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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五場 圖書室

    一九八四年一月一日,我和御手洗從上午就一直窩在圖書室。他大概認為日下被殺令他顏面盡失,一直很消沉。我跟他説話,他也不大理睬。一邊用雙手手指做出三角形、四方形,一邊喃喃自語。

    從圖書室最靠角落的椅子,可以望見浮滿流冰的北海。我就這樣看了一陣子,樓下不絕於耳的鑿子和鐵槌聲,終於緩緩敲破了我的白日夢。

    “恭喜。”

    我對御手洗説。他只是心不在焉的應着“嗯,嗯,是啊。”

    “我在對你説恭喜呢。”

    我又説了一遍。他總算認真的看着我,然後似乎有點焦躁的反問我:“恭喜什麼?”

    “當然是恭喜新年呀。從今天起就是一九八四年了耶。”

    御手洗發現問了半天原來是這麼無聊的事,哼了一聲。

    “你看起來好像很焦躁耶。”我説,“誰叫你當初要那麼自負的誇口。對了,你不去看看那幾個正在十三、十四號房拆牆壁和天花板的刑警嗎?”

    “哈哈!”御手洗聽了嗤鼻一笑,。

    “你認為他們不會有收穫是吧?連地道或暗室都沒有?”

    “我敢打賭,今晚警察先生會兩手起泡,癱在會客室的椅子上。尤其是那個叫什麼尾崎的年輕歐吉桑,就年齡來説,正是最賣力的時候,今晚他一定會安分多了,等着瞧吧。”

    “十三號房和十四號房完全沒有機關嗎?”

    “根本不可能有。”

    我聽了之後默默思索了一陣子,可是什麼也沒想出來。於是我又問他:“你好像什麼都搞清楚了,是嗎?”

    於是我的朋友宛如背上被澆了熱水似的,反射性的看着天花板。然後又低低哼了一聲。看來他真的不大對勁。

    “你已經完全明白了嗎?”

    “沒那回事,我現在正在傷腦筋呢。”御手洗用沙啞的聲音低聲答道。

    “你知道自己應該想什麼嗎?”

    御手洗聽了,似乎很驚訝,認真的盯着我。

    “老實説,問題就在這裏。”

    我突然有點不安,接着就轉為恐俱。這下子或許我該振作點才行。

    “你何不跟我説説看?我想我多少可以幫上一點忙……”

    “那是沒用的。與其用説的不如解謎……不,還是很困難。樓梯有分上下,這時人們會站在哪一邊呢?問題就在這裏。搞不好根本無解,我被迫要賭一賭。”

    “你在説什麼啊?”

    看御手洗説話的樣子,令人有種不安的感覺,不知他是否真的把腦筋用在正確的地方。在我看來,他已經快要精神錯亂了。

    “算了,那讓我來提問題好了。上田一哉的屍體為什麼會擺出類似跳舞的姿勢呢?”

    “噢,那個只要在這個房間待上一天,就會明白。”

    “這個房間?”

    “嗯,答案就在這裏。”

    我環視房間,只看到書架。

    “拜託別敷衍我了。那昨天的日下命案,又怎麼説呢?這件事不是讓你感到自責,所以很消沉嗎?根據我的觀察,你明明沒搞清楚狀況,偏要説什麼不會再有屍體出現……”

    “那是沒辦法的事。”御手洗悲痛的説,“除了他以外……可是,不,也許不是這樣……總之,現在……”

    看來我的朋友並未掌握到足以稱為案件真相的證據。然而,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他嘴裏冒出對命案“沒辦法”這種台詞。

    “我倒有個想法……”我説,“剛才聽了你的話,讓我多少產生了一點自信。日下該不會是‘自殺’吧?”

    御手洗頓時似乎受到相當大的衝擊。他愣了一下,然後緩緩開口説:“自殺……原來如此,有道理……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對了。原來還有這招啊。”

    他泄氣的垂下肩。如果連這麼簡單的事他都沒注意到,那可就前途不妙了。

    “如果把它推論成為自殺,就更能讓他們摸不着頭緒了。”

    我突然有點火大。

    “御手洗!你到現在還在想這種狡猾的邪門歪道嗎?你自己搞不清楚,所以就只在乎名偵探的架子嗎?哼,我真是沒想到。不懂就乾脆説不懂。連專門幹這行的刑警絞盡腦汁還想不出來,你根本不用覺得丟臉。一時糊塗只會帶來事後更大的恥辱。”

    “唉,累死了。我想休息一下。”

    “那你就聽聽我的説法。”

    我説完後,他還是繼續保持沉默,於是我又開始説了。關於這次的事件,我也做過通盤的,有我自己的意見。

    “可是,如果是自殺,那又叫人想不透了。牆上不是留了一張紙嗎?”

    “嗯。”

    “那封極度欠缺文采的信上……”

    “你説什麼?”

    “那篇文章不是很爛嗎?”

    “會嗎?”

    “你不覺得嗎?”

