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吱呀”一聲開啓,一名六旬左右的老婦人走入房中。
“姑娘,你餓了吧,來喝碗熱粥填填肚子,驅驅寒氣。”
嬋娟猶豫半天,老婦慈靄的臉令她憶起過世的娘,她雙手接過,輕輕啜了一口。
“真是乖孩子。”老婦笑笑,手指順了順她微潮的鬢髮,隨口問道,“你多大了?”
嬋娟小心地抬了一下眸子,輕聲答道:“快十八了。”
“是嗎?看不出來看不出來,我十八那時,長得可比你壯多了。”老婦坐到她身邊,遞過粥匙,“你要多吃多長肉,將來才能生好多娃娃。”
“什麼?”嬋娟嚇了一跳,粥碗險些落地。
“喲,嚇到你了?別見怪,我就是愛説説話,可惜沒人聽,我家小姐少言少語的都快悶壞我了。”老婦人神情愉快地望着她,“十幾歲的姑娘家,會害羞是理所當然,是我多嘴,你就當沒聽見我那句話。”
“婆婆……”
“叫我庚娘就行了,大家都這麼叫,你稱別的,我還真不習慣。”庚娘快言快語地拉了拉她猶濕的衣衫,“我還拿了件乾淨衣裳,你喝了粥好換上,着了涼的話,這附近可沒藥治。”
“我師父呢?”嬋娟無心喝粥,急切地問道。
“師父?”庚娘撇撇嘴,不以為然,“那小鬼頭年紀輕輕,徒兒倒是收了不少。啐,居然還有個長鬍子老頭兒,真是豈有此理……”
“你……別説我師父壞話!”嬋娟惱起來,直接將碗塞回到她手中,“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師父比弟子年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好,是我不對,我説錯了,你別惱,把粥喝掉,我向你賠不是還不成?”
嬋娟抿了抿唇,見庚娘滿臉賠笑地將碗又放到她手中,不由消了氣,怕是她直腸直肚,並沒有什麼惡意,況且她年紀老邁,稱師父一聲“小鬼”也不足為奇。
“看不出你乖巧秀氣,脾氣倒挺倔,不過你聲音又軟又好聽,就算生氣也聽不出火氣來。”庚娘見她用匙子舀了一口粥送到嘴裏,這才接着道,“那老頭兒和那個不愛説話的漢子十來年前就跟着屈恆了,到如今也沒離開,想必是有些因由的,他武功好,醫術又高,難怪有人敬他重他,不顧年紀差距也要拜他為師。”
這句話還差不多。
嬋娟心中歡欣,又喝了一口粥,想不到梅二小姐身邊有這麼好的人,又送粥又送衣裳的,説了師父壞話還向她賠不是。
“不過,他捨命護住你,我還以為你是他的心上人……”
“咳咳咳咳……”
“怎麼嗆着了?你嘴巴小小不會嗓子也細吧?”庚娘納悶地拍着她的背,“又沒人同你搶,你急什麼?”
嬋娟好容易順過氣,又羞又氣地瞪過去,“你胡説什麼?”
“啊,我又説錯了?撈起你們的時候,屈恆都不省人事了,還緊緊護着你不放,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手掰開哪!”
“那,那……”她惶惶然起來,手抖得顫巍巍的,幾乎連碗都端不住了。
“你放心,他撞在礁石上,傷雖不輕,卻要不了他的命……你別抖了,看你瘦巴巴的,可別抖散了骨頭。”唉,瞧她柔柔弱弱的,真叫人疼惜,庚娘安撫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安心,他又不會死掉,就算真的死了,我家小姐也會將他從地府追回來。”
“你帶我去看師父好不好?”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白着一張臉,渴求地望着庚娘。
“你別那麼瞧着我,我的心都快化啦!”瞧人家,會哭會笑的多好!哪像小姐,這兩年越發像座冰雕,整天不是追探屈恆下落,就是呆愣着出神,她説一堆話都沒回應,真是無趣得緊。
“好不好,你帶我去見師父?”她哀求的話哽在喉嚨裏含糊不清。
“行行行,你把粥喝光,換上衣服,我帶你去見他。”庚娘抹掉她的淚,又攏了攏她的髮絲。
“真的?”
