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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幸福的婚禮

    “總是這樣。”

    在注射嗎啡之後出現的幻覺中,皮塔對我輕聲説着這句話,而我在尋找他。這是一個薄霧瀰漫的紫羅蘭色的世界,一切都是圓潤平滑的,裏面有許多隱秘的藏身之處。我撥開薄霧,循着模糊的痕跡,追隨着肉桂和蒔蘿的香氣。一時間,我感覺到他的手輕拂着我的面頰,我伸手去抓,可他的手卻幻化成輕霧,從我的指間溜走。

    當我終於從幻覺中清醒過來,意識被拉回到十三區滿是消毒水味的病房時,我才想起了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句話。那是十二區時,我從通電的隔離網上方跳回到十二區裏面時,腳跟受了傷。媽媽給我喝了睡眠糖漿,皮塔把我抱到牀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時,我求他陪在我身邊。他在我耳邊輕輕説了句話,我沒有聽懂。但這句話卻印入我的大腦,現在又在夢中浮現出來戲弄我。“總是這樣。”

    嗎啡可以舒緩人們極端的情緒,所以此時我並不覺得痛苦,而只是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就像過去盛開着花朵的地方,現在只有一堆枯死的灌木。不幸的是,藥勁還不夠大,我仍能感覺到身體左側的疼痛。子彈就打到了這裏。我用手摸摸肋骨上緊纏着的繃帶,納悶自己怎麼還好好地活着。

    朝我開槍的並不是他,那個在廣場上跪在我面前,身體燒傷的年輕人。他沒有扣動扳機。朝我開槍的是遠處人羣裏的人。我被擊中時,沒有被子彈穿透的感覺,而更像是捱了一悶棍。子彈打中我的瞬間,四周槍聲四起,陷入了混戰。現在我想坐起來,卻只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隔在病牀之間的白簾子拉開了,約翰娜·梅森出現在我面前,她定定地看着我。一開始,我覺得自己受到威脅,因為她在競技場襲擊了我。我必須提醒自己她襲擊我是為了救我,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但這並不能説,她不再鄙視我。也許她這麼對我完全是為了執行反對凱匹特的計劃?

    “我還活着。”我聲音沙啞地説。

    “沒錯,傻瓜。”約翰娜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牀上,引起我身體裏針刺似的一陣疼痛。她看到我不舒服,高興地咧開嘴笑了,我心裏明白我們之間不會出現老友重逢後的熱情和喜悦。“還有點兒疼,嗯?”説着,她熟練地把我的嗎啡輸液針頭拔下來,插到她臂彎裏的輸液管上,“他們幾天前開始給我減藥量了,他們害怕我變成六區的那個怪人。所以趁着沒人,我只好借你一點。你不會介意吧。”

    介意?世紀極限賽後她幾乎被折磨致死,我怎麼會介意?我無權介意,而她是知道的。

    當嗎啡進入約翰娜的血液後,她嘆了口氣,“六區的那人也許早就想明白了,先用藥麻醉自己,然後在身上畫花。這樣的人生也不錯,似乎比我們所有人都開心。”

    在我離開十三區的這幾周時間裏,她略微胖了些,剃光的頭上也長出了小絨毛,把原來的一些傷疤給遮住了。但如果她還要借用我的嗎啡的話,這説明她還在掙扎。

    “有個腦科醫生,他每天都來,看樣子是想幫助我恢復。在這兔子窩裏過了半輩子,現在又來給我治病,十足的傻瓜。每個療程他都告訴我是百分之百安全的,至少得説上二十遍。”我苦笑了一下。是啊,這麼説確實很蠢,特別是對一個勝利者來説。好像真的存在什麼“百分之百安全”的事似的。“你怎麼樣,嘲笑鳥?你也感覺百分之百安全嗎?”

    “噢,是的,在我被打傷之前。”我説。

    “噢,得了,那子彈根本沒有打中你,西納早給你考慮好了。”她説。

    我想起了嘲笑鳥服裝上一層層的保護,但我確實感覺疼痛。“是肋骨斷了?”

