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妮生站着望向尼羅河。
她微微可以聽到遠處她兩個哥哥,亞莫士和索貝克,高聲爭論着某地的堤防需不需要加強的聲音。索貝克的聲音如往常一般高亢、自信。他有斷言自己的觀點正確的習慣。亞莫士的聲音低沉,帶着喃喃抱怨的意味,表現出遲疑與焦慮。亞莫士總是處在一種焦慮狀態中。他是長子,他父親不在家,到北地的莊園去時,農田的管理權便多少落到他手上。亞莫士遲緩、謹慎,而且具有自找麻煩的傾向。他是個身材笨重、動作遲緩的人,沒有索貝克的歡樂與自信。
從小時候開始,雷妮生便聽慣了她這兩個哥哥用這完全一樣的聲調爭論着。這突然給她一種安全感……她又回到家了。是的,她回到家裏來了……
然而當她再次望向那泛白閃爍的河面,她心裏的反叛與痛苦再度升起。凱依,她年輕的丈夫,死了……笑容滿面、雙肩壯實的凱依。凱依和陰府之神在死人王國裏——而她,雷妮生,他心愛的妻子,被孤單單地留在人間。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她只不過比小孩子大一點點時就跟他走了——而如今她守寡歸來,帶着她和凱依生的孩子泰娣,回到她父親的家裏。
此時,她的感覺有如她從沒離開過……
她衷心歡迎這個感覺……
她要忘掉那八年——如此充滿着不堪回首的快樂的時光,如此被失落與痛苦所撕毀的時光。
是的,忘掉它們,把它們從心中抹去。再度成為雷妮生,祭祀業主應賀特的女兒,無憂無慮,不用思考,不用感受的女孩。這份對丈夫的愛是殘忍的東西,它的甜密欺瞞了她。她想起那健壯厚實的古銅色肩膀,那佈滿歡笑的嘴——如今凱依已經被塗上香料,做成了木乃伊,全身裹札着布條,在護身符的庇護之下,邁上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旅途。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凱依揚帆尼羅河上,在陽光下歡笑捕魚,而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泰娣坐在她膝頭上,對他回笑……
雷妮生心想“我不要想這些。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回到了家裏。一切都和過去一樣。我隨即也會和過去一樣。一切都會象以前一樣。泰娣已經忘了。她跟其他的小孩子一起遊玩、歡笑。”
雷妮生猛然轉身,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途中遇到了一些載貨的驢子被驅往河堤去。她路過穀倉和庫房,穿過大門,走進了中庭。在中庭裏令人感到非常愉快。一座人工湖,四周圍繞着花朵盛開的夾竹桃和茉莉,以及無花果樹。泰娣和其他的孩子正在玩着,他們的聲音尖鋭、清晰。他們正在湖邊的一幢小樓閣跑進跑出。雷妮生注意到泰娣正在玩一支拉動繩子嘴巴便會一張一閉的木獅子,一個她小時心愛的玩具。她再度感激地想着:“我回到家了……”這裏什麼都沒改變,一切都象往昔一般。在這裏,生活是安全的、是持續的、是不會改變的。泰娣如今是這裏的孩子之一,而她是關閉在家園圍牆內的母親之一——然而,一切的架構、本質,是不變的。
孩子們正在玩的一個球滾到她的腳前,她撿起來丟了回去,笑出聲來。
雷妮生繼續走到有着色彩亮麗柱子的門廊,然後穿過門去,走進屋子裏,越過有着彩色荷花和罌粟花橫飾帶的中央大廳,繼續來到內室婦女活動區域。
高昂的談話聲淹耳而至,她再度停頓下來,品嚐着這往日熟悉的聲響。莎蒂彼和凱依特——還是一樣爭論着。莎蒂彼那耳熟能詳的聲調,高亢、跋扈、威風十足。莎蒂彼是她哥哥亞莫士的太太,高個子、精力充沛、大嗓門的婦人,俊俏中帶着嚴厲、威風凜凜的意味。她永遠在下着命令,制定律條,叱責着僕人,到處找碴,純粹靠她的叱責和個性讓他們完成一些不可能做到的工作。每個人都怕她那副嗓門,沒命似地跑去完成她的命令。亞莫士本人非常欽佩他這生氣蓬勃、堅決果斷的太太,儘管他那任她欺凌的樣子經常叫雷妮生看了生氣。
在莎蒂彼那高八度的話語停頓之時,間歇可以聽見凱伊特那平靜、固執的話聲。凱伊特是個臉孔寬廣平庸的婦人,英俊快活的索貝克的太太。她一心一意奉獻給她的子女,很少去想到或談到其他任何事情,她以平靜、不為對方所動、固執地重複她原先所説的話這個簡單的策略來對抗她妯娌的爭論。她顯得既不辛辣也不衝動,除了她本身的立場,其他的一概不加考慮。索貝克極為依戀他的太太,什麼事情都跟她説,知道跟她説是安全的,她會表現上看來好象是仔細在聽,適度地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隨後就把一些不中聽的話都忘了,因為她的心中確實一直被一些跟子女有關的問題佔滿了,沒有空位去容納他説的那些。