“真的真的,其實我就是來告訴你,屈恆一醒過來就説要見你,還問你有沒有受傷,所以小姐叫我來接你過去。”
嬋娟定了定神,迅速把粥喝光,拉起庚娘就要出門。
“別急,你先換上衣服,別吹了風着涼。”庚娘將衣服遞到她手上,“你別害羞,就這兒換吧,我一個老婆子,也佔不了你什麼便宜。”
嬋娟心神恍惚,也沒注意她説什麼,急匆匆地脱掉濕衣,換上乾爽的衫裙。
“嘿,清清爽爽的多舒坦,瞧起來也精神。”她徑自絮絮地念叨,“有你這麼個徒兒關心,屈恆也算積來的福氣。”
“不不,是我運氣,遇到師父這麼好的人。”嬋娟細聲細氣地反駁。
庚娘笑着牽她出門,邊走邊道:“説他是個好人,這我是知道的,明明武功高過小姐,卻從來都手下留情,甚至有一次差點傷在小姐劍下,説起來,是個有些傻氣的好人。”
“師父……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想了半天,也只能説出這樣的話,她不擅言辭,卻是掏心掏肺的實話。
“當然好,有次小姐病了,還是他醫的咧!醫好了,再一個追,一個躲,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人,孤單一人撫養大小姐的公子,十幾年東飄西蕩,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都知道。”庚娘嘆了口氣,眼裏有些霧濛濛的。
“梅小姐她……真的很喜歡師伯啊?”嬋娟搖搖她的手,“你和她説説好不好,師父説的是實話,真的沒有騙她,你讓她放過師父吧。”這次尚算僥倖,但是下次呢?
“這世上有一些人是很死心眼的,固執得看不清到底想要什麼,你再怎麼勸也沒有用。”庚娘深深地望了嬋娟一眼,“你還小,現在還不明白。”
什麼時候,才算明白呢?她苦惱地敲敲頭,明白了又會怎麼樣呢,會比較開心快活嗎?
……(*……(*……
沿着山坡向上行,不一會兒就到達山頂,嬋娟四處望望,周遭山巒起伏,綿延不絕。松江沿岸盡是崇山峻嶺,也不知目前究竟身處哪一座峯上。
“就在這兒。”
哪裏?前面明明是一處斷崖啊!
斷崖上為什麼有人看守?啊,還有滑輪、竹筐……好大的竹筐!嬋娟莫名其妙地看庚娘拉她進了竹筐,由滑輪上的粗索吊着緩緩放入山澗絕壁下。
“啊啊,好高!我……我有點怕,你扶着我些。”庚娘有些搖晃地用力抓着嬋娟,“真是,什麼地方不好,偏選在這兒,存心要嚇死我老太婆!”
嬋娟倒是瞪大了眼,仔細打量綠蔭蔭的絕壁,捉了人困在這裏應是最恰當吧,若收起竹筐,這峭壁懸崖的,怕是插翅也難飛。
“你膽子……還真大!”庚娘冷汗直冒,“天啦,我不敢向下看……小姐,我要嚇死了,將來誰來服侍你——”
“到了。”嬋娟扯扯她。
“到了?快快快下去……別丟下我啊!”她粗壯的身軀用力拖住嬋娟,“小姑娘,你真是好孩子,怕我慌還捂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看不到路啊……”
“我沒捂你眼睛,是你自己不肯睜開的。”有些窘地攙住她,“好了,已經出了竹筐,你別拉着我了……”
“你少騙我,明明地還在晃……”
“庚娘,閉嘴!”冷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庚娘不情不願地放開手,真是,她怕得要死,叫叫也不成?虧她伺候了小姐那麼多年,要是改天她另投明主,哼哼!
