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反“新本格”讀者的身分——
以閲讀一首詩為例,我們可能從中感受或讀取到作者的生活背景或生存時代、嗜好、慾望、苦惱、恐懼……甚至是思想。不僅是詩,一篇凝聚作者思想、傾全力寫出的“娛樂”小説,也是一樣的。不過,這種情況下的“詮釋”,歸根究底,可能大部分都是讀者單方面的認定,或是牽強附會的導引到自以為是的結論上。
雖説如此,但是一邊要取悦讀者,一邊將自己的思想濃縮凝聚的小説,就另一種意味來説,遠比詩複雜,而且要讀到這麼深入的地步也很困難。就此而言,我這篇小文章可能也有自以為是的成分在吧。更何況我曾被U氏這個負責挖掘新本格派新進作家的講談社名編輯,批評為“上次〇〇先生的解説我己經看過了。那算什麼?真是差勁的文章。”是個公開被貶的惡文家(也就是説,我是個多麼隨便的評論家。)不,那時他好像不是説“文章”,而是用“作文”這個字吧。
不過,害怕誤解和批評只會一事無成,所以,我想先從我閲讀島田莊司的經驗説起。
我最初接觸的島田作品,是《北夕鶴2/3殺人》。之後連忙又看了吉敷系列的前兩本着作《卧鋪特快車“隼鳥號”1/60秒之壁》和《出雲傳説7/8殺人》,至於以成名作《占星惹禍》為首的御手洗潔系列,是很晚之後才接觸到的。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隱情,完全是個人因素。《占星惹禍》刊行時,我正忙於日本冒險小説協會及日本冒險作傢俱樂部的營運和設立,幾乎沒時間閲讀別的小説。(嗯……結果還是像在找藉口。)這件事不知該説是幸或不幸,現在回想起來,老實説,我還是認為對於活在同時代的作家,應該儘量按照刊行順序閲讀。至少對我來説,由於先讀了吉敷系列,我幾乎認真的以為,島田莊司這個作家(當然關於他的評價我己四處聽了不少),以一個撰寫旅遊推理小説的人來説,算是本格傾向相當強烈,而且喜歡設計大規模而戲劇化的詭局。
然而,這種想法在我接觸到御手洗潔系列後,就大幅改變了。尤其是閲讀本書《斜屋犯罪》時,這種感想更加強烈。
至於理由,如果從結論來説的話,當我拿到本書,看到開頭引用的波特萊爾【注】的《憂鬱》,我才首度“理解”到這個作家想表達的東西,或者説在他心目中理想的推理小説形態。當然,還有在第二幕開頭引用波特萊爾的《面具》,第三幕引用的愛倫·坡【注】。
在獲得這麼多的路標(判斷材料)後,對於作者的目標何在,該用什麼方式去捕捉作者的理想,至少可以有一個大略的認識。
這是因為波特萊爾正是將愛倫·坡的魅力介紹到歐洲,把愛倫·坡的精神融會貫通,而有所成的不二人物。
保爾·瓦雷裏(PaulYalery)是一位師事馬拉美(StephaneMallarme),同時卻又傾倒於愛倫·坡的偉大詩人。他曾説:“如果波特萊爾沒有從愛倫·坡的著作中,幸運的發現新的知性世界,他恐怕也只不過是高提耶(TheophilGauiter)的好對手,或是高蹈派【注】的一名大將吧。”(引自《惡之華》中“波特萊爾的地位”)。
瓦雷裏曾形容愛倫·坡是明晰之魔、分析天才、將邏輯與想象、神秘性與精密估算以嶄新引人的方式相結合的發明者、不凡的心理學家,善於利用各種藝術資源的文學技師……他把愛倫·坡和波特萊爾的關係用“兩種精神的神奇接觸”來形容,視為文學史上最富衝擊性的大事。
【注】波特萊爾:CharlesBaudelaire,法國詩人,象徵派先驅,藝術至上主義和頹廢主義的代表。
【注】愛倫·坡:EdgarAllanPoe,美國詩人、小説家,受英國浪漫派影響,善寫短篇偵探小説及富於音樂性之詩篇。
【注】高蹈派:十九世紀後半法國的一個詩派。
同樣描述過波特萊爾與愛倫·坡關係的,還有德國的哲學家,號稱藝術評論之神的瓦爾特·班傑明(WalterBenjamin)。他曾將波特萊爾詩作中的《惡之華》,評為“以分散的形式,囊括了偵探小説諸多決定性要素中的三項。”。
“犧牲者與犯罪現場(《殉教之女》)、殺人(《殺人之酒》),還有大眾(《昨夜微光》)。他所欠缺的是第四個要素:能用知性從激情的氣氛中脱身。波特萊爾之所以沒有寫偵探小説,就是因為依他的個性,要和偵探溶為一體,完成這個要素,對他來説是不可能的。”(引自“波特萊爾處身的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