“這是侮辱,我説的,”莎蒂彼大吼:“要是亞莫士還有一點點血氣的活,他一定一刻也不能容忍!應賀特不在時這裏由誰當家?亞莫士!而身為亞莫士的太太,我有優先挑選這些編織踏板和墊枕的權力。那塊黑奴編的河馬圖案墊枕應該——”
凱伊特深沉的聲音插進來:“不行,不,我的小乖乖,不要咬洋娃娃的頭髮。看,這個東西比較好吃——一顆糖——噢,真好吃……”
“你,凱伊特,你真沒有禮貌;你甚至都沒有在聽我説話——你不回答——你的態度惡劣。”
“這藍色的墊枕一向就是我的……噢,看看小安可——她在試着走路……”
“你就跟你的孩子一樣笨,凱伊特,而且這説明了很多!不過你別想這樣就了了。我要維護我的權利。我告訴你。”
雷妮生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她轉過身,看到喜妮那婦人站在她身後,一種熟悉的討厭感湧上心頭。
喜妮一張瘦削的臉如往常一般扭曲成半帶諂媚的笑容。
“一切都沒改變多少,你會這樣覺得,雷妮生,”她説:“我們都是怎麼忍受莎蒂彼那嗓門的,我可真不知道!當然,凱伊特可以頂她嘴。我們有些就沒這麼幸運!我知道我的地位,我希望——我感激你父親給我這個家住,給我東西吃,給我衣服穿。啊,他是個好人,你父親。而我總是盡我所能去做。我總是在工作——幫幫這裏幫幫那裏——而我不指望人家謝謝或感激。要是你親愛的母親還在世的話,那就不同了。她欣賞我。我們就像姊妹一樣!她是個美女。好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守住我對她的諾言。‘照顧孩子們,喜妮,’她臨死時説。而我一直講話算話。我一直為你們做牛做馬,從沒想要你們道謝。既不要求道謝也沒得到道謝!‘只不過是老喜妮’,人家説:‘她算不了什麼。’沒有一個人謝過我。為什麼他們該謝謝我?我只不過試着幫上忙,如此而已。”
她像條鰻魚一般從雷妮生身邊溜過去,滑進內室裏。
“關於那些墊枕,對不起,莎蒂彼,不過我碰巧聽索貝克説——”
雷妮生走開。她往日對喜妮的厭惡感湧起。奇怪他們全都討厭喜妮!討厭她那不停牢騷的聲音,那持續不斷的自憐和她的惡意煽動爭論的火把。
“噢,算了吧,”雷妮生心想,“這有什麼不可以?”她想,這大概是喜妮自娛的方式。生活對她來説一定是可怕的——她是像個苦力一樣地工作着而從來沒有一個人感激過她,這是事實。你無法感激喜妮——她那麼堅持標榜自己的功績,讓你的一顆感激之心都涼了。
雷妮生心想,喜妮是那些命中註定要把自己奉獻給別人卻沒有一個人肯奉獻給她的人之一。她長得不吸引人,而且又笨。然而她又總是知道什麼事情正在進行當中。她無聲無息的走路方式,她耳力的靈敏、眼力的鋭利使得沒有任何事情能長久逃過她的耳目。有時候她把她所知道的藏在自己心裏——有時候她一個接一個的去跟人家耳語,然後站在後面高高興興地靜觀她説悄悄話的結果。
這屋子裏每個人都不時請求應賀特把喜妮擺脱掉,但是應賀特從來就不聽。他或許是唯一喜歡她的人;而她回報他的是令其他家人相當噁心的過度的奉獻。
雷妮生站着猶豫了一會兒,聽着她兩個嫂嫂增高增快的吵嚷聲,喜妮加入干涉,火上加油的後果,然後她慢步走向她祖母的小房間。她祖母伊莎獨自坐着,兩個黑人小女孩在侍奉她。她正在檢視着一些她們正展現給她看的亞麻布衣衫,一面具有個性地、友善地責罵她們。
是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雷妮生站在那裏聽着,沒被注意到。老伊莎身體縮小了一點,如此而已,不過她的聲音還是老樣子,絲毫未變,幾乎就如同雷妮生八年前離開這裏時一樣……
雷妮生悄悄溜出去,那老婦人和那兩個小女奴都沒注意到她。雷妮生在敞開的廚房門邊停留了一會兒。一股烤鴨的香味,一大堆談笑責罵聲,全都同時湧過來;一大堆青菜等着處理。
雷妮生靜靜地站着,她的兩眼半閉着。從她站的地方可以同時聽到各種聲音。廚房裏混雜的各種喧嚷聲,老伊莎高亢、刺耳的聲調、莎蒂彼的尖叫聲,以及非常細弱、較為深沉、持續的凱伊特的女低音。各種女人的喧譁聲——聊天、説笑、抱怨、責罵、尖叫……
突然之間,雷妮生感到悶得透不過氣來,被這些頑固、喧嚷的婦道人家所包圍着。婦人——吵鬧、喧嚷的婦人!一屋子的婦人——從不平靜,從不安寧——總是在談話、叫嚷,只説——不做!
