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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冬季第一個月第四天

    一

    雷妮生養成了幾乎天天上山到墓穴去的習慣。有時候亞莫士和賀瑞一起在那裏,有時候賀瑞獨自一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沒有——然而雷妮生在那裏總是有一種奇特的解脱、安寧感——一種近乎逃避的感覺。她最喜歡只有賀瑞一個人在那裏的時候。他的嚴肅有某種意味,他不表驚奇地接受她的來到,給她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她坐在石室入口處的陰影下,雙手抱膝,望着那一片綠油油的耕作帶,泛藍的尼羅河水,以及再過去朦朧交雜的一片淡黃褐色、乳白色和粉紅色。

    她第一次來這裏,如今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是出自一種逃離緊密的女性世界的心願。她想要安靜,想要有個伴——在這裏她兩樣都找到了。她逃避的心願仍然存在,但已不再僅僅只是為了避離家庭生活的樊籬。而是為了某種更確切、更令人驚動的原因。

    有一天她對賀瑞説:“我害怕……”

    “為什麼你害怕,雷妮生?”他面色凝重地審視着她。

    雷妮生想了一兩分鐘。然後她緩緩説道:

    “你記得你曾經對我説過,有兩種邪惡——一種來自外界而一種來自裏部嗎?”

    “是的,我記得。”

    “後來你説,你指的是危害水果作物的病蟲害,但是我一直在想——人也是一樣。”

    賀瑞緩緩點頭。

    “這麼説你明白了……是的,你説的對,雷妮生。”

    雷妮生猛然説:

    “現在就發生了——就在下面那屋子裏。邪惡來了——從外頭來了!而且我知道是誰帶來的。是諾芙瑞。”

    賀瑞慢條斯理地説:“你這樣認為?”

    雷妮生猛點頭。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説什麼。聽我説,賀瑞,當我來到這裏對你説一切都仍然是老樣子,甚至莎蒂彼和凱伊特的爭吵也是時——那是事實。但是那些爭吵,賀瑞,並不真的是爭吵。我的意思是莎蒂彼和凱伊特高興那樣吵吵鬧鬧——消磨時間——兩個女人都沒有真正生對方的氣!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們不只是彼此説些粗魯不愉快的話——她們説一些有意傷害對方的話——而當她們説中了讓對方受到傷害的話,就感到高興!太可怕了,賀瑞——可怕!昨天莎蒂彼氣得用一根長長的金針刺凱伊特的手臂——而一兩天後凱伊特把一整鍋滾湯的油脂潑到莎蒂彼的腳上。這種情形到處都一樣——莎蒂彼罵亞莫士罵到三更半夜——我們全都聽見她的斥罵聲。亞莫士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好像鬼魂附身一樣。而索貝克上村子裏去,跟女人在一起,喝得醉熏熏的回來,吹説他是多麼地聰明能幹!”

    “這些事有些是真的,我知道,”賀瑞慢條斯理地説:

    “但是為什麼你怪到諾芙瑞頭上?”

    “因為這是她的傑作!總是她説的一些話——一些小事情——一些小聰明——惹出來的!她就像支用來趕牛的刺棒。而且她聰明,知道該用什麼話來挑撥。有時候我想是喜妮告訴她的……”

    “是的,”賀瑞滿腹心思地説:“可能是。”

    雷妮生顫抖起來。

    “我不喜歡喜妮。我痛恨她鬼鬼祟祟的樣子。她對我們大家都這麼忠實奉獻,然而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要她的奉獻,我母親怎樣會那麼喜歡她把她帶來這裏?”

    “那只是喜妮自己説的,”賀瑞冷冷地説。

    “為什麼喜妮這麼喜歡諾芙瑞,跟着她團團轉,説悄悄話,奉承她?噢,賀瑞,我告訴你我害怕!我恨諾芙瑞!我真希望她走掉。她漂亮,她殘忍,她壞!”

    “你真是個小孩子,雷妮生。”

    然後賀瑞又平靜地加上一句話:“諾芙瑞正朝這邊走過來了。”

    雷妮生回過頭。他們一起望着諾芙瑞慢慢地沿着斷崖面陡峭的小徑走上來。她自顧自地微笑着,嘴裏低聲哼着小調。當她來到他們這裏時,她四周看看,笑了笑。一種開心、好奇的笑:

    “原來你每天就是悄悄溜到這裏來,雷妮生。”

    雷妮生沒有答腔。她有股怒氣,一種小孩子的庇難所被發覺的挫敗感。

    諾芙瑞再度看看四周。

    “而這就是著名的墓地?”

