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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憤怒的弓箭

    直升機在空中盤旋,迅速降落到了八區郊外的一條馬路上。幾乎同時,飛機門打開,梯子放下,我們從機艙出來,踏上外面的瀝青地面,待最後一個人腳一落地,梯子就收了回去,飛機迅速起飛,隨即從視線裏消失了。由蓋爾、博格斯和另外兩個士兵組成的一隊保鏢跟隨着我;攝製組則由四名成員構成,兩名魁梧的凱匹特攝影師,他們隨身攜帶着沉重的像昆蟲甲殼般的移動攝像機;一個名叫克蕾西達的女導演,頭髮剃得極短、頭皮上有綠色藤條紋飾;還有一個名叫麥薩拉的清瘦的年輕男子是她的助理,耳朵上戴着好幾副耳環。仔細觀察,我發現他的舌頭也打了洞,上面有一個彈球般大小的銀飾鈕。

    博格斯讓我們迅速移動到一排倉庫前,這時第二架直升機也降落了。這架飛機送來了六名醫生和許多箱藥品——醫生穿着白大褂,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我們跟隨博格斯順着一條狹長的小道往前走,這條道夾在兩排色彩單調的灰色倉庫中間,倉庫的金屬板牆壁鏽跡斑斑,偶爾有一兩個通往屋頂的梯子倚靠在上面。當我們來到大街上時,好像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在今天上午的轟炸中受傷的人被不斷地抬到倉庫裏,他們或躺在自制的擔架上,或躺在獨輪手推車上,或躺在四輪車上。有的肩上綁了吊帶,有的手臂打着夾板,有的流血不止,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失去知覺,他們被人們急匆匆推進倉庫,倉庫的門頭上歪歪扭扭地寫着一個H。我以前在自己家的廚房也見到過類似的情形,那是媽媽在處理那些瀕死的病人,而這裏的病人比家裏多十倍、五十倍、一百倍。我本以為來到這裏會看到大批被炸燬的建築,卻沒承想自己面對的卻是大批肢體殘缺、鮮血橫流的傷者。

    這就是他們計劃要給我拍攝的地方?我轉過身,對博格斯説:“這樣不行,我在這兒找不到狀態。”

    他一定也已經看到了我眼神里的惶恐不安,他頓了一下,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説:“你會的,讓他們看到你,對他們來説,這比全世界所有醫生都管用。”

    一個指揮受傷的人進進出出的女子看到了我,猶疑了一下,然後大跨步走了過來。她深棕色的眼睛因疲倦而稍顯腫脹,身上有股汗臭味。脖子上打的繃帶大概三天前就該換了,挎在背上的自動步槍的帶子正好卡在她脖子上,她抖抖肩膀,把它的位置調整好,然後豎起拇指,示意醫生進入倉庫,醫生沒有説話,完全聽從她的指揮。

    “這是八區的總指揮官佩拉。總指揮,這是凱特尼斯·伊夫狄恩戰士。”博格斯説。

    作為一個總指揮官,她看上去很年輕,大概三十出頭。但在她的聲音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使你覺得任命她做指揮官並非偶然。我穿着嶄新的軍服站在她身邊,感覺自己就像剛出殼的小雞,懵懂無知地窺視着這世間發生的一切。

    “是的,我知道她是誰。”佩拉説,“這麼説你還活着。我們一直不敢肯定。”是我聽錯了,還是在她的話裏隱含着指責?

    “我自己也不敢肯定。”我説。

    “她一直在恢復當中。”博格斯敲敲他的頭,“嚴重的腦震盪。”説着他壓低了聲音,“流產了,可她堅持要來看望傷員。”

    “喏,我們的傷員可不少。”佩拉説。

    “你覺得這能行嗎?把傷員像這樣都堆在這裏?”蓋爾皺着眉頭説,“我覺得不好,一旦出現傳染病,就會像野火一樣蔓延開來。”

    “我想這比不管他們,讓他們去死要稍稍好一點。”佩拉説。

    “我不是這個意思。”蓋爾對她説。

    “沒辦法,這是我目前唯一的選擇。如果你能説出什麼好辦法,讓科恩支援我,那我洗耳恭聽。”佩拉向門口揮揮手,“來吧,嘲笑鳥。不管怎樣,讓你的朋友進來吧。”

