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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竹越文次郎的手稿:

    在長達三十四年的警官生涯裏,顯然是失去的多,獲得的少。一張獎狀與警官的頭銜,就是我獲得的全部,然而,它們並不能減輕我內心的痛苦。

    不過,這痛苦和我的職業無關,任何人都無法向他人訴説自己真正的痛苦。也許那些整天遊手好閒的人,也會有不為人知的痛苦吧!

    我五十七歲取得優遇退休時,也有部屬大感意外。我並不是貪圖那百分之五十的退休金,不少人擔心退休之後,頓失生活重心,無法適應,但其實,我最擔心的是年紀大了,有些警察工作做起來恐怕會力不從心,難免有失誤,所以還是選擇退休一途。其實,這二十多年來,光榮退休的景象,一直在我腦海盤旋,就像少女對於披白紗的憧憬一般!一直把這些自己親手寫的東西留在身邊,其實是相當危險的事。雖然也曾下定決心,只要能順利退休,就不再碰這些東西,然而,退休後終日無事可做,便又忍不住提起筆來。也唯有在這些當年製作筆錄的紙上書寫,才感覺自己又恢復了昔日的活力。

    在此我必須將一直恐懼的事坦誠相告。隨着地位的提高,責任也隨之增加。老實説,早年我並未為我的工作感到煩惱,但是當兒子也選擇了同一行業,而且也一路爬升到應有的地位,我的恐懼就愈來愈大,一心期望能平安無事地捱到退休。既然如此擔心,何不早點自遞辭呈呢?原因是膽小的我連這都不敢做,其原因有二,第一是我認為當警察是我的天職,並無離職的理由;其次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同事的異樣眼光,或作何解釋。當然,那件事一旦東窗事發,不論我有沒有離職,結局都是一樣。總之,不明不白地離職,恐怕只會讓我變成被偵查的對象。

    一直在我腦海縈繞,令我心有餘悸的,就是發生於昭和十一年的梅澤家血案。在那個黑暗時代裏,經常發生一些集體屠殺或神秘事件,梅澤家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這件命案是由櫻田門的刑事一組負責偵辦的,我當時是高輪警局的偵查組長。那個時期各分局都設有偵查組,由於我的成績優良,所以才三十歲就升上組長之職。

    當時,我在上野毛買了一棟房子,長子也剛出生不久,可説是意氣風發之時。然而,我永遠也忘不了昭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晚上發生過的事。使我捲入這不幸事件的,就是發生在上野毛的金本一枝命案。包含一枝命案在內的梅澤家命案,戰後成為家喻户曉的奇案,一般人雖然都認為一枝命案和梅澤家的數條命案或許無關,不過,以下我所記述的事實,也許可以證明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年輕時,我為了爭取晉升的機會,工作得格外賣力,經常早出晚歸。但是升上組長後,我每天總是準時六點下班,走到那一帶大約是七點多,所以如果對方是早有預謀,要引我入陷阱,是很容易達到目的。那天我走出車站,大約走了五分鐘時,突然發現前面有個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蹲在路邊。當時路上並無其他行人,她雙手捂着肚子,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我還記得當時她説:“我臨時腹痛如絞,只好蹲在路邊休息。”一聽説她就住在附近,我就發揮人民保姆的服務精神,送她回家。我把她抱進屋子,讓她躺着休息後本想告辭,她卻留我多坐一會兒。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一個人獨居。坦白説,我對太太一向很忠實,不過,我也不認為夫婦以外的男女關係是一種羞恥。我敢發誓,當時我絕對沒有打她的主意,只有當她哀怨的表情及敞開的裙襬映入眼簾時,我就把持不住自己的慾望了。

    雖然我到現在還猜不透那個女人的心理,可是當聽她説自己是個寡婦時,便猜想她可能是難耐空閨寂寞。事實上,當我擁抱她時,她也一再地在我耳邊重複:我好寂寞哦!後來,她還頻頻向我致謝,並叫我不要開燈,趕快回家,否則家人會為我擔心。她還説:我只是一時熬不住寂寞,請你忘了我吧!我絕對不會對別人提起剛才的事!

    我摸黑穿好了衣服,遮遮掩掩地走出大門,然後一面走一面想,覺得自己好像被狐狸精迷住了。我也想到:或許她的腹痛是裝出來的。嗯,我愈想愈有可能。她會不會是連續劇裏經常出現的女騙子?我摸摸口袋,鈔票一張也沒少。看來如果她剛才是裝病,也是難耐深閨寂寞,才出此下策吧!於是,我內心毫無罪惡心,反而慶幸自己救了她。看她剛才的樣子,絕對不會對外透露口風,只要我也保持沉默就沒事了。不過,就算被我太太知道了,也沒什麼關係。

    我回到家時大約是九點半,比平常晚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就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

    第二天什麼事也沒發生,直到第三天(二十五日)早上,我才得知她的死訊,並由報上得知她叫金本一枝。報紙以不小的篇幅報導這件命案,同時也刊登了她的照片,但是我覺得照片和她本人不太像,或許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我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逃出了警局。一枝家雖然距我家頗有一段距離,但是如果我事前即得知消息,理當先到現場調查。因此,我不敢細讀報紙的內容。

    據報載,一枝的屍體是二十四日晚上八時許發現的,也就是我下班回到家以後的事。最讓我驚訝的是一枝死亡推定時刻。如果説是二十三日晚上七到九時之間,正好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雖然我一向粗心,記不得正確的時間,然而我記得在距上野毛不遠處遇到她時,大約是七點半,或是再晚一點,不過絕不會超過八點。既然那個時候一枝還活着,在那之前更不成問題,然後我送她回家,等我從她家出來時,大約是八點四十五分或八點五十分。

    根據研判,兇手可能是一個小偷。這個小偷在一枝面向梳妝枱時,擊斃一枝。從時間上推算起來,那個兇手極可能和我擦身而過,也可能一直躲在屋子裏,等我和一枝燕好過,我離開之後,在一枝坐在梳妝枱前,梳理散亂的頭髮時,下手殺了一枝。這個案子裏,最令我忐忑不安的,就是警方研判一枝曾經被強暴,還查出強暴者的血型為O型。而我的血型的確是O型。