    “正如你所説的,諾芙瑞。”賀瑞説。

    她看着他,貓般的嘴扭曲成微笑。

    “我毫不懷疑你覺得它有利可圖,賀瑞。你是個好生意人,我聽説。”她的語氣帶有惡意,但是賀瑞不為所動,他平靜、莊重地微笑着。

    “它對我們大家都有利可圖……死亡總是有利可圖的……”

    諾芙瑞看看四周,快速顫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掃過供桌,掃過通往靈地的入口和假門。

    她突然大叫:“我痛恨死亡!”

    “你不該這樣。”賀瑞聲音平靜:“在埃及這裏死亡是財富的主要來源。死亡帶給你身上戴的珠寶,諾芙瑞。死亡供你吃供你穿。”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應賀特是祭祀業業主——一個替人祭祀的司祭——所有他的土地,他的牛隻,他的木料,他的亞麻布,他的大麥,全都是這墳墓裏的人的祭祀產業。”

    他停頓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繼續下去:“我們是奇怪的民族,我們埃及人。我們熱愛生命——因此我們很早就開始為死亡設想。全埃及的財富都投入——金字塔、墳墓和祭祀產業。”

    諾芙瑞狠狠地説:“你不要再談死了,賀瑞!我不喜歡!”

    “因為你是道地的埃及人——因為你熱愛生命,因為——有時候——你感到死亡的陰影非常接近……”

    “不要再説了!”

    她狠狠地轉過身面對他。然後,她聳聳肩,轉身沿小徑下山去。

    雷妮生滿意地嘆了一聲。

    “我很高興她走了,”她孩子氣地説:“你把她嚇着了,賀瑞。”

    “是的……我有沒有嚇着你,雷妮生?”

    “沒——沒有。”雷妮生説來有點不確定:“你説的是事實,只是我以前從沒那樣想過。我父親是個祭祀業司祭。”

    賀瑞突然惡狠狠地説:“全埃及的人都被死亡纏住了!而你知道為什麼嗎,雷妮生?因為我們有肉眼,卻沒有慧眼。我們看不出此生之外的生命——死後的生命。我們只能想見已知的延續。我們對神並沒有真正的信仰。”

    雷妮生驚奇地注視着他。

    “你怎麼能這樣説,賀瑞?為什麼,我們有很多很多神——多得我叫不出他們全部名字。我們昨晚才在説,我們大家都在説各人喜歡的神。索貝克全心信仰沙克梅神,而凱伊特祈禱的對象是梅斯肯特神。卡梅尼信仰壽司神(古埃及智慧和魔術之神),身為一個書記,這是自然的事。莎蒂彼喜歡鷹頭的賀勒斯神,還有我們本地的墨瑞斯吉神。亞莫士説彼大神應受崇拜因為他創造了一切事物。我自己則喜愛伊西斯神(司繁殖的女神)。而喜妮則全心信奉我們本地的亞曼神。她説祭司預言有一天亞曼會成為全埃及最偉大的神——所以她在他現在還是個小神時祭拜他。還有雷,太陽神,和陰府之神歐西瑞斯,死人的靈魂要接受他們兩個神的審判。”

    雷妮生停頓下來,喘不過氣。賀瑞對她微笑。

    “那麼,雷妮生,神和人之間有什麼不同?”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神是——他們是不可思議的力量!”

    “就這樣?”

    “我不懂你的意思,賀瑞。”

    “我的意思是説,對你來説,一個神只是個男人或女人,他或她可以做出一些男人或女人做不出來的事。”

    “你竟然説這種古古怪怪的話!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一臉惶惑地看着他——然後望着山谷,她的注意力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住。

    “看!”她叫了起來:“諾芙瑞在跟索貝克講話。她在笑。噢”——她突然喘了一口氣——“不,沒什麼。我本來以為他要揍她。她走回屋子去了,而他正朝這裏走上來。”

    索貝克像暴風雨般地來到。

    “願鱷魚把那個女人吞掉!”他大叫:“我父親傻到找她當姘婦!”

    “她對你説什麼?”賀瑞好奇地問。

    “她像往常一樣侮辱我!問説我父親有沒有再信任我賣任何木料。我真想掐死她。”

    他沿着平台走過去,撿起一塊石頭,丟進底下的山谷裏。他又撬開較大的一塊,突然身子往後一躍,一條蛇盤繞在石塊底下,昂起頭。它身子豎了起來,嘶嘶作響,雷妮生看出來是條眼鏡蛇。

    索貝克抓起一根重重的木棍,憤怒地攻擊它。一棍狠狠地打斷了它的背,但是索貝克繼續狠力打着,他的頭往後仰,兩眼冒火,嘴裏喃喃低聲説着什麼,雷妮生聽不清楚。

    她喊道:“住手,索貝克,住手——它已經死了!”

    索貝克停頓下來,然後把木棍丟開,大笑起來:“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毒蛇。”

    他再度大笑,他的脾氣平靜下來,然後劈劈啪啪地下山去。

    雷妮生低聲説:“我相信索貝克——喜歡殺戮!”

