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回東京時,等待吉敷的是媒體沸騰的報導。
由於政治消費税引起世人的高度關心之際發生了行川老人的殺人事件,週刊雜誌和各界刊物立時呈現迎合反對消費税的實力大肆口誅筆伐。
在回東京的列車上已讀過,但,星期一回到調查一課的辦公桌前坐下後,吉敷仍繼續讀行川鬱夫所寫的“小丑之謎”。以頁數來説,只有四十二頁,相當薄,不過裏面仍包括四篇短篇小説。
內容有身為死刑囚的照料者面對被絞刑的屍體之恐怖;暴風雪之夜被白色巨人從夜行列車內抓起,邊俯瞰雪原邊漫步似童話般的經歷;馬戲團中騎球的女人,以及似被團員虐待的可憐小丑的故事……以平易近人的語氣敍述,平假名特別多,感覺上可知道並非作家之作,不過卻具有奇妙的真實感。
書名用“小丑”似指行川本身,為一種自虐形式的表現,小説則是基於自己身體矮小而聯想的各種幻想之產物。
但,吉敷最欣賞,不,應該説是最被其強烈吸引的並非前面三個故事,而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連結北海道的札幌和石狩沼田間的夜行列車中發生的奇怪事件!在乘客們皆已熟睡的車廂走道上,穿紅色小丑服的瘦矮小丑消失於下一節車廂,不久,傳來手槍的槍聲。
該乘客非常驚訝,急忙趕住隔壁車廂,一看,那邊車廂的乘客並未見到小丑。他以為小丑是上洗手間,回到兩節列車間的洗手間,卻發現門上鎖。
他找來車掌把洗手間門打開,小丑額頭被手槍穿洞,自殺了,而最奇妙的是,屍體四周插着無數已點燃的蠟燭!
但,這個故事並非這樣就結束,很令人驚愕的,洗手間門一度關閉、鎖上,經過僅僅三十秒鐘之後,再次把門打開時,小丑的屍體卻已如煙霧般消失。
這時奇妙的創作,現實生活裏不可能有這樣的事。但是,行川鬱夫是自何處得到創作這種不可思議故事的題材構想呢?
吉敷也試着去見被拘留的行川,讓他看借來的“小丑之謎”,並談及自己去見過宮城監獄的河合,以及至宮古見過秦野之事,又談起他在宮城監獄因冤獄而受苦之事等等。
他極力避免使用高壓的語氣,儘可能以友好、推心置腹的態度敍述,但是,行川仍舊眼眶裏浮現淡淡的淚痕,嘿嘿笑着,一臉也不知是和善或羞澀的笑容,卻什麼都不想説。
即使試着叫他的姓名行川鬱夫,同樣是沒有反應的不置可否!吉敷悵然嘆息了。
行川這副模樣,怎麼看都只能認為是痴呆老人。這老人心中的喜怒哀樂等一切感情完全消失了,在沒有感情之下,代之浮現的只是嘿嘿的傻笑。
其實這樣也好!對於老人痴呆這種情形,吉敷也並非無法理解,問題是,如果這樣,豈非有着根本的矛盾?感情已經消失之人為何會在一瞬間受到想要殺人的激情所驅使呢?
這實在令人不解。
回到六樓調查一課的辦公桌前,吉敷仍舊繼續苦思。
這時,雷門前派出所的巡佐打電話來,説是住在附近花川户的住户看到報紙後,來派出所作了如下的證言——兩星期前,因消費税殺人的老人正在隅田公園的公共廁所喝水時,來了另一位同樣是遊民的老人,把先到的行川推開。
這種情況,若是平常人應該會生氣,但是被推得跪倒在廁所骯髒地板上的老人卻只是嘿嘿笑着,絲毫沒有生氣,也未表示抗議。
所以淺草的這位住户認為這樣的人看起來不可能會殺人,除非行川對徵收消費税有強烈不滿,否則也許是警方抓錯兇手。
吉敷又感到不解了。行川實在不像是“對徵收消費税有強烈不滿”的人物!就算社會上充斥着對消費税不滿的聲音,很難想象他能夠了解其意義,也無法認為他曾在報章雜誌上看過相關報導,更何況他是遊民,幾乎是與用錢購物之行為毫無關聯的人物……
緊接着,自稱是京成線列車掌的人物也打電話給吉敷,表示他是在和上司飲酒聊天時提及此事,上司要他打這通電話。他的證言如下——行川鬱夫大約是每兩天會搭乘一趟京成線的電車。並不是只有搭乘,還會站在乘客面前吹奏口琴,所以在乘客間相當出名,被稱為京成線的吹口琴老人。但是,他絲毫沒有兇狠的行為,也未曾給乘客們帶來困擾,只是向每位乘客——點頭的吹奏口琴給對方聽。
有一次,一位乘客因為喝醉酒,罵他“別讓人受到騷擾”,將他推下月台,他腳步踉蹌地摔到另一邊的鐵軌上,還好被列車掌所救。
不過,當時他並無生氣的樣子,也未感到難過,等該班電車過了,再搭乘下一班電車。由於在這半年內,車掌和這位吹口琴的老人已經熟識,也瞭解其個性,因此無法認為老人是會因為消費税的爭執而殺人之人物。
這兩項證言和宮城監獄的河合,以及宮古的秦野相同性質,也就是説,在吉敷查訪的線上出現的所有認識行川之人,皆有相同的見解,認為行川不是會殺人的人物。
吉敷苦惱了。依他周遭一般具常識者所見,這樁殺人事件很明顯已經解決了,動機是因消費税引起的爭執,姓名和前科也已查出,更知道其曾因殺人罪長期被囚於監獄。若是注重常識之人,可能會認為行川本性兇殘,又有什麼好再繼續調查?畢竟,如果是因殺人而在監獄裏呆過二十幾年的人物,當然是有可能再度行兇!或許,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吧!吉敷自己也並非不明白,卻總覺得有某些方面無法釋然,很難令自己同意這樁事件至此已告結束。
若被尋及理由何在?他也很難説明。當然,前述四人的證言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僅這樣,還有某種言語無法解釋的難以割捨的心境。
他有受到一種想徹底調查曾在吉原的浮葉屋工作過的被害者櫻井佳子的身世經歷,以及在靜岡縣藤枝市出生的行川鬱夫的過去經歷之誘惑。依秦野的證言,行川是在藤枝市出生,在上野一帶度過童年生活後,又回到藤枝,在公園靠回收舊貨過日子,昭和三十六年四十一歲時因綁架幼兒並撕票事件而被捕。
昭和三十六年以後,他的生活因為呆在監獄內,可以説非常清楚,但是,青年時期的一切完全不知,究竟曾發生過什麼事呢?