    我回頭看了一眼我們這個怪異的組合,打起精神,跟在她後面,走進這個臨時醫院。一種很厚重的工廠用的幕簾從屋頂垂到地面,形成了一個很長的走廊。一排排的屍體擺放在地上,頭頂正好挨着簾子,他們的臉上蓋着塊白布,把臉遮住了。“我們在西邊離這兒幾個街區遠的地方正在挖公墓,可我還沒騰出人手去搬運這些屍首。”佩拉説。她在簾子上找到一個裂口,一下子把它撕開。

    我的手緊緊抓住蓋爾,壓低聲音説:“別離開我。”

    “我就在這兒。”他輕聲説。

    我穿過簾子,撲鼻而來的惡臭令我難以忍受,所有的感官立刻受到強烈衝擊,我的第一反應是趕快捂住鼻子,擋住腐肉和黴爛的亞麻布的臭味,同時強忍着不讓自己吐出來。倉庫裏悶熱難當,頂部的金屬天窗已經打開,但是外面的空氣無法穿透這惡濁的臭氣。從天窗透進來的一縷細細的陽光是這裏唯一的光源。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這裏昏暗的光線,看到大批的受傷的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裏,有的躺在行軍牀上,有的躺在集裝箱架上,有的躺在地上。黑糊糊的蒼蠅在嗡嗡地打轉,受傷的人發出痛苦的呻吟,看望傷員的人在哀傷地哭泣,這混合的聲音中透着無比的悲傷與憂愁。

    在十二區也沒有真正的醫院,所有的人都死在家裏,即使如此,似乎也比死在我眼前看到的這個地方強。但我突然想起,這裏的許多人已在轟炸中失去了自己的家。

    汗開始順着我的脊背往下淌,手心裏也滿是汗水。我張開嘴呼吸,想把這臭味驅趕走,眼前直冒金星,好像快要暈過去了。但我突然瞥見了佩拉,她正在很近的地方看着我,好像要看出我是否夠堅強,他們信任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因此我放開蓋爾的手,強迫自己順着兩排牀的中間往裏走。

    “凱特尼斯?”從我左邊傳來了沙啞的叫聲,在昏暗的光線裏,有一隻手向我伸過來。這聲音給了我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一條腿受了傷,血已經洇濕了厚厚的繃帶,上面爬滿了蒼蠅。痛苦寫在她的臉上,但除了痛苦,她的眼神里還藴藏着一種東西,一種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的東西。“真的是你嗎?”

    “是呀,是我。”我脱口而出。

    快樂。這就是她眼睛裏藴藏的東西。在聽到我的聲音後,

    痛苦暫時消失了,心緒突然開朗起來。

    “你還活着!我們不知道,大家都説你已經……我們原來不知道!”她興奮起來。

    “我受了重傷,但我好了,就像你,你也會好起來的。”我説。

    “我得告訴我弟弟!”那女人掙扎着坐起來,衝着跟她隔開幾張牀的人喊道,“艾迪!艾迪!她在這兒!是凱特尼斯·伊夫狄恩!”

    一個男孩,大約十二歲,轉過頭來看着我們。繃帶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他露出來的半邊嘴張開來,似乎想要喊出聲來。我走到他身邊,把他前額濕漉漉的頭髮捋到後面,輕輕地向他問了聲好。他不能説話,但他的一隻好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臉上的每一個特徵都印在心底。

    在這悶熱的空氣中,我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一遍遍地叫起,聲音傳遍了醫院的每一個角落。“凱特尼斯!凱特尼斯!凱特尼斯!”痛苦與哀傷的聲音在退去,代之而起的是充滿希望的呼喊。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到處走着,握住伸向我的手,撫摩着那些肢體殘缺、不能走動的人,向每個人説:你好,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這些話語是那麼平常,沒有激情和豪言壯語,但這沒有關係。博格斯説得對。大家需要看到我,一個活生生的我,那就是希望。

