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靠在轉椅背上,打量着來訪者。他面前是一位身材矮小卻很強壯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眼光憂鬱而迷惘,還帶着點怯意,然而卻分明閃着急切的希望看着他。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您的廣告。”那個小個子男人略為緊張地説。
“您遇到麻煩了吧,羅伯茨先生?”
“不,還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兒。”
“那麼,您生活得不幸福?”
“我也不該那麼説。我已經擁有了許多值得讓我心存感激的東西。”
“我們都是如此,”帕克-派恩先生説,“但到了我們不得不提醒自己注意這個事實的時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知道,”小個子男人急切地打斷他説,“您説的一點不錯!您真是一針見血,先生。”
“那就給我講講您的故事吧,怎麼樣?”帕克-派恩先生提議道。
“沒有什麼好説的,先生。正如我説的,我擁有許多值得我心存感激的東西。我有個固定的工作;存了一點兒錢;孩子們也都健康活潑。”
“那麼您想要的是——什麼?”
“我——我不知道。”他一下子臉紅了,“我想您大概覺得這很可笑吧,先生。”
“一點也不。”帕克-派恩先生説。
帕克-派恩先生富於技巧的詢問使他獲得了更多關於羅伯茨先生的個人情況。他講述了他在一家著名的公司任職以及如何緩慢但是穩步地得到提升;他講述了自己的婚姻;講述瞭如何努力使自己保持體面;如何盡心教育孩子,並且使他們都看上去“討人喜歡”;講述瞭如何煞費苦心地打算、計劃,儘量省點兒錢下來,使自己每年能有一點兒積蓄。事實上,帕克-派恩先生聽到的是一段為了生存而無休無盡的奮鬥歷程。
“嗯——你知道是這樣的,”羅伯茨先生坦言道,“我妻子最近不在家,她帶着兩個孩子和她的媽媽住一陣兒。對孩子們來説是個小小的變化,而她也可以休息一下。那兒再沒有空餘的地方給我,而我們又沒有錢去別的地方。一個人在家待著,看報紙的時候我看到了您的廣告。我已經四十八歲了。我只是想……不尋常的事情處處發生。”他説完了,眼中充滿了一個到都市來奮鬥的普通人的悲苦。
“您是想,”派恩先生説,“讓生命燃燒哪怕十分鐘?”
“呃,我不會那麼説。但是也許您是對的。我只是想改變一下單調的生活方式。然後我會充滿感激地回到我一貫的生活——只要能有一件事情值得我細細回味就好了。”他熱切地注視着派恩先生,“我猜想這不太可能吧,先生?恐怕——恐怕我付不起很多錢。”
“那您認為多少錢可以接受呢?”
“我能付得起大約五英鎊吧,先生。”他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等待着。
“五英鎊,”帕克-派恩先生説,“我想——我想我們大概能找點五英鎊能做成的事。你害怕危險嗎?”
羅伯茨先生蠟黃色的臉龐上閃現出一絲紅光:“您是説危險嗎,先生?噢,不,一點兒也不。我——我從未做過任何危險的事情。”
帕克-派恩先生笑了:“那麼請您明天再來,我將告訴您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愉快的旅行者”是一家不太著名的餐廳,只有一些常客經常光顧。他們不喜歡有新面孔出現。
派恩先生來到這裏,侍者認出他來,恭敬地向他問好。
“伯寧頓先生在嗎?”他問道。
“是的,先生。他在他通常坐的桌子那邊。”
“好的,我去找他。”
伯寧頓先生是一位軍人模樣的紳士,長得稜角分明。他高興地和他的朋友打招呼。
“你好,帕克,最近可是極少見到你。我沒想到今天你也來了。”
“我偶爾來幾次,尤其是當我想找一位老朋友的時候。”
“是指我嗎?”
“當然。事實上,盧卡斯,我一直在考慮我們前幾天談的事。”
“彼得菲爾德那件事嗎?看到報紙上的最新消息了嗎?不,一定還沒有。要到今天傍晚的報上才會有這條消息。”
“什麼最新消息?”
“他們昨天晚上謀殺了彼得菲爾德。”伯寧頓先生一邊説,一邊平靜地吃着色拉。
“天哪!”派恩先生叫道。
“噢,我一點兒也不吃驚。”伯寧頓先生説,“這個頑固的老頭,彼得菲爾德,根本聽不進我們的話,堅持要自己保存那些設計圖。”
“他們拿到了設計圖了嗎?”