的確,愛倫·坡小説中的主角不是犯罪者而是偵探。然而,波特萊爾的一生,卻都着力於描述脱離不了社會角落及大都市黑暗地帶的無賴漢,籍此表現自己的感情。
然而,結果那也是受到愛倫·坡在《羣集的人》中所描述的徘徊倫敦街頭的故事陳述者(這也算是一種偵探吧)的影響,此點在現代己成定論。那就是在愛倫·坡書中出現的大都市的孤獨羣眾,以及其中一種“特別”形態的人——遊民。愛倫·坡將之化為偵探,波特萊爾卻將之視為無賴漢。在人人都可能是陰謀家的恐怖時代(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正是如此),任何人都可能扮演偵探的角色。然而波特萊爾卻自詡為“觀察者”,説他自己是“潛身漫遊各處的帝王”。班傑明敏鋭的指出,“偵探小説所隱藏的根本社會內涵,就是個人痕跡從大都市的羣體中消失。”但即使同是“羣體中的人”,愛倫·坡將之視為偵探,波特萊爾卻將遊民視為犯罪者,兩着在此產生決定性的差異。
那麼島田莊司的情況又是如何呢?比方説《火刑都市》中,關於燒死的男人——羣眾中的一名勞工,他僅以“土屋的孤獨逐漸開始呈現病態”來描述,至於追蹤犯人的刑警中村,則以“中村一個人站在這些羣眾外”來強調。而當他寫到犯人時,他們多半是平凡普通的社會成員,雖然在羣眾中也會感到孤獨,但犯罪的動機卻是遠此這更強烈的執念。也就是説,我們至少可以看到三種模式和人物類型。
“羣眾並非遊民。”班傑明説。“在羣眾中,採取偏執的行動,會比冷然的舉措更佔優勢。從羣眾我們反而可以推知,如果自己所屬的環境遭到剝奪,遊民會有什麼反應。”換言之,由於大多數的人都必須專注於自己的職業,結果能夠在都市中徘徊的,只有那些本身己脱離社會規範的人。同時,給予羣眾一個靈魂,才是這些徘徊街頭的遊民真正關心的事。
“給予羣眾一個靈魂”。想到這句話的意義時,讀者應該可以約略察知,包含本書在內的御手洗潔系列中,御手洗本身在這個大都市中屬於哪種人,他所追查的犯人又屬於哪種人,讓他們犯罪的動機又是什麼等等。在《占星惹禍》中消失的犯人;在《異邦騎士》中忘了自己的男人,還有找到他的御手洗……當然,本書的情況也是相同的。在前言及第二幕所引用的波特萊爾,簡直就是遊民犯人所發出的訊息。相對的,第三幕引用的愛倫·坡,也可視為遊民偵探所做的回應。
是的,島田莊司創造了一個兩者都是遊民的嶄新人物類型及作品世界。
愛倫·坡是他的創作根源。法蘭梭瓦·福斯卡在《推理小説的歷史與技巧》一書中,將愛倫·坡所創造的推理小説中,他所發明的規則列舉如下:
一、主題事件乍看之下,是不可解的謎團。
二、某一人物或多數人物——同時或連續的——由於證據乍看之下指向他,而被誤認為犯人。
三、證人的證詞,物質與心理上的細微觀察,及以嚴密的方法所做出的推論,打敗性急的理論。分析家不算命卜卦,他用的是推論、觀察。
四、完全符合事實的破案,在事前絲毫來被預料到。
五、事件越異常,破案越容易。
六、消去所有不可解的要素後剩下的,乍看之下雖然難以相信,卻是正確的答案。
愛倫·坡的這種概念,島田莊司在《本格推理小説宣言》中也曾提及。
第一,要在一開頭就顯示出“具有幻想氣息與強烈魅力的謎團”、“具有詩意美感的謎團”、“具有吸引力的美麗謎團”。
第二,必須具有“邏輯性”、“思考性”。
乍看之下,這兩者是完全矛盾的,然而這點正足以證明愛倫·坡的偉大。愛倫·坡親手開拓了文學的新領域——不可解的領域。換言之,他讓故事朝向兩個方向發展。一個當然是文學本來就擁有的,描述最原始的野蠻衝動——無以名狀的不安中潛伏的“恐懼”——的部分。另一個方向,則是以邏輯方法論為基礎的“推理”部分。
在這裏我忽然想到,直到今日,推理小説是否算是文學,仍在爭論不休。然而,根據我個人淺見,在愛倫·坡的小説中,此點早已不彰自顯了。
愛倫·坡的小説中涵蓋了傳統的文學方法,和邏輯方法這個新手段——這兩種向量是完全背道而馳的。單取一方,就斷定是“文學”或“推理”,老實説,根本是不成熟的。
比方説紀德(AndreGidle)認為,“文學”應該是使讀者與其邂逅後從內在產生變化的東西。從這個定義來説,波特萊爾因為讀了愛倫·坡的詩和小説而變化,那麼我們該怎麼形容在波特萊爾之下的眾多文學家呢?就某種意義來説,這或許是非常幼稚短淺的想法,然而我還是無法抹去這個疑問。