嬋娟尋聲覓去,向前走了兩步,轉了個彎,山洞豁然開朗,有牀有燈,竟是一間簡陋的石室。
“既已見人,你放心了罷。”梅競雪眼角掃了一下來人,隨即又看向石牀。
“師父?”嬋娟遲疑輕叫。
石牀簾幕半垂,簾後影影綽綽有一人盤膝而坐。
“嬋娟,你過來。”屈恆的聲音輕緩低沉,帶着明顯的氣虛。
師父果然傷得很重,她鼻子一酸,慢慢走過去,到了牀邊,她垂着頭,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屈恆的手緩緩抬起,按住她的脈,片刻才道:“你沒受傷,我就放心了。”
“你想好了嗎?”梅競雪淡淡地道。
簾後的人默然不語。
“那你在這兒住一輩子罷。”她霍然轉身就走,銀硃的羅裙掀起一片輕旋,像炫然生輝的火焰,卻冷冷的,沒有温度。
“小姐,等等我啊,別讓我一個人坐竹筐……”庚娘趕忙跟去,轉眼就不見人影。
洞內恢復一片寂靜,只剩兩盞燈火搖搖曳曳。
嬋娟吸吸鼻子,輕輕撩開簾帳。
“師父,你要不要緊……”她動作一僵,愣愣地望着牀上的人,“你……”手指禁不住顫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牀上的人二十七八歲,白淨斯文,頜下無須,卻是她牽牽念念,不知盼了多久才能見着的屈平澈。
他嘴唇微張,欲開口卻又不知該説些什麼好,遲疑半晌,忽見嬋娟瞪着大大的水眸,似乎想要退一步,卻突然腿一軟似要跌倒,他忙伸臂去扶,不料牽動真氣,胸口一陣劇痛,再也難以支撐,驀地向前撲去。
嬋娟吃了一驚,急速向前一衝,用力抱住他的腰,將他撐回到石牀上,這才彷彿被抽乾了全身力道似的,靜靜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無力地靠着嬋娟的肩頭,待劇痛緩緩退去,才順暢地吸了一口氣,輕道:“我不是故意戲弄你。”懷裏的人悄然無聲,令他心內更加愧疚,於是又開口道:“我騙了你這麼久,你要氣我也是應該。”
越是表面温順乖巧的人就越有一副固執脾氣,他暗暗嘆氣,不曉得她要不要聽他解釋?
“我帶着寒兒下山尋師兄師嫂時才十三歲,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後來一是受梅姑娘追擊,二是四海漂泊確實多有不便,就常常易容改裝,近十年來,最常扮的就是中年文士,我已經習慣得……快要以為我根本就是那麼老的人啦。”感覺腰上的手臂稍稍收緊,知道她在聽,不由微笑了下續道,“況且,我不得已收了兩個比我年歲還大的弟子,心裏難免有些不自在,扮成中年人,好歹叫我心裏好過些,你不曉得,我十六歲時就有個鬍子花白的老頭兒喊我師父時,我心裏有多窘。”
咦,她身子輕顫一下,是不是在笑?
“假鬍鬚貼久了,還會長疹子,沒治癒就又要再喬妝,所以它反反覆覆老是發作,害我有時連覺都睡不安穩!”他苦惱地想要搔搔又在作癢的下巴,怎奈身上卻連半絲力氣也無。
“那個藥……你還有沒有?我的東西全被搜光啦,可是現在又癢得很。”希望她心軟一軟,別再悶不吭聲地讓他心慌了。
一隻小巧的藥盒悄悄放人他掌心。
他無奈地笑笑,現在的他連藥盒都握不住,更別提打開蓋子塗藥了,但眼下看來,只要嬋娟不再怪他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閉上眼,靜默半晌,忽覺一隻纖細的指尖拈了藥膏在他下巴處輕柔塗抹,沁涼的觸感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深深喟嘆。
“我……我真是多謝你。”他柔聲道,看她專注地盯着自己的下頜,睜大的眸子裏卻有水氣氤氲不散。
唉!她沒哭,是不是表示她還不算太氣惱?
“你為什麼……説你叫屈平澈?”她終於指控了,只是嬌軟的聲音聽起來氣勢不太強。
“這個我可沒説謊,我姓屈名恆字平澈,只是字少有人稱呼。”他小心翼翼地答。
“後來也沒説。”
委屈的語氣令他愧疚不已,“剛一見面,你就自承是我徒兒,我怎麼敢説?”還猜他是個鬍子長長的老爺爺,他已經很好心地給了她正確的形象描述了呀!“況且,我大你不過十歲,一路同行不大方便,自然更不能説,你説是不是?”雖然自覺心境蒼老得足以做她爹,但實際年歲畢竟相差不多,若不易裝,只怕難免惹人閒話,同時也是為了不叫她尷尬,他的用意明説了,不知可否令她釋懷?