    “是的。”

    話中一點也沒驚訝的意味。賀瑞只是在承認一個他已經十分了解的事實。雷妮生轉頭注視着他。她緩緩説道:“蛇是危險的動物——然而那條眼鏡蛇看起來多麼美……”

    她低頭凝視着它破碎、扭曲的軀體。為了某種莫名的原因,她感到心裏一陣悸動。

    賀瑞夢想般地説:“我記得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索貝克攻擊亞莫士。亞莫士比他大一歲,但是索貝克比他塊頭大,比他強壯。他拿一塊石頭猛敲亞莫士的頭。你母親跑過去把他們拉開。我記得她站在那裏低頭看着亞莫士的樣子——還有她叫喊着:‘你不應該做這種事,索貝克——這是危險的!我告訴你,這是危險的!’”他停頓下來,然後繼續説:“她非常漂亮……我小時候就這樣認為。你像她,雷妮生。”

    “是嗎?”雷妮生感到愉快——温暖。然後她問道:“亞莫士那時傷得嚴重嗎?”

    “不,沒有聽起來那麼嚴重。索貝克第二天病得非常嚴重。可能是他吃了什麼東西,但是你母親説是他的火氣和太陽太熱的關係——那時正是仲夏。”

    “索貝克脾氣非常可怕。”雷妮生若有所思地説。

    她再度看着那條死蛇,然後打了個冷顫,轉過頭去。

    二

    雷妮生回到屋子裏去時,卡梅尼正坐在前廊裏,手裏拿着一卷草紙。他正在唱歌,她停頓了一分鐘,仔細聽着。

    “我要到孟斐斯,”卡梅尼唱着,“我要見彼大,真理之神。我要對他説,‘今晚把我的情人給我。’河流是酒,彼大是河邊的蘆葦,沙卡梅是水中蓮,伊亞瑞是花蕾,尼芙定是盛開的花朵。我要對彼大説,‘今晚把我的情人給我。天色在她的美貌中破曉。孟斐斯是一盤愛的蘋果,擺在美人面前……’”

    他抬起頭對雷妮生微微一笑。

    “喜歡我唱的歌嗎,雷妮生?”

    “這是什麼歌?”

    “這是孟斐斯的一首情歌。”

    他看着她,輕柔地唱着:“她的雙臂抱滿波斯樹枝葉,她的頭髮柔長飄香。她就像人間地府的公主。”

    雷妮生臉上飛紅。她快步地走進屋子裏,差點跟諾芙瑞撞個滿懷。

    “你為什麼這樣匆匆忙忙,雷妮生?”

    諾芙瑞語氣尖鋭。雷妮生有點驚異地看着她。諾芙瑞沒有笑容。她一臉陰霾,肌肉繃緊,雷妮生注意到她的雙手撐起。

    “對不起,諾芙瑞。我沒看到你。剛從外頭明亮的地方進來,這裏面顯得陰暗看不清楚。”

    “是的,這裏是陰暗……”諾芙瑞停頓一會兒。“外頭愉快多了——在門廊上,有卡梅尼的歌可以聽。他唱得很好,可不是嗎?”

    “是的——是的,我確信他唱得很好。”

    “可是你卻沒留下來聽?卡梅尼會失望。”

    雷妮生的雙頰再度感到臊熱。諾芙瑞冰冷、嘲笑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喜歡情歌嗎,雷妮生?”

    “我喜歡不喜歡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嗎,諾芙瑞?”

    “原來小貓還是有爪子的。”

    “你什麼意思?”

    諾芙瑞笑出來:“你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樣傻,雷妮生。原來你覺得卡梅尼英俊?無疑的,這會讓他感到高興。”

    “我認為你相當討厭,”雷妮生衝動地説。她從諾芙瑞身邊跑過去,進入內院裏。她聽到那女孩嘲弄的笑聲。然而透過那笑聲,她的心中迴盪着卡梅尼的話聲,以及他兩眼注視着她所唱出來的歌聲……

    三

    那天晚上雷妮生作了一個夢。

    她跟凱依在一起,在陰府裏的死人船上。凱依站在船首——她只能看見他的後腦。然後,當他們接近日出之處時,凱依回過頭來,雷妮生看到的不是凱依而是卡梅尼。在此同時,船首的蛇頭開始翻騰,霎時成了一條活生生的蛇,一條眼鏡蛇,而雷妮生心想:“這是從墓穴裏鑽出來啃死人靈魂的蛇。”

    她嚇得全身癱瘓。然後她看到那條蛇的臉是諾芙瑞的臉,她驚醒過來大叫:“諾芙瑞——諾芙瑞……”

    她並沒有真的叫出聲來——一切全都是在夢境裏。她一動也不動地躺着,她的心猛跳着,告訴自己説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後她突然想到:“這正是索貝克昨天打死那條蛇時所説的。他説:‘諾芙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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