    “那也不大可能。也許是淤傷吧。你的脾被震破了吧,他們可修復不了。”她又滿不在乎地揮了下手,“別擔心,你不需要脾。如果你需要,他們就會給你找一個,不是嗎?讓你活下去,這是每個人的責任。”

    “就是因為這個你才恨我的?”我問。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她承認道,“嫉妒也包括在內,我還覺得你有點讓人難以忍受,你那俗氣的浪漫愛情故事,還有你那總想保護弱者的表演。可又不是表演,這就使你更讓人難以忍受。請理解,這是我的個人意見。”

    “本來你應該成為嘲笑鳥的。這樣就不需要任何人給念台詞了。”我説。

    “沒錯,可沒人喜歡我。”她對我説。

    “可他們信任你呀,他們把我都排除在外了。”我提醒她,“而且他們還怕你。”

    “也就是在這兒吧,可在凱匹特,你才是他們唯一害怕的人。”這時蓋爾出現在門口,約翰娜趕快把嗎啡針頭拔下來,安到我的輸液管上。“你的表兄可不怕我。”這是她的心裏話。説完,她趕快從我的牀上下來,朝門口走去。經過蓋爾身邊時,她用屁股頂了下蓋爾的腿。“你好嗎,帥哥?”她出去後,我們仍能聽到從走廊裏傳來的她的笑聲。

    蓋爾拉着我的手,我抬起眼睛來看着他。“害怕了吧?”他對我耳語道。我笑起來,可一陣疼痛讓我立刻皺起眉頭。“放鬆。”他用手撫摩着我的臉,疼痛慢慢減輕了,“你以後不要再這麼冒失了。”

    “我知道,可有人把山炸了。”我回答道。

    蓋爾沒有挪開身子,反而湊得更近了,他直直地看着我的臉,“你覺得我心狠。”

    “我知道你不是,可我不能説你這麼做是對的。”我説。

    這次他挪開了,甚至有些不耐煩,“凱特尼斯,把敵人壓到礦井裏和用比特的箭把敵人從空中打下來,你覺得這有什麼區別?結果還不都是一樣的。”

    “我説不清楚,首先,在八區時我們遭到攻擊,醫院也遭到襲擊。”我説。

    “是的,可那些飛機來自二區,所以,我們擊敗他們,也就等於阻止了他們進一步的襲擊。”

    “可你要這麼想的話……在任何時間殺任何人都是有理的。你也可以説把孩子們送去參加飢餓遊戲是為了阻止各區的反抗。”我説。

    “你這麼説,我可不能接受。”他對我説。

    “我覺得你就是。一定是因為我去競技場參加飢餓遊戲,你才懷有了刻骨的仇恨。”

    “好吧。我們總是意見不一,過去也是這樣,也許這樣很好。告訴你個秘密,我們已經佔領了二區。”

    “真的嗎?”突然間,我感到一陣勝利的喜悦傳遍全身。然後我又想起了廣場上的那些人。“我被打傷之後,雙方又打起來了嗎?”

    “沒怎麼打。‘硬骨頭’裏的工人把槍口對準了凱匹特士兵。反抗軍只是觀望,沒有參加戰鬥。事實上,整個國家的人都沒有再參加戰鬥。”蓋爾説。

    “嗯,這樣最好了。”我説。

    本以為失去了一個器官,肯定可以多休息幾個星期。但不知什麼原因,我的醫生讓我馬上下牀,緊接着就可以活動了。就算打了嗎啡,開始幾天我身體裏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慢慢地,疼痛就大大減輕了。當然,我肋間的淤傷,還要等過一陣子才會好。我開始抱怨約翰娜用了我的嗎啡,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會讓她用。

    有關我死亡的流言四處傳播開來,所以攝製組被派到醫院,來拍攝我躺在病牀上的情況。我在鏡頭前展示了我縫的針,肋側的淤傷,並且祝賀二區終於取得戰鬥勝利,統一了本區。接着,我警告凱匹特我們很快會發起進攻的。