    “我倒覺得那種內容沒什麼別的寫法。”

    “以一封表明復仇決心的信來説,只能算是三流的。應該還有其他更好的寫法吧?”

    “比方説?”

    “比方説用文言文啦,我想想噢……‘吾將取汝性命。吾以復仇為名,乘着血色之馬而來’之類的。”

    “真是太美了。”

    “像這種寫法不是很多嗎?或是……”

    “夠了,你到底想説什麼?”

    “關於復仇這一點,如果是要向濱本幸三郎報復,按照剛才説日下是兇手的推論,他沒有理由向濱本報復。他和濱本是最近才認識的,兩人之間相處得很融洽。而且,沒殺死濱本就自殺,這樣不算是復仇。難道他預先設了什麼機關,可以奪取濱本的性命嗎?”

    “警方現在就在拚命調查這個。他們説連塔上的房間也要搜查呢。”

    “話説回來,奪取上田和菊岡的性命,為什麼算是向濱本報復呢?”

    “對、對。”

    “可是即使撇開日下是犯人的説法,這個家裏也只剩下三個傭人,和女兒英子、相倉久美、金井夫婦、嘉彥、户飼。就這麼幾個人,實在看不出其中有哪個人會想報復濱本。”

    “看不出來。”

    “如果回過頭來考慮日下命案,就算殺了他,也不算是對濱本的報復。”

    “嗯,我也這麼想。”

    “要不就是因為英子很關心日下,兇手認為殺死日下來折磨女兒,就等於是在折磨做父親的濱本。簡直是莫名其妙的事件!從那個冷笑的人偶開始,就有一大堆奇怪的東西。還有雪地上插的兩根棒子……”

    這時門被粗暴的打開,兩名女性進入圖書室。是濱本英子和相倉久美。兩人雖然步伐冷靜且穩定的走向窗邊,但是似乎都處於即將失常的亢奮狀態。最好的證據就是,她們顯然完全沒注意到我們兩人正坐在屋內一隅,驚訝的看着她們。

    “你好像很活躍啊。”英子用彷彿在談論天氣真好似的平穩音調説。

    “我不懂你在説什麼?”相倉久美也謹慎的應道。這點我也有同感。不過根據後來聽到的內容,原來是在説久美頻頻試着接近日下、户飼以及梶原等人。

    英子帶着柔和的笑臉説:“我勸你還是別浪費時間好嗎?你應該瞭解我的意思吧?”英子依然保持高姿態。

    “奇怪……我一點也不懂耶。”久美也以高姿態選擇適當的字眼。我不禁嚥了一口口水。※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別的事就算了,你己經習慣這種輕浮隨便的生活態度,我可不一樣,如此而己。雖然我做不出這種事,不過那也就算了,唯有日下,我絕對不允許,你應該懂吧?”

    “我不懂我有什麼輕浮隨便的生活態度。你説你跟我完全不同,可是你倒是滿了解我這種態度的嘛。”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也在問你呀。”

    “這是為了你自己好。你如果老是在這種問題上牽扯不清,你自己不覺得困擾嗎?難道要我説明菊岡董事長和你這個秘書之間的關係嗎?”

    這話果然令久美啞口無言,帶來一陣足以凍結血液的沉默。

    “日下的事又怎樣了?”

    久美的遣詞用字開始出現漏洞。這大概也代表她的部分失敗吧。

    “奇怪,你應該知道呀。”

    英子頓時恢復温柔悦耳的聲音。

    “你不是用那套千錘百練出來的職業武器,去欺騙純情的日下嗎?”

    “喂,你説職業武器是什麼意思?”

    “咦,和男人睡覺不是你的職業嗎?”

    這時不發出任何情緒性的反駁是比較聰明的作法。久美似乎硬生生的將話吞回肚裏,然後露出一種挑戰性的笑容。

    “你這麼一説,我倒想起來了,你還撲到日下的擔架上,醜態百出是吧。就像‘下女’纏着主人哭哭啼啼似的,真是太精彩了。”

    “……”

    “所以你就不準別的女人碰你的日下是嗎?笑死人了。你還真落伍。這種古板的思想己經發黴了。如果你真的以為那是你的男人,就拿根繩子栓在他脖子上啊。”

    看來兩人的激動情緒即將絕望的爆發了。御手洗察覺到自身的危險,己經抬起腰來準備落跑了。可是英子不愧是性情高傲的女性,總算勉強控制住自己。

    “跟你這種人在一起,要保持自己的氣質和冷靜還真困難。”

    久美呵呵呵的嘲笑着。

    “氣質?等你‘變瘦’一點再説吧。”

    這下子英子又掙扎了半天説不出話來。

    “那我就老實説吧。日下是你殺的吧?”

    “你説什麼?”

    兩人彼此瞪視着。

    “笑死人!我要怎麼殺日下?我有什麼動機?”

