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匹特的直升機會不會突然出現,把我們炸飛?當我們在十二區上空飛行時,我焦急地觀察四周,看是否會遭到突襲,可是沒有飛機跟蹤我們。幾分鐘後,我聽到普魯塔什與飛行員的對話,飛行員報告説前方一切正常,這時我才略鬆了口氣。
蓋爾聽到我獵物袋子裏發出貓的叫聲,説:“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回來了。”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要把它找回來。”我把獵物袋扔到座椅上,這討厭的傢伙隨即發出低低的叫聲。“噢,閉嘴。”我邊在對面靠窗的一張暄軟的座位上坐下,邊對着袋子吼道。
蓋爾坐在我身邊,説道:“那兒肯定很慘吧?”
“不可能更慘了。”我答道。我凝視他的眼睛,在那裏看到了與我同樣的痛苦。我們的手握到了一起,在這緊握的手中,有斯諾總統未能摧毀的十二區的堅毅。飛往十三區僅需約四十五分鐘,在剩下的路途中,我們沒有再説話。這裏離十三區步行也只需要一星期。去年冬天,我在林子裏遇到了八區的逃難者邦妮和特瑞爾,她們當時離十三區也並不太遠了。可顯然,她們沒能走到十三區。我在十三區時曾打聽過她們的下落,但似乎沒人聽説過她們。我想她們可能死在林子裏了。
從空中俯瞰,十三區和十二區一樣毫無生氣。到處是成堆的瓦礫,沒有一縷炊煙。正像凱匹特在電視中播放的畫面一樣,地面上幾乎沒有生命跡象。自“黑暗年代”起的七十五年中——那時據稱十三區已在與凱匹特的戰爭中完全被摧毀——幾乎所有的新建築都建在地下。事實上,幾個世紀以來在地下早已建立了整套完備的設施,作為戰時政府官員的秘密避難所,或者在地面條件不適宜人類生存時,作為地下避難處。對於十三區的人來説,最重要的是這裏是凱匹特核武器研發中心。在“黑暗時期”,十三區的反叛者從政府那裏奪取了這些設施的控制權,並將核武器對準了凱匹特。之後,他們提出條件:只要凱匹特不攻擊他們,他們就可以假裝已經被毀滅。凱匹特在西部還有一個核武器基地,可只要攻擊十三區就不可能不遭到回擊,因而凱匹特接受了十三區的條件,將地面的一切都摧毀了,並切斷了外界與之的一切聯繫。也許那時凱匹特當局認為十三區沒有外界幫助會自行消失。十三區也確實經歷了一段艱難時期,幾乎消亡了。但他們靠嚴格控制資源,建立良好秩序,加強對凱匹特的防範,終於渡過了難關。
現在,幾乎所有的十三區公民都居住在地下,大家可以到户外鍛鍊或享受陽光,但必須在嚴格規定的時段內,絕不能超時。每天早晨,人們把右臂伸入一個精巧的裝置內,它便會把時間表像文身一樣印刻在人們光滑的小臂內側,弄得大家的手臂都是難看的紫色印記。這個時間表是:7:00——早飯,7:30——清理廚房,8:30——17號房間,教育中心集合,等等。紫色印記是擦不掉的,直到22:00——淋浴時,它上面的防水塗層才會脱落,才能沖洗掉。22:30發出熄燈信號,除了上夜班的,任何人都要上牀睡覺。
一開始我住院時,不必在手臂上印時間表。但後來我和媽媽、妹妹一起住到307房間之後,也要按例行事。可除了吃飯時間,我並不遵守那個時間表。其他時間我要麼回到住處,要麼在十三區瞎溜達,要麼找個僻靜的地方,比如廢棄的通風管道、洗衣房水管後面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眯上一覺。在教育中心有一個大壁櫃,那是個打盹的好地方,好像從來就沒人去那裏拿過東西。十三區的人極為節儉,浪費就是犯罪。好在,十二區的人一向也勤儉持家。可有一次富爾維亞·卡杜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就把它揉成了一團,恰巧被我看到。看她的樣子就像剛要了什麼人的命,臉漲得通紅,肥嘟嘟的臉蛋上所文的銀色花朵更加搶眼了。從她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十三區,我的樂事之一就是看那些腦滿腸肥的“反抗者”們蠕動自己的肥胖身軀,擠進狹窄的座位裏的樣子。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擺脱東道主嚴格的時間限制,但至少現在他們不管我,我被認定為“精神恍惚”——在我的塑料醫療手環上赫然寫有這樣的字樣——每個人對我四處遊蕩都要加以容忍。可這種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他們對嘲笑鳥計劃的耐心也不可能永無止境。