    我每天下地走走,這是我的康復計劃的一部分。一天下午,普魯塔什來看我,告訴了我最近的戰況。鑑於現在二區已經和我們聯合起來,反抗軍正進行短暫的休戰,以重新調整聯合陣營,同時加強後勤供給線、救治傷員、隊伍重組。現在的凱匹特雖然對其他區仍具有核威脅,但已經與外界完全隔離,得不到任何援助。這一點與黑暗時期的十三區一樣。但與十三區不同的是,它已無力再進行改造以形成完全自給自足的體系。

    “噢,這個城市也許還能再堅持一段時間,當然,他們有自己的應急儲備。但十三區和凱匹特最大的不同是百姓的期望值。十三區已經習慣了艱苦的環境,而在凱匹特,人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帕納姆和瑟森斯。”普魯塔什説。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我知道帕納姆,但對另一個詞卻一無所知。

    “這是幾千年前流傳下來的一個成語,是用一種叫做希臘語的語言寫的,説的是一個叫羅馬的地方。”他解釋道,“帕納姆和瑟森斯翻譯過來就是‘麪包和馬戲’,寫這個詞語的人是想説,平民百姓為了獲得温飽和娛樂,放棄了他們的政治責任,也就放棄了他們的權利。”

    我在想,在凱匹特,人們可以享用充足的食物和瘋狂的娛樂,也就是飢餓遊戲。“所以各轄區就是幹這個的,給凱匹特提供麪包和馬戲。”

    “是的。只要麪包和馬戲源源不斷地提供給他們,他們就可以維持着這個小王國的運轉。可現在,它什麼都沒有了,至少按照凱匹特人通常的標準是沒有了。可我們有食物,而且我還要編導一出娛樂節目,肯定會受歡迎的。不管怎麼説,人人都喜歡婚禮的場面。”普魯塔什説。

    聽完這話,我呆在那裏,覺得他的建議很讓我噁心。導演一出我和皮塔鋪張的婚禮。自從回到十三區,我一直都不敢面對皮塔病房的單面玻璃窗。事實上,應我的要求,只由黑密斯告訴我皮塔的最新情況。黑密斯每次説的並不多。已經在皮塔的身上做了各種嘗試,他不可能真正痊癒了。而現在,他們想讓我為了一檔節目而去和皮塔結婚?

    普魯塔什趕緊給我解釋,“噢,不,凱特尼斯。不是你的婚禮。是芬尼克和安妮。你需要做的就是出席他們的婚禮並且裝出高興的樣子。”

    “這是我不用假裝的少數幾件事之一,普魯塔什。”我對他説。

    接下來的幾天,為了籌劃婚禮又是一陣忙碌。在婚禮的舉辦上,凱匹特和十三區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思維方法。科恩的所謂“婚禮”,是指兩個新人在一張紙上簽字,然後得到一個新分配的房間。而在普魯塔什看來,“婚禮”的概念是數百人穿着華麗的服裝,參加三天的歡慶活動。看着科恩和普魯塔什為了一些細節而討價還價,還真是一件樂事。普魯塔什為了所邀請的每一個客人,每一個曲目,都要進行抗爭。當他提出的舉辦宴會、娛樂活動和飲酒等建議都被科恩否定時,他大聲喊叫道:“如果沒人玩得開心,那還要這檔節目幹什麼!”