    回到家以後,我也不敢再看有關這個命案的消息。報紙對於一枝命案的報導,不像阿索德命案那樣大篇幅,所以我也不清楚報紙如何報導一枝的命案。但是,我想報紙應該沒有報導一枝曾被強暴之事。我之所以知道,是從警察局裏聽來的。屍體身上的和服,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樣;被當作兇器的花瓶,也確實放在那間屋子的桌子上。只是,沒想到她竟然已經三十一歲了,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也許是為了誘惑男人,而刻意打扮吧!當時,我心滿意足地擁抱着她,事後,她隔了一扇紙門在隔壁梳頭髮,誰知道就此香消玉隕。我很同情這個和我有一夜情的女人,也對殺人的兇手相當憤怒,不過,由於轄區不同,我也沒理由公然參與偵辦這個事件。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四月二日我突然收到一封限時信,上面寫着竹越文次郎親啓,郵戳是四月一日,寄信處是牛進局,一開頭就寫着:看完之後,請立刻將此信燒燬,一切依指示行事,請謹記於心!

    信的內容大致如下:

    我們是為皇國之利益而行動的地下組織。關於三月二十三日發生於上野毛的金本一枝命案,我們已掌握確實的證據,證明是閣下所為。閣下身為治安人員,卻知法犯法,實在令人深感遺憾。閣下的罪行本該被繩之以法,但有鑑於目前時局動盪不安,我大和民族自應團結一致,不宜自相殘殺。故特賜下一戴罪立功之機會,以贖前愆。

    此任務之具體內容為:處理六具女屍。這些少女均是中國間諜,雖已處刑,卻不能公開。因為一旦引發中日戰爭,後果堪慮,故不得不故佈疑陣,使世人誤認為這是一般民間的無頭怪案。因為本組織之人員無法出面,也不能使用本組織之公務車。希望閣下能自行調度車輛,在指定的時間內,依照指定的方法,到指定地點,遺棄此六具屍體。另外,請閣下了解:一旦事蹟敗露,你和本組織毫無關係,一切責任均由閣下自行負擔。六具屍體已置於閣下犯案的金本一枝住宅的倉庫,行動期限為四月三日至四月十日。希望閣下在夜間行動,並且嚴禁向當地人問路,原則上也不準在餐館逗留,不要留任何痕跡。此事攸關閣下生死,請牢記於心。隨函附上一張地圖,也許資料不夠充分,但希望閣下能及時完成任務。

    就記憶所及,那封信的內容大概是這樣。我當然大吃一驚,可是直到那時才發覺,要是有人指證我是嫌犯,我也很難找出有力的證據,來洗刷自己的冤屈。

    不管我和一枝一起進入她家,以及從她家出來時,是否有人目擊,一枝的死亡時間推定是七點到九點之間。我是七點半到她家的,當時她當然還活着。然後,我離開時大約是八點四十五分到五十分。換言之,那段關鍵時刻的大半,我都和一枝在一起。我被冤枉的可能性僅僅只有九點之前的這十分鐘而已。更何況死掉的一枝體內,還殘留着與我燕好的證據,只要警方傳訊我,就會認為兇手是我吧!我在絕望之餘,隱隱感到自己的警官生涯已接近尾聲了,唯一的補救之道,就是依照這個地下組織的指示,圓滿達成任務。

    我知道當時的確有某些秘密組織的存在,對我這種低階警官來説,他們幾乎不像是現實生活的人物。但是,要是他們的組織十分嚴密,相心必不至於言而無信。更何況,他們既然一連殺了六名少女,應該也會極力隱瞞吧!

    我繼續看信,卻又嚇出一身冷汗。本以為只要把屍體丟在一個地方就好了,沒想到卻必須把屍體散置於日本各地。這件任務相當艱鉅,即使通宵工作也無法在一天之內完成。信上除了指定各具屍體的遺棄地點之外,連行程的順序,以及洞穴的深度也有詳細的説明。幸好信中不只寫出棄屍地的地點,還畫出地圖,註明在某座礦山附近。要是沒有這些説明,我想我根本找不到那些地方。但是,我又同時覺得擬定這個計劃的人,一定也沒到過這些地方,否則他應該把地圖畫得更仔細才對。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把屍體散置各地?我至今仍然百思不解。不過,也許是為了製造懸疑氣氛,而故佈疑陣吧!只是,我無意中發現了她們的身體被切斷一部分的理由。因為,這麼一來,正好可以把她們放在我的凱迪拉克車的後座,否則就很難辦了,我想應該是為了運屍方便起見。

    第二天,我幾乎什麼事都沒做,只是一個勁兒地胡思亂想。我根本沒有殺人,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才能保住性命呢?不過正如前述,所有情況都對我十分不利。儘管我沒有殺人,然而和一枝做愛卻是事實,如果要證明,就不得不供出這段事實,而這段事實卻足以使我背上敗壞警紀的罪名,受人唾棄。到那時,不但我的名字會上報,也會害家人蒙羞,甚至走投無路。説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當時我內心竟然燃起一股求生慾望。也許,在人生的旅途中,每個人都會面臨一次生死關頭的抉擇吧:我才三十歲就擔任偵查組長,家中又有嬌妻稚子,絕不能輕易被打倒。於是,我下定決心了!