難怪庚娘稱他“小鬼頭”,對他收徒不以為然,二十多歲的人收個年屆花甲的弟子,的確有些怪怪的。
嬋娟收好藥盒,正欲起身,卻見他身子軟軟地向前傾倒,忙用肩頭撐住他胸口,然後架起他半邊身子,自己緩緩在他身側坐下。
“你彆氣我好不好?”屈恆輕側臉,看向她白淨秀麗的面頰上,長長的睫毛半垂着,遮住她水汪汪的純淨眸子。
“我不氣。”她輕輕咬了咬唇,“是我笨。”
“呃……”
“我明明覺得像,卻仍是沒看出來。”
他輕咳一聲,幫她申辯:“那是因為你從未抬頭仔細瞧過。”她膽子太小又害羞,像只兔兒。
“連聲音也沒聽出來。”她繼續檢討自己。
啊,那倒是她粗心了,他可沒試着用另一種聲音説話——因為太麻煩,而且欲蓋彌彰。
“這……其實也很少會有人想到。”
“那次相遇就應該起疑。”這句話聲音極小,是含在嘴裏咕噥的。
呃……那個,純屬巧合,純屬巧合!
他不小心聽到,立時有些臉紅。要不是衣服碰巧掉進水裏,倘若放在岸上,她絕對能夠認出來,説不定還會立刻嚇得逃之天天。
嬋娟抬眸斜望他,心中猶猶豫豫,不知該稱呼什麼,是叫師父呢,還是屈大哥?
她一脱口:“師父!”自然而然地叫出來,隨即心頭一凝,喚了此聲,這一生一世都該將他視若師父了!
“是我不好,害你受傷。”酸澀湧上眼眶,一顆晶瑩的淚珠驀地滑落。
屈恆卻微笑着凝望她。
“嬋娟,你可曾聽説過鮫人?”
“鮫人?”
“是啊,相傳東海深處有鮫人,白天織綃,暗夜裏浮上海面幽幽歌唱,聞者莫不銷魂。”
她好奇地歪頭問他:“什麼是鮫人?”
“上身是美貌的姑娘,雙腳卻是魚尾。”屈恆頓了頓道,“傳説,她的淚水能化成珍珠,價值連城。”
“真的?”
他唇角含笑,閉目遙想:“當時在江裏網中,我啓忖難以脱身,卻見有個女子隨波而至,執匕破網相救,那時,我以為我看到了鮫人。”他言語輕緩悠然,氣息輕輕拂在她鬢邊,讓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我……我可不會唱歌。”知他變着法子誇讚,嬋娟不禁羞澀無措。
“那有什麼要緊。”屈恆睜眼,目光下移,落在她細嫩面頰上的晶瑩淚滴,輕輕笑謔,“喏,珍珠!”
她“哧”地破涕為笑,手背迅速抹掉淚水。
“你笑就好啦。”自感恢復些許氣力,屈恆費力地盤膝,柔聲道,“我要運功調息片刻,你若累,就睡會兒,我靠壁坐,不會佔太大地方。”
正沉浸在彷彿與青蓮酒樓那夜相同話語中的嬋娟稍怔愣一下,“我睡地上就好。”
“不可。”他閉目輕答,“山洞潮濕寒涼,睡地上會生病。”
“哦。”看他已坐穩,嬋娟慢慢起身,走到粗大的紅燭前,出了半天神,又轉頭回望。
牀上的人面色蒼白,略有些憔悴,靜靜地打坐調息,温和俊逸的臉上映着微閃的燭光,平靜而安詳,沒有絲毫浮躁與怨意。
她痴痴凝視,世上怎會有這樣平和寬容的人呢?十幾歲飄泊天涯,撫育稚兒的日子不但沒令他心生怨懟,反而歷練出遠超出年齡的沉穩與滄桑,她的心像開了個口,暖暖的温流款款泄出,微漾着漸漸溢滿心窩。
她真是笨喲,那麼明亮的眼睛,温和的話語,分明是同—人,她怎會瞧不出?
其實……又怎樣呢?無論是青蓮酒樓前贈她披風的年輕人,還是藥香居里用寬大袍袖替她擦淚的師父,都是她心頭最珍視的瑰寶,是同一人不更好?不必再胡亂猜測,可以相隨相守……不不不,是跟隨服侍,她要叫他“師父”,跟一輩子。況且他哄她逗她,是有些喜愛她接納她的吧?