    大家把手伸向我,急切地想要觸摸到我。當一個受傷的人用雙手捧住我的面頰時,我在心中默默地感謝道爾頓,是他建議我洗掉臉上的粉彩。如果我以凱匹特式矯飾的面容出現在大家目前,那又是多麼可笑,多麼不自然。我受了傷、我很疲憊、我有疤痕,這就是大家眼裏真實的我,也正是如此,我才屬於他們。

    儘管凱撒採訪時皮塔所説的話備受爭議,但很多人還是問起皮塔,他們告訴我皮塔肯定是受到脅迫才説的那些話。我在大家面前儘量顯得樂觀積極,但人們聽説我失去了孩子還是十分難過。一個女人在我的面前哭泣,我真想把真相告訴她,告訴她這不過是一個騙局,是遊戲中的一步棋。但把皮塔作為撒謊的人呈現在大家面前對他沒有好處,對我也沒有好處,對事業也是如此。

    這時我才真正瞭解了大家是以怎樣的一顆心在保護着我,我對反抗者意味着什麼。在反抗凱匹特的鬥爭路程上,我一直倍感孤獨,但現在我明白,我並非孑然一身。千千萬萬的人都站在我一邊。在我沒有接受自己成為嘲笑鳥以前,我早成為了他們心中的嘲笑鳥。

    一種新的感覺在我的心中萌生,但直到我站到桌子上,對着所有默唸着我的名字的人説再見的時候,我才清楚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那就是力量。我一直擁有它,但從來都不知道。就在我捧出毒漿果的那一瞬間,斯諾知道。當普魯塔什從競技場把我救出來的時候,他也知道。而且科恩現在也知道。她如此地清楚這一點,以致她需要在公眾面前宣佈,她並不能完全控制我。

    走出倉庫時,我靠在倉庫的牆壁上,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接過博格斯遞給我的水。“你幹得不錯。”他説。

    是啊,我沒有暈過去,沒有嘔吐,沒有叫着跑開。我只是順應着大家的情緒,表現出真實的自我而已。

    “我們拍了不少好鏡頭。”克蕾西達説道。我看着這個導演,臉上滿是汗水,麥薩拉正在記錄有關細節。我甚至已經忘了他們在拍我。

    “我沒做什麼,真的。”我説。

    “你應該肯定自己以前所做的事情。”博格斯説。

    我以前做過什麼?我想起自己做過的事情,以及緊隨其後所帶來的毀滅——我的膝蓋痠軟,跌坐在路旁。“那些事是好壞摻雜呀。”

    “是啊,並非在所有的事上你都是完美的,但為現實所迫,你也沒有辦法。”博格斯説。

    蓋爾蹲在我身邊,搖着頭説:“我真不能相信你讓所有的人都觸摸你,我一直希望你能到門外喘口氣兒。”

    “閉嘴。”我笑着説道。

    “你媽媽看到錄像後一定會為你非常驕傲。”他説。

    “我媽媽恐怕注意不到我,那裏的情景會讓她大吃一驚的。”我轉向博格斯,問:“每個區都是這樣嗎?”

    “是的,多數轄區遭到襲擊。我們儘量提供支援,但還不夠。”説着他停下來,專心聽着耳麥裏傳來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半天沒聽到黑密斯的聲音了,我搖搖我的耳麥,懷疑它是不是壞了。“我們需要趕快到飛機跑道那裏去。馬上行動。”博格斯説着,用一隻手把我拉起來,“有情況。”

    “什麼情況?”蓋爾問。

    “轟炸機要來了。”博格斯説。他把手伸到我脖子後面,把西納的頭盔幫我戴上。“快走!”

