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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個早班

    富農的公子們,地主的公子們,西普魯士負債不多的鄉間貴族的公子們,卡舒布族磚瓦廠主的公子們,諾伊泰希村藥劑師的公子,霍恩施泰因村教士的公子,施蒂布勞縣縣長的公子,來自奧特羅施肯的海尼-卡德盧貝克,來自舍恩瓦爾村的小普羅布斯特,來自拉德科普的迪克兄弟,來自克拉青的博貝-埃勒貝斯,來自施特拉申的魯迪-基騷,來自普林申的瓦爾德馬爾-布勞和來自克拉道河畔克拉道的迪爾克-海因裏希-封-佩爾茨一施蒂洛夫斯基,也就是説,這些乞丐、貴族、農民、牧師的公子,雖説不是所有人同時,但至少也是在復活節後不久,成了實科中學附近那所寄宿學校的寄宿生。這所實科中學幾十年來依靠學校基金會的資助,能夠作為私產學校維持下去。不過,當瓦爾特-馬特恩和愛德華-阿姆澤爾成為這所中學的學生時,這個城市已經給了大筆的津貼。因此,這所中學也就必須稱為市立中學。只是那所寄宿學校還並非市立學校,而仍然是實科中學的私產和津貼對象。

    一年級學生、二年級學生和三年級學生的寢室——這種寢室也稱為小寢室——位於底層,有窗户朝向校園,也就是説朝向醋栗樹叢。總是有一個尿牀的人。這裏散發出一個尿牀者和大葉藻墊褥的氣味。他們倆牀挨牀,睡在一幅印刷複製的油畫下面。這幅畫表現的是吊車門、天文台和冰塊流動時冬天的長橋。兩個人從未尿牀,或者説幾乎沒有尿過牀。新生的命名儀式——用鞋油把阿姆澤爾的屁股抹黑這樣一種企圖,很快就被瓦爾特-馬特恩擋了回去。在休息院裏,兩人站在同一棵栗樹下,單獨呆在一起。當瓦爾特-馬特恩長時間地陰沉着臉一直沉默不語時,當愛德華-阿姆澤爾進一步擴充他的暗語,給新的環境重新取名時,充其量頂多只許小普羅布斯特和一個煤炭商的兒子海尼-卡德盧貝克旁聽。

    “鳥的兒這歡喜不我。”

    我不喜歡這兒的烏。

    “雀麻的下鄉是不雀麻的裏城。”

    城裏的麻雀不是鄉下的麻雀。“話倒是的説爾澤姆阿-華德愛①。”——

    ①此句應為:“愛德華-阿姆澤爾説的是倒話。”作者故意把話預料過來説。前面兩句亦如此。

    他毫不費勁、十分順暢地就把長長短短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弄得亂七八糟。他甚至能夠用河中小島的土話來強調新的例説語。他把“死人頭蓋骨”説成了“骨蓋頭人死”。令人討厭的c,不好發音的ps,棘手的sch,要命的nr,他都藉助講土話的舌頭把它們略去了。他不説Liebarchen”,乾脆説“Nehkrabeil”①。瓦爾特-馬特恩明白他這些話的大概意思,還作出簡短的、同樣被扭曲的、大多數是無可挑剔的回答:“我們幹吧——吧幹們我!”總要決定:“‘是不’或‘是’②?”小普羅布斯特感到奇怪。而被稱作“克貝盧德卡”的海尼-卡德盧貝克在鸚鵡學舌地學習倒説方面並不笨拙——

    ①前面一詞意為“小寶貝”,後面一詞意為“貝寶小”。前面已屬當地土語,後面則把該詞倒過來説。

    ②應為:“‘是’或‘不是’?”