“沒有,好像有個女人來過,給了教授一份煮火腿的烹飪法。這個老蠢驢,和往常一樣心不在焉,把那個什麼烹飪法放在保險箱裏,而把設計圖放在廚房裏。”
“真幸運。”
“就算是吧。但我現在還是不知道能派誰把設計圖送到日內瓦去。梅特蘭在醫院裏,卡斯萊克在柏林,我又脱不開身,這就意味着得派年輕的胡珀。”他看着他的朋友。
“你還是那樣想?”帕克-派恩先生問道。
“當然。他已經被人收買!我知道。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但我跟你説,帕克,一個人不誠實的時候我能感覺出來!我想讓那些設計圖安全到達日內瓦。國聯需要它們。一項發明不出售給某一個國家這還是第一次。它將被自願交給國際聯盟。”
“這是迄今為止所嘗試過的最佳和平姿態,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它得以實施。而胡珀已經背叛我們了。你等着瞧吧,如果他坐火車,他會在車上被人下藥!如果他坐飛機,飛機將在某個合適的地點墜落。該死的,我不會放過他。紀律,一定要有紀律,這就是我那天找你談這件事的原因。”
“你問我是否能找到什麼人。”
“是的。我想你也許能在你那行裏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某個渴望歷險的勇敢者。無論我派誰去都很有可能會被幹掉,而你的人可能根本不會受到懷疑,但他一定得有膽有識。”
“我想我能找到可以勝任的人。”帕克-派恩先生説。
“謝天謝地現在還有人願意冒險。那麼,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帕克-派恩先生説。
帕克-派恩先生正在對他的所有指示做最後的總結: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嗎?您將乘坐一等卧車前往日內瓦。列車經過福克斯通和布洛涅,您在布洛涅上車,列車十點四十五分離開倫敦,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到達日內瓦。這是您要去的地方的地址,請把它記住,然後我就把它銷燬。在這之後您就住進這家酒店等待進一步的指示。這裏是足夠的法國法郎和瑞士法郎。您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羅伯茨的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芒,“我想問一下,先生,我可以——嗯——知道我要送的是什麼東西嗎?”
帕克-派恩先生慈祥地笑了:“您要送的是記錄着俄國皇家珠寶密藏處的密碼。”他又嚴肅地説:“您可以理解,當然了,激進派的特工人員將會千方百計地企圖中途攔截您。如果您不得不談到您自己時,我建議您就説最近有了一些錢,因此要到國外去小小地旅行一番。”
羅伯茨先生呷了一口咖啡,向窗外美麗的日內瓦湖望去。他很高興,但同時又有少許失望。
他很高興是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身處異國。不僅如此,他還住在一個今後永遠不會再有機會住的酒店裏,而且壓根兒不必為錢操心!他擁有一個帶私人衞生間的房間,飯菜精美可口,服務熱情周到。對於這些,羅伯茨先生有説不出的心滿意足。
他又有些失望,是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作是“歷險”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從未碰到過偽裝的布爾什維克分子或神秘的俄國人。他與別人打過的惟一一次交道就是在火車上和一位説得一口好英語的法國商人進行了愉快的閒談。遵照指示,他把文件藏在換洗用品袋裏,然後在指定地點轉交。其間沒有任何需要克服的困難,更沒有什麼虎口脱險的經歷。羅伯茨感到失望。
正在此時,一個留鬍鬚的高個兒男子低聲説了句“勞駕”,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請您原諒我的唐突,”他説,“但我想您認識我的一位朋友,他姓名的縮寫是‘P.P’。”
羅伯茨先生一振,隨之興奮起來。終於,神秘的俄國人出現了。“是——是的。”
“那麼我想我們無須再作自我介紹了吧。”陌生人説。
羅伯茨先生上下打量着陌生人。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位陌生人五十歲上下,長相高貴,但顯然是個外國人。他戴着眼鏡,釦眼上繫着一條小小的彩色飄帶。
“您以最令人滿意的方式完成了您的使命。”陌生人説,“您是否準備再接受一個進一步的任務呢?”
“當然了。噢,是的。”
“很好。您要去預訂明天晚上由日內瓦至巴黎的火車卧鋪票。要九號卧鋪。”
“如果已經有人預訂了呢?”