    我並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只是順着倉庫前門的空地朝來時的小道跑,前面就是飛機起落地點。可我並沒有感覺到危險迫近,天空藍藍的,萬里無雲,什麼都看不到。大街上除了拉傷者到臨時醫院的幾個人外,沒有其他人。沒有敵人,沒有警報。但接着,警報突然響起。幾秒鐘內,在低空飛行的V形凱匹特飛行縱隊突然出現在我們頭頂,隨即炸彈開始落下。我立刻就被炸飛了,重重地摔到倉庫牆壁上。我右膝後面立刻鑽心地疼痛,後背也遭到重擊,但好像還沒有穿透我的防護背心。我試圖站起來,博格斯把我摁住,用自己的身體把我護住。當一顆顆炸彈從空中落下,在地面引爆時,大地在劇烈地震顫。

    炸彈雨點般落下,我卻被釘在牆根動彈不得,這種感覺太恐怖了。爸爸過去是怎麼形容這種輕而易舉的殺戮的?就像殺死水桶裏的魚。我們就是魚,而大街就是桶。

    “凱特尼斯?”耳麥裏黑密斯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什麼?是的,什麼?我在這裏!”我回答道。

    “聽我説。我們在轟炸時無法降落,但是注意一定不要讓他們看到你。”他説。

    “這麼説他們不知道我在這兒?”像以往一樣,我又覺得是我的出現才導致的這場災難。

    “根據情報,他們不知道。這次襲擊是按原計劃進行的。”黑密斯説。

    這時傳來普魯塔什堅定而果斷的聲音。作為一個飢餓遊戲組織者,他已經習慣了在壓力下發出指令,“離你三個倉庫遠的地方有一個淺藍色倉庫,在倉庫的最北端有一個掩體,你們能到那兒嗎?”

    “我們會盡全力。”博格斯説。普魯塔什的聲音一定大家都聽得到,因為這時所有的保鏢和攝製組成員都已站起身來。我本能地搜尋蓋爾,看到他也站了起來,顯然沒有受傷。

    “現在距下一次襲擊大約有四十五秒鐘。”普魯塔什説。

    當我站起來時,把身體的重量壓到右腿時,發出痛苦的呻吟,但我還是咬牙前行。沒有時間檢查傷口了,現在最好也別看它。好在我腳上穿着西納設計的鞋子,它在腳落下時很好地抓住瀝青地面,抬起時富有彈性。如果此時我還穿着十三區發的不合腳的鞋子就糟了。博格斯領頭,走在我前面,可其他人也都沒有超過我,相反,他們和我保持着同樣的步伐和速度,在我身體兩側和後面保護着我。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強迫自己快跑。我們已經跑過了第二個灰色的倉庫,正沿着一個土黃色的建築往前跑。在前面不遠處,我看到一個已經褪色的藍色的建築,掩體就在那裏。我們又靠近了一個夾道,只需穿過這個夾道就來到了倉庫門前,這時又一輪轟炸開始了。我本能地撲倒在夾道上,然後朝前面藍色的牆壁跟前滾去。這次是蓋爾撲倒在我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着我。這次的轟炸似乎持續的時間要更長,但我們距離爆炸地點要遠得多。

    我側過身,卻正好直視着蓋爾的眼睛,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已退去,出現在我眼前的只有他漲紅的面頰和太陽穴上嘣嘣跳動的脈搏,他在急促地呼吸,嘴微微地張開。

    “你沒事吧?”他問。他的聲音幾乎被強烈的爆炸聲淹沒。

    “是,我看他們並沒有發現我。我意思是他們沒跟過來。”我答道。

    “是的,他們瞄準了別的目標。”蓋爾説。

    “我知道,可是那裏什麼也沒有,除了……”我馬上想到了那裏有什麼。

    “醫院。”剎那間,蓋爾已站起身來,衝着其他人大喊:“他們的目標是醫院!”

    “這不是你要對付的問題。快去掩體。”耳麥裏傳來普魯塔什堅定的聲音。

    “可那裏除了傷員,沒有別人!”我説。

    “凱特尼斯。”黑密斯在警告我,我很清楚他下面要説什麼。“你想都別想!”我把耳麥從耳朵裏拽下來,垂在耳邊。耳麥裏聲音不再幹擾我,我聽到了其他的聲音,那是夾道對面土黃色倉庫上方的機槍掃射的聲音。飛機又轉過頭來進行轟炸。趁着沒人能攔住我,我衝到一個梯子前,開始往上爬。攀爬,這是我最擅長的技能之一。