我和蓋爾從停機坪下來,左拐右拐走了好多級樓梯才來到307房間。我們本來也是可以坐電梯的,可電梯總讓我想起進競技場之前的情景,一直以來,我對於生活在地下難以適應。但自從與那朵玫瑰不期而遇,我第一次覺得深入地下是很安全的。
在307房間門口,我躊躇着,預料到家人肯定有一大堆問題在等着我。“十二區的事,我該怎麼跟她們説呢?”我問蓋爾。
“我想她們不會問得那麼詳細,她們親眼看到十二區着了火,興許她們更擔心的是你會有什麼反應。”蓋爾用手撫摸着我的臉頰,“我也和她們一樣。”
我把臉靠在他的手上,“我要活下去。”
之後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房門。媽媽和妹妹此時在家,18:00——思考時間,這是吃飯前休息的半小時時間。從她們臉上的關切表情,可以看得出她們很擔心我回來後有什麼反應。沒等她們開口,我就把獵物袋打開,於是出現了18:00——愛貓時間。波麗姆激動得熱淚盈眶,撫摸着那個醜陋的毛莨花,那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偶爾也對我喵地叫一下。當波麗姆把藍色絲帶拴在它脖子上時,它向我遞來得意的一瞥。
媽媽把結婚照緊緊地捧在胸前,之後和那本植物書一起,放在政府配發的五斗櫃上。我把爸爸的夾克搭在椅背上。現在,這地方看上去還真有了點家的味道。那麼,這次的十二區之行,還是有所收穫的吧。
18:30——晚飯時間,我們正準備去飯廳吃飯,蓋爾的腕式卡米特卻嘀嘀地響了起來。腕式卡米特看上去就像一塊大號的手錶,能顯示文字信息。這是一項特殊待遇,只有對反抗事業極為重要的人才有資格配備它。蓋爾因救援十二區百姓有功而獲得了這一殊榮。
“通知我們倆去指揮部。”他説。
我走在蓋爾身後,離他幾步遠。在投入到另一場註定是無情的“嘲笑鳥戰鬥”前,我要儘量打起精神。來到指揮部門口,我遲疑着沒有馬上進去。指揮部是一個高科技會議中心兼作戰指揮中心,四面牆壁佈滿了配備語言系統的電子屏幕,上面的電子地圖顯示着各區軍隊的部署情況,屋子裏還有一張帶控制板的長方形大桌子,這控制板我可不能碰。我走進去時,沒人注意我,他們都聚集在屋子最裏側的電視機前,正在看全時播放的凱匹特電視節目。身材魁梧的普魯塔什正好背對我擋住了電視屏幕。我正想溜號,普魯塔什卻看見了我,他急切地向我揮手,讓我過去。於是我很不情願地慢慢往前蹭,心想電視上又會有什麼有趣的事呢,反正凱匹特的電視節目千篇一律,一成不變,戰爭場面、政治宣傳、轟炸十二區、斯諾總統發佈壞信息。所以,當化着濃妝、身着華麗禮服、正準備採訪的凱撒出現在電視上時,這個畫面簡直可以説是賞心悦目。當鏡頭向後拉時,我才看到他採訪的對象竟然是皮塔。
我一時驚得説不出話來,就像被悶在水底,想呼吸卻透不過氣來,周圍的氧氣一下子被抽空了,憋得肺裏生疼。我急忙把周圍的人推開,擠到電視機前,站在電視上的皮塔面前,手扶着電視機屏幕。我在他的眼神里拼命地搜尋着,想從那裏看出他是否受到傷害、是否遭受痛苦。沒有。皮塔看上去很健康,甚至可以説很結實。他的皮膚光潔亮澤,好像全身皮膚做了拋光。他神態安寧,表情嚴肅。我不能把眼前的皮塔和日日夜夜在夢中折磨我的那個捱了打、渾身是血的皮塔聯繫起來。
凱撒坐在皮塔對面的一張椅子上,調整到更舒適的位置,然後意味深長地看着皮塔,説:“那麼……皮塔……歡迎回來。”
皮塔微微笑了一下,“凱撒,我敢説,上次的採訪你一定以為是最後一次吧。”
“我承認,是的。”凱撒説,“世紀極限賽前的那次……是啊,誰能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可以肯定地説,這也不在我的計劃之內。”皮塔皺着眉頭説。
凱撒身子向前探了探,“我想當時大家都很清楚你的計劃是什麼,你打算犧牲自己,好讓凱特尼斯·伊夫狄恩和你們的孩子活下來。”
“確實如此。簡單明瞭。”説話時,皮塔的手不停地在沙發軟墊上摩挲着,“可其他人也有他們的計劃。”
是的,其他人有他們的計劃。我想。皮塔已經猜出來我們被人利用了嗎?他是否猜出從一開始他們就籌劃好了我的救援計劃?他是否猜出我們的指導老師黑密斯·阿伯納瑟已經為了他裝作不感興趣的所謂事業而背叛了我們兩個?