    讓一個賽組委主席精簡預算還真是一件難事。但是,即使是平靜的婚禮,在十三區也會引起轟動,因為在這裏,人們似乎根本沒有假期。當招募兒童演員來演唱四區婚禮歌曲的通知發出後,幾乎每個孩子都踴躍報名參加。自願前來佈置婚禮現場的人也不在少數。在餐廳,人們興奮地談論着有關婚禮的各種話題。

    也許大家的興奮與快樂並不僅僅是因為這場婚禮,而是對美好事物的極度渴望,而每個人都想成為這美好事物的一部分。這也説明了普魯塔什為新娘穿什麼而發了通脾氣的原因。解決的辦法是,我自願帶新娘到我十二區的家中,因為在地下室的衣櫃裏,有許多西納給我設計的晚禮服。他為我設計的婚紗都已運回了凱匹特,但還剩下一些我在勝利巡演時穿的禮服。和安妮在一起,我還心存戒備,因為我知道的一切就是芬尼克很愛她,大家都認為她瘋了。在去十二區的飛機上,我發現她與其説是瘋了,倒不如説情緒很不穩定。我們説話時,她不知怎的就會笑起來,或者心不在焉地停止講話。有時,那雙綠眼睛會死死地盯着某個物體看個不停,致使人們以為她真的在空中看到了什麼。有時,她無緣無故地就會用雙手把耳朵捂上,好像要隔開什麼令人痛苦的聲音。好吧,她是有些怪怪的,可要是芬尼克愛她,我也沒什麼好説的了。

    我獲得允許,可以讓我的化妝師一起過來幫我,因此我自己也就無需為穿什麼衣服而發愁了。當衣櫥被打開時,我們都啞然無聲,因為在衣服的每一條纖維裏都可以看到西納的身影。奧克塔維婭跪倒在地,把一條裙子貼在她的臉頰上,大哭起來。“我已經好長時間,”她哽咽着,“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了。”

    儘管科恩擔心婚禮過於鋪張而對一切竭力精簡,普魯塔什卻覺得婚禮的安排過於單調乏味,但婚禮的舉辦仍然大獲成功。從十三區精心挑選的三百個公民和許多難民身着日常服裝參加了婚禮,婚禮現場用秋天的樹葉精心裝飾,孩子們演唱婚慶歌曲,來自十二區的孤獨的提琴手用他從十二區逃難時帶出來的提琴為大家演奏。按照凱匹特的標準,這確實是一場簡樸的婚禮,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婚禮上的一對新人光彩照人。安妮穿着我在五區巡演時穿的綠色絲裙,芬尼克穿的禮服由皮塔原來的衣服修改而成。但他們的美麗漂亮卻並不是因為這些借來的衣服——儘管衣服也很漂亮,而是因為他們臉上放射出的幸福的光彩,要知道,這是一場原以為不可能的婚禮啊!道爾頓,來自十區的放牛娃,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因為這場婚禮與他們區的婚禮很相似。最特別的還是四區的創意,在新郎新娘宣誓時,他們用長長的草編織的網子罩在一對新人身上;新郎新娘把鹽水灑在對方的嘴唇上,婚禮上還演唱了古老的婚慶歌曲,這首歌把婚禮比作了海上的遠航。

    不,我完全不需要假裝為他們感到高興。

    在新郎新娘互相接吻之後,賓客發出了歡呼,大家用蘋果酒乾杯,接着小提琴奏出了歡快的曲調。這下子十二區的人都被這曲調吸引過來。雖然十二區在帕納姆國最小最窮,可是我們十二區人卻會跳舞。跳舞並不在原定的計劃當中,但在控制室調度一切的普魯塔什此時一定也祈求片子拍攝成功。格雷西·塞拉住蓋爾的手,把他拽到大廳中央,和他面對面站好準備跳舞。許多人也加入進來,大家排成長長的兩隊,跳舞開始了。

    我站在一旁,隨節拍拍着手。這時一隻瘦巴巴的手伸過來擰了我胳膊一下。是約翰娜,她瞪着眼對我説:“你不想讓斯諾看你跳舞嗎?”她説得沒錯。還有什麼比嘲笑鳥隨着音樂歡快地起舞更能表達勝利的喜悦呢?我在人羣中看到了波麗姆。在漫長的冬夜,我們有很多時間練習,所以我們是很好的搭檔。我告訴她不用擔心我的肋骨的傷,於是我們也站到了隊列裏。我的傷很疼,但一想到斯諾會看到我和小妹妹在跳舞,一切的疼痛也已不算什麼了。

