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在石洞上,噼裏啪啦的聲音使我漸漸恢復了意識,我想再睡會兒。此時身上蓋着温暖的毯子,安全地待在家裏,我迷迷糊糊地覺得頭很疼,興許我感冒了,所以才可以躺在牀上,我不知道已昏睡了多久。媽媽用她的手撫摸着我的面頰,我沒有像清醒時那樣把她的手推開。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多麼渴望她温柔的撫摸,儘管我不信任她,我對她又是多麼思念。之後一個聲音,不是媽媽的聲音,説道:“凱特尼斯,你能聽見我説話嗎?”
我睜開了眼睛,那種安全感頓然消失。我不是在家裏,沒有跟媽媽在一起。我在黑暗、冰冷的洞裏,我的光腳在被子裏已經凍僵了,空氣中飄着一股血腥味。一張憔悴蒼白的男孩子的臉映入我的眼簾。我先是一驚,接着平靜下來。
“皮塔。”
“嘿,看到你又睜開眼了真高興。”他説。
“我暈過去多久了?”我問。
“不清楚,我昨晚醒過來的,你躺在我身邊,身邊一大攤血,真嚇人。”他説,“我想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也不願意坐起來,也不願幹別的。”
我小心翼翼地舉起左手,摸摸額頭,已經打了繃帶。就做了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覺得虛弱、暈眩。皮塔把水瓶舉到我嘴邊,我渴極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你好些了。”我説。
“好多了,你打的針起了作用。”他説,“今天早晨,我的腿差不多都消腫了。”
我騙了他,給他灌藥,又跑去參加宴會,對這些他好像並不生氣。也許我現在太虛弱了,以後等我好起來再聽他抱怨吧。可現在,他很温柔。
“你吃東西了嗎?”我問。
“很抱歉,我把三塊肉都吃了,後來才意識到還要再堅持一段時間。別擔心,我會嚴格控制進食的。”他説。
“不,很好,你需要吃東西,我很快會去打獵的。”我説。
“別太着急了,好嗎?”他説,“讓我好好照顧你一陣兒。”
我似乎也沒有太多其他選擇。皮塔餵了我一點鳥肉和葡萄乾,又餵了我些水。他給我搓腳把它搓熱,然後裹在他的夾克裏,最後把睡袋在我下巴底下掖好。
“你的靴子和襪子還是濕的,天氣不怎麼好。”他説。天上打起雷,透過石縫看到閃電劃破了天空。雨水從洞頂滴滴答答地滲下來。皮塔在我的頭頂岩石縫裏塞了塊塑料布,擋住滴落的雨水。
“我納悶為什麼要下這場雨,我是説,誰是目標?”皮塔説。
“加圖和薩里什,”我不假思索地説,“狐狸臉藏在洞穴裏,格拉芙,她刺傷我,然後……”我的聲音變小了。
“我知道格拉芙死了,我昨晚在天空的影像裏看到了。”他説,“是你殺死她的嗎?”
“不,薩里什用石頭敲碎了她的腦袋。”我説。
“還好他沒抓住你。”皮塔説。
宴會的情形一下子湧現在我的眼前,我感到一陣噁心。
“他抓住我了,可又把我放了。”
然後,我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並把以前他因病重沒有問過,我也沒打算告訴他的許多事一股腦都告訴了他,比如爆炸呀,我的耳朵呀,露露的死呀,一區的男孩呀,還有面包呀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和薩里什的行為有關,説明了為什麼他要報答我的原因。
“他放你走就是因為他不想欠你的情嗎?”皮塔未為深信地問。
“是啊,我也不指望着你能理解,你從來都要啥有啥,可要是你在‘夾縫地帶’長大,我就不用解釋了。”我説。
“嗯,你不用解釋了,我笨得夠嗆,理解不了。”他説。
“就像那麪包,我總覺得欠你的。”我説。
“麪包?什麼麪包?是我們小時候的事?”他説,“我覺得咱們真的不必再想它了,你不是也剛把我從死神手裏奪過來嗎?”
“可你不瞭解我,我們甚至沒説過這些事。另外,總是先得到的恩惠最難報答,要是你沒幫我,我根本不會去救你。那時你為什麼要幫我?”我説。
“為什麼?你知道的。”皮塔説。我的頭輕輕搖了搖,好疼。“黑密斯説你總讓人説明理由。”
“黑密斯?”我説,“他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皮塔説,“那麼,加圖和薩里什,哈,我覺得指望他們同時互相毀滅也是期望太高了吧?”
