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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劉雲聽到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立即驚呆了。除了耿林和她這個世界上沒人有這扇門的鑰匙。她用了幾秒鐘時間考慮,她是不是還有時間把自己的樣子和她身邊的東西整理一下,但已經傳來耿林脱鞋的聲音,他總是彎腰用手脱鞋,然後把鞋子扔在地上,好像他喜歡聽見鞋扔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劉雲放棄了想整理一下的念頭,恢復了平靜,她只能這樣子面對耿林,儘管她不願意這樣被離家兩個多月的丈夫看見。她穿着浴袍,頭上包着毛巾,腳還插在熱水盆裏。茶几上放着半瓶葡萄酒,酒瓶旁是她喝酒的杯子,杯子裏還有好幾口酒。她坐的沙發上攤着幾本書,其中離她最遠的一本攤開倒扣着,赫然人眼的題目讓她好像渾身長了刺一樣不舒服,那本書叫《你如何再一次走進男人的懷抱》。她努力去抓那本書,但沒抓到。她怕耿林看見這本書因此誤解她,可是耿林已經走了進來,他坐到劉雲旁邊的沙發上,並沒有對眼前所見的事情感到失望,儘管他觀察着一切,目光卻沒有流露出任何心中的隱秘。

    "對不起,沒事先打個電話。"耿林看着劉雲説。

    "沒關係,這兒還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劉雲説話的語調有幾分不自然,第一她發現自己對耿林此時此刻懷着一份奇異的感情,如果耿林的離家出走在她和耿林之間製造了距離,讓她再面對耿林時彷彿像在陌生男人面前一樣慌亂,而她希望自己在耿林面前能表現出女性的優點和完美,而不是現在的樣子。第二,她心裏還在想着沙發上的那本書,很顯然耿林已經看見了書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該死的出版社給書起了這麼俗氣的名字。其實,這是一本關於失戀心理學方面的書,她甚至希望耿林能讀一讀這本很有幾分科學性的書。

    "你最近常喝酒嗎?"耿林看着酒瓶,頭也不抬地問劉雲。

    劉雲被問得心裏一陣發暖,她頓時放鬆下來,從頭上扯下毛巾,剛洗過的頭髮披散下來。她用手把頭髮揚到後面,然後又試着用手指把頭髮攏整齊些。

    耿林起身為劉雲取來了木梳和鏡子。

    劉雲開始梳頭,沒有回答耿林的話。

    "聽説睡前用熱水泡腳對失眠有幫助。"耿林又説。

    "好像是。"劉雲説。

    "對你有作用嗎?"耿林説着又去看那酒瓶。

    劉雲心裏這時又升起一股怨氣,她想對耿林大喊幾句,"泡腳對我沒作用,一點作用都沒有!即使我用開水把腳泡爛,我還是得在夜裏睜着雙眼瞅着那無邊無岸的黑暗,我睡不着覺,而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壞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還完好的機器,發揮着巨大的抑制作用,因此她只説了一句心裏一點也不想説的話:

    "你不用擔心,我還不是酒鬼。"

    "劉雲,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耿林安靜平和老大哥似的態度又讓劉雲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麼意思?"劉雲説完這句話又一次後悔了,她後悔自己的話裏有刺。她一直在盼着這一天,耿林回來,能跟她談一談,即使他要再一次離開,劉雲也相信他還會再一次回來。

    "我……"耿林一時難以表達自己的心清,他立刻點上了一支煙。這一切被劉雲看在眼裏,心想,耿林還是耿林,一着急就抽煙,他不會真正改變的,而一個不能改變自己的人能改變他的生活麼?

    "其實你以前睡眠挺好的。"耿林抽上煙後平靜了,"是我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對不起你,劉雲。"

    耿林想以這樣的開場白來勸説劉雲放棄他,放棄她已經在做的被婁紅譴責的事情。但劉雲被感動的同時誤解了耿林。雖然她四十歲了,但還不瞭解這一點:的確有人因為自己錯了而道歉,但他們並不想真正以這樣的道歉結束前一個錯誤,而是利用道歉為下一個錯誤做開始的鋪墊。所以劉雲這樣問耿林:

    "你回來了?"

    耿林發現劉雲理解錯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煩躁起來。

    "我不是説過,你要給我一段時間嗎?"耿林有些氣惱,"幹嗎又來逼我。"

    "我逼你?"劉雲輕輕重複了一下,"你可能產生幻覺了,也許我真該逼逼你,讓你對我説清楚。"劉雲説着激動起來,"你是看我太老實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女人都能容忍這個。她們的丈夫在過生日那天半夜回來,就是為了對跟他結婚十幾年的妻子説他現在想一個人過幾天,過幾年,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劉雲越説越激動,喪失了邏輯思考的能力,"而這個妻子不能問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麼,因為這個丈夫説,是誰又怎麼樣,對你來説不是一回事麼!我被傷害了,被誰傷害的不重要,這就是你的理論。可我想知道我是被誰傷害的,誰是我的敵人。"劉雲説到這兒,耿林想插話,但被劉雲制止了,她接着説下去,"你用不着把你那套理論再對我説,你不説那個女人是誰,不過是為了保護她。你怕我傷害她。"