    跳舞使現場氣氛更加活躍起來。我們把舞步教給十三區的賓客,堅持讓新郎新娘按特殊的舞步跳舞,大家拉起手來圍成一個大圓圈,展示着自己的漂亮的腳底功夫。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盡興瘋狂地玩耍過了,要不是因為普魯塔什為電視片安排了特殊的環節,大家都會這樣跳上個通宵。我事先並沒有聽説普魯塔什還有別的安排,所以這完全是一個驚喜。

    四個人用手推車推着一個大大的結婚蛋糕從側面的房間走了進來。大家紛紛後退讓路。這是一個令人目眩的大蛋糕,上面用糖霜做了美麗的造型,湛藍的海水捲起白色的浪花,水上漂浮着帆船,魚兒、海豹在遊動,水裏還有美麗的花朵。我趕緊推開人羣走到跟前,想證實一下我的第一感覺。沒錯,正如安妮裙子上精製的花邊出自西納之手,這糖霜花也一定出自皮塔之手。

    這看似不經意的小小發現對我來説卻意味深長。黑密斯一定向我隱瞞了很多。上次我看到的那個瘋狂嘶喊、拼命想掙脱束縛的男孩決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東西,他不可能集中精神、不可能穩住手指、不可能為芬尼克和安妮設計出如此完美的造型。黑密斯好像預料到了我的反應,他已經站在了我身旁。

    “咱們談談吧。”他説。

    在大廳外面,躲開攝像機鏡頭之後,我問:“他怎麼樣了?”

    黑密斯搖搖頭,“我説不好,誰都説不好。有的時候,他看上去很清醒,但不知怎麼,過了一會兒他又糊塗了。做蛋糕是一種治療,他這幾天一直在做這個。在一旁看着他做蛋糕的樣子,感覺他幾乎跟從前一樣。”

    “這麼説,已經允許他到處走動了?”我問。一想到這個,我的心七上八下了好一會兒。

    “噢,不。他做蛋糕是在密切監視之下。他還被鎖在屋裏。可我已經跟他談了。”黑密斯説。

    “你和他面對面談了?他沒有瘋掉?”我問。

    “沒有,可他對我很生氣,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反抗計劃等等這些事,他也有理由生我的氣。”黑密斯説到這兒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下面的話該説不該説,“他説他想要見你。”

    我感覺自己坐到了糖霜做的帆船上,隨着碧藍的海浪翻卷,甲板在我的腳下顛簸。我趕緊用手扶住牆壁穩住自己。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我在二區時已經認為皮塔是無可救藥的了,然後我會去凱匹特,殺死斯諾,然後自我了斷。遭到槍擊只是暫時中斷了我的計劃。我本不應該聽到這些話的。他説他想要見你。可既然我聽到了這些話,我也無法拒絕。

    午夜,我站在醫院皮塔房間的門外。我們不得不等到普魯塔什拍完他的婚禮場面,雖然這過程中缺乏他所期望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熱鬧場面,但他一定很滿意。“凱匹特這些年一直忽視十二區,最大好處就是老百姓還保持着自然的本性。觀眾喜歡這樣。比如皮塔曾宣佈他愛你呀,你所用的漿果計策呀,這些都很適合上電視。”普魯塔什説。

    我希望能與皮塔私下見面,但是一大堆醫生已經站到了單面玻璃牆的後面,手裏拿着筆和筆記本。當耳機裏傳來黑密斯準備就緒的指令後,我慢慢打開了門。

    那雙藍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他每隻胳膊上都打着三道綁帶,輸液器和藥物已經備好,以防他在失控時可以立即讓他昏睡過去。然而他並沒有試圖掙脱,只是仍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我,看得出他仍認為面前站着的是一個變種人。我走過去,在離他的牀只有一碼遠的地方站住。我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裏,所以我把手臂抱在胸前,擋住了我肋骨上的淤傷,然後説:“嘿。”