“不會。我們會派人關照的。”
“第九號卧鋪,”羅伯茨重複道,“行了,我記住了。”
“在您的旅途中會有人對您説:‘對不起,先生,我想您最近到過格雷斯?’您將回答:‘是的,上個月。’然後那個人會説:‘您對香水感興趣嗎?’您將回答:‘是的,我是個合成茉莉花油製造商。’以後,您要完全聽從跟您説話的那個人的指揮。嗯,對了,您有武器嗎?”
“沒有,”羅伯茨先生心緒不寧地説,“沒有。我從未想過——那是——”
“馬上可以得到彌補。”留鬍鬚的男人説。他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人在他們的附近。有個硬邦邦的東西被塞到了羅伯茨先生的手中。“很小,不過很有效。”陌生人微笑着説。
這一生中還沒有摸過手槍的羅伯茨先生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了口袋裏。他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手槍隨時都有可能走火。
他們又演習了一遍接頭暗號。羅伯茨的新朋友起身告辭。
“祝您好運,”他説,“預祝您安全地完成任務。您真是個勇敢的人,羅伯茨先生。”
“我勇敢嗎?”陌生人離開後羅伯茨忍不住想,“我肯定不想死,絕對不想。”
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油然而生,但不知怎的又略微摻雜着一絲不安。
他回到房間翻來覆去地研究他的武器,卻還是對應該如何使用不甚明瞭,不由心中暗暗祈禱千萬不要被逼到不得不用槍的境地。然後,他出門去預訂車票。
火車九點三十分離開日內瓦。羅伯茨先生適時地到達了車站,卧車車廂的列車員接過他的車票和護照,站在一邊看着手下把羅伯茨的箱子放在行李架上。那上面已經有其它行李了:一個箱子,一個旅行裝。
“九號是下鋪。”列車員道。
羅伯茨起身離開車廂時迎面撞到一位正在往裏走的高大男子。他們互相道着歉走開——羅伯茨用英語,陌生人用法語。這個人又高又壯,剪了個小平頭,戴着厚厚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透着將信將疑的目光。
“一個討厭的旅客。”羅伯茨先生心中暗想。
羅伯茨隱約從他的旅伴身上感到一絲邪惡的陰影。讓他訂九號卧鋪,是不是為了監視這個人?他自認為很可能是的。
他又一次來到過道里。離發車還有十分鐘,他打算到站台上去走走。剛在過道里走了沒兩步,迎面走過來一位女士。她剛剛上車,列車員手裏拿着票走在她的前面。羅伯茨側身讓她通過。當她走過他身邊時。她的手提包掉在了地上。羅伯茨彎腰把它撿起來遞給她。
“謝謝您,先生。”她説的是英語,但帶着明顯的外國口音。她的聲音低沉渾厚,充滿魅力。她正要繼續往前走時卻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對不起,先生,我想您最近到過格雷斯?”
羅伯茨的心激動得狂跳起來。他將聽從這樣一位可愛的女土的指揮——毫無疑問,她是如此可愛:她身着旅行皮外套,頭戴一頂別緻的小帽,脖子上掛着珍珠項鍊。她深色皮膚,抹着暗紅的唇膏。
羅伯茨按照要求回答道:“是的,上個月。”
“您對香水感興趣嗎?”
“是的,我是個合成茉莉花油製造商。”
她低下頭繼續往前走,只留下一句低語:“車開後立即到過道來。”
接下來的十分鐘對羅伯茨來説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長。火車終於開了。他沿着過道慢慢地走着。那位穿皮外套的女士正費力地想打開一扇窗户,他急忙上前幫忙。
“謝謝,先生。我只是想在他們堅持要關上所有門窗之前享受一點新鮮空氣。”然後她換了一種柔和低沉而又快速的語調説:“在我們的旅行同伴睡着時,通過邊境之後——記住不是之前——?”
“明白了。”他放下窗子,提高了嗓音説道:“小姐。這樣好點兒了嗎?”
“非常感謝。”
羅伯茨回到自己的包廂。他的旅伴已經在上鋪躺下了。
他對於火車上這一夜的準備顯然是簡單的:實際上不過是脱掉了靴子和外套。
羅伯茨考慮着自己應該穿什麼。當然了,如果他要去一位女土的房間,自然不能脱衣服。
他找到一雙拖鞋,用來代替了靴子,伸手關了燈就和衣躺下。幾分鐘之後,上鋪的男子就發出了鼾聲。
剛過十點他們就到達了邊境。門被打開了,有人例行公事地問了一句:先生們有什麼要報關的嗎?而後門又被關上了。沒過一會兒火車就開出了貝勒加德車站。
上鋪的男子又在打鼾了。羅伯茨又等了二十分鐘,然後悄悄起身,打開洗手間的門。他閃身進去,閂上身後那扇門,望着另一邊。那扇門沒有閂。他猶豫着,是否應該敲門呢?