吉敷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麼?
經過長時間的分析後,他發現或許自己是懷疑行川和櫻井在過去有過某種形式的接觸,也希望兩人過去曾發生過某種形式的爭執,也就是説,自己希望這樁殺人事件並非大家所認為是單純衝動殺人,而是有更明確的動機!
吉敷覺得這或許是本身的宿命,也許自己喜歡這樣的事件……不,不是這樣的。
他轉念一想:自己絕非那樣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問題是在行川,老人乍看外貌似痴呆,世人也認為其痴呆,但是,痴呆之人能夠寫出那樣的小説嗎?
不可能的!那傢伙不是痴呆。由於經歷過太多痛苦,個性變得懦弱畏縮,不過,絕對比別人認為的還更具百倍的知性!
沒錯,就是為了這點。吉敷明白自己是認為這位表面上看起來痴呆的老人其實非常聰明,所以才會無法釋然。這樁事件還隱藏着某種內幕,並不如目前表面上所顯示的如此單純,也因此他才會如此的坐立不安。
吉敷打電話至藤枝市警察局,詢問昭和三十六年在綁架幼童撕票案中被逮捕的行川鬱夫的調查資料是否仍保存?是否有人瞭解行川的過去及其身世?並表示希望對方能夠在一、兩天之內答覆。
擱回話筒時,主任叫他,環顧四周一圈後,低聲問:“你仍在追查那樁消費税殺人事件?”
吉敷頜首。
“像樣點吧!”主任説,“沒有任何不明要素了,對不?已知兇手姓名,也明白其動機,被害者身份已查明,你還有什麼不滿?其他工作還堆積如山呢!”
的確,這樁事件太單純,欠缺繼續深入調查的説服力!
“難道有行川並非兇手的可能性存在?”
“不,那倒是沒有,畢竟有太多目擊者了。”
“那麼,你還有何不服?”
“行川曾因殺人罪在宮城監獄服刑……”
“這不就對啦?他就是那種人。”主任直接反應,説。
“但,在服刑期間他是模範囚犯,很多認識他的人皆異口同聲地表示他不是會殺人之人。”
“什麼話嘛!事實上他是殺了人,不是嗎?”
“話是這樣沒錯,但,很難相信只是為了消費税就殺人。”
“怎麼,原來你是不喜歡這樣的動機,認為另外還有其他動機?”
“是的。”
“這種事根本沒差別嘛!”
“沒差別?”
“不錯!我們的工作是逮捕罪犯,沒有沉浸於感傷的閒工夫。”
“是感傷嗎?”
“是的。會殺人之人都是腦筋什麼地方有毛病,這種傢伙對於動機的供述不可能只有一種,因為他們對自己的心理也不太瞭解,也就是説,我們必須在適當的部分作判斷,深入探討罪犯的深層心理乃是作家或學者專家的事,並非刑事的職責。”
“這點我很清楚,但,還是請再讓我稍微調查一下吧!目前這樣我無法釋懷。”
“喂,就算你證明了另有動機又如何?事態還是完全不會改變的。”
“我知道,但,還是請再讓我試試看。”邊説,吉敷邊想起宮古的秦野。
吉敷抱着逃避的心情離開調查一課,走出警視廳。他真的沒辦法就這樣置之不顧。於是,也未找小谷,自己轉搭電車前住吉原——他想去浮葉屋再見老闆娘一面。
她仍舊是笑容滿面、委婉應對,不過很明顯能看出內心的迷惑。
吉敷故作不知,表明自己希望更詳細瞭解櫻井佳子的過去事蹟。
老闆娘困惑地笑了。
“雖然你這樣説,但是我也不太清楚。”她搔了搔跪在擦拭得很乾淨的舊木板上的膝蓋,説,“那個人是源田先生介紹,很突然的就來我這兒,雖然以我們的立場是不該這樣説,但是,像這樣的人跟我們都不會很合得來。我們雖非花魁,不過在這種地方都有一種……或許該稱為傳統吧!也就是説,彼此儘可能不深入追問對方的過去,所以我們從未追根究底地問過那個人的住事。
“但,她剛來時因為像女明星般漂亮,我是想過她可能不是平凡的女人吧?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之類。她似乎具備一種華麗的氣息,彷彿與生俱來就理所當然受到大家的奉承般——不論是應付客人的態度,抑或面對我們的態度……正因為這樣,我們更是不敢去探討她的往事了!”
吉敷頜首。這方面的事他也可以理解。
“那麼,除了你,還有誰能知道櫻井的過去呢?”