    昭和十一年時,不但我沒有自用車,就連周遭那些收入比我高很多的同事,也沒有人擁有私人汽車。局裏雖然有公務車,可是這件事並非一、兩天即可完成,所以也不能向局裏借車。左思右想之後,終於想起一個因犯詐欺罪而認識的建築商,由於他暗中經營不法事業,所以對我極力討好。事後回想起來,若不是和他有這段淵源,運屍的交通工具就沒有着落了。

    至於警局方面,由於我是個從不休假的模範警員,所以只編了一套謊言,説太太染病,想送她到孃家附近的花捲温泉療養,就輕易得到一週休假。其實我的東北之行並非謊言,我打算旅程途中在花捲小憩,並買些當地的土產分送同事。四月四日早上,我對太太説即將遠行,要她做三天份的飯糰。四月五日是星期天。由於時間相當緊迫,於是我四日半夜即啓程,先到一枝家裏運出兩具屍體,然後往關西的方向出發。

    根據那封信的要求,我必須按照順序,將這些穿着衣服,被切割過的屍體,掩埋在不同的地方。這些有如畸形兒的屍塊,如果不盡快處理,勢必會發出臭味,引來注意,到時候上野毛的一枝家,一定會再度招來搜查,所以我不得不立即行動。幸好當時與現在不同,即使深夜在國道上行走,也不必擔心被攔下來查詢,就算被查詢了,只要我亮出我的警察證,應該可以順利過關。

    由於路途遙遠,所以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抵達第一個指定地點:奈良縣的大和礦山。我先在濱松附近的山林假寐了片刻,等待夜深才動手埋屍。四月的夜晚並不長,實在不適合做這種事,因為我頓然察覺埋屍工作必須花費許多時間。由於怕觸及當時的恐怖景象,故不想再次描述細節,不過,在埋屍過程中,曾有幾次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因為山路崎嶇,為了節省燃料,走得很辛苦,我雖然準備了三罐汽油,還是不太放心。當時的汽油行很少,如果到那裏再買汽油,一定會讓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至少在屍體尚未掩埋之前,我不想在汽油行露面。

    信上指定的埋屍地點依序為奈良縣的大和、兵庫縣的生野、羣馬縣的羣馬、秋田縣的小板、巖手縣的釜石、宮城縣的細倉。

    我借來的凱迪拉克汽車,沒辦法一次運六具屍體。雖然也曾考慮使用卡車,可是又想到借車時必須亮出警察證,只好打消此念。因此,只好以東京為界,分兩次進行,原則上一次處理三具屍體。不過,因為羣馬是指定的第三個地點,埋第三具屍體,與進行第一天處理時,必須來回經過東京,也就是説,必須載着一具屍體回到東京做補給,再上路。所以我決定第一次只處理兩具屍體。奈良和兵庫兩地,我都按照指示,各挖了一百五十公分的深洞。前一次的洞挖得深,只處理兩具,後面的洞挖得淺,多處理幾具,這樣也不失平衡。

    按照指示的順序掩埋屍體,確實讓我感到不安。是不是對方另有用意?或許對方會在途中埋伏,監視我的行為,並且設下陷阱。但是,就算是那樣又如何?我只能依照信中的指示做。

    六日清晨兩點,我在大和礦山開始作業。一個人挖一百五十公分的大洞,的確是超乎想像的辛苦。我一直挖到黎明時分才挖好,挖好之後就累得倒頭就睡。

    傍晚時,我忽然感到有點異樣,睜開眼睛一看,有個奇怪的男人用布巾包住臉,只露出兩隻眼睛,正在向車裏面窺探,我嚇得差點停止呼吸。心想:這下完蛋了。不過,對方顯然是智障兒,我一跳起來,他就溜掉了。當時屍體用布覆蓋着,也沒什麼臭味。由於當地人煙罕至,而且就算心裏發急,也沒辦法做任何事,只得等到黃昏才出發。

    生野的工作也非常辛苦。不過,我自我安慰地想:深的洞只剩下這裏和另外一個了。

    回程的七日那天,我在大阪加滿了油,連帶來的汽油罐都裝得滿滿的。回到家已經是八日下午了。只埋了兩具屍體,就花掉四天時間。我的休假只到十日止,看來是來不及了。於是在家飽餐一頓之後,交代太太説若有電話,絕對不可以接,當天晚上又載了另外四具屍體,踏上旅途。預計十日到達花捲後,立刻和警局裏聯絡,推稱太太的病勢惡化,等病情穩定之後,立刻打電報或寫信回去報告。幸好接下來的十一日、十二日正好是週末和週日。

    九日清晨,終於抵達高崎附近。這裏是人跡罕至的山徑,連睡覺的地方都很難找。九日傍晚我再度出發,半夜抵達羣馬礦山附近,又開始挖洞理屍。和一百五十公分的洞比起來,這次的工作着實太輕鬆了。因為依照指示,只要剛好把屍體蓋住即可。接下來,從十日凌晨起,就馬不停蹄地趕路,經過更曲折崎嶇的山路,終於到了白河。

    十一日凌晨三時左右,終於抵達花捲。我在當地的郵局寄出一封限時信,信上説預計十五日可以回去銷假。如果按照這個速度,不可能提早完成,所以我決定不用電報。

    十二日的清晨,完成了小板礦山的工作。當時因迷途而耽擱不少時間,所幸後來也如期完成任務。

    十三日凌晨,完成了巖手縣釜石礦山的工作,十三日半夜,最後的宮城縣細倉礦山的任務也圓滿達成,至此,總算大功告成了。根據信上指示,棄置在細倉的屍體不一定要掩埋,所以我也樂得輕鬆。不過,該處離林道不遠,可能很快就會被發現。果然不出所料,那具屍體十五日就被發現了。

    十四日的凌晨,我回到福島附近。這一個禮拜來,幾乎是不眠不休,也不曾進食。到了後半段,我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近乎瘋狂,只知拼命工作,根本無暇思及自己在做什麼。

    總之,十四日深夜,我終於平安地回到東京。當天晚上,我整個人癱在牀上,像一團爛泥。

    回想起來,當初騙妻子病重的謊言,實在很高明。當我十五日回到警局時簡直判若兩人。我的眼眶深陷,兩眼佈滿血絲,下巴變尖,身體也瘦了一圈,不但妻子深感訝異,同事及部屬也驚詫不已,都認為我是為了照顧病重的妻子,而勞累過度。當時的我雖然年輕力壯,也禁不起這種折騰,後來還因此多次在執勤時昏倒或作嘔。大約過了一個星期,體力才逐漸恢復。我想,要是棄屍的指定地點再多一個,那我一定會完全崩潰。不管怎麼説,完成了那個工作之後,我人生中的劫難算是已經消除了。幸好當時我年輕力壯,才能完成任務。要是在那之前或之後,恐怕就沒有那麼順利了。因為,在那之前,年紀尚輕,又無地位,根本不可能休那麼多天假;在那之後,則體力不濟,無法完成任務。而自此之後到退休離職,我再也沒有缺勤過。

