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母的大多都有愛心,至少是對自己的兒女。但是真正有頭腦的父母卻寥寥無幾,説的是有頭腦,而不是小聰明或者狡猾。
婁紅的父母屬於少見有頭腦的父母,這不僅僅因為他們是高級官員,也和他們生長在大都市有關。知道女兒的事情以後,他們不僅沒有互相埋怨吵架,而是以互相幫助目標一致地商量出一個方案:讓婁紅停止工作,但不説出真正理由,勸説她出國學習。他們之所以不想挑明説,是不願意加強婁紅的逆反心理。
"即使那個女的同意離婚,他們也結不了婚,咱們不瞭解那個男的,還不瞭解小紅嗎?但是如果一有外部壓力,很可能就成全那個男的了。"婁紅父親的分析贏得了老伴兒的贊同。但是他們在貫徹他們的旨意時,遇到了障礙。
"幹嗎要我把工作辭了?"婁紅一聽她父親的提議,心裏立刻明白一切都露餡了。但她知道在自己父母面前,在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不能讓他們給壓住,就像俗話説的那樣,有什麼樣的爹孃就有什麼樣的孩子。
"讓你出國留學。"母親説。
"我一箇中國人,出國不是那麼必要的。"婁紅説着説着,話裏露出了幾分模仿來的官氣。
"現在有個機會,你考慮一下。"父親説。
"算了吧,我不想再念書了。"婁紅説。
"那你去你叔叔家住一段。"母親一急説出了不該説的話,丈夫立刻瞪了她一眼。
婁紅嘆了口氣,看着父母,半天才説話:
"挑明瞭説吧,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他老婆找上門了。"父親説。
婁紅聽罷,憤怒以光一般的速度直衝腦頂,她恨不得馬上衝到劉雲面前,把她撕成碎片。
"那麼想讓我怎麼做?"婁紅説話的時候把心中對劉雲的憤怒夾帶了出來。她鐵青的臉嚇着了她的父母。母親對父親搖搖頭,示意他不要火上澆油。
父親坐到婁紅身邊,把女兒的手握進自己的手裏,放緩語氣對女兒説:
"小紅,爸爸理解你現在的心清和感情。不管怎麼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們作為你的父母不可能不管,如果你以後自己有孩子了,你就會明白我們現在的心清,我們對你負有責任。當然,你也是大孩子了,應該説是大人了。我們在為你負責任的同時也應該尊重你的感情。"
"你們不會禁止我見他吧?"婁紅打斷父親動人的開場白。
父親看着母親,然後對婁紅説:
"我們相信你自己會處理好這件事情,所以不想這麼做,現在不想。"
"謝謝你,爸爸。"
"但你該清楚我們對這件事的態度。"父親説。
"我知道。"婁紅説完要往外走。
"等一下,小紅,"婁母攔住女兒,"你不該讓一段感情插曲毀了自己的前程。你甘心嫁給他當一輩子家庭主婦嗎?"
婁紅突然哭了,她心裏已經容納不下的委屈憤怒交織在一起,壓迫着她的呼吸,使她再也無法聽父母説下去。她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出去,找到耿林或者劉雲其中一個。必須馬上找到他們。
"媽,你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求你放我出去一會兒,別拉着我,不然我就捅死自己。"婁紅一邊哭一邊説,嚇得母親也哭了。她下意識鬆開了女兒,婁紅立刻跑出門去。婁母撲到丈夫懷裏。
"孩子大了,我們沒辦法了,沒辦法了。"丈夫説着用自己氣得發抖的手去摟抱老伴兒。同時他在勸告自己剋制,因為發火於事無補。
婁紅站在大街上,肚子咕咕叫起來。她記起來自己中午因為食堂的飯不可口而沒吃飯。但她並沒感到飢餓。她像個精神有問題的人,站在路邊的人行橫道的起點,即使變綠燈了也不過去,而是狠狠地盯着每輛開過去的汽車,好像她是個堅定不移的環境保護者,所負責的使命就是把這些造成空氣污染的汽車吃下去。其實這是婁紅比較常見的一種憤怒狀態,看上去她有些失控,實際上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她太憤怒了,以至於理智消失到很遠的地方,不能馬上起作用;另一個是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沒有對手。婁紅的一個長處是從不把這類情緒帶回家轉移給父母,不知道為什麼她不願意在父母面前暴露自己這類缺點,比如像對耿林那樣大發脾氣,如果在父母面前她也很難有這樣的情緒。於是,這倒間接成了她對父母的愛心,免去了父母對她過分的擔心,她的父母一直覺得婁紅很成熟,不會做蠢事。這也是他們剛才沒有跟着婁紅跑出來的原因。
"你到底過不過馬路?"一個警察走到婁紅跟前問,顯然已經觀察她一陣兒了。
"關你什麼事啊?我站在這兒犯法嗎?"婁紅脱口而出的傷人話一瞬間帶回了她的理智和感覺,她馬上脱離了剛才的真空狀態,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
"你是不是沒吃晚飯吃槍藥了?"警察本來是關心婁紅,怕她出什麼事,被她一頂心裏發堵。
"對不起啊,其實我剛才不是衝你。"婁紅立刻改變自己的口氣,"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警察説。