“我想在我們這兒是沒有,因為現在只剩年輕女孩,昭和三十年左右在這兒工作的人皆已離開了。”
吉敷也考慮把那些年輕女孩一個個叫來問問看,但,她們的確不太可能知道,就算知道,當着老闆娘的面前也不會説出,只好放棄了。
“好吧!那麼,能告訴我源田事務所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嗎?”吉敷明白只好從源田這條線上着手了。
“是的,那當然沒問題。不過源田平吾前年去世,目前已是其兒子那一代了。”
“我知道。”吉敷回答。
老闆娘默默站起來,走向裏面。
吉敷也站着等待。
吉敷爬上地下鐵車站的階梯,是在三愛之前。他穿越銀座街的十字路口,朝歌舞伎座方向走去。源田平吾之子正吾所主持的事務所——源田大樓開發公司位於東銀座,在新橋演舞場稍南,並非必須搭乘計程車的距離。
吉敷夾在幾乎覆蓋住整條柏油路面的人潮中慢慢前行。他已經先以電話聯絡過,源田正吾表示今天一整天都在事務所,隨時可以前來。
這是一個春陽炎炎,非常晴朗的日子,如果快步走較長距離,很快就會汗如雨下。
吉敷忍不住想:自己為何會如此執着於這樣的事件呢?不管再如何深入追查,這都不是很吸引人的事件。問題是,即使是多微不足道的事件,若有令人不能釋然的部分存在,就沒辦法棄之不顧。
狀似痴呆老人的行川鬱夫只因被要求支付他不懂的區區些許消費税,就氣憤殺人,這只是表面上的説明。行川老年痴呆,曾因殺人罪進監獄服刑二十六年,依常識判斷,重蹈覆轍的可能性充分存在。
但,吉敷卻認為行川並非痴呆老人,再根據至目前為止的調查所得,能推測他並不是會毫無理由殺人之人,那麼,他殺死櫻井佳子絕非為了十二圓的消費税。
這樣一來,就不能認為毫無差別。為消費税而衝動殺人和具充分動機的殺人截然不同!或許追查這種事沒什麼特別吸引人之處,吉敷卻無法置之不理。
源田大樓開發公司的事務所位於駛經河底般低地的首都高速公路旁,是一棟銀色的巨大雙層樓建築物,一樓有餐廳和咖啡店。或許,這棟建築物也是源田大樓開發公司的出租大樓之一吧!
進入有大型石雕擺飾的寬敞豪華樓下大廳,搭電梯上二樓。除了電梯就是服務枱,吉敷對服務枱小姐説明來意後,對方馬上説:“請這邊走”,自己在前面帶領,走過正埋首桌前工作的員工身旁,輕敲以美耐板隔開的董事長室房門。
“請進。”
服務枱小姐先進入後,馬上又出來,推開房門,朝吉敷説:“請!”
吉敷點頭致意,進入。一看,房內地板約莫一半鋪着綠色人造草皮,一位頭髮花白的男人正屁股朝這邊在練習推杆。
“我是調查一課的吉敷。”吉敷説。
“啊,請在那邊沙發坐一下。”男人沒有回頭地説,同時輕擊高爾夫球。小白球在人造草皮上滾動,慢慢掉入洞內。
“不好意思,我是源田。”似乎剛剛打了一顆好球心情很愉快,源田臉上堆滿笑容走向吉敷。
在吉敷的想象中,既然是第二代,應該是更年輕,但,源田正吾怎麼看都已經超過五十歲,而且身材瘦小。
“你想問什麼呢?”源田邊説,邊在吉敷面前坐下,邊從桌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細長形狀的褐色香煙,用桌上的大型打火機點着,同時也請吉敷抽煙。
“是令尊平吾先生認識之人,櫻井佳子。”
“櫻井佳子?啊,就是浮葉屋的?”説着,他吐出一口煙霧。
“你知道她前些天被人殺害嗎?”
“是的,我知道。”
“由於動機方面存在着疑點,如果你對櫻井的事有任何瞭解,希望能夠告訴我,尤其是關於她的過去。”
“不……對於家父和女性的關係我不太清楚,一方面也是因為我不太有興趣。我只聽説櫻井非常漂亮。”
“你見過她嗎?”
“沒有,因為我從未去過浮葉屋。”
“照片或什麼呢?”
“也沒有,只是在淺草的花魁道中游街時看過兩次,才知道那就是櫻井。”
“當時你獨自一個人?”
“不,和家父一起。”
“當時令尊曾講過什麼嗎?”
“我想應該講過很多事,可是我因為知道她是家父的女人,所以不太想聽,而且我都是看到一半就回公司……反正,大多是一些“這女人不錯吧”、“扮花魁很迷人吧”之類的話……”
“令尊和櫻井是在那裏認識的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在哪裏遇見,看上眼就帶回來……”
“在花魁道中游街時,令尊有提過關於櫻井的過去之類的話嗎?”
“沒有……我只記得似乎説過“她年輕時代就習慣於花魁那種打扮”。”
“是指她在浮葉屋一直演出花魁秀嗎?”
“不,可能是從那之前的意思……”
“那之前?”——這點非常重要!
“嗯,好象家父也説過,正因為她習慣於扮演花魁才帶至浮葉屋。”
“習慣於扮演花魁?”
“我認為是習慣於扮演花魁讓人看……”
“那又意味着什麼?是從事歌舞伎或戲劇行業?”
“是的,家父很喜歡觀賞歌舞伎,或至那邊的新橋演舞場觀賞新派的戲劇,所以連公司也設置在這裏……因此,櫻井曾經是演員就並非不可能了。”
但,吉敷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能夠那樣簡單就帶走歌舞伎或戲劇演員嗎?如果是把她藏在遠離人羣的地方還可以理解,但是讓她住在東京的都中心,當然會被劇團尋獲而帶回,除非……
“源田平吾先生的故鄉是?”
“北海道,北海道的旭川。”
“什麼時候來這兒?”
“昭和三十二年正式遷居東京。在那之前,是在這兒設置分公司,不過業務中心仍在旭川,只是在旭川不管如何努力經營皆不太順利,所以……”
“你在旭川那邊仍有故居?”
“不,沒有了,只剩親戚。”
“有誰對令尊和櫻井的事知道得較詳細嗎?”
“應該沒有吧!如果有,也已經都死啦!而且,家父不太想告訴別人有關女人的事。
“櫻井在淺草經營的食品店是?”
“那是家父在遺囑中吩咐,將我們公司擁有的店面之一贈送給她。”
“現在她死了,那家店面怎麼辦?”
“這件事就很微妙了,依法並不好處理,只不過櫻井似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並無家人或親戚。”
“在户籍上嗎?”
“是的。”
“她的本籍是哪裏?”
“我想是靜岡市吧!”
“目前的住址是東京?”
“是的。”
“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
“結婚經歷呢?”
“沒有,也未育有子女。”
“能夠調查她以前的職業嗎?”
“我只知道她是浮葉屋的女服務生兼演員,至於以前就不知道了。”
“令尊一直對浮葉屋有金錢上的援助?”
“是的,家父喜歡古老、傳統的東西,也喜歡戲劇、喜歡女人。這大概是因為以前呆在鄉下地方吧?對於東京的玩樂覺得很稀奇……”
“你呢?”