也許敲門實在有些荒謬,但他不喜歡不敲門就進入別人的房間。他終於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輕輕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等待着,他甚至大着膽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屋裏馬上有了反應。門一下子被拉開,他被一把抓住胳膊拉進屋去。女孩在他身後把門關好並上了鎖。
羅伯茨屏住呼吸。他從未想像過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的景象:她穿着一件奶白色紡綢帶花邊的睡袍,靠在通向過道的門上喘息着。羅伯茨經常在書上讀到在逃亡中的被追逐的美人,而今天,生平第一次他親眼見到了——賞心悦目而又令人興奮的情景。
“感謝上帝!”女孩喃喃自語。
羅伯茨注意到她還很年輕,是那樣可愛動人以致於羅伯茨覺得她好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仙女。浪漫終於降臨了——而他正身處其中!
她講話的聲音低沉而又急促。她的英語很好,但音調卻是異國的。“我真高興您來了。”她説,“我害怕極了。瓦西里埃維奇就在車上。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是嗎?”
羅伯茨絲毫摸不着頭腦,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原以為我已經躲過他們了。我早該料到的。我們該怎麼辦?瓦西里埃維奇就在隔壁包廂。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讓珠寶落到他手上。”
“我不會讓他害您的,也不會讓珠寶落入他手。”羅伯茨義無反顧地説。
“那我該把它怎麼辦?”
羅伯茨的眼光越過女孩落到門上。“門已經鎖上了。”他説。
女孩笑起來:“對瓦西里埃維奇來説,上鎖的門又算得了什麼呢?”
羅伯茨越來越覺得好像置身於他最鍾愛的小説中。“那麼只能這樣了,把珠寶交給我。”
她懷疑地看着他:“這些珠寶可值二十萬呢。”
羅伯茨臉紅了:“您可以信任我。”
女孩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説:“好,我相信您。”她的動作十分敏捷,立刻拿出一雙卷好的長襪遞給他——薄絲長襪。“收好,我的朋友。”她對目瞪口呆的羅伯茨説。
他接過長襪,立刻就明白了。這雙襪子本該像空氣一樣輕,現在卻是出奇地重。
“把它們帶回您的包廂,”她説,“您可以明天早晨交還給我——如果——如果我還在這兒的話。”
羅伯茨咳了一聲。“聽我説,”他説,“關於您,”他頓了一下,“我——我必須保護您。”他由於顧及到禮節規矩而面紅耳赤,“不是在這兒。我會呆在那兒。”他衝着洗手間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如果您願意呆在這兒——”她看了一眼空着的上鋪。
羅伯茨臉紅到了脖子根。“不,不。”他拒絕道,“我在那兒很好。如果您需要我,大聲喊就行了。”
“謝謝您,我的朋友。”女孩温柔地説道。
她躺回下鋪,拉上被子,感激地朝他微笑。他退到洗手間裏。
突然間——一定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他覺得聽到了什麼動靜。他側耳傾聽——什麼也沒有。也許是聽錯了。可是他剛才明明聽到隔壁車廂裏有一絲微弱的響聲。要是——一旦要是……
他輕輕地打開了門。包廂內和他離開時一樣,天花板上掛着一盞小藍燈。他站在那兒,眼睛費力地在昏暗中搜索,直到適應了為止。女孩已不知去向。
他把燈開到最亮。包廂是空的。突然他吸了吸鼻子。他只聞了一下就辨認出來了——甜絲絲的,又有些噁心,是氯仿的氣味。
他踏出包廂(他注意到門現在沒有鎖),來到走廊裏,前後張望。沒有人。他的眼睛盯着女孩隔壁的那扇門。她曾經説過瓦西里埃維奇就在隔壁包廂裏。羅伯茨小心翼翼地轉轉門把手。門從裏面鎖上了。
他該怎麼辦?敲敲門要求進去?那人會拒絕的——而且,女孩還可能不在那兒。即使她在那兒,她會因為他把事情鬧大了而感激他嗎?他認為對他們正在進行的這件事來説保密性是極其重要的。
一個心煩意亂的小個子男人慢慢地在過道里來回踱步。他在最後一個包廂前停了下來。門開着,列車員正躺在裏面熟睡。在他頭上的衣帽鈎上,掛着他的棕色制服外套和鴨舌帽。
就在那一剎那間,羅伯茨決定了他的行動方案。沒過一分鐘他已經穿上了列車員的外套,戴上帽子,急急地沿着過道往回走。他在女孩隔壁的包廂門前停了下來,鼓足勇氣,斷然敲門。