    “方法我是不知道,不過你應該有動機吧。”

    “……”

    “你是為了不讓我得到日下。”

    久美頓時又爆出刺耳的笑聲。令人發毛的是,她的眼睛完全沒有笑意,一直瞪着英子。

    “拜託,你不要説這種害我失笑的話好嗎?太可笑了!如果我真的非殺日下不可,那應該是在他迷戀你,而我也喜歡他的情況下吧。不是嗎?哈,笑死人了!我對他根本沒意思,他也沒把你當一回事,我幹嘛非殺他不可?真的必須殺他的人是你吧。我説錯了嗎?因為他好像對我比較有興趣嘛。”

    “你少給我胡説八道!”

    最令人害怕的災難終於發生了。

    “像你這種骯髒的女人,我根本不該讓你進入這個家!你給我出去!離開我家!”

    “要是可以,我也很想呀。只要警察答應,我馬上走!老是發生殺人命案,又有個像摔跤選手似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成天發出刺耳的聲音,這種地方我已經受夠了!”

    接下來兩人繼續用我無法在此寫出的難解言詞盡情爭吵。我們在恐懼感的籠罩下,屏息縮在一邊。

    門終於伴隨着可怕的巨響關上,房間剩下英子一個人,伴着怔怔的寂靜留下。經過激烈的爭吵後,她暫時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後來好像總算有力氣看看房間了,就轉過頭來。於是,理所當然的,她發現了好似混在貴賓席中的窮人,坐在那兒的兩名受驚的觀眾。

    英子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即使距離相當遠,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嘴唇在顫抖。

    “你好。”御手洗果敢的打招呼。

    “你們一直待在那裏嗎?”

    從她的聲音可以知道她在強作鎮定,問出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難道她以為我們是在戰爭中悄悄從窗子爬進來的嗎?

    “為什麼你們在那裏也不説一聲?”

    “這個……我們怕得不敢出聲。”

    御手洗説出非常愚蠢的話。幸好她因為大失冷靜,似乎沒聽懂御手洗話中的含意。

    “你們竟然一聲不吭,實在太過分了。你們就在這裏一直默默聽着嗎?”

    御手洗轉身看我,低聲對我説:“看來果然不該保持沉默,應該聲援她才對。”

    “我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我不理會御手洗,連忙誠心誠意的説。

    “可是因為實在太擔心了……”

    我這麼一説,御手洗立刻從旁打岔,加了一句:“對,就順便聽了。”

    “什麼叫做順便?”她咬牙切齒的説,肩膀微微顫抖,“你們到底是抱着什麼好奇心在聽我們説話?”

    英子的聲音逐漸拔高。但是我認為自己剛才的辯解並不算太糟,根據前一刻的氣氛,也本能的察覺出事情可以擺平的徵兆。我有把握憑我自己應該可以搞定。我是説,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

    奉勸各位千萬別交沒常識的朋友。我身旁這個男人,説出了完全不像人説的話,輕易就把我之前的努力給毀了。

    “呃……我想看看到底哪一邊會贏……”

    她肩膀的顫抖在一瞬間停住了,然後彷彿從腹部深處擠出聲音説:“你真沒常識。”※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啊,我己經習慣人家這麼説了。”御手洗快活的應道,“我的確很沒常識,一直到剛才為止,我都以為圖書室是用來看書的地方呢。”

    我捅了一下御手洗的腰側,低聲用堅定的語氣叫他閉嘴。那當然己經太遲了,事態顯然發展到無可收抬的地步。她沒有再説半句話,只是一直瞪着御手洗,然後緩緩走向門口。

    她打開門,略微向我們轉身,好像在思索什麼有效的咒語,可是最後大概沒想出來,就這麼把門關上了。

    這次換成我發出低吼了。我吼完之後,邊在心裏想着“怎麼有這種男人”邊説:“你好像完全沒有一般人所謂的那種常識。”

    “我已經聽過一千遍了。”

    “我也已經説膩了。這個元旦被你搞得真精采。”

    “偶爾這樣也不壞吧?”

    “偶爾?那我顯然總是遇上你‘偶爾’的時候。我完全想不出來我哪一次和你出去沒發生這種麻煩。拜託你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一想好嗎?每次我拚命要把事情圓滿擺平,你卻故意從旁開玩笑把它搞砸。”

    “我知道,石岡,下次我會注意的。”

    “下次?噢,下次啊?如果還有下次的話,拜託你務必這樣做。”

    “這什麼意思?”

    “我正在認真考慮和你絕交。”

    接着我們便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可是我立刻想到,現在不是吵這種事的時候。

    “總之,先不管這個了,你能解決這個事件嗎?到底怎麼樣?”

    “關於這個啊……”御手洗無力的説。

    “拜託你振作一點。我可不想陪你從這種地方半夜亂跑,我還不想凍死呢。不過這下子至少可以明白一件事,對吧?那兩位小姐應該可以排除嫌疑了。”

    這時鐵槌的聲音已經停止了。

    “我還明白了另一件事。”御手洗説。

    “什麼事?”我抱着期待問道。

    “這下子我們恐怕要在那間不舒服的‘儲藏室’繼續住下去了。”

    “既然明白,就拜託你給我安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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