“我也喜歡東京,不過是喜歡現代的東西,那種古老、形式化的東西不適合我。”説着,他又吐出煙霧。
“令尊生前是否有交情較親近的朋友?”
“沒有,都死了。”
吉敷只好回調查一課,才剛坐下,電話響了,是藤枝市警局打來的。
“請問是一課的吉敷先生嗎?”
“是的。”吉敷回答。
對方自稱是藤枝警局的小川:“關於你所提之事,有關昭和三十六年的行川鬱夫事件之調查資料已經銷燬了。”
“哦,是嗎?”
“地方法院那邊或許還保存有公開審判的資料。”
“當時負責承辦行川事件的便山先生呢?”
“便山課長已經屆齡退休。”
“什麼時候?”
“這個,可能將近二十年了。”
“現在是?”
“現在也居住藤枝市。仍會參加藤枝市警察友好會之類的聚會。”
“謝謝你。也許此後還會有事請你幫忙,屆時務必多多指教。”
“行川事件是怎麼回事?”
“行川鬱夫上星期的四月三日又在淺草殺人。”
“哦,是嗎?”
“行川居住那邊時,對他很瞭解之人你知道是誰嗎?”
“這……都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
吉敷想:若是便山應該會知道吧!
“我知道了,非常謝謝。”
“別客氣。”
“對了,你知道藤枝市政府的電話號碼嗎?”
“知道,請稍候。”
“麻煩你了。”
之後,吉敷打電話至藤枝市政府户政課,查詢行川鬱夫的本籍是否仍在該市的什麼地方。結果,對方回答:“有”。
“有?”吉敷忍不住提高聲調。
“是的。”户政課員説,“本籍設在此地,目前的住址也在這裏。”
“目前的住址?這麼説,現在是有他的什麼親戚住在那邊?”
“不,目前是空屋。”
“行川有房子……”吉敷喃喃自語了。這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在藤枝市有房子,那麼,行川鬱夫為何要在淺草當遊民呢?何況,他在藤枝市不也是遊民?既然有房子可住,為何要這樣做呢?
“目前的住址和本籍所在地不同嗎?”
“不,是同一地點。要念給你聽嗎?”
“謝謝。”
“藤枝市上新田町一三0八。”
“這個上新田町是?”
“在山上。”
“行川的家人如何?”
“只有父親善次和他兩人。善次昭和三十六年十一月死亡,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那,行川的母親呢?”
“户籍上並未註明,或許是善次在外面的私生子也不一定。”
“是嗎?沒有妻子嗎?”
“是的。”
“麻煩告訴我,父子兩人的出生年月日。”
“沒問題。善次是明治四年二月十四日,行川鬱夫是大正九年七月十四日。”
“我知道了,謝謝。”
之後,吉敷想整理一下思維,外出呼吸新鮮空氣。他走出警視廳正門,穿越馬路,沿着皇居的城壕朝日比谷方向走去。
鎮日晴朗的一天即將過去,如同在宮古感受到的一般,風開始稍稍帶有寒意,壕溝水面波紋粼粼。
皇居的石牆泛黑、生苔,但是覆滿石面的綠色藤蔓植物卻鮮嫩蓬勃。
車流亮起黃色霧燈。
雖是處於排廢氣中心的城壕,但是面向皇居,將耳朵掩住,沒聽見背後的車輛噪音時在這東京正中央地帶確實仍存在着江户——不可撼動的沉潛歷史本身。
吉敷稍微能夠理解中村的心情。他是位不像刑事的奇特男人,儘管每天面對血腥的殺人事件,卻只要逮住空閒就閲讀有關江户和吉原的歷史文獻。以前,吉敷一直認為他是奇特之人,可是見到“眼前”的東京,才發現那是因為自己從來不想稍微去了解平時四處繞行的場所本身的歷史之故吧!
吉敷稍稍放慢步伐。若是像這樣眺望四周,江户的餘韻會靜靜展現眼前,恰似等待精神上有餘裕之人鑑賞的著名壁畫般,默默存在於極平常的場所。譬如,他此刻正走去的日比谷,或者沿皇居左轉可見的大手門,甚至眼前這一帶,在江户初期仍屬海邊,完全是家康的家臣自力填海造地、建造宅邸居住,封建城市的江户就是這樣慢慢的形成。
以前,中村即這樣告訴過吉敷。
而,海面到處被填滿成城壕狀,江户城東邊——現在的銀座和剛才的源田大樓開發公司坐落的附近——有着縱橫交織的壕溝,呈現出水都風情。
這種壕溝上到處跨架橋樑,在二次大戰中仍殘留之一就是以“君在何處”出名的數寄屋橋。這點,中村也曾經説過。只不過平時吉敷並無思索這種事情的餘裕。
關於行川鬱夫,先前藤枝市政府户政課的答覆裏含有奇妙而令人費解的要素。
首先,行川在藤枝市有房子,為何不想回藤枝市呢?應該沒有非得留在東京的理由吧?與其露宿隅田公園,不如睡在屋檐下來的舒服,不是嗎?
另外,行川的父親善次是明治四年出生,而行川是大正九年出生,也就是説,善次五十歲時才生下行川。當然這種情形不算異常,但,五十歲才生下唯一的兒子總是有些奇妙。
還有,户籍內並無母親的存在,其理由何在呢?若是父親已有妻室還能夠解釋,替自己生下兒子的女人,行川善次為何不讓她入籍呢?
行川在藤枝市內有房子,為什麼要在市內的公園落腳,從事舊貨回收業呢?只要在自己家生活不就好了?
最後一點,依宮城的河合所言,行川是攜帶自己綁架的幼童走在山中,幼童失足掉進河裏死亡。這件事也令人搞不懂,如果行川是歹徒,他自己有房子,根本沒必要帶着綁架的幼童在山裏走動。
吉敷很希望直接向行川詢問這些疑點,不過想想還是作罷。
那位老人不管自己講些什麼皆不想反應,好像他的肉體仍活着,精神卻已經死了,理由又是什麼呢?老人就像是已完成一切人生目的之人,難道這和櫻井佳子命案有關聯?