接着是一陣沉默,我看到皮塔緊鎖的眉峯裏深刻着皺紋。他已經猜出來了,或者有人已經告訴了他。但凱匹特並沒有殺死他,甚至沒有懲罰他。目前的情況已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毫髮無傷、身體健康、思維清晰,我感到無比慶幸。一種釋然的強烈感覺傳遍全身,就像在醫院注射的嗎啡的感覺,撫平了我過去幾周來所不斷遭受的傷痛。
“你能不能跟我們談談在競技場最後一晚發生的事情,以便幫助我們理清頭緒?”凱撒提出了建議。
皮塔點點頭,但卻沒有急於回答,他慢聲説道:“最後一晚……最後一晚發生的事情……嗯,首先,你必須要想象一下在競技場裏的感受。那感覺就像一隻昆蟲被困在充滿熱騰騰的水蒸氣的碗裏。在你的四周都是叢林……綠色的、活生生的、嘀嗒作響的叢林。一隻大鐘分分秒秒都在計時,生命也在慢慢流逝,每個小時都必定會出現新的恐懼。你要知道,在過去的兩天中已經有十六個人喪命——有些人是在與你的搏鬥中死去的。而情況就會這樣發展下去,到第二天早晨,除了一個人,最後的七個人也會死去。只有勝利者能活下來,而按計劃,活下來的那個人卻不是你。”
競技場的回憶讓我渾身冷汗津津。我的手從電視屏幕上滑落下來,無力地垂在身邊。皮塔不僅能用畫筆描畫競技場的情形,他用語言也一樣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人一旦身處競技場內,外部的世界就變得極為遙遠。”他接着説,“你所愛的、所關心的一切人和事都幾乎不存在了。粉色的天空、叢林裏的怪物,還有那些想要你命的‘貢品’就成為了你現實世界裏的一切,唯一能影響你的一切。更糟的是,你也要殺人,因為在競技場,人們只有一個願望,一個要為之付出昂貴代價的願望。”
“它要你付出生命。”凱撒説。
“噢,不。它要你付出的不僅是生命。你要去殺死無辜的人,你要付出所有的一切。”皮塔説。
“付出所有的一切。”凱撒輕聲重複着皮塔的話。
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寂靜,我感覺這寂靜正傳遞到整個帕納姆國的每一個角落,整個國家的人肯定都在電視機前靜靜地聽着,因為以前從沒有人提過在競技場的感受。
皮塔繼續往下説:“那麼,你要堅守着自己的信念。而那最後一晚,是的,我的願望是救凱特尼斯。但即使對叛亂一無所知,整個事情也讓人感覺很蹊蹺,當時的情況太複雜了。我很後悔早晨她提議我們離開時沒有聽她的話。可那時候誰也看不出事態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也許你對比特電擊鹽水湖的計劃太過專注了。”凱撒説。
“光顧着和他們結盟了。我絕不應該讓他們把我們分開!”皮塔突然提高了嗓音,“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失去了她。”
“也就是你留在閃電樹旁,而她和約翰娜·梅森拿着電線往湖邊走的時候。”凱撒進一步描述當時的情形。