    不過,我內心的不安,卻並未隨着體力的恢復而消除。當陷入忘我之境的時刻過去,心中隨即閃過一絲疑問,我是否中了圈套?雖然那封信上説我是兇手,不過實際上對方知道我並非真兇,只是把一枝遇害的情況,造成兇手就是我的假象。然後再利用我,要我把屍體運到各地丟棄。不過,儘管我知道事實如此,又能怎麼樣呢?當時我實在別無選擇。這個疑惑,從十五日早上,最後被我棄置的屍體在細倉被發現的消息傳入警察局時,便和突然湧上心頭的心痛一起,不斷地在我心中擴散。

    其後,另外幾具屍體也陸續被發現。每一次我都嚐到心悸的恐怖。正如我所想的,埋得較淺的屍體較早被發現。不過,直到第二具屍體被發現時,我才發現這就是被稱為阿索德命案的梅澤事件。在那之前,我只聽到過梅澤家占星術殺人案的名稱。但是因為公務繁忙,並不清楚一枝姊妹的種種。若由一般人的常識來判斷,這個事件很顯然是滅門血案。可是調查後發現,一枝的丈夫雖是中國人,應該不至於使她的妹妹也被懷疑是間諜吧。這麼説,以地下組織之名,叫我做埋屍的工作,根本是騙人的!自己被利用的事,讓我的自尊受到很大的傷害。因為我一直相信自己之所以答應都麼做,一方面固然是被當時的情勢所逼,另一方面也是受到愛國心的驅使。

    埋在釜石礦山的屍體,於五月四日被發現,七日又掘出埋在羣馬礦山的屍體,然後是三具埋得較深的屍體,十月二日發現裏在小坂礦山的屍體,十二月二十八日發現了生野礦山的屍體。至於大和礦山的屍體,則直到次年的二月十日才被發現。

    警察局的同事一直在談論這一連串的事件,讓我覺得毫無容身之地。然而,讓我從無地容身的狀況下得到解脱的,竟然是阿部定事件。

    逮捕阿部定的經過,至今仍歷歷如繪。五月二十日下午五點半。他用大和田直的假名,投宿於品川車站前的品川旅館時,被警方逮捕。品川車站屬於高輪派出所的轄區,所以破案的功勞,就由找的同事安藤刑警獲得。由於阿部定案的偵查總部設在尾久警局,所以當夜雙方的刑事組員,都圍着安藤,舉杯同賀,所有高輪警察局的同仁,都陶醉在破案的甜蜜裏。我才得以喘一口氣。

    六月,我得到閲讀梅澤平吉的手記的機會。平吉的手記被謄寫了很多份,在各警局之間傳閲,因此才得知有關製作阿索德的想法。不過,我對於這個手記的內容,仍是半信半疑。由於我是當事人,所以知道那些身材嬌小的少女,被切斷二、三十公分之後,搬運起來格外方便。因為,當時我一直有個先入為主的觀念,那就是兇手之所以毀屍,主要是為了運屍方便。不過,至於為何要分別棄置於不同的地點,我就想不明白了。

    從此,我深深迷上這個事件,並一再地思索答案。我個人的結論是:兇手是醉心於平吉思想的某一個人,這個人為了製作阿索德,而對六名無辜的少女遽下毒手。除了這個理由外,我實在無法解釋這個命案的殺人行為與動機。而我,竟成了這個狂人的助手。不過,我仍有不解之處。就算棄屍地點有西洋占星術上的特殊含意,但是為何大和與生野的屍體,比其他地方埋得更深,而細倉的屍體又為何不加掩埋?這其中的文章,都和占星術脱不了關係嗎?

    我忽然想到,是否以洞穴的深度,來調節被發現的時間呢?不過,為何小坂、大和、生野三處的屍體,要較慢被發現呢?這三具屍體,並沒有明顯的特徵,而且腐爛的程度也不是特別厲害。我在埋葬屍體之前曾經檢查過。如果真是那樣,也可以理在別的礦山,或離礦山較遠處,即使挖的洞很淺,也不容易被發現。説起來都因為有了平吉的手記,才會較早被發現。為什麼一定要依照平吉手記所述,棄屍於產相關金屬的礦山呢?其理論上的根據究竟是什麼呢?看來,只有歸咎於占星術,或瘋狂的行為吧!

    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問。我認為梅澤家除了一枝之外的六個表姊妹,根本不可能是間諜,那只是兇手假借地下組織之名引我上鈎,為他處理屍體的手段。不過,一枝的行動又該作何解釋?這一切都是由她的行動引起的。是否她早就有意引我上鈎?我雖然也想過,會不會是兇手無意中發現我和一枝的姦情,才想出這個借刀殺人的陰謀?不過,這也不太合理,因為阿索德命案顯然是早有預謀的,兇手早已決定殺害六名少女,然後考慮了許久,才找到擔任運屍工作的最佳人選——我。因為,既擁有駕照,運屍時即使被發現,也能隨口搪塞過去的,除了警官之外無他。若是一般老百姓,很容易被逮捕,就算自稱是醫生或科學家做為研究之用,也很難逃脱罪責。而且最重要的是,誰會想到警察就是犯人呢?因此,一枝自然是和兇手一夥的,她的任務就是引誘我,使我自投羅網。

    那麼一枝為何會被殺呢?不,這個問題本身即有矛盾。兇手既然想利用一枝的死來威脅我,就表示一開始就決定置她於死地。如果一枝早就明白自己難逃一死,還願意為兇手做如此大的犧牲嗎?或是兇手並未告訴她實情,而以別的理由説服她?那麼,那又是什麼理由呢?既然早已預謀殺人,除了逼我為他運屍之外,還有什麼理由?也許一開始時只是預定以我和一枝的曖昧關係,作為威脅我的利器。至少,兇手是讓一枝誤以為是這樣的吧?不過,這樣的理由也牽強。以我和女人的曖昧關係,來威脅我,事實上並不會有太大的效果;更何況不是我去強迫她,而是她來引誘我的。

    此外,我又突發奇想,作出以下的推論:一枝就是兇手,她殺了六個人,並預先寫好那封匿名信,然後故意引誘我,再故佈疑陣造成他殺的假象而後自殺。——因為我只收過那封信,之後就再無任何聯絡。剛接到信的時候,我本來還想辯駁一番,卻因為信封上並無寄信人的地址,使我無法回信。於是我不禁懷疑:是否寄信人已死,才無法再來信?