走着之間,吉敷來到日比谷公園附近。他進入公園,在涼椅坐下。
感覺上彷彿獨自做着無意義的事,可是仔細想想,一向都是如此,每當遇見無法讓自己釋然的狀況時,他總沒辦法視若無睹,這種與生俱來的個性實在不可救藥。
休息一會兒後,吉敷站起身來,穿越公園,自帝國飯店前的公園東側走出,進入地鐵入口的階梯。
雖想到可能白費工夫,吉敷仍換搭地鐵前往淺草。為求慎重起見,他希望查訪三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時沿途的情形。
晚間七時左右,吉敷爬上淺草雷門前的階梯。從雲門至淺草寺的沿街店面皆已亮起輝煌燈光。昔日的江户可能沒有這般燈火輝煌氣象吧?不過,在這處最熱鬧的區域,應該也很酷似才對。
衣着華麗的少女們和可能投宿在附近飯店、身穿休閒服的外國人們,在雷門的大燈籠下交織穿梭。
自從這樁事件以來,吉敷也不知第幾次的走過大燈籠底下。他進入最前方的簪飾店,出示警察證件,詢問花魁道中當時之事。
“上個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時,遊行行列也經過這兒嗎?”
“是的。”中年老闆娘聲音裏透着不安地回答。
“當時有過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奇怪的事情?沒有。”
“沒有注意到?”
“是的,因為人太多了……”
“當時你見到這位老人嗎?”吉敷拿出行川的照片給對方看,“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
“不,人太多了,我沒有注意到。”
吉敷就像這樣沿著仲見世街由街頭至街尾詢問着,但,結果還是一樣,每一家店的人都是相同的回答人太多,什麼也沒有注意到。
吉敷離開仲見世街,進入橙街。花魁道中的遊街行列應該也經過這裏。
橙街的商店並不像仲見世街的商店那樣,街道兩旁有咖啡店、食堂、柏青哥店等等,也就是説大部分不是開放式店面、老闆一整天都望着馬路的商店。
即使這樣,也可以推測在花魁道中游街時,店內的人會出來外面觀看。
這條人行步道和車道分隔開的馬路,路面較仲見世街寬,或許能夠有什麼新發現也不一定。
但,吉敷雖從橙街最前頭開始進行查訪,結果和仲見世街相同,非常不順利。很多人表示有出來店外觀看遊街行列,卻並未見到特別奇怪之事,也無人看見帶着口琴的瘦小老人。
不知不覺間,夕幕低垂,夜風吹拂臉頰也有了涼意。還是沒有進展。夜更深了,在吉敷眼前,將商品搬入店內、拉下鐵卷門打烊的店家增加了。
他感到疲憊,倚在電線杆上,忍不住一股空虛感襲上心頭,甚至在想,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忽然,不知何故,秦野的臉浮現眼前!吉敷站直身子,決定再繼續嘗試一下。
前方有一家正準備打烊的陶瓷器具店,店老闆正辛苦地將置滿陶瓷器的沉重平台推入店內。
“抱歉,打擾一下。”吉敷邊走近邊説,出示警察證件,然後重複問已經反覆問過兩小時的問題。
“三月底的花魁道中游行嗎?嗯,我看了,因為也經過這兒。”
吉敷讓對方看行川的照片。
“啊,這位老先生嗎?我見到了。”老闆立刻説。
“是在花魁道中那天?”
“是的,我一直站在這兒觀看遊行。”
“確實見到?”
“嗯,絕對不會錯。他從那邊一跛一跛的走來,站在人行步道的這邊,靜靜看着。”
“看誰?”
“扮花魁的女人呀!我因為心裏在想,怎會有這樣奇怪的老人,所以才清楚記得。”
“後來呢?”
“遊行行列往那邊一直走過去,老人也緊跟着走。”
“緊跟着走?”
“不錯,緊跟着,邊側身移動的緊跟着。”
吉敷一下子鬆懈了心情:終於有收穫!行川當時已認出扮花魁的櫻井佳子,而且一直跟着她走,果然並非刺殺她的那天才初次見面。那麼,這絕非單純的為了消費税而殺人!究竟是跟到什麼地方呢……不,行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緊跟着花魁道中的遊行行列呢……”吉敷不自覺喃喃自語了。
當然,他並非在詢問陶瓷器店老闆。
“不,這我也不清楚,但是,隔壁壽司店的女兒也是跟着行列走,你可以去問問她,搞不好她會知道呢!要試一試嗎?”
“麻煩你了。”
“嗯。那麼,請稍待片刻。”
店老闆拋下自己的店,輕輕拉開朝雷門方向左轉處、間隔一家店面的壽司店玻璃門。
“抱歉,縷子在嗎?”
“怎麼搞的,這樣冒冒失失的?”裏面有聲音問。
接下來聲音降低了,似乎陶瓷器店老闆在説明原委。
吉敷邊想,這一帶還保留着昔日做生意人的純樸風情,邊跟着進入壽司店。
店內並無客人。一見到吉敷,約莫四十歲開外的男人立刻在櫃枱內點頭招呼,説:“我已經找小女來了。”
“真不好意思。”
“請坐。”
結果,陶瓷器店老闆也在一旁坐下。
“你的店不要緊嗎?”壽司店老闆問。
“管他的,老婆自己會關店門。”
這時,一位十歲模樣的小女孩自繩簾下走出,清湯掛麪頭,相當可愛。
“有什麼問題儘量問。縷子,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這位刑事先生。”壽司店老闆説。
“什麼事呢?”少女顯得有些不安地問。
“三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當時的事。”吉敷開口,“你一直跟着他們的行列走嗎?”
“嗯。”
“有見到這位老先生嗎?”吉敷讓她看行川的照片,“身材很矮的老人。”
“啊,這個人我看過。”少女大聲説。
“看過?”
“嗯。”
“是什麼情形呢?”
“從那邊的橙街對面而來,然後跑步追上我們。”
吉敷眼睛一亮。跑步?行川是和遊行行列擦身而過時,發現是櫻井佳子,才跑回來的嗎?而且是扮成花魁模樣的櫻井佳子!
“然後呢?然後怎麼樣?”