“當時我也不想那樣!”皮塔因為氣憤,臉漲得通紅,“可要是我跟比特爭執就暴露了我們要離開他們的企圖。當電線被隔斷時,一切都全然失控了。我對那時發生的事依稀只記得一些。我設法去找她,我看到布魯托殺死查夫,我自己又殺死了布魯托。我知道她在叫我的名字。接着,閃電擊中大樹,然後競技場四周的電磁力場……就爆炸了。”
“是凱特尼斯把它打爆的,皮塔。你已經看過錄像了。”凱撒説。
“她當時並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們都不明白比特的計劃。你也可以看到她當時想弄明白電線是幹什麼的。”皮塔爭辯道。
“是的,當時的情況確實很令人生疑,好像她一直都參與了反叛計劃。”
説到這兒,皮塔站了起來,他把臉湊近凱撒,雙手扶在凱撒的椅子扶手上,“是嗎?難道約翰娜把她打得半死也是她的計劃?那電流把她擊傷也是她的計劃?轟炸也是她的計劃?”此時他已經在大喊了,“她並不知情,凱撒!我們倆當時除了要讓彼此活命,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凱撒趕緊抬起手,放在皮塔胸前,一方面是自我防衞,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安慰皮塔,“好的,皮塔,我相信你。”
“好吧。”皮塔從凱撒身邊退了回來,抬起雙手抓撓着頭髮,把精心梳理的髮型都弄亂了。他發瘋似的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凱撒暫時停止了問話,仔細觀察着皮塔。繼而,他接着説:“那麼,你的指導老師,黑密斯·阿伯納瑟呢?”
皮塔臉上的表情嚴肅起來,“黑密斯是否知情,我不清楚。”
“他會不會參與了這次陰謀?”凱撒問。
“他從未提起過。”皮塔説。
凱撒步步緊逼,“那你的感覺呢?”
“我覺得以前我不該信任他。就這些。”皮塔説。
自從上次在飛機上和黑密斯廝打,我用指甲在他臉上劃了一道長長的挖痕之後,就沒有再見到過他。我知道他在這裏也不好過。十三區禁止生產或消費任何帶酒精的飲品,即使醫用酒精也鎖在櫃子裏。最後,黑密斯一滴酒也沾不上,沒有任何私藏的或家釀的代替品來幫他渡過難關。因為他不適宜在公眾場合露面,所以他們把他隔離了,直到他把酒癮完全戒掉。這一定極為痛苦。但想到他是怎樣欺騙了我們,我對他已沒有絲毫的同情。我真希望他此時此刻也在看電視,這樣他就會知道皮塔同樣也唾棄他。
凱撒拍拍皮塔的肩膀,“如果你想,咱們現在可以停止了。”
“還有更多需要討論的嗎?”皮塔不無諷刺地問。
“我剛才想問你對於戰爭的看法,但如果你心緒不佳的話……”凱撒説道。
“噢,我沒有心緒不佳,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皮塔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眼睛直視攝像頭,“我想要每一個人正在看電視的人——不管你站在凱匹特一方或者反叛者一方,暫時停止戰爭,仔細想想這場戰爭對人類意味着什麼。以前因為我們對彼此發動戰爭,已處於滅絕的邊緣。現在,我們人口數量下降,生存狀況更加惡劣,難道這就是我們所想要的嗎?彼此屠殺直至最終滅絕?我們希望達到……什麼目的?讓一些更高級的物種來接管硝煙瀰漫的地球?”