包廂裏沒有任何反應。他又敲了一次。
“先生。”他儘量模仿着列車員的口音説。
門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個腦袋——外國人模樣,除了留着的黑色短鬚外臉颳得很乾淨。那人面帶愠怒,看上去很惡毒。
“什麼事?”他不耐煩地説。
“您的護照,先生。”羅伯茨退後了一步,示意道。
那男子遲疑了一下,跨出門來。羅伯茨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做。如果女孩在屋內,他自然不會讓列車員進門。説時遲那時快,他竭盡全力把那個外國人推到一邊——那男子毫無戒備,再加上火車的晃動也幫了他的忙——自己閃身進了包廂並鎖上了門。
女孩側卧在牀鋪的尾端。嘴巴被一個布條塞住,雙手被綁在一塊兒。他迅速解開綁繩,她倒在他身上,鬆了一口氣。
“我覺得渾身無力,非常難受。”她喃喃道,“我想是氯仿。他——他拿到珠寶了嗎?”
“沒有。”羅伯茨拍了一下口袋,“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他問道。
女孩坐了起來。她的神志漸漸完全恢復了。她注意到他的穿戴。
“你真聰明!居然想到這個!他説如果我不告訴他珠寶在哪兒他就會殺了我。我害怕極了——多虧您來了。”她突然笑起來,“我們還是比他厲害!他不敢採取任何行動。他甚至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來。”
“我們必須在這裏呆到天亮。也許他會在第戎下車。再過大約半個小時我們就會到達第戎。他將給巴黎發電報,他們會在那兒尋找我們的蹤跡。現在,您最好把這套衣帽扔到窗外去,以免它們給您帶來麻煩。”
羅伯茨一切照辦。
“我們不能睡覺,”女孩決定,“我們必須保持警惕,直到天亮。”
這是一個奇特而又令人興奮的不眠之夜。清晨六點鐘,羅伯茨謹慎地打開門向外張望,附近沒有人。女孩迅速地溜回自己的包廂,羅伯茨緊隨其後。很明顯包廂被人搜查過了。他仍從洗手間回到自己的包廂。他的旅伴還在夢鄉里。
他們七點鐘到達巴黎。列車員高聲埋怨着丟失了外套和帽子。他沒發現還丟了一名乘客。
然後一場刺激有趣的逃跑開始了。女孩和羅伯茨換了一輛又一輛出租車在巴黎城中穿梭。他們從一個門進入酒店或餐廳,又從另一個門出來。終於女孩作了手勢。
“我們已經甩掉他們了,”她説,“現在我敢肯定我們沒有被跟蹤。”
他們吃過早餐後坐車前往布爾歇機場。三小時後他們到了克洛伊登,羅伯茨生平第一次坐了趟飛機。
在克洛伊登,一位高個子男人在等待着他們。他與在日內瓦給羅伯茨下達指令的人隱約有些相像。他畢恭畢敬地向女孩問好。
“車在這兒,小姐。”他説。
“保羅,這位先生將與我們同行。”女孩説。她轉向羅伯茨説:“保羅-斯蒂潘依伯爵。”
等着他們的是一輛高級轎車。車開了大約一個小時,他們來到一處鄉間別墅,在一幢宮麗堂皇的房屋前停下來。羅伯茨被帶到一間書房,在那兒交出了那雙珍貴的長筒絲襪。
然後他們讓他在那裏等了一會兒。沒過多久斯蒂潘依伯爵回來了。
“羅伯茨先生,”他説,“我們對您不勝感激。您真不愧是個有勇有謀的人。”他拿出一個紅色的摩洛哥皮盒子,“請允許我授予您聖-斯坦尼斯勞斯勳章——十級榮譽勳章。”
恍若身處夢境,羅伯茨打開盒子,看見裏頭靜靜地躺着一塊鑲嵌着寶石的勳章。那位年老的紳士繼續説着。
“女大公爵奧爾加希望在您離開之前親自向您表示感謝。”
他被帶進一間起居室。那裏站着他的旅伴,身着華美的曳地長裙。
她優雅地揮了揮手,那男子退出了房間。
“是您救了我的命,羅伯茨先生。”女大公爵説。
她伸出她的手,羅伯茨吻了一下。她突然撲到他的懷裏。
“您真是一位勇士。”她説。
他的唇碰到了她的。一股濃郁的東方香味洋溢在周圍。
他緊緊擁抱着那苗條美麗的身體。世間萬物都靜止了
他好像依然沉醉在夢中,這時有人在他耳邊説:“車已準備好,將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一小時後,車回來接那位女大公爵奧爾加。她上了車,那位白髮男子亦緊隨其後。他已經拿掉了他的假鬍鬚,那玩意兒讓他覺得又悶又熱。汽車將女大公爵奧爾加送到斯特雷特姆的一所房子前。她進了屋,一位年老的婦人從茶几上抬起頭來。
“啊,瑪古,親愛的,你總算回來了。”
在日內瓦——巴黎的快車上這個女孩是女大公爵奧爾加;在帕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她是瑪德琳-德-薩拉;而在斯特雷特姆的家中她是瑪吉-塞耶斯,一個誠實勤勞的家庭的第四個女兒。
世界多麼神奇啊!