    與阿姆澤爾的語言技巧不相上下的許多發明,已經在這個世界的許多休息院裏作出,後來它們又被人遺忘,最後被城市公園裏那些傻里傻氣的老頭兒——這些人與課間休息院的人很相稱——辛辛苦苦地發掘出來,繼續發展下去。當上帝還在上學時,他在天上的休息場所突然想到,與他的同學——那個矮小的、天資聰穎的魔鬼一道創造世界。布勞克塞爾在許多小品文中讀到:這一年二月四日世界會毀滅,在休息院裏就是這樣決定的。

    此外,休息院同養雞場有一個共同點:值班公雞趾高氣揚走路的樣子就同進行監督的教師趾高氣揚走路的架勢一樣。就連公雞們走路時也把“手”放在背上,它們會突然轉過頭來,用責備的目光環顧四周。

    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這個寫作班子打算給他樹立一座紀念碑——在這兒進行監督時,顯然是在為養雞場比喻發明者效勞。他每走九步就用左鞋尖在校園的卵石地上刨一下。更有意思的是,他把那隻教師的腿彎起來——這是一種習慣,但並非毫無意義——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在尋找什麼東西。他尋找的不是金子,不是心靈,不是幸福、上帝和榮譽,而是一些罕見的卵石。休息院的地上鋪了卵石,在發出微光。

    學生一個接一個地、有時候兩個兩個地來到這裏,真心實意地——或者是由學生常愛開玩笑的心理驅使——把他們從地上撿來的普通卵石拿給他看。這種事並不奇怪。可是,參議老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卻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拿着每一塊哪怕是極其蹩腳的溪澗卵石,把它對着光,然後放在太陽光下。他從褐煤色的、部分地方磨得油光光的上衣胸前的右邊口袋裏,掏出一面固定在橡皮帶上的放大鏡,很在行地移動着固定在已經拉緊的橡皮帶上的放大鏡,在卵石與眼睛之間進行測量,然後,又滿懷着對於橡皮帶的信心,讓放大鏡乾脆利落地彈回到胸前口袋裏。他先讓左手心裏的卵石在小範圍內滾動,隨即便更加冒險地讓它轉到手掌邊緣,然後用空着的右手往左手下面一拍,把它扔了出去。“漂亮然而多餘!”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説。他把剛才還讓這塊多餘的卵石轉動的那隻手放在一個紙袋裏,這個紙袋以後在這裏會經常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講到,這個被壓皺的褐色紙袋從上衣一邊的口袋裏伸出來。他就像神職人員做彌撒時那樣,走着那種有花紋裝飾的彎路,把一塊麥芽止咳糖塊從紙袋裏取出來,放到嘴裏。他鄭重其事地舉行着儀式。他把糖塊放在嘴裏含着,吮吸着,使它逐漸溶化,在被煙燻黃的牙齒之間攪拌着糖汁,使它從一邊面頰轉到另一邊面頰。當休息在縮短時,當許多學生紛亂的內心對於休息即將結束的恐懼增長時,當栗樹上的麻雀看到休息結束時,當他趾高氣揚地走着,在休息院的卵石地上刨一下,將多餘的卵石扔開時,他正在讓麥芽止咳糖塊變得更小,變得更加光滑發亮。