説到這裏,最近還有年輕作家用“推理小説就是為了殺人而寫的小説”這種莫名其妙的論調來談論自己的作品。對這位作家來説,就算有隻為了被殺而出場的人物也沒關係,而且可以強詞奪理的辯解,對於這種人物不一定要做人物描寫。有必要才描寫,但因為沒必要所以不描寫。照我看來,這隻能説他既無寫作實力,書寫功力也不夠,所以不寫是正確的。此外,越是這種文章寫得差的年輕作家,越會忘記自己的缺點,厚着臉皮説什麼“到了三十歲這個年紀,我也開始思考死亡”之類的話。文章可以反映人的內在,這點值得大家再深思。
到底是從何時、從何處,推理小説開始被這樣扭曲的認定了呢?一個二十歲上下、專門寫兒童推理小説的當代女作家,告訴編輯她想寫安德烈·瓦克斯的巴克系列那種小説,編輯會贊同的説:“只要有想象力,你當然寫得出‘那種玩意’。”
看來我的話題似乎扯偏了。閒話少説。總之,過去己有許多作家被稱為愛倫·坡的繼承者,今後恐怕還會出現很多這種人物吧。然而,至少在目前——如果加上這個條件的話,日本只有島田莊司有資格被這樣稱呼。
“一方面以合邏輯的説明解釋所有的謎團,同時又容許超邏輯的、茫然的、難以立刻接納的説明。”法國推理作家保羅&納爾斯傑克如此説。
“真正的推理小説必須容許雙重的解釋。一方是邏輯性、不充分的解釋,另一方是詩意的、空泛的解釋。這兩者同時都有效,彼此使對方更豐富,既充滿人性同時又是非人性的,也就是照應那種如魔術般實在,卻又有雙重意義的本質。”
應該不只我一個人,覺得這個結論也是受到愛倫·坡的雙重性影響吧。而島田莊司將這些先賢的想法,以及他們未能完成的“明日小説”,完美的展現了出來。光看《水晶金字塔》,就足以充分窺見此點。他一方面徹底保持以邏輯去解釋的姿態,同時又令人在字裏行間感受到執着探究謎團的浪漫。
那既是可以用數學、科學和機械解明的邏輯,又能讓讀者體會到一種senseofwonder(驚異感)。就像孩提時,突然仰望星空,看到滿天星光閃耀,之後領悟到星光是經過漫長的時間才傳送到地球的“事實”時,那種難以言喻的驚訝。
還有另一點。島田莊司絕未忘記愛倫·坡小説中想象的統一。加斯頓·巴修拉(GastonBachelerd)在《水與夢》中也公允的指出,支配愛倫·坡詩學的意象就是垂死的母親、沉重的水、大地之血。
不知各位有沒有注意到,島田莊司的作品中,處處皆有水的意象。其中甚至也把文明終將溺斃,這種他個人的文明論織入文中。關於這點,他一方面用純粹的恐懼——發生殺人事件,伴隨驚愕降臨周遭的恐懼——另一方面用所謂成人的恐懼,也就是害怕受挫的恐懼感來加以説明。換言之,那是一種深恐文明遭到否定,世界終將滅亡的恐懼。對於這種雙重的恐懼,島田莊司和愛倫·坡及波特萊爾一樣,都是用“水”來描寫。
的確——如果要牽強附會的話,幾乎怎麼説都可以——比方説,本書中流冰館的斜塔,枯草映着夕陽閃爍金色光輝的場景,也許是因為賀德齡(注:FriedrichHolderlin,1770-1843德國着名抒情詩人,把古典希臘詩文的形式移植到德語中。生命中的後三十六年是在精神失常下度過。)患病後被幽禁在一座黃色塔中。這對厭倦文明的人來説是最適合的居處吧。……我甚至想到這個。
雖然還有很多想寫的,不過就此打住吧。
我只想再説一點,這純粹是我多管閒事啦,不過拜託別再搞什麼“推薦文”了,好嗎?
如果要寫出理由,又要扯上一大堆,所以這次我只是純粹拜託各位。不過,我依然希望有一天能出現值得島田莊司推薦的“真正”作家。即使寫的是有些怪異或變形的建築物推理小説,撇開作品內容和作者自身的態度不談,我唯獨無法忍受的,就是堅持只要沒有違法就沒關係這種狗屁理論的作家。
要描寫怎樣違法的建築物都可以,只要是停留在紙上的真實。問題是,我希望作家能好好思考自己對推理小説抱持的態度。關於這一點,真希望師傅級的島田莊司能教教他們。
不管怎樣,島田莊司對我來説是特別的——我認為他是真正繼承愛倫·坡的作家。我相信這種看法並沒有錯,而我將本書視為“現代的《莫格街兇殺案》”的體認也不會改變。
解説/美口苑生
一九九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