帕克-派恩先生正與他的朋友共進午餐。“祝賀你,”他的朋友説,“你的人順利地圓滿完成了任務。托馬裏那幫人只要一想到那種槍的設計圖已經交到國聯那裏肯定會氣得發瘋。你事先告訴你的人他帶的是什麼東西了嗎?”
“沒有。我想——呃——不説也許更好些。”
“你做得很謹慎。”
“並不完全是出於謹慎,我想讓他更有樂趣。我猜想他大概會覺得一支槍不夠刺激,我想讓他來點歷險。”
“不夠刺激?”伯寧頓先生瞪大了眼睛,“天哪,那夥人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
“是啊,”帕克-派恩先生慢悠悠地説,“但我不想讓他被人幹掉。”
“你幹這個賺得不少吧,帕克?”伯寧頓先生問道。
“有時候我也賠錢,”帕克-派恩先生説,“如果值得的話。”
在巴黎,三個怒氣衝衝的男人正在互相埋怨。
“該死的胡珀!”其中一個説,“他太讓我們失望了。”
“設計圖不是由辦公室的任何一個人傳遞的。”第二個人説,“但星期三那天它的確被送走了,我肯定這一點。所以依我看是你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根本不是我的錯。”第三個氣哼哼地説,“除了一個小公務員之外火車上根本沒有英國人。他從未聽説過彼得菲爾德或者那種槍,我敢肯定。我曾經試探過他。他對彼得菲爾德和槍毫無反應。”他笑起來,“他倒是對布爾什維克有些過敏。”
羅伯茨先生坐在火爐前。他的膝上放着一封來自帕克-派恩先生的信,信裏有一張五十英鎊的支票,“來自對某項使命的完成表示滿意的人。”
坐椅的扶手上放着一本圖書館的書。羅伯茨先生隨手翻開,“她像個逃亡中的美人一樣無力地靠在門上。”
這個嘛,他可親眼見過。
他又讀了一句:“他抽了抽鼻子。隱隱地,令人作嘔的氯仿的氣味鑽進他的鼻孔。”
這個他也知道。
“他擁她入懷,碰到了她那微微顫抖的猩紅色的嘴唇。”
羅伯茨先生嘆了一口氣。這不是夢,全都實實在在地發生過。出門的旅途無聊至極,但是想想回程中發生的事!他感到很刺激。不過他也很高興又回到家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也不能老過那樣起伏跌宕的生活。甚至那位女大公爵奧爾加——甚至那最後一吻——都帶有恍若夢境的感覺。
瑪麗和孩子們明天就到家了。羅伯茨先生高興地笑了。
她會説:“我們的假期十分愉快。真不情願留你一個人呆在家裏,親愛的。”然後他會説:“沒關係,親愛的。我有些公事,去了一趟日內瓦——是一些談判——看看他們給我寄來了什麼。”然後他會給她看那張五十英鎊的支票。
他想到了聖-斯坦尼斯勞斯勳章,十級榮譽勳章。他會把它藏起來的,但是要是瑪麗發現了呢?那就不得不作些解釋了……
啊,對了——他會告訴她那是從國外得來的,是件古董。
他打開書愉快地繼續讀下去。他的臉上再也沒有絲毫惆悵的表情。
畢竟,不可思議的奇遇也在他身上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