    不過,這種假設似乎也不可能。首先,一枝是被擊傷後腦而死的,就算她可以事先在鏡台沾上血跡(她的身體均無其他外傷),也不可能做出類似後腦部被重擊的自殺行為吧!況且兇器顯然是玻璃花瓶,無論怎麼説都應該是他殺。

    另外一個重要的疑點,就是我最後見到一枝時,是三月二十三日,而那六個姊妹已被證實在三月三十一日早上仍然活着。一個已死的人怎麼可能行兇呢?

    我是個倒楣鬼,平白無故地被捲入這樁詭異、荒謬的事件,被迫成為神秘兇手的共犯。一般説來,無論任何刑案,都會隨着時間的消逝,而自人們記憶中褪色,但這個案子卻是例外。戰後不久,這一連串的命案,竟然成為膾炙人口的“梅澤家占星術命案”,許多讀者在看完書後,也紛紛把他們的感想或蒐集到的資料,寄到偵查刑事組。每當同事從小山般的投書中,發現有價值的線索而發出歡呼時,我就再次意識到自身的危機。看來,我只有到退休後,不,即使退休,也不能減輕內心的不安。

    我被調任到櫻田門偵查一組,也可算是運氣不好。現在的一組是專門負責縱火案件,和幫忙處理火警現場的單位,但是當時的一組只有四十六名組員,卻還要負責現在三組、四組負責的欺詐、防火、不良份子、強暴、強盜案,因此每天都會聽到一些讓我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事件。當時高輪署的副長小山先生,看中我的沉穩與經驗,就調我到尚有空缺的一組,專門負責處理詐欺案。

    昭和十八年時,戰事十分激烈。對我而言,負責處理詐欺事件,真是另一種不幸。因為我不得不對那個曾借我凱迪拉克的建築商徇私,因此,我的不安又再度擴大。由於空襲頻繁,警政署也各處疏散,我們遂移駐於淺草的第一女高。當時,我真寧願自己被徵去當兵,戰死沙場。不過,由於幹部均需留守,所以儘管許多同僚都開赴戰地,我卻接到緩召的通知。這件事也增加了我的痛苦。當時還不滿一歲的兒子文彥,日後竟也選擇了警察這一行,女兒美沙子也嫁給警察。至此,我的苦惱更是有增無減。

    由於我是沒犯錯、不請假、不遲到的模範警察,而且每次的升級考試都通過,在退休之前,已經做到警視之職,在別人眼中看來,我的警察生涯可説是一帆風順。然而,我最熱切盼望的,卻是退休之日。雖然大家對我的離去感到惋惜,不過,對我來説,退休之日,就是我走出監獄大門的日子。

    昭和三十七(一九六二)年,我正好五十七歲,自從昭和三年進入警界以來,已經度過三十四年充滿痛苦的警察生涯。那一年,是涉嫌殺害梅澤平吉的昌子死於獄中的兩年後,也是所謂占星術殺人的推理風氣最盛的時期。我不僅熟讀所有和事件有關的書籍,就連電視及收音機的特別報導也不放過,不過,卻仍然得不到更進一步的資料。徹底休息了一年以後,我又振作起來了。當時我還不到六十歲,而且自認身為刑警的辦案能力並未衰退,乃下定決心,要在有生之年查個水落石出!

    我訪問了梅澤家,也到過梅迪西,見過事件的關係人。當時東京正在舉行奧運。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時,和占星術殺人事件有關的人,只剩下吉男之妻文子與富田安江兩人。我還記得她們各是七十四歲與七十七歲。

    梅澤文子把梅澤家的老房子改建成公寓,在此度過殘生。她沒有子孫,是一個孤獨的老太婆。戰爭時,吉男已超過五十歲,所以沒被徵召,不過,我去拜訪她時,她説吉男不久前才過世。

    至於富田安江,她把銀座的店賣了,搬到澀谷,開了一家同名的畫廊,交由養子經營,自己獨居於田園調布的公寓。據説後來平太郎戰死沙場,她便向親戚領養了一個孩子。雖然養子經常來照顧她,畢竟還是晚景淒涼。

    平吉的前妻多惠,在我拜訪她之前已經去世,不過她得到大部分遺產,想必生活也很富裕。説起來,這三個女人的晚年,都不愁衣食,在那個時代來説,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其他人都死了。

    不過,如果説這兩個女人之中,有一個是兇手,還是令人難以相信。而且,不管是吉男還是平太郎,就像那些業餘偵探所研判的,我也不認為他們會是兇手。事實上,我還在警界服務的時候,心中就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和平吉手記中曾提到過的,住在品川的昌子的前夫有關。

    我認為無論警方或民眾,都太疏忽村上諭這個人了。於是我決定退職之後,一定要對他徹底追查。戰前,警方辦案時多半對嫌犯徹底追查,然而,對於有頭有臉的人物,卻不敢造次。以村上的條件看來,如果妻子犯了罪,一定會帶着女兒前來投奔吧。

    我帶着警視的名片去品川的村上宅訪問時,他已是隱居於豪華巨宅內的老人了。他雖然老態龍鍾,表現出八十二歲老人的姿態,眼光卻依然鋭利,隱隱可見年輕時的精明。結果,我大失所望。不但看不出他涉案的嫌疑,反而被對方教訓了一頓,説我輕視了戰前的調查。我才知道當年他也已經被徹底調查過了,只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當時的輿論界,對於戰前特務機關之説言之鑿鑿,這麼説來,也許我接到的信是真的。另外,若兇手是平吉手記中的人物之一,那麼,殺害平吉、一枝、阿索德的兇手,也可能各不相同,或者是數人一同作案。