她抿着唇笑,心裏滿滿的都是喜悦。輕手輕腳地回到石牀邊,悄悄蜷起身躺下,又動了動,逐漸移轉,背後輕貼上一片温熱,稍轉頭,見是師父的腿,不由臉紅了紅,猶豫半晌,終是沒動。她滿足地嘆口氣,合目沉沉睡去。
……(*……(*……
屈恆微睜眼,見嬋娟小動物似的縮在自己身邊,小巧得仿若孩童,稚氣可愛,不由莞爾一笑,手掌輕輕撫上她長長的發,又一怔,縮回手來。不自禁地打個寒顫,漸覺頭顱沉重昏脹,似乎連胸骨都疼痛起來,不由連連苦笑,他被撈上後一直穿着濕衣,雖已漸漸被體温烘乾,但寒氣已人體,加上傷重氣滯,一場風寒是免不了了。
稍將頭觸上石壁,又忙不迭收回,老天,本想借冰涼的石壁鎮一下痛楚,哪知輕碰一下硬壁都感覺如遭錘擊。太陽穴隱隱抽動,腦中嗡嗡作響。他低低呻吟一聲,手掌用力按住額角。
嬋娟悠悠轉醒,揉揉眼霍地坐起。
“師父,你怎麼了?”她慌亂地扶住他。
“小聲一些,我……”屈恆長吸口氣,“我頭沉得很,你輕些説話。”
“哦。”她極小聲地應,纖小的手掌覆上他額頭,有些燙。
“別慌,風寒而已,歇一歇就好。”他閉上眼輕道,感覺她欲跳下牀,“外頭不會有人,你別也去吹了風。”
“那……我扶你躺下。”她有些氣苦,那些人把她和師父丟在這兒,不聞不問,連點水也沒有,真是可惡!
“好像不行,石枕太硬,我覺得我的頭……像是以卵擊石。”他勉強地笑。
嬋娟卻笑不出來,她向來心軟不愛與人計較,現在卻有小小的怨恨冒出心頭,梅姑娘縱使可憐,但叫師父吃了這許多苦,她……她是活該的,老天罰她一輩子走不出恨意,不能好好過活,是給師父出氣的!
“呃……嬋娟,你做什麼?”
她柔弱的雙臂抱住他頭頸,將他緩慢地移倒,頭極輕地被置在她温暖的腿上,幽幽的少女香氣竄進他鼻間。
就算他當她是沒長大的小妹子,這樣也終是不妥,他正欲勉力掙起身,忽然一滴水落在他臉上。
“你別哭,我乖乖不動就是。”他嘆口氣,柔聲道。
纖細的手指輕輕按揉他額角,稍稍緩解了昏脹的不適,腦下的柔軟令他有些不解,人體大同小異,為何這少女的腿柔綿綿的好似沒有骨頭?
嬋娟有些納悶地看着屈恆慢慢伸手按了按她的腿,然後用力捶了捶自己的頭,忙拉住他的手,奇怪,師父在做什麼,是病得有些糊塗了嗎?
“師父,你頭痛得厲害嗎?”
“好得多啦。”他微微一笑。
咦,很清醒嘛!
手指繼續在他額上揉動,她忽然問:“師父,你第一次見到我是什麼樣子?”
屈恆細細回想:“你六七歲吧,長得好小,病懨懨地躺在牀上,臉白白的,嘴巴小小的,是個很可愛很好看的女娃娃。”
“我病得重,一定又瘦又醜,怎麼會好看?”
他輕笑:“是真的,很好看,雖然弱弱的,卻像一朵水仙花。”他望向她,輕輕吟道,“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這句話卻是稱讚現在的她。
“哪有的事。”她害羞地咬咬唇,心裏卻忍不住歡喜雀躍。
“我那時抱你,你才這麼一點點大。”他用手比了下,“現在你長大了,我卻已經老了。”
“師父一點也不老。”她認真地反駁,“很年輕,江源山下的好多人,像師父這個年紀,娃娃已經一大羣了,他們做了爹,也還沒老,師父怎麼會老?”