而凱依——凱依沉默而警覺地在他船上,他的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他即將投矛一刺的魚身上。絲毫沒有這種喧嚷,這種忙碌,這種持續不斷的大驚小怪場面。
雷妮生快速再度走出屋子,進入温暖、清朗的沉靜裏。她看到索貝克從田裏走回來,同時遠遠地看到亞莫士朝着墳墓走去。
她輕身踏上通往墳墓所在地的石灰石斷崖的小徑。那是偉大、高貴的梅瑞普達的墳墓,而她父親是負責看管維護的司祭。所有的莊園都是祭祀產業。
當她父親不在時,司祭的責任便落到她哥哥亞莫士的身上。雷妮生慢慢地沿着陡峭的小徑往上走,抵達時,亞莫士正在墓穴的小石室裏,跟她父親的事業經理人賀瑞磋商。
賀瑞的膝頭上攤着一張草紙,亞莫士和他正俯身看着。
亞莫士和賀瑞在她抵達時都對她微微一笑,她在他們附近的一處陰影下坐着。她一向喜歡她哥哥亞莫士。他對她温柔多情,而且性質温馴、善良。賀瑞也一向對小雷妮生很好,有時候幫她修理一些玩具。她離開這裏時,他是個嚴肅、沉默的年輕人,手指敏感靈巧。雷妮生心想,雖然他現在看起來老些,卻沒什麼改變。他投給她的莊重的微笑就如同她記憶中的一樣。
亞莫士和賀瑞一起喃喃念着:“小伊彼七十三蒲式耳大麥……”
“那麼總數是小麥二百三十,大麥一百二十。”
“是的,不過還有木材的價錢,和農作物在柏哈換成的油……”
他們的談話繼續。雷妮生在喃喃的男人話聲中,滿足地坐着,昏昏欲睡。稍後,亞莫士站起來,把那捲草紙交還給賀瑞,走了出去。
雷妮生在和悦的沉默中坐着。
稍後,她摸摸一卷草紙問道:“這是我父親寄來的?”
賀瑞點點頭。
“上面寫些什麼?”她好奇地問。
她把它攤開,注視着上面一些對不識字的她來説毫無意義的符號。
賀瑞微微一笑,探頭過她肩膀,一邊念一邊用小指指着,這封信是職業書信家用華麗的文體寫成的。
祭祀產業業主,應賀特主祭説:
“願你們身心健康,長命百歲。願眾神保佑你們。願天神使你們心情愉快。兒子稟告母親,祭祀司祭對他母親伊莎説,您好嗎,平安、康健?對全家人説,你們都好嗎?對我兒亞莫士説,你過得怎麼樣?平安、康健?盡力管理我的田園。盡你全部力量,埋頭苦幹。知道吧,如果你勤勉,我會為你讚美天神——”
雷妮生笑了起來。
“可憐的亞莫士!我相信,他夠賣力工作了。”
聽到她父親的訓誡,令她眼前浮現起他鮮明的形象——他那自大,有點難以取悦的態度;他那持續不斷的告誡與訓示。
賀瑞繼續:“全心照顧我兒伊比。我聽説他不滿。同時注意要莎蒂彼善待喜妮。記住。不要忘記來信告訴我麻布和油的事。保護我的收成——保護一切我的東西,我要你負責。如果我的土地淹水,你和索貝克就有苦頭吃了。”
“我父親還是老樣子,”雷妮生愉快地説:“總是認為他一走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她讓那捲草紙從手中滑落,輕柔地加上一句説:“一切都是老樣子……”
賀瑞沒有答腔。他拿起一張草紙,開始書寫。雷妮生懶洋洋地看了他一會兒。她感到心滿意足,不想開口説話。
慢慢地,她夢想般地説:“懂得怎麼在草紙上寫字會是件有趣的事。為什麼不每個人都學?”