    雖然一般人都極力主張應先找出阿索德,不過,我對於阿索德的存在卻始終存疑。在我所知的例子裏,有些被親族集體謀殺的受害者,他們遭受分屍的原因,可能是殺人者對死者的積怨太深,或為了運屍方便,我想梅澤家的慘案也不例外。而且由於這件命案共有六名死者,處理起來更加費神。

    我雖然不相信阿索德的傳説,不過,如果説那六名少女身上殘缺的部位,真的都被集中在一起了,我也不認為會如謠傳那般地被製成標本,我以為應該會被放在和平吉有淵源的地方,或埋在平吉的墓地附近。因為,兇手也許是和平吉有關的人,或信奉平吉思想的人,於是為了平吉而犯案。所以我也曾去平吉的墓地探查,卻發現其四周緊鄰着別人的墓地,而且附近的小路都是水泥地,似乎不太可能埋在那裏。不過,也可能是埋在墓地附近的空地,只是我獨自一人很難深入調查,再説真兇也不太可能是平吉思想之信奉者,因為平吉不善於交際,和他交往的人,只限於在“梅迪西”或“柿木”所認識的少數幾個人。他比較常去“梅迪西”,至於“柿木”,大約一個月才去一次,所以不算熟客。雖然他也曾光顧過碑文谷或自由丘一帶的酒店,可是因為他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喝悶酒,所以老闆娘或其他熟客也很少搭理他。而且,根據偵查一組的調查,平吉在“梅迪西”和“柿木”認識的人,還不到十個。説也奇怪,“柿木”的老闆娘裏子,居然和個性木訥的平吉十分投契,還為他介紹了幾個志趣相投的客人。那些人多半是柿木的老主顧,其中一個就是平合手記中曾提到過,經營人偶模特兒工廠的緒方嚴三。

    當時,緒方在距酒店不遠的目黑區柿木板開工廠,僱有十多個工人,在當地有點名氣。昭和十一年時,他四十六歲,而裏子則是三十多歲的寡婦,也許緒方看上風韻猶存的裏子,所以幾乎每天晚上八點就到“柿木”報到。

    平合很欣賞緒方,認識他之後的四、五天,也是每天都去酒店。他們一起暢談模特兒的事,平吉也到工廠參觀過。不過,緒方的態度不如平吉熱絡,不管怎麼説,他都不可能對平吉那種荒誕不經的論調產生興趣。

    緒方也許是在裏子面前故作姿態,他處處表現出自己是白手起家的大老闆,對於心思細密的藝術家不屑一顧,因此他絕不至於為了平吉而闖下大禍,而平吉也不可能對那種充滿市儈氣的人吐露心聲。況且,平吉遇害時,他正在工廠趕工,所以他既無動機,又有不在場證明。一枝被害時,他雖交代不出正確的行蹤,然而,阿索德事件發生時,他卻連日都在工廠或“柿木”出現,故無太大嫌疑。

    説到可疑的人物,緒方的職員安川的嫌疑,反而比緒方更大。平吉到工廠參觀時,緒方曾介紹他們認識,後來,緒方帶安川去柿木喝酒,又遇到平吉。除此之外,他們是否又有來往,則不得而知。也許安川會對阿索德產生興趣吧!

    平吉被殺的時間裏,由於當時安川和緒方在一起,所以他和緒方一樣沒有動機,也沒有嫌疑。至於一枝及阿索德事件,他也有不在場證明。不過,仍然有一部分人也認為有深入調查安川民雄的必要。當年他二十八歲,後來應召入伍,戰時曾受過傷,現在應該住在京都一帶。雖然他也是少數仍存活的關係人之一,我卻沒有去找他。不過我已查出他的地址,有生之年一定要見他一面。

    另外一個名叫石橋敏信的畫家,也住在柿木坂,當年三十歲,剛好和我同年。他家世代經營茶行,是個業餘畫家,巴黎是他最嚮往的地方,所以他會專程去柿木,一來聽平吉談他在巴黎生活時的種種,二來藉機親近裏子,因此成為柿木的常客。

    他現在也還在柿木坂經營茶行,我去訪問時,他談及戰爭之事,慶幸自己得以死裏逃生,並且説現在已經不畫畫了,但是有個女兒就讀於美術大學。因為他剛從嚮往已久的巴黎回來,所以興匆匆地説着巴黎的種種,並且告訴我:平吉當年提起過的餐廳,現在還在營業,讓他十分感動。光是這個話題,他就聊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説曾在柿木和平吉交談過幾次,也曾去過平吉的畫室。但是因為平吉的態度相當冷漠,好像並不歡迎他前往,所以自此保持距離。平吉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過,偶爾也會像中邪似地喋喋不休。據石橋説,那個時代的藝術家大都是喜怒無常的個性。

    “柿木”已經不在了。裏子自那之後也成了緒方的人,不過緒方是有婦之夫,所以把工廠交給兒子管理,自己則和裏子搬到花小金井。

    我和石橋在茶行上面的接待室談得很投機,他個性開朗,胸無城府,實在無法把他和那麼可怕的命案聯想在一起。他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又缺乏動機。臨別時,他還一再要我再去看他,態度十分誠懇,當時,我也認真地想再次去找他。

    平吉在柿木認識的朋友,只有上述三人,其中以人偶模特兒工廠工人的安川民雄最可疑。

    也許裏子也該被列入嫌犯之一,不過她也有不在場證明,而且和平吉無深仇大很,應該沒有殺人的動機。

    其次再談談平吉在富田安江所經營的畫廊咖啡屋“梅迪西”的交遊情形。這裏可以説是中年藝術家的沙龍,因為安江人緣頗佳,所以常有畫家、雕刻家、模特兒、詩人、劇作家、小説家、電影工作者,在此高談闊論。平吉雖然經常來此,但是,這裏並不是他心目中的好去處。平吉不喜歡好辯多話的人,當那些人在座時,他都有意避開,剛好那些劇作家電影工作者都是這類人。在那幫藝術家之中,平吉欣賞的只有三個人,最多也只能勉強算四個。

