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抹曙光在克蘭頓的小丘上形成了一處粉紅色的光暈,它努力從樹叢探出身來,它的顏色很快轉黃,接着又變成了橘紅色。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只有絢麗的色彩映襯着灰暗的天空。
草地上放着兩聽未打開的啤酒,三個空瓶給扔到了附近的石碑邊,第一隻喝完的空瓶還在車子裏。
黎明時分,一排排的墓碑把它們的影子向亞當這邊投射過來,陽光也很快從樹叢後面照到了他的身上。
儘管他已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但他知道自己在這裏已經呆了好幾個小時。傑克遜市和斯萊特里法官以及週一的聽證會彷彿已經成了好幾年以前的事,薩姆也好像是在幾分鐘以前死的。他是不是已經死了?他們真的幹了那樁骯髒的勾當嗎?時間還在和他玩着遊戲。
他沒能找到汽車旅館,他也沒有誠心去找。他發現自己到了克蘭頓,接着又鬼使神差地給拖到了這裏,他找到了安娜-蓋茨-凱霍爾的墓碑,眼下他就靠在上面。他喝下了那些温乎乎的啤酒,又把空瓶扔到了視線所及的那個最高大墓碑的旁邊,如果警察在這裏發現他並把他投入監獄的話,他也不會在乎。他已經是進過牢房的人了。“是的,我剛從帕契曼出來,”他會告訴同室的獄友,那些刑事犯們,“是剛剛從死牢裏出來的。”他們沒人敢惹他。
很顯然,警察們都駐紮在別的什麼地方,墓地裏很安全。在他祖母的墓地旁已經插上了四面小紅旗,當太陽從東方升起來時,亞當注意到了它們,那表示將要挖掘一個新的墳墓。
在他身後的什麼地方響起了關車門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聽到。一個人影向他這邊走過來,他也沒有意識到。那人影慢慢地走着,邊走邊搜尋着墓碑,小心翼翼地在尋找着什麼。
一根樹枝折斷的聲音驚動了亞當。莉就站在他的身旁,她的手扶在自己母親的墓碑上。他看了看她,又把視線移向一邊。
“你來這裏幹什麼?”他問道,過度的麻木使他不再對這件事感到有什麼驚訝。
她慢慢地屈膝跪下,然後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坐了下來,她的後背倚靠在墓碑上自己母親的名字旁。她用手臂挽住了亞當的手臂。
“你到底去哪兒了,莉?”
“我去進行治療。”
“你總該打個電話來吧,真是的。”
“別生氣,亞當,求你了,我需要朋友,”她説着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你的朋友,莉。你做的事太傷人心了。”
“他想見我,是不是?”
“是的。而你卻沉湎在個人的小天地裏,還像以前那樣只關心自己,對別人毫不在意。”
“別這樣説,亞當,我一直在進行治療,你知道我有多麼脆弱,我需要幫助。”
“好吧。”
這時她注意到了那兩瓶啤酒,亞當趕緊把它們向遠處扔去。“我不再酗酒了,”她可憐巴巴地説。她的聲音哀傷無力,俊秀的臉上顯出了疲倦和皺紋。
“我想去看他來着,”她説。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我開車去了帕契曼,可他們不讓我進去,説是太晚了。”
亞當低下頭,心裏一子下軟了下來。譴責她對他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她是個酒精中毒症患者,正在掙扎着逃離那個他希望她永遠不要再陷入的魔域。她是他的姑姑,是他熱愛的莉啊。“他在最後的時候問起了你,他要我告訴你他愛你,他説你不去看他他不生氣。”
她開始輕輕地哭起來,一邊用手背擦着臉頰,哭了很長時間。
“他死得很有骨氣,很有尊嚴,”亞當説,“他很勇敢。他説他的心和上帝在一起,他不再仇恨任何人,他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表示了深深的懺悔,他是個堂堂的漢子,莉,他是個從容就死的鬥士。”
“你知道我去了哪兒嗎?”她一邊抽噎着一邊説,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説的話。
“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去了從前的老宅,是昨天晚上直接從帕契曼開車去的。”
“為什麼?”
“因為我想把它燒了。那把大火真是壯觀極了,那房子,還有周圍的草地,一把沖天的大火,濃煙籠罩了一切。”
“別開玩笑了,莉。”
“是真的。我好像差點給人抓住,我逃走的時候從一輛車子旁邊經過。不過,我不在乎,我上週把那裏買了下來,向銀行付了一萬三千美元,一旦你擁有了它,你就可以燒掉它,對不對?你是律師。”
“你説的是真的?”