    課間有小休息、大休息。休息時玩耍,休息時竊竊私語。休息時啃麪包,休息時上廁所。布勞克塞爾認為,怕的是馬上就會響鈴……

    空曠的休息院是麻雀的天地。風吹拂着空曠的、憂鬱的、普魯士的、人道主義的、鋪上卵石的休息院裏的一張包裝油紙。這種情景人們看到過上千次,它上千次地被拍成電影。

    這所實科中學的休息院由一個小小的正方形休息院和一個長長的、左邊沒有籬笆隔離的大型休息院組成。一些老栗樹毫無規則地遮住小院落,使它變成一個樹木稀疏的栗樹林。支撐在杆子上的椴樹幼苗以相等的距離將大院落圍了起來。新哥特式的健身房,新哥特式的廁所,配上一個紅色舊磚的、爬滿常春藤的、沒有鐘的鐘樓,新哥特式五層教學樓與小休息院三面毗鄰,保護它免受那些從東部角落吹過大休息院並把滿是灰塵的紙袋吹過來的風的侵害,因為只有低矮的校園及其網眼很細的鐵絲網籬笆,只有三層樓的、同樣是新哥特式的寄宿學校擋住了風。後來,人們在健身房南面的山牆後修了一個鋪有爐渣跑道和草坪的運動場。在這之前,大休息院在上體育課時不得不充當運動場。值得一提的還有一根十五米長的塗上了焦油的木架子,這個木架位於椴樹幼苗和校園籬笆之間,前輪高高抬起,在這個車庫裏可以停放自行車。玩一個小遊戲,這就是:用雙手一握,高高抬起的前輪就可以轉動起來,一旦前輪轉動起來,在大休息院跑了不長的一段路後,那種本來貼在地上的卵石就從輪胎上脱離下來,劈里啪啦地濺落在位於細眼鐵絲網籬笆後面的校園的醋栗叢中。

    誰如果在某個時候不得不在鋪上卵石的運動場上玩手球、足球、“作戰”球、拳球甚至棒球,誰以後一踢到卵石就不能不回想起磨破的膝蓋,想起那些擦傷的傷口。這些傷口沒有治好,結了痂,把所有鋪上卵石的運動場都變成了血染的運動場。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的東西才像卵石一樣令人永誌不忘。

    可是對於他,對於休息院的這隻公雞,對於邁着僵直的步子、吮吸着止咳糖塊的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來説——有人要給他樹立一座紀念碑——對於帶着固定在橡皮帶上的放大鏡、在粘糊糊的上衣口袋裏放着粘糊糊的紙袋的他來説,對於蒐集、觀察、扔掉或者撿起石塊、石頭子兒、稀有的卵石、水晶、長石和角門石、對雲母片麻巖即MuskovitBiotit特別偏愛的他來説,實科中學大休息院並非令人不快的、蹭出傷口的地方,而是給他不斷地提供機會,每走九步就用鞋尖創一下地的場所。因為講授地理、歷史、德語和拉丁文而且必要時還講授宗教等所有課程的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並非那種隨處可見的、有肌肉發達的黑色胸膛、有兩條黑毛腿、掛着哨子和開器械室的鑰匙、令人敬畏的體育老師。布魯尼斯從未讓一個男孩在單槓下面發過抖,在雙槓的槓木上受過罪,在棘手的攀登索上哭過鼻子。他從未要求阿姆澤爾做槓上盤旋,或者從太長的長鞍馬上跳過去。他從未唆使阿姆澤爾和阿姆澤爾胖乎乎的膝蓋從危險的卵石上蹭過去。

    他是一個五十歲的人,上唇留有被雪茄烤焦了的小鬍子。所有的鬍鬚尖老被一些新的麥芽止咳糖塊弄得甜津津的。圓滾滾的頭上戴着一頂灰色氈帽,氈帽上往往是整個上午都吊着抹上了什麼東西的牛蒡果。兩耳之間露出捻成綹的頭髮。他有一張充滿哈哈大笑、咯咯地笑和微笑的喜氣洋洋的險。艾興多夫①盤據在亂糟糟的眉毛裏。在不斷扇動的鼻翼四周是磨坊的水輪、精力充沛的夥計和奇異的夜晚。只是在嘴角上,另外在鼻根上,長着幾個黑頭粉刺。這是海涅,是冬天的童話和拉貝②的糕點。這些東西討人喜歡,而且從未計較過。他是戴着俾斯麥帽的單身漢,是一年級的班主任。瓦爾特-馬特恩和愛德華-阿姆澤爾這一對來自維斯瓦河口的朋友就在這個年級。只是這兩個人還散發着輕微的牛圖味,流淌着牛奶味和燻魚味,飄散着在福爾歇爾特倉庫後面公開焚燒之後附在他們頭髮上和衣服上的焦味——

    ①艾興多夫(1788~1857),德國詩人、小説家。

    ②拉貝(1831~1910),德國小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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