可這麼想只能讓我感到不安。“我覺得我們喜歡薩里什,要是在十二區我們會成為朋友。”我説。
“那,我們希望加圖殺死他吧,這樣我們就不用殺他了。”皮塔冷酷地説。
我根本不想讓加圖殺死薩里什,我不想再讓任何人死。可這不是勝利者應該在競技場裏説的話。我竭力忍着,淚水還是模糊了雙眼。
皮塔關心地看着我,“怎麼了?你很疼嗎?”
我回答説是,因為這麼説也對,流淚只是一時軟弱的表現,並不代表永遠的認輸。“我想回家,皮塔。”我像小孩子一樣哀傷地説。
“你會的,我保證。”他説着,低頭吻了我一下。
“我現在就想回家。”我説。
“給你説吧,你再睡會兒,就可以在夢裏回家了,然後你不知不覺地,就可以真的回到家裏。好嗎?”他説。
“好吧,”我輕聲説,“需要我警戒時,叫醒我。”
“我很好,休息得不錯,感謝你和黑密斯。哎,天知道這一切還要持續多久?”他説。
他是什麼意思?是説暴風雨嗎?是説我們暫時得到的休息嗎?還是比賽本身呢?我不知道,我太難過,太疲乏,不想再問他了。
皮塔叫醒我時已到了晚上,天上下起瓢潑大雨,原來洞頂的水滴變成細水流。皮塔已經把鍋放在漏水最厲害的地方,我頭頂的塑料布也換了位置,好把大部分雨水擋住。我現在覺得好些了,可以坐起來,頭也不怎麼暈了。我覺得餓極了。皮塔也是。顯然他在等我醒來好一起吃東西,他已經等不及了。
剩下的吃的已經不多了,兩塊肉、一點搗碎的植物根,還有一把乾果。
“我們是不是應該分成幾份,分開吃?”皮塔問。
“不,咱們吃了吧,肉都快壞了,最糟糕的是吃的東西壞掉。”我説。我把食物分成兩份,本想慢慢吃,可我們太餓了,一兩分鐘就吃完了。我的胃裏絲毫也不滿足。
“明天得去捕獵了。”我説。
“這方面我可幫不上什麼忙,”皮塔説,“我以前從沒打過獵。”
“我打獵,你來做。”我説,“你可以摘野菜野果。”
“我希望這裏有麪包灌木叢。”皮塔説。
“那會兒他們從十一區送來的麪包還熱着呢。”我説着,嘆了口氣,“喏,嚼點這個吧。”我遞給他幾片薄荷葉,在自己嘴裏也塞了幾片。
天空出現的影像很難看清楚,但仍能得知今天沒有死亡。這麼説,加圖和薩里什還沒有決戰。
“薩里什跑到哪裏了?我是説,在競技場那頭有什麼?”我問皮塔。
“一片原野,一眼望不到頭,裏面到處是一人高的草,我説不清,也許有些是穀物,草的顏色都不一樣,可是裏面沒有路。”
“我敢打賭裏面有些是穀物,薩里什也認得。”我説,“你去過那裏?”
“不,大家都不想到草叢裏跟蹤薩里什,裏面陰森森的,一看那片原野,就覺得裏面興許啥都有,蛇呀,野獸呀,流沙呀。”皮塔説,“什麼都可能有。”
我沒吱聲,皮塔的話讓我不由得想起在十二區不許跨越圍障的警告,皮塔和蓋爾不一樣,蓋爾會覺得那裏藏着美味的獵物,當然也會有危險。薩里什當然也清楚那裏有危險。皮塔並不軟弱,他已經證明了他不是懦夫。可我想,在一個麪包飄香的家庭氛圍里長大,他便不會有很重的好奇心了。可蓋爾對一切都會發問。對於我和蓋爾每天犯法越過圍障後所説的那些玩笑話,皮塔又會如何看?會讓他吃驚嗎?還有我們所説的有關帕納姆的事情,蓋爾有關凱匹特的激烈言辭,他又會作何反應?
“沒準裏面真有個麪包灌木叢,”我説,“薩里什好像比大賽開始時還胖,沒準就是因為這個。”
“不是吃得飽,就是贊助人好。”皮塔説,“我納悶咱們怎麼做才能讓黑密斯送來麪包?”