    若要從那些人當中選出最怪的人,那就是雕刻家德田基成。德田是個恃才敖物的鬼才,他的工作室在三鷹,當年四十多歲,在藝術界頗有名氣。平吉深深感受到德田的魅力。如今想起來,平吉之所以產生製作阿索德的念頭,或許多多少少是受到德田的影響。德田日後也曾被偵查組調查,所以我在偶然的機會里見過他。他形容枯槁,夾雜着銀絲的長髮亂成一團,任誰看來,都會同意他就是阿索德的創造者。不過,最後終因證據不足,德田還是被釋放了,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他沒有駕駛執照。只有我知道兇手根本不需要駕駛執照。德田的旺盛創作力一直持續到死前為止,位於三鷹的德田工作室,現已經改名為德田基成紀念館,展示德田生前的作品。

    昭和四十年正月,我正想去找他時,他卻突然去世了,所以未能和他碰面。阿索德之事姑且不論,他完全沒有殺害平吉或一枝的動機。因為他從未去過平吉的畫室,也從未見過一枝。此外,根據他太太的説法,阿索德事件發生時,他也有不在場的證明。

    平吉在梅迪西交到的朋友,還有個叫安部豪三的畫家。他是平吉的學弟,個性豪爽,和鬱鬱寡歡地平吉卻成為好友。昭和十一年時,安部的反戰思想反映於畫作上,因此被憲警視為眼中釘,同行的畫家也對他敬而遠之。不過,當時他才二十出頭,和平吉的差距太大,所以除了在梅迪西之外,兩人應該不曾碰面,而且他也不曾去過平吉的畫室。當時他住在吉祥寺一帶,距離目黑的平吉住處相當遠。

    安部和津輕出身的作家太宰治同鄉,當時太宰治也住在吉祥寺一帶,據説他倆是很好的朋友。不過,太宰沒去過梅迪西,所以也沒見過平吉。安部不但缺少殺人的動機,甚至連梅澤家在哪裏都不知道。雖然不在場證明不是很清楚。一組也就不再追查他。他當時似乎已有妻室,後來入伍隨軍到大陸,但是由於他的思想有問題,所以服役時當個二等兵受盡折磨直到戰爭結束。戰後,他和妻子離婚,又娶了年輕女子,一起到南美流浪,昭和三十幾年死在故鄉。他在藝術界雖小有名氣,成就卻不大。

    安部的未亡人現在在西荻窪開一家叫“格列爾”的畫廊。我去過那裏,裏面掛滿了安部的畫,以及太宰治寫給安部的信。不過,由於她是戰後才認識安部的,所以對梅澤事件一無所知。

    另外一個在梅迪西認識的朋友也是畫家,名叫山田靖。他和平吉並不很熟,也不因他藝術家的身分,受平吉影響,是個個性隨和的人,在“梅迪西”出入的客人當中,除了老闆和前面提到的兩人能和平吉氣味相投之外,山田算是還能聊上幾句的人。當時他已四十多歲,住在大森。出乎意料的是,平吉居然到過他家兩次。不過,與其説這是山田的魅力,不如説是其妻絹江身為作家的魅力來得更恰當。

    絹江以前當過模特兒,後來成為著名的女詩人,當時也是四十歲左右。平吉一向對朗波、波特萊爾、沙特的書興趣極大,畫室雖然連美術類的書籍都特意的避免,但主屋放了不少。他這方面的嗜好恐怕是從他和絹江之間的接觸才得以知曉。因為絹江對平吉在手記中提到受到極大震撼的安德列·未佑也十分熟悉。

    不過,山田夫婦缺乏殺人動機,也有不在場證明。昭和三十年前後,這兩人也相繼辭世。

    説起來,梅迪西的熟客中,和平吉有來往的只有上述四人,再加上柿木的關係者,共計七人。若問及這七人當中是否有兇手,答案應是否定的。就算這七個當中有人是兇手,恐怕也只涉及阿索德事件,至於平吉和一枝,他們均缺乏殺人動機,他們甚至都沒見過一枝。而且,若要指出誰是涉嫌阿桑德事件的人,大概只有安川民雄吧!這也是因為一組的搜查不夠徹底,令人難以信服。由於在直接關係人當中找不出嫌犯,只好把偵查網隨便地擴大到這七個人身上,他們就是所謂的補助性當事人。如果在直接關係人中找得到犯人的話,他們根本不會成為調查的對象。

    平吉不善交際,除了上述幾人外,應無較親近的朋友。或許他還有秘密交往的老友,可是,警方追查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這個事件令人想不透的地方,就在於它是由三個命案組成,而且這三個命案雖然個別並不是沒有嫌犯,但他們不是已死,就是後來被殺了。

    關於平吉的命案,可以説全部家人都有殺人的動機。不過,可能下手行兇的昌子與六名少女當中,後者後來也遇害了。因此,殺害這些少女的兇手,當然是另有其人了。

    至於一枝命案,由於大家都缺乏殺人的動機,故只能推斷是竊盜殺人。

    而阿索德命案,亦即六名少女的命案,更是匪夷所思。因為有殺人動機的人,應該只有已經被殺而不在世上的平吉。

    不管怎麼説,這三個命案都只能想成各有不同兇手犯下的案子,不過,若把這些互相矛盾的線索,勉強地加以組合的話,大概可以歸納出一種可能。

    那就是:平吉被少女們殺害,某個深愛平吉的人為了復仇,殺了那六名少女。而讓別人誤以為平吉是兇手的最佳方法,就是依照平吉的手記行事。同時,這個兇手為了脱罪,就必須把殺人罪推給平吉,來混淆搜查工作的進行。因此選中一枝的房子做為藏屍之所,於是又殺了一枝。

    可是,兇手為何要殺害無辜的一枝呢?其實並無證據可證明一枝並非平吉命案的共犯。若是説昌子是主謀,決定唆使女孩們殺了丈夫,那麼不把自己的計劃告訴長女一枝似乎有點不自然。這麼一想,對兇手而言,殺害一枝也成為復仇的一部分,真可謂“一石二鳥”之計!

