會拼死拼活地幹,並會從中找到幸福。”“慶堂,你知道嗎?你就是這樣的人,正因為如此我才喜歡你。”

    蔣葉真的眼神充滿了愛憐,她以為我只會讀專業上的書,想不到我還會讀小説。其實我的情趣是藴涵在思想裏的。因為人的全部尊嚴就在於思想,而思想產生於大腦,我是研究大腦的,當然要研究思想。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只有兩個內容,科研課題和蔣葉真。每天在解剖室裏與屍體打交道,我知道人生是不長久的,也正是因為不長久,才須趁着年輕去愛和被愛。

    蔣葉真的愛讓我釋放了內心世界的自卑,喚起了我人性的激情,有幾次我們竟然在解剖室裏熱吻,旁邊就是用白布蒙着的支離破碎的屍塊和大大小小的罐子裏用福爾馬林浸泡的大腦。

    我們旁若無屍,愛情之火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我早已忘記在家鄉,在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還有一個純樸善良的姑娘在苦苦地等着我。

    “天長地久”作為一種祝福,是每一對戀人海誓山盟的目標,然而,人生照例是不長久的、不圓滿的,尤其是愛情。因為人性是動態的,它被七情六慾所左右。此一時彼一時,不同的月下激發出不同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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