"謝謝。"婁紅嘴上説着謝謝,心裏卻在想,如果她這會兒去找劉雲,肯定下班了,於是決定去找耿林,完全忘了他們前幾天所處的冷戰狀態。
"出租。"婁紅招手打車。
"這不讓打車。"警察説。
沒有婁紅也沒有了正常家庭生活的班後時間,對於耿林來説是一種折磨。他就像一隻進入休眠期的動物,下班後在街上胡亂吃點東西,回家倒在牀上看報紙或者看電視,直到入睡,基本上處於半麻木狀態。他的感覺只有在想到婁紅時、或是忍不住給她打電話撥到最後一個號碼又停止時,才強烈起來,儘管那不過是尖厲的痛感。他之所以能忍住不再一次試試找婁紅,或是給她打電話,緣於他最後的自信。他想,經過這段"冷淡",婁紅會軟一點,他們再重新和好後,婁紅會更珍惜一點他們得來不易的感情。同時,他也為更長遠的將來打算過,他不希望作為妻子的婁紅在今後的婚姻生活中過分任性,有那麼一點任性已足夠表現女人的可愛了。
所以,當婁紅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高興壞了,不僅僅為婁紅出現在面前,也為他心中感到的一個小小的勝利。他覺得生活剎那間美好起來,因此用格外深情的目光注視着婁紅。
"你不用那樣看我。"婁紅立刻潑給他一頭冷水。
"出什麼事了?"耿林這時才感到了不妙。
"我父母要我辭職,送我出國。"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知道了。"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們?"耿林以為婁紅為跟他賭氣才對父母説出的。
"我?"婁紅的憤怒再一次像旺火一樣躥起。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告訴我父母的?"
"那誰説的?"耿林的聲音放平和了。
"你憑什麼説是我告訴我父母的,原來你就是這麼想我的嗎?"婁紅氣得大吵起來。
"好了,別吵了。是我説錯了,對不起。告訴我,怎麼回事?"耿林本能地又去哄婁紅。
"是你老婆!"婁紅繼續大吼着,但説出這幾個字的時候眼淚也氣出來了。
"什麼?她怎麼會告訴你父母?"
"好啊,耿林,我聽明白了,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你還護着她。好吧,我胡説八道,是我告訴我父母的,你滿意了?!"婁紅最後一句話是歇斯底里吼出來的,耿林擔心全樓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
耿林捂着頭,一屁股坐在牀上,任何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覺得有個什麼東西在體內炸開了,破壞了一切,他渾身立刻軟得沒有一點力氣,只有心臟在飛快地跳動,很快呼吸不暢,開始大口吸氣。婁紅看着耿林突然紙一樣慘白的臉,呼吸短促了很多。她把他扶倒在牀上解開他的毛外套紐扣。過了一會兒,耿林的臉慢慢地恢復了血色,他長出了口氣,坐起來。
"你等在這兒,我去找她。"耿林對婁紅説。婁紅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你要説什麼?"婁紅問。
"我……"耿林沒想到那麼平靜下來的婁紅會對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語塞,但馬上掩飾過去,"你別管了,她他媽的太不像話了。"耿林説完離開了。留下婁紅一個人陷在憤怒過後的疲憊的空虛裏。
耿林走後,婁紅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原處,剛才讓她激動的憤怒沒有了。不僅如此,她還有一種感覺,她再也不會因為耿林這麼激動了。她的心此時此刻既大又空,她渴望着往裏面充填一些東西,可她頭腦裏捕捉到的東西一拿到眼前就什麼都沒有了。
鄰居的開門聲。她原來以為很厚的牆原來這麼薄,那鄰居的門就好像在她耳旁關上的一樣。她看着四周,她一直嚷着顯小的房間忽然也變大了,太大了,甚至讓她覺得害怕。
"你甘心嫁給他當一輩子家庭婦女嗎?"婁紅想起媽媽在她跑出門時説的話,她吃驚了,媽媽的話一遍又一遍地撞擊她,宛如潮水擊岸。她的思緒由此放開去,眼前的小房間變成一個大房間,眼前寒酸的傢俱變成了華貴的,眼前健美的她變成肥胖的,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舉着雙手跑向她,喊她媽媽。她會在這個該死的電腦公司呆一輩子,或是轉到另一個公司,她的三年文秘大專文憑,會把她捆在這個城市,當一輩子秘書或者資料員。
"難道這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嗎?"婁紅有些害怕地問自己。"一個標準的小康生活,可這生活我不是一直都擁有着嗎?儘管是因為借父母的光,我不還是從小到大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嗎?!"