“沒有必要。”
“或許是沒有必要,不過會是件愉快的事。”
“你這樣認為,雷妮生?這會讓你產生什麼不同?”
雷妮生考慮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説:“你這麼一問,我倒真的不知道,賀瑞。”
賀瑞説:“在目前來説,一大片產業只要幾個書記就夠了,不過,我想,這一天會來到的,全埃及會有大量的書記。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偉大時代的開端。”
“那會是件好事,”雷妮生説。
賀瑞緩緩地説:“我可不這麼確信。”
“為什麼你不這麼確信?”
“因為,雷妮生,要寫下十蒲式耳大麥,或一百頭牛,或十畝小麥田是這麼容易,這麼不費力氣——而寫下來的東西看起來就好像是實物一樣,因此動筆的人就會輕視那耕田、收割、飼養牛隻的人——然而田地和大麥、牛隻是實實在在的——它們不只是草紙上的一些墨跡而已。而當所有的草紙卷,所有的記錄都被摧毀掉,書記都被驅逐時,那些耕作收割的人會繼續下去,而埃及也會仍舊生存下去。”
雷妮生專注地看着他。她緩緩説道:“是的,我懂你的意思。只有那些你看得到、摸得到、吃得下的東西才是真實的……寫下‘我有兩百四十蒲式耳的大麥’並不表示什麼,除非你真的有那些大麥。人可以寫下一些謊言。”
賀瑞看到她一本正經的表情,微微一笑。雷妮生突然説:
“你幫我修理獅子玩具——很久以前,你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雷妮生。”
“泰娣現在在玩它……同樣那隻獅子。”
她停頓下來,然後純真地説:“凱依到陰府去時,我非常傷心。但是如今我回到家來了,我會再快樂起來,忘掉——因為這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沒變。”
“你真的這樣認為?”
雷妮生猛然抬起頭看他:“你是什麼意思,賀瑞?”
“我的意思是,總是有改變的。八年就是八年。”
“這裏什麼都沒變,”雷妮生自信地説。
“或許,那麼,是會有所改變。”
雷妮生厲聲説:“不會,不會,我要一切都保持老樣子!”
“可是你自己就不是當年跟凱依離去的同一個雷妮生。”
“是的,我是!或者如果不是,那麼我很快就會再是。”
賀瑞搖頭。
“你無法回到過去,雷妮生。就像我的這份計算。我以二分之一為主,加上四分之一,然後十分之一,然後二十四分之一——到了最後,你看,完全是個不同的數目。”
“可是我只是雷妮生,不是數字。”
“可是雷妮生一直有東西加上去,因此她一直在變成一個不同的雷妮生!”
“不,不。你還是同樣的賀瑞。
“你大可以這樣想,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是的,是一樣,亞莫士還是老樣子,這麼憂慮、這麼焦躁,而莎蒂彼還是一樣欺壓他,而她和凱伊特還是和以前一樣為了踏板和珠子爭吵,而待會兒我回去時,她們又會笑作一團,還是一樣最好的一對朋友,而喜妮還是一樣鬼鬼祟祟的,到處偷聽,發牢騷,訴説她的功勞,而我祖母還是一樣為了一些亞麻布跟她的小女僕嘮嘮叨叨!一切都還是老樣子,而且不久我父親就會回來,又會是大驚小怪、吵吵鬧鬧的,他會説,‘為什麼你們沒這樣做’‘你們應該那樣做,’而亞莫士會一臉憂愁,索貝克會大笑,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相,而我父親會寵壞了伊比,他現在十六歲了,就像他八歲時他寵他一樣,一切根本都沒有改變”她停頓下來,喘不過氣。
賀瑞嘆了一聲。然後他柔聲説:“你不瞭解,雷妮生。有一種邪惡來自外界,它從外界攻擊,所以人人都見得到,但是有另外一種是在內部滋長——沒有顯出任何外在的跡象。它一天一天慢慢地滋長,直到最後整個果實都腐爛掉了——被疾病吞噬。”
雷妮生瞪大眼睛注視着他。他幾近於心不在焉地説着,好像不是在對她説,而像是一個在自我沉思的人。
她突然大叫:“你這是什麼意思,賀瑞?你讓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感到害怕。”
“可是,你是什麼意思?你説的這個惡魔是什麼?”
他看着她,然後微微一笑。
“忘掉我所説的吧,雷妮生。我是在想着破壞農作物的病蟲害。”
雷妮生鬆了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這樣説。我以為——我不知道我以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