    “別停下來!”我聽到蓋爾在我身後説。接着我聽到他的靴子踹在別人臉上的聲音。如果蓋爾踹的是博格斯的臉,他可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啦。我很快爬到屋頂,踩在柏油屋頂上。然後停下,把蓋爾拽上來,接着我們跑向屋頂靠近大街一側,那裏擺放着一排機槍。我跳進掩體,裏面有幾個士兵,藏在掩體後面。

    “博格斯知道你們在這裏嗎?”在我左邊,我看到佩拉在一挺機槍後面,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為了不至於睜着眼説瞎話,我支吾着:“他知道我們在哪兒,沒事的。”

    佩拉笑起來,“我敢打賭他知道。你們是不是受過訓練,知道怎麼用這個?”她拍着槍託説。

    “我受過訓練,在十三區,但我寧肯用自己的武器。”蓋爾説。

    “是的,我們有弓箭。”我舉起我的弓,突然覺得這東西在這裏簡直就像個裝飾品,“這弓比看上去的要厲害得多啦。”

    “就得厲害點。好吧,我估計他們至少還有三次襲擊,他們在投彈前需要推開遮擋板,這是我們攻擊的好時機。趴下!”我單膝跪下,準備射箭。

    “最好先用火焰箭。”蓋爾説。

    我點點頭,從箭袋裏拿出一支箭。如果我們沒有射中目標,這些箭會落到別的地方——或許會落到街對面的倉庫頂部。如果是着了火,還可以撲滅;但如果發生爆炸,那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突然,飛機出現在我們頭頂約一百碼的地方,與此相隔兩個倉庫的距離。共有七架飛機組成V形編隊。“鵝!”我衝蓋爾大喊。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每年在候鳥南飛時我們總是一起打獵。為了避免兩人瞄準同一目標,我們進行分工。現在我射V形編隊最遠端的飛機,蓋爾射距離較近的飛機。已經沒有時間商量了。我估摸了一下時間,瞄準飛機前面一點的位置,然後把箭射了出去。我射中了一架飛機的機翼,飛機立即起火了。蓋爾沒射中領航的飛機。我們對面的一個空倉庫着了火。蓋爾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射中的那架飛機飛離了編隊,但還是扔下了炸彈。它並沒有消失。另一架被機槍打中的飛機也沒有被打落,但估計機件的損壞已導致它的遮擋板運轉不靈。

    “打得好。”蓋爾説。

    “我瞄準的根本不是那架飛機。”我嘟囔着。我瞄準的是前面的那架飛機。“它們飛得比我們想象要快。”

    “各就各位!”佩拉大喊。另一個飛行編隊已經飛了過來。

    “火焰箭不好使。”蓋爾説。我點點頭,我們兩人都搭上了炸藥箭。反正對街的倉庫看上去沒人。

    當飛行編隊悄無聲息地向我們靠近時,我突然又有了一個主意。“我要站着射!”我對蓋爾喊道,同時站了起來。採用這樣的姿勢我瞄得最準。我瞄準飛機前面一點的位置,毅然把箭射了出去,恰恰擊中領航機,在它的肚子上穿了個洞。蓋爾隨即也射中了末尾的飛機。被射中的飛機翻滾着飛向地面,在撞擊地面的瞬間起火,機上的炸彈引起了一系列的爆炸。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第三支飛行編隊出現。這次,蓋爾一箭射中了領航機,我把第二架飛機的機翼打掉後,這架飛機盤旋着撞上了後面的飛機。兩架飛機一起墜落到醫院對面的倉庫頂上,第四架飛機被機槍擊落。

    “好的,都完了。”佩拉説。

    墜落的飛機冒出的火焰和濃煙模糊了我們的視線。“他們炸燬了醫院?”