    "胡説,我是為了保護你!"耿林大喊一句。

    "你自己聽聽,你的話除了虛假還有什麼?"劉雲蔑視地看着耿林。

    "好了,我們別這樣吵了,沒有用,你相信還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誰,會更難過。"耿林放軟語氣,"我們還是談一談。"

    "談什麼?"劉雲説到這兒,淚水直往上湧,"我已經為你做到仁至義盡了,你就這麼走了,我得對朋友熟人鄰居撒謊,説你進修去了。我天天睡不着覺,可我還是想給你留一條後路,至少我想你會給我一個完整一點兒的解釋,我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才讓你動了這個念頭。我幫你掩着藏着,總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可你吶?"劉雲提高了聲音,"你是怎麼做的?領着你的新歡到處招搖,以至於讓熟人都看不過眼了,給我打匿名電話,讓我去酒吧堵你們。"

    耿林腦海裏浮現了一下吳剛的臉。

    "實話告訴你,我去了。算你們走運,不然我會堵住你們。"

    "你想幹什麼?"耿林看着發怒的劉雲,心裏生出反感,故意説了一句刺激她的話。

    "是啊,我想幹什麼?"劉雲好像有些惶惑,突然又語氣堅定地説,"我想提醒你耿林,先跟舊老婆了結,再尋新歡。"

    耿林聽劉雲這麼説的時候,剛升起的反感弱了下去,劉雲又恢復了他熟悉的善良保守的面貌。他又一次想,劉雲永遠做不出來婁紅所預見的那種事,像家庭婦女那樣把這件事大肆鬧開。但他卻想順着劉雲的話頭説下去,試探一下劉雲的反應。

    "那我們就先了結吧。"他説。

    劉雲的反應是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目光從耿林臉上移開。她把自己還泡在盆裏的雙腳拿出來,這時才感到盆裏的水已經冰涼了。她下意識地把自己被水泡得變形的雙腳插進拖鞋裏,然後試試端盆,她要把洗腳水倒掉。但她剛彎下腰的時候,突然哭了。

    耿林看着妻子抽搐的後背,忍不住坐到劉雲身旁,他把劉雲摟進懷裏,劉雲在耿林懷抱中大哭起來。

    這時,耿林的BP機響了。劉雲立刻止住了哭泣,驚異地看着耿林。耿林的心情複雜極了,但對劉雲的同情是最強烈的,所以他沒有理睬BP機的叫聲。劉雲再一次撲進耿林的懷裏,這一次她沒有眼淚,有的只是抓住自己丈夫,讓他留在自己身邊的願望。

    耿林的手機也響了。

    耿林沒有接手機,因為劉雲還在他懷裏。也許他知道是婁紅打來的,他也沒法兒當劉雲的面兒接婁紅的電話。

    劉雲也沒有因為耿林的手機響了,而離開他的懷抱。她有這樣的感覺,這個電話一定是他的情人打來的。她剛才對耿林的那份依戀的柔情,這會兒又變成了一種憤怒、瘋狂、疼痛混合的感覺,這是第一次,她覺得那另一個女人離她這麼近。手機不響了,劉雲離開耿林的懷抱,兩個人都説不出什麼。這時劉雲想,他的BP機會馬上再一次響起。

    果然,耿林的BP機響了。耿林回到自己原來坐的位置,掏出BP機看了一眼。

    "是誰?"劉雲問,好像她和耿林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夫妻。

    "一個同事。"耿林説的時候,在心裏為他的小幽默竊笑了一下。婁紅的確也是他的同事。

    "撒謊的本領,你還應該好好學學。"劉雲説。

    "你憑什麼説我撒謊?本來就是一個同事。"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在BP機裏一定罵你了,一定發火了,因為她不知道她的耿林這會兒在哪兒?"劉雲停頓了一下,又説,"現在你該起身告辭了。"

    "你説得對,我是該告辭了,沒必要再在這兒挨你罵。"耿林説完起身往門口走去。

    劉雲一動不動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傾聽上。她聽見開鞋櫃的聲音,她想耿林沒有穿鞋,説明他在猶豫,她突然站起來,通過走廊來到門口。她無法忍受這種情境下耿林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在他沒露面的日子裏,她充分認識了這個大房子裏的空曠,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帶回音的。她不敢放音樂,因為一旦放上音樂,習慣了聲音,她就害怕再把音響關上。她試着跟耿林聯繫,希望他回來,哪怕就是吵架也好,至少她可以有個對手,有個發泄的對象。劉雲有了巨大的力量,好像突然間她變成了一個新人,她抓住耿林的衣服:

    "不,你別走。"她在命令,但卻透着幾分哀怨。

    "為什麼?"耿林掙開,一隻腳上穿着剛從櫃裏拿出來的鞋,另一隻腳上還穿着拖鞋。"別這樣,劉雲。"