“直到慶橋為止,一直跟在我身旁。”
“是嗎?跟着你嗎?這位老人當時是什麼樣子?”
“表情好像非常驚訝,拚命注視着扮花魁的阿姨的臉哩!”
“櫻井佳子的臉?”
“是的。”
“櫻井發覺了嗎?”
“我想是沒有,因為她必須一直看着前面。”
“是嗎?謝謝你。”吉敷從高腳椅站起身來。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其中必有某種內情!對行川鬱夫而言,櫻井佳子是其舊識。此時,吉敷已非常自信這樁事件另有內幕了。
翌晨,吉敷上班時,主任來了。
“你過來一下。”主任説完,走出走廊。
吉敷跟在後面。一看,主任站在窗邊等待。吉敷一走近,他立刻大聲問:“你到底在幹什麼?”
“調查呀!”吉敷回答。
“調查已經結案的事件?”
“行川的事件尚未結案。”
“已經結束了,是消費税殺人事件。我不知講過幾次了,不管是誰,都認定如此。如果我們閒着沒事幹還好,但是我們正忙得兩眼發昏呢!別再浪費時間了。”
“行川的事件並不是什麼為了消費税殺人,他以前就認識櫻井佳子了。”
“你怎麼知道?”
“昨夜我查訪時掌握到的證言。行川在淺草的橙街偶然發現扭花魁、正在遊行的櫻井佳子,發覺是舊識,就一直跟着遊行行列移動,也就是説在上個月的二十六日之時,行川已有決定殺害櫻井佳子的可能性存在。”
“什麼是花魁的遊行呢?”
“那是淺草在春天舉行的祭典之一。”
“你的意思是,那是計劃性的殺人事件?”
“至少不是因為區區十二圓而衝動殺人。”説着之間,吉敷腦海中靈光一閃,“問題一定是出在靜岡!行川雖是在藤枝市出生,可是少年時代是在東京過的,到了昭和三十年代才回到藤枝市。櫻井佳子是在靜岡出生。雖然在昭和三十年代,櫻井是在東京的吉原,不過可以認為行川回靜岡縣是由於不知道櫻井的消息。靜岡和藤枝的距離近如眉睫,也就是説,行川對櫻井的殺意很可能從昭和三十年代一直持續至今。
“但是昭和三十六年,行川因涉嫌綁架幼童並撕票而被捕,送入宮城監獄,所以整整二十六年間不得不中斷其懷恨之心,直到出獄後才再度燃起。最主要的契機是在淺草見到花魁道中的遊街行列!行川本來已經對追查櫻井的行蹤半放棄了,卻因偶然發現扮花魁的櫻井佳子而再度燃起殺人之念。
“沒錯,只有這樣分析才能夠解釋得通!在東北地方的監獄裏飽受虐待和折磨,每個人皆認為他一定不希望再回牢裏,也證言他的個性冷靜,不可能會殺人。但,他卻殺人了!這絕對不可能是為了區區十二圓而殺人,而是有某種重大內幕背景存在,由昭和三十年代持續至今!”吉敷邊説,邊在主任身旁踱來踱去,一副坐立不安狀。
“見到扮演花魁的櫻井佳子,行川大驚,想起兩人間過去的某種因緣。所謂的花魁,其濃妝豔抹和一般的化妝截然不同,即使平日認識之人,忽然見到也可能無法認出,但,行川卻認得出化妝成花魁的櫻井,這表示行川一定在過去和打扮成花魁或穿和服濃妝的櫻井佳子有所接觸。這麼一來,不是歌舞伎就是戲劇了!那又剛好和我昨天在源田大樓開發公司所推測的櫻井之經歷重疊,看樣子朝這個方向調查是不會錯了。”
吉敷喃喃自語:要到藤枝市看看嗎?還是再跑一趟靜岡,徹底查明櫻井佳子的過去經歷?
“喂,你在咕噥些什麼?”主任打斷吉敷的思緒,問。
“你剛剛也聽到了吧?這樁乍看之下很單純的事件,其實隱藏着許多未知的內情,要我就這樣放手是不可能的。”吉敷回答。
“為什麼?”主任的聲音帶着威脅意味。
“為什麼?”
“沒錯,為什麼要拘泥於這種事?”
“為了瞭解真相。”
“瞭解真相又如何?兇手會是不同人物嗎?”
“應該不會吧!殺害櫻井佳子的人是行川,這項事實不會改變,畢竟有很多目擊者。”
“那不就對了?你這是在浪費時間。雖然理由改變,不過其他完全未變,行川同樣是兇手!”
“我不認為是浪費時間。我們的職責是解明真相,不是嗎?”
“別講那種不成熟的話!你以為為何需要警察存在呢?解明真相併非第一目的,最重要是維持社會秩序,除掉社會上的惡徒。別以為幹了警察就能到處揮灑自己的理想,世間並非為你一個人而存在。”
“原來如此,是維持社會秩序嗎?也就是説,只要能逮捕兇嫌,就可以不管動機或真相如何?”
“我沒有這樣説,問題是,再怎麼深入追查這件案子,也查不出什麼名堂。”
“那得試試看才知道吧?”
“如果我們調查一課很清閒倒是無所謂,現在很忙……”
“調查一課任何時候都很忙的。”
“吉敷,我坦白告訴你,那樁事件已經結案了,在兇手被捕的那一刻就已結束,你別浪費警視廳的錢和時間。”
“那樁事件並未結束!”
“混帳!你要讓我講多少遍同樣的話呢?刑事的工作是逮捕兇手,別幹其他事。”
“主任,或許你是蔑視行川鬱夫的人格也不一定,而這就是輕蔑人權!不,不只是你,世人皆是如此,由於對方只是在淺草流浪的痴呆老人,也由於對方曾因殺人罪被判刑確定且長期服刑,才認為他因不明白何謂消費税,只為了區區十二圓就可能衝動性的殺人。問題是,這位行川老人很可能有超出常人的智慧!”
“死刑囚也有人權嗎?”
“主任,這在法律上是完全不同的,正因為是死刑囚,如果未執行處決,還能夠彌補其罪行,唯有在被處決的瞬間才是罪犯!”