    由於我被迫成為兇手的共犯,並擔任棄屍工作,所以知道犯人根本不需要駕照。於是便大膽地假設對方是女人。當我以為自己受命於秘密機關,為了棄屍而疲於奔命,但就算我遭到挫折,瞞着他把應該丟在秋田的屍體隨便扔在福島,犯人應該也不會在意的!因為萬一我被警方逮捕,唯一的證據也只有那封信罷了。一想到棄屍時的辛苦,我就決定與兇手誓不兩立。

    總之,我知道的事實比別人多,因而也比一般人瞭解事實的真相,所以才能得到前述的推論。

    不過,這個推論也碰到一堵高牆。那就是一枝。一枝可能也參與殺害平吉的行動,根據前面的想法,阿桑德及一枝的命案,都是兇手的復仇行動。那麼,一枝為何要勾引我,使我捲入其中呢?我只能認為那是故意設計陷害我。至於陷害我的理由,就是要我幫助兇手棄屍。那麼,一枝豈不是也加入復仇的行動了嗎?

    這是個極大的矛盾。不過,這個矛盾裏還有一個更大的矛盾。要是一枝沒死,對我就不構成威脅。那麼,一枝應該早就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她究竟為了誰,而做如此大的犧牲呢?

    至於兇手究竟是誰?這當然是個大問題。照某些人的判斷,殺害平吉的兇手是昌子和六名少女。不過,是誰為了平吉,而如此大費周章地進行復仇計劃,再驅使我將屍體運到全國各地呢?若只是基於同情的心理,可能費那麼大的勁嗎?是多惠?吉男?還是文子?如果是他們,怎會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抑或是安江?還是平太郎?直接關係人只有這幾個,而決定他們是否有嫌疑的,就是三月三十一日那天夜裏。由於不知道詳細的時間,所以把時間延長為下午三點到半夜十二點,但是,在那段時間裏,他們幾乎都有不在場證明。

    這五個人可以分為兩組男女和一個女人。由於畫廊十點多才打烊,安江與平太郎母子打烊之前都在畫廊裏,當然會有很多證人。而打烊後也還有熟客逗留到近十二點,他們都證實安江母子從未離開過半小時以上。

    其次是吉男夫婦。那天正好有個户田編輯來梅澤家和吉男洽談公事。由於三十一日是星期二,並沒打算留宿,所以户田六點多到吉男家,直到十一點多才離去。而吉男自中午起,就一直和户由共同行動。所以。吉男夫婦也沒有嫌疑。

    至於多惠嘛,她一直在香煙店,到晚上七點半左右,她才把店門半掩,窗户也半開,仍然繼續做生意。十點前,還有兩、三個客人上門買煙,鄰居都可以為她作證。多惠完全關上窗就寢是十點過後。雖然六名少女遇害的地點尚未確定,但是,一個四十八歲的中年婦人,要走到保谷車站,再搭電車到上野毛,至少要花兩小時以上的時間。所以可以判斷地的不在場證明確實屬實。

    另外要加以補充的,是昌子的不在場證明。她於四月一日上午八點四十七分,坐上由會津若鬆開出的火車。她的家人都裏異口同聲説她前一天整天都待在孃家。

    關於那七個間接關係者,若只以阿索德命案而言,則柿木的裏子、緒方、石橋都有不在場證明。安川沒有不在場證明。梅迪西的德田、安部各由妻子證實其不在場。山田夭婦則和另外四、五位藝術家在梅迪西逗留到十一點左右。從銀座到上野毛要花一個小時。七人之中最可疑的就屬安川了,他和平吉在柿木見過兩次面,在工廠見過一次。

    緒方和平吉大約交往了一年,相當清楚安川與平吉見面的時間。第一次在工廠見面時是昭和十年九月,其後的兩次則都在十二月。其間他們並未碰面,關於這點,裏子和緒方都加以證實。此外,自昭和十一年正月起,平吉就再也沒去過柿木了。

    如果説兇手是安川,那麼包括十二月在內,他們兩人共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秘密地進行計劃。不過這也不太可能,因為安川住在離工廠約十分鐘路程的員工宿舍,據管理員及同事説,安川平日除了工廠與宿舍之外,最多隻是到外面喝兩杯,而且大都和同事一起。包括星期日在內,從十二月到三月底為止,總共只有四次外出時不曾向同事透露行蹤。其中一次是三月三十日,但當晚十一點前就回來了。據他説是去看電影。換句話説,剩下的三次是有可能和平吉在一起,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交情究竟有多深。

    由於安川從事的是製造人偶模特兒的工作,或許會對創造阿索德之事感到興趣;因此,就算是他殺了那六名少女,為了避人耳目,也有必要另覓製作阿索德的場地。然而,安川在事件發生後一直待在宿舍,就算他有時間製作阿索德,也找不到製作阿索德的場地吧。

    再者,還有另一個否定的元素。安川並不認識那些少女。因為一般而言六位少女是齊聚一堂時,共同喝了摻有毒藥的果汁。而和他們初見面的安江怎麼可能讓她們聚在一起喝下毒藥,或是在她們齊聚一堂時,突然露面呢?若是這樣的話,兇手當時一定還有同伴。不過,安川生性孤僻,朋友很少,他所交往的都是工廠的同事。

    關於梅澤家占星術殺人案,我不得不和別人一樣宣佈投降。兇手顯然並不存在。此外,雖然也有些和昌子或六名少女有來往的小人物,不過,據判斷,他們都是清白的,我也有同感。

    退休以後的十幾年裏,我始終在思索這個問題。雖然我的體力已逐漸衰退,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思考力並未隨年齡而退化。然而在這個命案上,我的思慮卻總在相同的地方來回打轉,找不到合理的出口。長期痛苦的警察生涯,使我的胃完全受損。我自知來日無多,只怕在我嚥氣之時,這個案子還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回想起來,我的一生只是隨波逐流,並沒有逆流而上而有所成就。既是凡夫俗子,原只希望能平靜的過一生,沒想到卻因一時的疏忽,而種下禍根。我的內心極不安寧,真是悔之莫及!

    真希望有人能為我解開這個謎題,不,應該説,這案子一定要解決。不過,我卻沒有勇氣告訴兒子。

    這本手稿應該燒掉?或最保存下來?也許是我人生最後階段的抉擇。要是我死後,這本手稿並沒有被我銷燬,有機會看到本文的人,也許會笑我優柔寡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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