    劉雲撲進耿林的懷裏,像小孩兒一樣哭訴起來。

    "別走,求你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她邊説邊搖晃着耿林,耿林心軟了。他摟着劉雲,心裏清楚一貫莊重的劉雲並不常有眼下的情形。

    "我知道我們有問題,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我們也可以就關於流產那件事談談,我看了一些書,也許流產是我們走到今天這步的一個原因,求你,別走,我們談談。"劉雲被耿林抱住後,安靜一些。

    這時耿林腰間的BP機震動起來。剛才他看BP機的時候把鈴聲改為震動,他伸手按了一下,震動停止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婁紅,上一次呼他的時候,婁紅已經向他發出通牒:如果不立刻回到她身邊或是回電話,他們的關係就結束。

    "好了,劉雲,我同意我們好好談談,但下一次,過一段時間我們再談。"耿林一邊安慰劉雲一邊説。

    劉雲看着耿林,知道他又在敷衍她,心裏一陣刀絞般的難過。她不能想象是什麼巨大的力量改變了她的丈夫,結婚這麼久,耿林從沒有這樣敷衍過她。

    "過兩天我再來。"耿林儘管説得誠懇,他還是腦袋裏做了迅速的權衡,他不能置婁紅的威脅於不顧,因為他害怕婁紅真的跟他斷了。

    劉雲看着耿林的臉,知道他在搪塞欺騙她,"好吧。"她輕聲説,心裏感到無比屈辱,"你要是走,我就自殺。你也知道我是外科醫生,所以做起來很容易。"劉雲説完離開耿林,朝衞生間走去,一邊走一邊説,"我還沒忘割哪根血管,可以減少痛苦。"

    耿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劉雲又回到走廊上,手裏夾着一把耿林刮鬍子的刀片,對耿林揚揚手:

    "藍吉列。"她想説得瀟灑些,但聲音還是在發抖。

    耿林看着劉雲,劉雲彷彿變成了一座雕塑。她的浴袍帶子開了,但她還是手揚刀片站着,根本沒理睬鬆開的浴袍暴露着她的裸體。如果是在從前,她的下意識動作也會促使她把帶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耿林兩個人。可是,這一次,劉雲感到羞怯的神經麻痹了,她反而撩開浴袍,對耿林挑逗地展示着自己豐滿的身體。她用刀片在自己身上比劃着:

    "切開哪兒,能讓你更高興,更輕鬆地離開?"劉雲語調也變得輕佻起來。

    在這個瞬間劉雲忘記了自己。

    與其説耿林是被妻子的舉動嚇着了,倒不如説是震動了,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妻子有這麼豐腴的身體。她此時此刻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風騷。他突然那麼清楚地意識到,劉雲這會兒所表現出的風騷有幾分陳舊的感覺,彷彿站在他面前不經意賣弄着的女子來自八十年前。他想,劉雲現在所表現出的風騷是她的自然,而不是她的觀念,是流露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效果是什麼。耿林有些不能自持了,他想起婁紅在性方面的大膽和火辣,這中間的區別讓耿林從心中升起一股具有韌性的慾火,無論怎樣,他要走近眼前彷彿從天邊飄來的奇境。

    他朝劉雲走過去,劉雲也被耿林眼神中流露的熾熱的慾望驚呆了。她任憑耿林輕輕拿下她手中的刀片,放到走廊的一角。耿林幾乎有些粗暴地脱下她的浴袍,然後把她抱進懷裏。劉雲在自己身體沸騰以前,清晰地感到耿林外衣上的紐扣貼到皮膚上,旋即貼緊,這時她的身體開始發熱,好像耿林的外衣塗滿了情慾的蜜汁,將她燃燒起來。

    耿林擁着劉雲來到客廳,他把劉雲按倒在地,掏出手機,關機;脱下外衣,內衣,全部……

    耿林跪在劉雲面前,看上去十分冷靜,但他腦袋裏已經亂成一團。他不停地出現幻覺,躺在他面前赤身裸體的女人一會兒是婁紅,一會兒又是劉雲。但這並不妨礙他持續的激動,這激動來得不僅突然,也毫無道理。

    他撫摩着劉雲的身體,像貪婪的農民撫摩自己肥沃的土地。他用雙手握緊劉雲的雙乳,不停地用力用力,直到劉雲叫了起來。他躍上劉雲的身體,彷彿要把劉雲的叫喊掩蓋下去。他發瘋地衝撞劉雲的身體。好像她的身體是一座可以下陷的山丘,載着他們一起墜入另一個世界。

    劉雲在他的身下變成了一團烈火,她忘我地配合着耿林,把身體傳送上來的疼痛在靈魂深處變成了巨大的快感,她一聲又一聲地喊着耿林的名字,好像要和這名字一起飛走,她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身體。

    過了好久,耿林從劉雲的身體上滑下來,輕輕落到地毯上。他覺得頭疼,心情零碎得一塌糊塗,以至於他面對劉雲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幾次湧起莫名其妙的念頭,他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他無法回答,他覺得自己沒明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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