“別講那種放屁理論了,我不想像高校學生那般和你辯論,反正我們的職責只是維護秩序,別超越職權。”
“解明真相才算維護秩序吧!”
“你真的是有理説不清!”
“主住,你沒有面對過長期待在監獄裏的人,也從未被警察權力的橫暴和無理所折磨過,才會説出這種話。”
“服從法律和秩序生活的我們,為何必須像罪犯般受糾正?反正……”
“你是要我放棄現在所做之事吧?但,不管你怎麼説,我都沒辦法放棄。你説同樣還是兇手,但,罪行卻很可能會有所變化。依你的觀點,殺人者皆為窮兇極惡之人,全該下地獄。不過,事實上殺人也分等級的,依目前的情況,若解釋為店老闆要求為商品付費卻不願付費而殺人,根本毫無酌量狀況的,但,如果真相完全不同,而且有不得不殺人的理由,罪刑絕對會因而改變!”
“若是這樣,當事人本身為何不提及?”
吉敷無詞以對。
“這豈非很奇怪,對不?如果他不是老年痴呆,應該會説出來,説出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不是嗎?”主任乘勝追擊。
“無論如何,包括這點在內,我會一併調查。”吉敷説,已有些意氣用事了。
“如果你經常要做這種事,最後會在這兒待不下的。”主任拋下這句話,沿着走廊離開了。
吉敷回辦公室自己座位。
這時,鄰座的小谷叫他:“吉敷。”
最近,他大概也對吉敷的單獨行動不太瞭解,許久未打招呼,但,這時卻主動開口。
“你看過這個嗎?”
吉敷望向小谷。
小谷拿着一冊雜誌,掀動封面。
“沒有。是什麼?”
“上面刊載行川寫的小説,好像是行川老人在宮城監獄裏寫的。”
“在哪裏?”吉敷原地站起,自小谷手上一把搶過週刊雜誌。
由於世人對課徵消費税的反感,在淺草發生這樁事件引起異樣的關心,媒體頻繁競相報導,對此,吉敷也略知。另外,媒體也知道兇手姓名是行川鬱夫,更知道他曾在宮城監獄裏蹲過二十六年之久,所以週刊雜誌會報導也不足為奇,但,吉敷卻從未想過連行川所創作的短篇小説都刊載出來。
他大略看了有關行川的報導內容。只有約莫四頁篇幅,不算太詳盡,不過已很扼要介紹吉敷所掌握的事實。報導之後則是行川的作品之一——在北海道的夜行列車洗手間自殺的瘦小小丑,其屍體消失的怪談。
這篇小説是在宮城監獄內的印刷工廠偷印並傳閲於囚犯之間,當然除了宮古的秦野之外,還有別人會保存,可以推測雜誌記者是從那些人手上取得。即使這樣,動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今天是四月十一日,距櫻井佳子遇害才剛過一星期,記者竟然已查出這篇小説的存在未免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是持有這篇印刷物之人主動打電話和週刊雜誌的編輯部連絡?
或許是這樣吧!否則動作怎能這樣快就令人難以理解了。
宮城監獄、秦野那邊,甚至東京的源田處,都沒有周刊雜誌記者到訪過的形跡。一般而言,民眾投書或求助,雜誌社接獲的案例遠比警方來得多,畢竟,那較能讓民眾安心!所以,警察系統大概也必須有所改善才行。
“這冊雜誌是什麼時候發售?”吉敷問小谷。
“星期五。”小谷回答。
這麼説,這雜誌的編輯部是和吉敷約略同一時期拿到行川的小説了。
“我知道了,謝謝。”吉敷想把週刊雜誌遞還小谷。
“不,沒關係,你拿去吧!我已經看過了。”小谷説。
吉敷把週刊放在自己桌上。然後,他打電話給台東區公所户政課,請對方幫忙調查櫻井佳子的本籍地。他本來以為或許仍在靜岡市,但,很遺憾的,已經遷至台東區日本堤了。這個住址大概是她在浮葉屋時代的住處吧!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九年四月二日。
本籍會由靜岡遷出,應該意味着她在當地已無父母或兄弟姊妹吧!浮葉屋的老闆娘也説過,櫻井佳子是單獨一個人。
這是否表示已無人知道櫻井佳子的過去經歷呢?出生地遷移自本籍,沒有熟人、朋友,以前照顧她的幕後支持者又已死亡。眼前有必要查出這女人過去的經歷,該怎麼做才好呢?
吉敷首先打電話跟靜岡縣警局和靜岡分局連絡,表示目前在媒體轟動一時的消費税殺人事件的犧牲者櫻井佳子是當地人氏,希望對方能儘可能協助調查,看看是否能知道其過去經歷,並説明一、兩日內會寄其年輕時代的照片過去。
然後吉敷打給浮葉屋,表明有必要清查櫻井佳子過去的經歷,需要其年輕時代的照片特別是在店裏扮花魁表演時的照片,希望能夠找出幾張,最好是特寫鏡頭。
浮葉屋的老闆娘答應了。吉敷問什麼時候可以準備好,對方表示大概今晚之前就能找出,於是吉敷表示明天早上過去拜訪。他心想,如果拿到櫻井佳子扮花魁的照片,也可以藉此向歌舞伎團和演藝圈查詢了。
喘了一口氣,吉敷靠向椅背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總機小姐的聲音傳入耳中:“吉敷先生,北海道來的電話。”
“北海道?”吉敷疑惑不已。等待片刻,話筒裏響起悠閒的聲音。
“啊,吉敷先生嗎?”
不像是東京人氏的腔調,不過有些熟悉。
“是的,請問……”吉敷一時想不起來。
“或許你忘了,我是札幌的牛越。”
“啊!”吉敷的聲調提高了,手扶住桌角,坐正身體。好懷念的聲音——是札幌警局的牛越佐武郎探長,“原來是你,真是難得!從哪裏打的電話?”
“札幌呀!如何,你那邊有什麼改變嗎?”
“不,完全沒有。還是老樣子。”
“很忙吧?”
“是的,忙得團團轉。你那邊呢?”