    “肯定炸燬了。”她陰沉着臉説。

    當我朝倉庫盡頭的梯子走去時,麥薩拉和一個甲殼蟲從濃煙後面冒了出來,讓我吃了一驚。我以為他們還在小夾道躲着呢。

    “他們總是粘着我們。”蓋爾説。

    我順着梯子爬下去。腳剛一落地,就看到了我的保鏢、克蕾西達和另外一個甲殼蟲正等着我們。我以為他們會責怪我,但克蕾西達只是朝醫院方向揮揮手,示意我過去。她對着耳麥喊:“我不在乎,普魯塔什!請再給我五分鐘時間!”並沒有什麼人來過問我要去哪裏,我徑直走到大街上。

    “噢,不。”當我看到醫院時,從心底發出了悽慘的喊聲。剛才還是醫院的這個地方已經一片狼藉。我走過了受傷的人羣,穿過正在燃燒的飛機的殘骸,注視着前面的一片廢墟。人們在哭喊,在瘋狂地四處奔跑,但他們卻無力迴天。炸彈已經炸燬了醫院的屋頂,倉庫起火,把傷員全部困在裏面。一個救援隊已經組織起來,準備突進去。但我知道他們在裏面能夠找到什麼。即使掉落的碎片和大火沒有將他們吞噬,濃煙也會令他們窒息而死。

    蓋爾就在我身邊。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這進一步證明了我的猜測。照理説,礦工們如果有可能救人,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走吧,凱特尼斯。黑密斯説現在剛好有直升機可以來接我們。”他對我説。可是我無法挪動腳步。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他們為什麼要瞄準已經要死的人們?”我問他。

    “恫嚇他們,不讓受傷的人尋求救助。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可有可無的。反正對斯諾來説是這樣。如果凱匹特贏了,他們要一幫受傷的奴隸幹什麼?”

    我記得在以前的許多年在林子裏打獵時,蓋爾總在激烈地抨擊凱匹特。當時我並沒有十分在意。我一直納悶蓋爾為什麼非要分析他們的動機,為什麼非要知道敵人的思考方法。顯然,從今天發生的事看,探究這個問題是很有意義的。當蓋爾考慮醫院的問題時,他考慮的不是疾病,而是這種安排的合理性。他從不會低估我們所面對的現實的殘酷性。

    我不忍再看下去了,慢慢轉過身去。克蕾西達正站在離我一兩碼的地方,身邊是兩個甲殼蟲。她並沒有顯出絲毫的懼怕,此時的她甚至可以説很冷靜。“凱特尼斯,斯諾總統剛剛讓電視台對這次轟炸進行了直播,他還發表了電視講話,説這是對反抗者發出的一個信息。你怎麼樣?你想對反抗者説幾句話嗎?”

    “是的。”我低聲説。攝像機的紅燈亮了,我知道現在已經開始拍攝。“是的。”我更堅定地説。大家——蓋爾、克蕾西達、甲殼蟲——都向後退,給我讓出了一定的拍攝空間。我仍直視着攝像機的紅燈。“我想對反抗者説,我還活着。我就在這裏,八區。凱匹特的飛機剛轟炸了這裏的醫院,那裏有手無寸鐵的男人、婦女和孩子,不會再有幸存者。”我剛才的震驚,此時已被憤怒所代替。“我想要告訴你們,如果你認為停火凱匹特就會善待我們,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你們心裏很清楚他們是哪種人,他們要幹什麼。”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好像要把周圍恐怖的一切指給大家看,“這就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們必須反抗!”

    由於憤怒,我離攝像機鏡頭越來越近。“斯諾總統不是説他給我們傳個信兒?好吧,我也給他帶個信兒。你可以折磨我們、轟炸我們、把我們的區燒燬,但你看到那些了嗎?”我用手指着對面倉庫頂正在燃燒的飛機殘骸,攝像機的鏡頭也跟蹤拍攝,在墜機的機翼上,凱匹特的標誌透過火苗清晰地顯現出來。“熊熊火焰已經點燃。”此時,我已經在大聲地喊,字字句句都清晰可辨,“如果我們被點燃,你們也會和我們一樣葬身火海!”

    我最後的幾句話在空中久久迴盪着。我覺得時間已經凝滯了。一股發自我內心的熱情,而不是周圍散發的熱氣將我高高托起。

    “停!”克蕾西達的話把我拉回到現實中來。她肯定地朝我點點頭,“今天就到這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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