“你親眼去看好了。我把車子停在一英里外的一座教堂前等着消防隊。可他們到底沒來,離得最近的房子也有兩英里遠,沒人能見到那大火。你開車去看看吧,除了煙囱和一堆灰燼,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你是怎麼——”
“用汽油,這兒,你聞聞我的手。”她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無可置疑是汽油味。
“可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我本來幾年前就應該做了。”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
“那裏曾經發生過邪惡的事情,那裏聚滿了惡魔和精靈,現在他們都會離開了。”
“就是説和薩姆一同死去了嗎?”
“不,他們並沒有死,他們只是糾纏其他人去了。”
亞當很快意識到再繼續這種討論顯然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應該離開了,也許是回孟菲斯,他在那裏可以讓她繼續進行恢復,也許需要進行治療,他會和她呆在一起以便能時時關照她。
一輛髒兮兮的小型卡車從老墓地的鐵門那裏開了進來,在這片古老墓地中的水泥路上懶懶散散地慢慢開着,最後停在了墓地一角的一個工具棚屋跟前。從車子裏不緊不慢地下來了三個黑人,一個個都伸着懶腰。
“那是赫爾曼,”她説。
“誰?”
“赫爾曼,我不知道他姓什麼,他已經在這裏挖了四十年的墓。”
他們看着赫爾曼和另外的兩個人在林立的墓碑那邊不慌不忙地做準備工作,他們幾乎聽不到那幾個人的説話聲。
莉停止了抽噎和哭泣。太陽已經高高地升到樹林的上方,陽光直接投射到了他們的臉上,天開始熱起來了。“我很高興你能來,”她説,“我知道他很看重這件事。”
“我輸了,莉。我辜負了當事人,現在他死了。”
“你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沒人能夠救他的。”
“可能吧。”
“不要自責了。你來孟菲斯的第一個晚上就曾對我説過這是個很難打贏的官司。你不但打了,而且打得很漂亮,現在該回芝加哥繼續你的生活了。”
“我不回芝加哥了。”
“什麼?”
“我要換個工作。”
“可你才只做了一年的律師。”
“我還會做律師的,只是經辦的業務有了變化。”
“做哪方面的業務?”
“做死刑訴訟代理。”
“聽上去真可伯。”
“是的,尤其是我現在這種處境。不過我會幹好的,我天生不適合在大公司工作。”
“你會在哪兒開業呢?”
“傑克遜市,我會在帕契曼花更多的時間。”
她抹了一把臉又把頭髮攏了攏。“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無法掩飾自己的懷疑。
“結果也難説。”
赫爾曼這時正在圍着一台停放在樹蔭下的反向鏟挖土機兜圈子,挖土機是黃顏色的,很破舊,他仔細地做着檢查,另外的兩個人將兩把鐵鍬扔進了剷鬥裏。他們又伸了伸懶腰,然後一邊笑着談論什麼事一邊用腳踢着剷車前面的輪胎。
“我想起一件事,”她説,“鎮子的北面有個小咖啡館名叫拉爾夫咖啡館。薩姆曾帶我——”
“拉爾夫?”
“是的。”
“薩姆的牧師就叫拉爾夫,他昨天晚上就和我們在一起。”
“薩姆有個牧師嗎?”
“是的,是個很不錯的牧師。”
“甭管怎麼説,每逢過生日的時候,薩姆就會帶我和埃迪去那裏,那個小店差不多有一百年的歷史了。我們在那裏吃那種大塊的點心,喝熱的可樂,咱們去看看它是不是開着。”
“現在?”
“是的。”她激動地拔腳就要走。“快點吧,我可是餓了。”
亞當抓住墓碑把自己拉起來。從星期一晚上起他還一直沒睡過覺,他的雙腿又僵又沉,啤酒把他搞得頭暈目眩。
在遠處響起了馬達的轟鳴聲,那聲音在墓地裏肆無忌憚地迴響着,亞當驚住了,莉也回過頭來看。赫爾曼正在發動鏟土機,藍色的煙霧從排氣管裏噴湧而出。他的兩個工友已經坐進了剷鬥裏,腿腳都搭拉在外面。剷車在低速擋上猛地向前衝了一下便沿着甬道開動起來,它穿過一排排的墓碑,不時地停下來改變着方向。
它向他們這邊開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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