我抬起頭剛要説話,卻想起黑密斯幾天前的夜晚給我們傳遞的信息他並不清楚。一個吻等於一鍋湯,這話我不能明説,否則會惹惱觀眾,他們會發現我們的浪漫愛情是炮製出來,是賺取他們同情心的手段,那樣的話,就一點吃的也得不到了。不管怎樣,我得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這並不難。我伸出手,拉住皮塔的手。
“你瞧,他沒準花了不少錢,才幫我把你弄暈過去。”我調皮地説。
“是啊,沒錯,”皮塔説,把他的手指和我的交纏在一起。“以後可別再這麼做了。”
“要不然呢?”我問。
“不然……不然……”他一時想不起怎麼説,“讓我想想。”
“有什麼問題嗎?”我笑着問。
“問題是咱們都還活着,這樣你就更覺得你做得對啦。”皮塔説。
“我確實做得對。”我説。
“不,不對,凱特尼斯!”他把我的手捏得生疼,聲音很憤怒,“不要為我而死。你再也別幫我了,好嗎?”
他説話的語氣很強烈,讓我吃驚,也讓我看到得到食物的絕佳機會,我接着説:“也許我這麼做全是為自己,皮塔,你這麼想過嗎?沒準你不是唯一擔心的人,萬一……”
我想找到合適的詞,我不像皮塔善於言辭。我説話的時候,再次感到失去皮塔的恐懼,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不願意他死去。這和贊助人無關,和回到十二區無關,只是我不想孤獨一人,不想失去那個曾給我麪包的男孩。
“萬一什麼,凱特尼斯?”他話音很輕柔。
這時我真希望面前有扇百葉窗,我能把它關上,將帕納姆窺視的眼睛遮擋在外,即使這意味着失去食物。無論此時我感覺如何,這都是我自己的事。
“黑密斯讓我避開這個話題。”我無法正面回答,其實黑密斯從沒説過這樣的話。也許他正生我的氣,在感情激盪的節骨眼,卻掉了鏈子。可皮塔似乎已經悟出了話裏的意思。
“那我只好自己猜啦!”他説着,走到我近前。
這是第一次真情的親吻,你情我願。病痛和肢體麻木並未減弱它的熱度,嘴唇既沒因發燒而滾燙,也未因寒冷而冰涼。我初次體嚐到感情的萌動,親吻的温暖,內心充滿好奇;也是第一次渴望再有下一次的親吻。
可我沒得到第二個熱吻,皮塔只輕輕地在我鼻尖上吻了一下,他轉而注意到我的傷口,“我覺得你的傷口又流血了,來吧,躺下吧,反正也該睡了。”他説。
我的襪子已經乾透,可以戴了。我讓皮塔穿上他自己的夾克。天氣又濕又冷,寒氣逼人,皮塔肯定已經凍僵了。我堅持自己先值班放哨,儘管我們倆都覺得在這種天氣不會有人來。可他不同意,除非我也鑽進睡袋。我已凍得渾身發抖,好像也沒必要拒絕。兩個晚上之前,我感到皮塔距我有千里之遙;而此時,他卻與我緊緊相依。我們躺下來,他把我的頭撥過去,枕在他胳膊上,另一隻胳膊保護似的擱在我身上,他睡着了也沒拿開。已經很長時間沒人這樣擁抱過我了。爸爸過世後,我也不信任媽媽,就再也沒有任何人的臂膀曾給過我如此的安全感。透過夜視鏡,我看着雨水滴落在石洞的地上,發出叮叮咚咚有節奏的聲響,讓人覺得四周很安靜。有幾次我矇矓睡去,但很快驚醒,又愧疚,又生氣。三四個小時之後,我不得不叫醒皮塔,因為我已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他看上去並不介意。
“明天不下雨了,我會在樹上為我們倆找個地方,倆人都能睡。”我睡眼矇矓,向他許諾。
可第二天天氣並沒有好轉,仍然婬雨綿綿,好像大賽組織者決意要把我們都沖走似的。巨大的雷聲震得地面都發抖。皮塔打算無論怎樣都出去找點吃的,可我跟他説在這種天氣出去找不到吃的,自己前面三英尺之外的東西就看不清楚了,只能淋得透濕,那就更麻煩了。他知道我説的話是對的,可肚子咕咕叫,餓得很難受。
白天過去,夜晚來臨,天氣也無絲毫好轉。黑密斯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可他那裏一點動靜也沒有,是因為缺錢——現在物價飛漲——還是不滿意我們的表現?很可能是後者。我必須承認我們今天確實沒什麼精彩的表現。我們表現出來的只是飢餓、傷痛、懼怕傷口開裂,我們縮在睡袋裏依偎在一起,可這麼做主要是為了暖和些,我們所做的最令人激動的事就是——打盹。