她制止自己這樣想下去,她嘲笑自己太俗氣,想到的都是物質生活。"我怎麼了?"她又問自己,"我怎麼忘了,我嫁給他是因為我愛他。"可她轉念一想,"這愛情在這樣的環境下又能活多久啊?離婚,傷害,爭吵,誤解……"想到這兒,她發現她厭惡這個環繞着她愛情的環境,因為它不生長任何美好的健康的事物。
婁紅挪動一下身體,改變了坐姿。她再一次強調自己攏回散去的思緒。"我為什麼會這樣想啊?"她又向自己提問的時候,眼前出現了耿林特定的表情,是婁紅問他去找劉雲要對她説什麼,他一時語塞時的表情。婁紅想起另外一些類似的情境,她不止一次見過耿林這表情。婁紅突然感到心疼,為耿林偶爾出現的這個表情。對婁紅來説,這表情意味着耿林想做好一切,想幫助婁紅,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他用男人不耐煩的態度迴避這個,所以他們之間的問題大都停留在未被解決的狀態,他們通過吵架性愛解決的不是問題,而是情緒。一次又一次的和好,一次又一次的掩蓋了問題。
"我為什麼總是跟耿林吵?可我卻很少跟爸爸吵,為什麼?因為我愛耿林?因為爸爸不是我的愛人?"婁紅的腦海猶如快速翻頁的電腦屏幕,不停地翻滾着這些想法,最後她得出了一個連她自己也不願相信的結論:對她來説,耿林不具備她爸爸所有的作為男人的能力,她之所以不斷跟耿林為每件事吵,就是因為她對耿林失望。這失望從前在她的潛意識中,現在浮上來……
當一個人能分析自己的感情時,這感情可能有兩種命運:在清醒中存在得更久,或者在更清醒中立刻死亡。
在去找劉雲的路上,耿林彷彿是一枚被髮射的導彈,充滿着憤怒的力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奔向目標爆炸。他坐在出租車裏,看着窗外的一切都像沒看見一樣,他一遍又一遍設想的都是,他怎樣打開門,然後怎樣狠狠地把門摔上,在劉雲驚恐地望着他的時候,他怎樣指着劉雲的鼻子,用她最受不了的語言告訴她,他如何蔑視她,就像蔑視一隻蒼蠅一樣……
"到了。"司機把車停下。耿林趕緊去掏錢包,這動作又把他帶離了導彈發射的軌跡,回到現實中來。他看一眼窗外,儘管天黑了,他還是發現司機停錯了地方。
"錯了。"耿林脱口而出。
"什麼錯了?"司機沒好氣地説。
"我不到這兒。"耿林説。
"那你到哪兒?"
"我到工業大學後門。"
"這是哪兒?"
"這是工業大學東門。"
"你上車那會兒可説的是到工大後門。"司機説。
"這不可能,我傻啊,我到東門,楞説到後門。"
"你傻不傻是你的事。"司機頭也不回地説。
"哎,你怎麼這麼説話?"耿林聽出了司機的弦外之音。
"我怎麼説話是我的事。"
"我今天沒心情吵架,到東門。"耿林控制着自己。
"我不拉你。"司機很強硬。
"你有種。"耿林説着開門下車,一邊往前走一邊把錢重新放回衣袋裏。他一邊走一邊想,自己不付錢是對付這樣無賴司機的最好辦法。
耿林已經走出幾十米遠了。出租車還停在原地,好像司機在給耿林一個回頭送錢的機會。可是耿林大踏步地往前走,司機好像失去了耐性,一轟油門,車開到了耿林的近旁。他下車從後面揪住耿林的衣領,耿林回身,他一拳照臉上打過去,耿林倒在地上,捂着臉,血馬上透過指縫流出來。
"拿着車錢上醫院吧,小子。"司機説完開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