屈恆怔了怔,她還小,自然不明白他指自己老的是心境,純淨的、天真的少女,不曉世事,怎麼會懂?
嬋娟望着他斯文俊秀的臉,很光滑,沒有什麼皺紋,可是卻讓她的心有些緊縮起來。
她想了想,掏出懷中的玉佩,指尖劃過精巧的紋路,忽然道:“師父是世上最好的人,就算老也不要緊,我會一直陪着你,我現在大了,以後也會老,我陪着你一起慢慢變老。”
他愕然,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輕咳一聲,他強笑,“我原以為這塊玉佩留在你家,若有難處,可以賣掉當掉好貼補生活……”
“不,不賣不當,娘説,救命恩人的東西,要留一輩子!”嬋娟有些惱,“就算張財主説要娘還五十兩銀子,也不能賣它當它,娘寧可帶了我逃走。”
屈恆嘆了口氣,想起她可憐的身世,“你是個好姑娘,將來會快快活活的,沒有煩惱。”
嬋娟頓了頓,將玉佩收好。
“師父?”
“嗯。”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習慣她這樣喚,不能再牽累她一同吃苦了。
“你睡一睡,精神會好些,説不定……説不定梅姑娘心軟了來看你,知道你病了,就請大夫來……”
“我就是大夫啊。”他悶笑一聲,牽動頭痛,忍不住皺下眉。
“大夫也會生病啊!”她的聲音透着惱意,又帶一絲哭腔,將他的頭向自己懷裏靠了靠。
“是啊,大夫也會生病……”他喃喃地,頭越來越昏,越來越沉重,已經沒有力氣計較自己是否佔了小妹子便宜。
遙遙傳來的,是誰的歌聲?飄渺靈逸,嫋嫋不絕,令人心神沉醉不願醒。是鮫人吧?可是……鮫人也會唱童謠嗎?他含着笑,也許,是條小小的、還沒長大的鮫人吧。
再哼唱兩句,就停了口吧,師父已睡了吧,不用再唱了,再唱反而會吵。其實,還是師父唱歌好聽,就算是鮫人,一定也比不上。她悠悠憶起,青蓮酒樓,滿座賓客,一個温文俊逸的年輕人,手掌擊桌,豪邁放歌——
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
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清朗渾厚的歌聲猶在耳邊迴響,曾經繞人她午夜縈迴的清幽夢境,蕩進她輕漾漣漪的心湖深處。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
她悄悄握住師父的手掌,有些難為情地笑笑。
那麼温暖的一雙手,她一輩子也不會忘的。
不知過了多久,屈恆忽然翻身,頭從嬋娟腿上滑下,她嚇了一跳,忙用手及時托住,本欲再使其枕好,卻發覺有些不對勁兒。
把他的頭輕置在石牀上,她揉了揉發麻的腿,慢慢爬到他身前,見他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身子也在瑟瑟發抖。
“師父?師父?”嬋娟驚惶失措,用力搖晃他。
屈恆低沉呻吟一聲,濛濛地睜開眼,他的雙眸不復清明,茫茫然地望着嬋娟。
怎麼辦?怎麼辦?她無助地託着他的肩頸,眼淚簌簌落下。無醫無藥,無鋪無蓋,洞口離崖頂甚遠,就算喊破喉嚨,上面也未必聽得到。她挪出一隻手,用力扯下幔帳,覆在他身上,望能起些作用。
屈恆再一翻身,頭撞上石壁,他神志不清地痛哼一聲,手掌覆上額頭。嬋娟趕緊拉住他,將他的頭頸護入自己臂彎,慢慢在他身側躺下。屈恆身子微微顫着,不自覺地偎向熱源,伸臂抱住她纖細的腰身,臉頰甚至乾脆埋進她柔軟的胸房。
啊!嬋娟呆了呆,雙頰漸漸漲紅。
既然……既然師父抱過幼時的她,現在再抱一會兒應該也沒什麼吧?
沒什麼!沒什麼……
她的心怦怦跳着,身子卻僵着,一動也不敢動,好像有些熱?啊,熱些好熱些好,這樣,她的身子若是熱滾滾的,師父也會暖和些吧?
悄悄伸手抱住師父的頭,滿足地進入夢鄉,她也能給師父帶去温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