我真不知怎樣才能再弄出一些動人的愛情場面,昨晚的最後一吻很棒,可再次激吻也得有前提啊。在“夾縫地帶”,有些女商人對這些簡直就是如魚得水。可我幾乎從沒有時間幹這些,也沒有什麼用處。總之,一個吻已經不起作用,否則昨晚我們就已經拿到吃的了。我的直覺是黑密斯不光要我們親密接觸,而且要一些更有個性化的東西。就是在準備電視訪談時他讓我説起的個人經歷和故事。我壓根討厭這些,可皮塔似乎很擅長,也許最好的辦法是讓他開口説話。
“皮塔,”我輕聲説,“在電視訪談時,你説對我痴情不改,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噢,讓我想想,應該是在開學的第一天,我們一共五個人,那時你穿着紅格暱子裙,梳着兩根而不是一根辮子,咱們排隊的時候,爸爸把你指給我看。”皮塔説。
“你爸爸,説什麼了?”我問。
“他説,‘看見那個小女孩了嗎?我想娶她媽媽,可她媽媽卻跟個挖煤的跑了。’”皮塔説。
“什麼?你瞎編的吧!”我喊出來。
“不,是真的。”皮塔説,“我説‘挖煤的’?她能跟你為什麼跟個挖煤的?他説,‘因為他一唱歌,連鳥都會停下來聽啊。’”
“是啊,確實是,我是説,以前確實是。”我説。想到麪包師這麼對皮塔説,我既吃驚,又感動。我突然覺得自己不願唱歌也許不是因為怕浪費時間,而是會想起爸爸。
“所以那天,在音樂會上,老師問誰會唱山歌時,你的手舉得高高的。老師讓你站在凳子上,給我們唱。我敢打賭,當時窗外所有的鳥都停止了鳴叫。”皮塔説。
“噢,請別這麼説。”我説,笑出聲來。
“確實,真的,當你的歌聲結束時,我就知道——就像你媽媽一樣——我成了一個追隨者。”皮塔説,“在以後的十一年中,我一直想鼓起勇氣跟你説話。”
“可你卻沒説成。”我接着説。
“沒有。所以,在收穫節儀式上我的名字被抽中,真是一件幸運的事。”皮塔説。
一時間,我傻傻的,內心覺得很幸福,但很快,又感到很惶惑。按説,我們是為了給觀眾表演才弄的這一套,假裝相愛;可皮塔的故事卻像是真的,特別是説起爸爸和那些鳥。而我確實在開學第一天也唱歌了,儘管我不記得唱的什麼了。至於紅格暱裙子……確實有一條,爸爸過世後,我傳給波麗姆,已經都洗爛了。
這也可以解釋另一件事,在我飢寒交迫的那天,皮塔為什麼甘願捱打而給我麪包。那麼,如果這些細節都是真的,其他的也都是真的嗎?
“你的……記憶力真好。”我有些不知該説什麼。
“有關你的事,我都記得很清。”皮塔説着,把一縷鬆下來的頭髮捋到我耳後,“是你沒注意罷了。”
“我現在不會了。”我説。
“嗯,我在這兒沒有競爭對手。”他説。
我又想關掉“百葉窗”了,可我知道我不能。我好像能聽到黑密斯在我耳邊説,“説出來!説出來!”
我猶豫着,最後終於説出了口:“你在哪裏都不會有。”這次,是我主動靠近他。
我們剛要親吻,就聽到沉悶的金屬撞擊聲,我們倆都驚跳了起來,我拿起弓箭,準備射擊,可沒再聽到其他聲音。皮塔透過石縫看去,接着大叫了起來。我來不及喊住他,他就跳到了雨裏,之後把一件東西遞給我。銀色降落傘下拴着一個籃子。我趕快打開,裏面裝着豐盛的菜餚——新鮮的蛋卷,羊奶酪,蘋果,最棒的是用湯盤盛着的野生大米燉羊肉,我對凱撒·弗裏克曼説起過的凱匹特最好吃的食物。
皮塔扭着身子,鑽進洞裏,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笑容。“我猜黑密斯看我們捱餓已經看煩了。”
“我想是吧。”我回答。
可在我心裏可以聽到黑密斯的話語,“是的,你們所做的正是我想要的,親愛的。”他的話有所怨怒,但還是挺自鳴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