“我不太明白……不太明白你説的話……”凱撒説。
“我們不能再彼此打下去了,凱撒。”皮塔解釋道,“不然倖存下來的少數人會難以為繼。如果大家不放下武器的話……我是説,不很快放下武器的話,一切就都完了。”
“那麼……你是在呼籲大家停火啦?”凱撒問。
“是的。我是呼籲大家停火。”皮塔不無疲憊地説,“現在幹嗎不讓警衞來把我帶回我的房間,這樣我就能搭建一百個卡片房。”
凱撒轉向鏡頭,“好的,本節目到此結束,請大家繼續觀看本台其他節目。”
電視上,音樂聲過後,一位女播音員開始播報凱匹特的物資短缺情況——新鮮水果、太陽能電池、肥皂。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因為我知道此時大家都在等候我對採訪做出的反應。可我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皮塔還活着,沒有受到傷害,對此我很慶幸;其他方面呢?他為我在叛亂中的無辜行為辯護,他呼籲停火顯然又和凱匹特沆瀣一氣。噢,他好像是在譴責交戰的雙方。目前,反抗方只取得了小小的勝利,如果停火,就意味着我們要回到從前的狀態中去,甚至比以前更糟。
在我身後,已經傳來對皮塔的一片譴責聲。叛徒,騙子,敵人,這些詞語從四壁反射到我的耳朵裏。我既不能加入反抗者憤怒的譴責,又不能加以反對,因此我覺得現在最好走掉。剛走到門邊,就傳來了科恩的聲音,“你現在還不能走,伊夫狄恩戰士。”
話音未落,科恩的一個手下就用手拉住了我的胳膊。這不算一個具有進攻性的舉動,真的。但在經歷了競技場的一切之後,我對任何不熟悉的人觸碰我都會做出過激的反應。我掙脱了他的手臂,抬腿就朝着大廳外跑。我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可我並沒停下來。我邊跑,邊在腦子想着自己一連串古怪的藏身之處,最後我跑到學校的大壁櫥裏,蜷縮在一堆粉筆盒子裏。
“你還活着。”我一邊小聲説着,一邊用手掌捂住臉頰,我覺得自己正咧着大嘴笑,看上去一定傻得很。皮塔還活着,他現在成了叛徒。可眼下,我並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説什麼、對誰説,我在乎的是他還能説話。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人溜了進來,是蓋爾。他倚靠在我身邊,鼻子在流血。
“怎麼回事?”我問。
“我擋住了博格斯的去路。”他説着,聳聳肩。我用袖口給他擦鼻子上的血,説:“小心點!”
我儘量輕輕地給他擦拭,實際上用袖口蘸,而不是擦。“他是誰?”
“噢,你知道他,科恩的走狗,就是那個想把你攔住的傢伙。”説着,他把我的手推開,“別弄了,你會讓我流血而死的。”
這時,血流得不那麼厲害了,我也就不再幫他蘸血。“你和博格斯打起來了?”
“沒有,就是在你往外跑時,我攔住了他,他胳膊肘撞到了我鼻子上。”蓋爾説。
“他們肯定會懲罰你。”我説。
“已經罰了。”他舉起手腕,我茫然不解。“科恩把我的卡米特拿走了。”
我咬住下唇,儘量保持嚴肅的表情,可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對不起,蓋爾·霍桑戰士。”
“沒什麼,凱特尼斯·伊夫狄恩戰士。”他咧開嘴笑了,“戴着那玩意兒到處逛,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我們倆哈哈地笑了起來。“這下我可降職了。”
我又重新得到了蓋爾,這也是來十三區不多的好處之一。隨着凱匹特為我和皮塔策劃的婚姻所帶來的壓力的消失,我和蓋爾也開始重拾舊時的友誼。他也不再對我強求什麼——比如吻我或跟我談情説愛。也可能是我也對這些厭倦了,也可能是他也想給我一點空間,也可能是他覺得這對於落在凱匹特手心裏的皮塔太殘酷了吧。不管怎樣,我又有了一個可以吐露心扉的人。
“那些是什麼人?”我説。
“和我們一樣的人,要是我們有核武器而不是煤疙瘩的話,我們和他們也沒什麼區別。”他答道。
“要是那樣的話,我想在‘黑暗年代’十二區的人是不會拋棄其他的反叛者的。”我説。