    “嘿。”他答道。這是他的聲音,幾乎就是他的聲音,但裏面還有些新的東西。一點懷疑和一點責備。

    “黑密斯説你想跟我談談。”我説。

    “你瞧,作為開頭,”他慢慢説着,好像在等着我變成一個口中垂涎的變種狼。他盯着我看了很長時間,搞得我只好偷偷朝玻璃牆那邊看,真想馬上得到黑密斯的指令,可我的耳機沒有聲音。“你個頭不高,對吧?也不是很漂亮。”

    我知道他是經歷了巨大痛苦才回到我們身邊的,可他的話還是讓我生氣。“嗯,你看上去好多了。”

    這時傳來黑密斯讓我後退的指令,但他的聲音被皮塔的笑聲給遮住了。“根本連好都算不上,我經歷了那麼多事,你卻跟我説這個。”

    “是啊,我們都經歷了很多事。你在所有的人中算是不錯的。可我不行。”我感覺一切都不對勁,我不知為什麼總是心存戒備。他受到了折磨!他被劫持了!我這是怎麼啦?突然,我覺得自己就要對他喊出來了——我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把握——所以我決定退出去。“哦,我覺得不太舒服,也許我明天再來吧。”

    我剛走到門邊,他説了句話,我不得不停了下來。“凱特尼斯,我記起了那麪包的事。”

    麪包。那是我和他在飢餓遊戲之前唯一一次真正的接觸。

    “你看了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錄像帶?”我問。

    “不是,你有講述這個故事的錄像帶?凱匹特為什麼沒用這帶子來對付我?”他問。

    “是我在營救你的那天錄的。”我答道,內心的痛楚像一個巨大的鉗子夾住了我的胸膛,使我透不過氣來。剛才真不該跳舞。“那麼,你想起什麼了?”

    “你,在雨裏。”他温柔地説,“你在垃圾桶裏刨,燒煳的麪包,我媽媽打我,讓我把麪包拿出去餵豬,可是我卻給了你。”

    “是這樣的,當時的情形確實如此。第二天放學以後我想謝謝你,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説。

    “那天傍晚我們都在校園外,我想看着你的眼睛,可你卻朝別處看了。後來……你好像摘了一朵蒲公英。”我點點頭。他確實還記得。我以前從未對人提起過。“那時我一定很愛你。”

    “確實是。”我的聲音卡住了,我趕緊假裝咳嗽。

    “你那時愛我嗎?”他問。

    我低頭看着鋪瓷磚的地板,“人人都説我愛你。人們説這就是斯諾折磨你的原因,是為了讓我崩潰。”

    “這算不上回答。當他們給我看你的錄像時,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在競技場,你好像要用殺人蜂殺死我。”他對我説。

    “我當時想要殺死你們所有的人,你們把我逼到了樹上。”我説。

    “後來,又有好多親吻,你好像並不是真心的。你喜歡吻我嗎?”他問。

    “有時候。”我承認道,“你知道現在有人在看着我們嗎?”

    “我知道。蓋爾怎麼樣?”他接着説。

    我又開始感到氣憤了。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在康復——玻璃後面的人,這不關他們的事。“他的親吻也很好。”我簡短地答道。

    “我們倆都能接受這事?你親吻別人?”他問。

    “不是,這樣對你們倆都不好,可我這麼做也不需要獲得你的允許。”我對他説。

    皮塔又冷冷地、輕蔑地笑起來,“哦,你是被人制造出來的,對吧?”

    我往外走時,黑密斯沒有反對。我穿過大廳,跑過了一間一間的屋子,終於找到了洗衣房那根温暖的水管,並躲在那後面。我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可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終於想明白的時候,卻因為這一切太令人難堪而不願意承認。是的,我想當然地以為皮塔覺得我完美無比的時候已經過去。終於,他看到了真實的我,暴虐、不值得信賴、喜歡操控一切,而且極其危險。

    為此,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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