“這裏是鄉下地方,閒得很。”牛越的聲音還是同樣悠閒。他講話的態度總是如此,簡直不象警察,不過對於這時的吉敷來説,卻高興得快雙手合十了。
他本來已忘記世上還存在着以這種方式講話之人。處於四面楚歌之中,心情也有點沮喪了,聽到這個令人懷念的聲音,真是由衷的高興,甚至還覺得這聲音乃是無上的救贖。
“真高興呢!很感激你打電話來。有沒有要事能上來東京一趟?好希望見你。”
“很遺憾,沒有。我也想去呢!”
“你那邊的氣候不錯吧?”
“正是櫻花盛開的時期。”
“哦,現在才要盛開嗎?這邊都凋零了。”
“是嗎?應該是吧!和這邊相比,東京偏南方,是應該過了花季……”牛越總是有所感慨。吉敷真希望能永遠和對方聊這種日常瑣事。
“對了,牛越,有什麼事嗎?”吉敷問。如果不主動提出,牛越永遠不會談到主題。
“啊,對了,是那樁消費税殺人的事,週刊雜誌也有報導哩!”
“是淺草的行川鬱夫事件嗎?”
“沒錯,聽説那樁事件目前由你承辦?”
“是的。”吉敷邊説,邊頜首。
“昨天,從朋友那兒聽到很奇妙的事。”
“奇妙的事?”
“不錯,是兇手行川在宮城監獄內創作的小説。你知道吧?”
“知道。剛才我也看過雜誌了,而且,我自己也去過宮城監獄,拿到同樣的作品。那篇小説令人毛骨悚然,對不?”
“是令人毛骨悚然。”
“坦白説,那篇小説怎麼啦?”
“小説中所寫的事這兒真的曾發生過……有人這樣説的……”
“真的發生過?”吉敷不自禁提高聲調了。
“沒錯,所以我才想到要告訴你。”
“在哪裏發生那樣的事件?”
“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裏?”吉敷邊問,邊翻開向秦野借來的“小丑之謎”的第一頁,看着。
“札治線在離開浦臼往札幌中間的那一帶。”札招線嗎?行川的小説中的確寫着“從札幌朝石狩沼田北上的札沼線”。
吉敷接着從桌上書架中放着的幾冊書中抽出一本列車時刻表,翻開卷頭的地圖之頁。
“札沼線嗎?是連結札幌和沼田的路線吧!”
吉敷以右手食指沿北海道鐵道路線圖移動。想想,在閲讀行川的小説時,一方面認為事實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所以未曾確認過小説舞台之札沼線所在的位置。
很快就找到札幌了。沼田、石狩沼田比較難找,不過沒多久也在旭川西方找到。
“啊!”他忍不住低呼出聲,“沒有這樣的路線啊!”
沒有連結石狩沼田和札幌的路線存在。是有自札幌北上的路線,卻只到新十津川車站並沒有更北上的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石狩沼田是留萌本線的車站,位於深川和增毛之間。”吉敷喃喃自語。
在吉敷所看的索引地圖上,所謂的留萌本線只是一條灰色細線。而由於函館本線是黑色粗線,因此和這類主要幹線相比,應該是登山鐵道吧!
“可是,沒有從石狩沼田向南的路線……這是怎麼回事呢?是那篇小説設定虛構的路線……”
“不,吉敷。”牛越開口了,“雖然尚未確認,但,難道不能認為在發生該事件當時確實有這條鐵道存在嗎?”
“什麼?現在雖無,當時卻存在?”
“是的,只不過現在已廢線。”
“可能有這樣的事嗎?”
“不能説沒有吧?”
“那人説是什麼時候的事件?”
“好像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
“週刊雜誌上刊載的行川的小説,也是同樣時間,不是嗎?”
“啊,是的。”
“昭和三十二年的話,已經是超過三十年前的事,鐵道路線會改變也很有可能。”
“嗯,或許吧!但是,行川的小説中所寫的事件應該是幻想吧?現實世界裏應該不可能發生的。那個人説和事實上完全一樣?”
“我是這樣聽説的。”
“是身分明確、足以信任之人物?”
“這點我尚未確定,因為,是透過中間人。一方面也是我以為關於這樁事件的調查已經結束的可能性極大,若是如此,那麼我深入追問或許反而會造成你那邊的困擾。所以,我只是把所聽到之事轉告,至於今後要怎麼做,就看你決定了。”
“你太客氣了。不過,事件的調查尚未結束。”
“哦,是嗎?原因何在?”
“行川會殺害櫻井佳子似乎並非只因被要求支付消費税而衝動殺人,根據我的調查,發覺兩人很可能為舊識。”
“哦?”
“兩人……不,或許是行川單方面也不一定……他認識櫻井,很可能這三十多年來一直很有耐性地在追查她的消息。”
吉敷説明行川在花魁道中的遊行行列中見到櫻井時非常震驚地追着觀看之事,以及他出生於藤枝市、昭和三十六年因涉嫌綁架幼童撕票被捕,在宮城監獄待了二十六年之事,還有櫻井佳子雖然過去經歷不明,卻自昭和三十三年左右就受到源田大樓開發公司董事長的照顧,一直待在吉原之事等等。
“原來如此,花魁的打扮嗎……行川見到花魁打扮的這位女性,馬上神色大變?”
“是的。所以,對我而言,你剛剛所説的事實在太有幫助了,不過,還得説行川那篇小説中的事件確實發生之人是正常人才好,畢竟,那樁事件真的太奇妙了。無論如何,如果你能幫忙調查明白,我是求之不得。知道行川所寫的奇怪小説內容其實在相同時期有類似事件發生,我當然沒辦法視若無睹,説不定視狀況,我還準備去那邊一趟呢!”
“我明白了,那我就詳細的試着去查明一切。對方既然目前住在旭川,我會直接去見他。還有,這邊有出版多本有關北海道鐵道沿革的研究書籍,我也會針對札沼線加以調查,一旦有了結果,我再給你電話,説不定會直接傳真給你。”
“麻煩你了,我會等你消息。”
“別客氣。那麼,再見。”
“謝謝。”擱回話筒,吉敷情不自禁站起身來,心情的激動令他無法靜靜坐着不動。
雖是乍看平淡無奇的事件,卻開始呈現意料之外的發展,感覺上,彷彿一切相關事物至此方開始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