“沒錯,真要是那樣,要麼投降,要麼來場核戰爭。可説實話,他們能生存下來也真不簡單。”蓋爾説。
也許因為身上十二區的煙塵還未散盡,我對十二區始終難以忘懷。但此時,我第一次感覺應該給予十三區一直以來我所不願意給予的評價,那就是讚歎。讚歎他們排除一切困難生存下來的本領。起初,在城市被炸成一片焦土之後,他們擠在地下狹小的防空工事裏,一定無比艱難。在全國範圍內,百姓正遭到無情殺戮,他們沒有同盟,沒有人可以求助。在過去的七十五年中,他們學會了自給自足,把自己的人民變成了一支軍隊,在無人援助的情況下,建立了新的社會體系。如果不是那場瘟疫影響了他們的出生率,迫使他們需要尋找新的人口來源的話,他們會變得更加強大。也許他們是軍人治國,也許他們過於嚴謹苛刻,也許有時還缺乏幽默感,但他們卻頑強地生存下來,並毅然肩負起推翻凱匹特的重任。
“可他們用了很長時間才表明自己的存在。”我説。
“這可沒那麼簡單,他們要在凱匹特建立反抗組織,還要在其他各區建立地下活動組織。而最後,他們需要有人組織最後的暴動。他們需要你。”蓋爾説。
“他們也需要皮塔,可他們好像把這事給忘了。”我説。
蓋爾臉上的表情黯淡下來,“皮塔今晚的話也許產生破壞作用。當然,大多數轄區的反抗者根本不在乎他説什麼,可那些本來反抗的決心就不那麼堅定的轄區就不好説了。停火肯定是斯諾總統的主意。可這話從皮塔嘴裏説出來,好像還挺有道理似的。”
“你覺得他為什麼這麼説?”雖然我很怕聽到蓋爾接下來要説的話,可我還是問道。
“也許他受到了折磨,或者被人勸説。我猜想,他是跟他們做了某種交易來保護你。他提出停火建議,條件是斯諾允許他把你當做一個無辜而懷有身孕的女孩呈現在大家面前,你在被反叛者救走時對一切都毫不知情。這樣的話,如果各轄區反抗運動失敗,而你也做得恰如其分的話,你還有獲得赦免的機會。”我看上去肯定還是一臉的迷惑,因此蓋爾下面的話明顯放慢了速度,“凱特尼斯……他仍在設法讓你活下去。”
讓我活下去?啊,我恍然大悟。遊戲還沒有結束。雖然我們已經離開了競技場,但因為皮塔和我都還活着,因此他設法讓我活下去的許諾仍然有效。他的想法就是讓我保持低調,安全地禁錮在十三區,等着戰爭結束。這樣,雙方都沒有理由殺死我。那麼皮塔呢?如果反抗者取得勝利,那他的處境就慘了。如果凱匹特獲勝呢?天知道。也許凱匹特允許我們兩個都活下來——如果我做得恰如其分的話——去觀看這場永無止境的飢餓遊戲永遠繼續下去……
一幕幕可怕的景象浮現在我眼前:被長矛穿透了身體的露露,綁在鞭刑柱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蓋爾,屍橫遍地的家鄉。這一切都是為什麼?為什麼?對往事的回憶讓我熱血沸騰,一些其他的細節也湧上我的心頭,我想起了在電視上第一次看到八區暴動時的情形,想起了在世紀極限賽舉辦前夜勝利者們手拉手的情形。我向電磁力場射出的那一箭並非出於偶然,那是我渴望已久的射向敵人心窩的一箭。
我嗵的一下站了起來,滿滿的一大盒足有上百支鉛筆讓我給撞翻在地,撒得到處都是。
“怎麼啦?”蓋爾問。
“不能停火。”我邊説,邊俯身摸索着,把散落一地的鉛筆撿回盒子裏,“我們不能再回到過去了。”
“我知道。”蓋爾撿起一大把撒落在地的鉛筆,在地上戳齊了。
“不管為什麼,皮塔這麼説都是錯的。”那些該死的鉛筆一直裝不進盒子裏,我一着急,撅折了幾支。
“我知道。把筆給我吧,你都把它們撅折了。”他把盒子從我手裏拿過去,用敏捷精確的動作把筆重新插進去。
“皮塔不知道凱匹特是怎樣對待十二區的。要是他看到十二區的慘狀……”我説道。
“凱特尼斯,我不是要跟你爭。要是我一按按鈕,就能送所有的凱匹特人上西天,我也會這麼做的。毫不猶豫。”他把最後一支筆插進盒子,然後把蓋合上。“問題是,現在你準備怎麼做?”
是啊,這段時間一直令我極度不安的問題只有一個答案,然而還是在聽了皮塔的話後我才醒悟過來。
我準備怎麼做?
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抬起胳膊——感覺好像插上西納給我設計的黑白兩色的翅膀——然後輕輕地把它們放下。
“我要做嘲笑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