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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喬不羣望着窗外,沒來由地笑起來。笑得呼吸失調,鼻孔裏進的氣少,出的氣多,都起鼻涕泡了。

    喬不羣是研究室綜合處處長。研究室的全稱是桃林市政府研究室。二十多年前,政府研究室只是政府辦裏面的一個部門。後來經濟工作成為政府中心工作,政府研究室更名曰經濟研究室,升格為低政府辦半級的副局級單位,歸口政府辦主管。再後來經濟研究室改回政府研究室的名稱,行政級別則再次升格,成為與政府辦級別相當的正局級機構,只是仍屬政府辦主管。

    研究室架子大,其實職能説大也大,説小也小。説大那是政府領導的智囊,政府要做什麼重大決策,出台什麼重要舉措,得由研究室提供相關資料和可行性調研報告。説小終究是一無財權,二無事權,三無決策權,叫做不管人,不管事,只管三千常用字。領導招之即來,領導不招,你只能閒着。也許是如今信息渠道越來越多,或是領導日見高明,決策能力變強,有沒有研究室這個所謂的智囊,對地方政府工作已無足輕重,研究室也就終於完成其歷史使命,再無存在的必要,該撤銷了。

    單位要撤銷,幹部何去何從,自然是個敏感問題。不過掛名研究室主任的政府秘書長兼政府辦主任袁明清,已在全室幹部會上明確表過態,研究室的幹部都是才子,政府正處於用人之際,是不會讓各位失業回家的,研究室正式撤銷之前,大家不必有什麼想法,該幹啥還幹啥,堅決站好最後一班崗。

    領導的話説得響亮,可大家聽去,總覺得有些曲終人散的味道,心裏不怎麼好受。共事多年,彼此之間總會有些磨擦,甚至起高腔,紅脖子,也在所難免。可眼見得就要樹倒猢猻散了,過去的種種小矛盾,小恩怨,忽然成為温馨的回憶,顯得格外珍貴起來。

    不過沒有誰有工夫老沉浸在這種小資情調裏,大家早就坐不住了,開始四面出擊。該走的夜路得趕緊走,該託的關係得趕緊託,該找的領導得趕緊找,該出的血得趕緊出。能留在政府大樓裏更好,關係熟悉,領導比較瞭解,又是大機關,好做人,易辦事。萬一政府大樓裏沒有適合自己的位置,也得找個實惠點的地方,仕途上進步無望,經濟待遇可不能太差。做公家人就這樣,要麼有位,有職位,大權在握,手眼通天;要麼有味,有鹹味,革命小酒天天醉,生老病死不付費。總得求一頭,否則這公家人也就白做了。

    喬不羣好像還有些定力,一直按兵不動。他是政府大院裏的一號筆頭子,自然不愁沒有好去處。都説機關裏三種人吃得開,一是嘴皮子厲害,能説;一是腳杆子厲害,能跑;一是筆頭子厲害,能寫。三者佔一,是人力,只要不偷懶,一輩子飯碗不愁。三者佔二,是人才,誰也難不住,想什麼有什麼。三者佔全,已是人傑人精人妖,呼風來風,喚雨來雨,輕輕打個噴嚏,別人聽去便是驚雷。喬不羣不是人傑人精人妖,説是人力甚至人才,還是説得過去的,他不去找人,也會有人來找他,用不着驚慌失措,到處瞎碰。

    想着今後的去向,喬不羣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遠處逶迤的桃花河拂過一陣煦風,喬不羣深吸一口,發脹的腦袋似乎一下子清爽了許多。撫撫額際散發,正要抽身離開窗台,只見市長耿日新和外事處處長辛芳菲從樓下草坪裏走過,喬不羣也不知哪根神經作祟,忽覺耿日新三個字挺有意思的,心裏一樂,忍不住就笑起來。喬不羣笑聲沒落,蔡潤身推門而入。

    見喬不羣站在窗邊,一臉歪笑,蔡潤身還以為他看到了什麼新鮮事。於是心生好奇,也踱過來,伸着個腦袋去瞧窗外。其時耿日新和辛芳菲已繞過花團錦簇的花壇,走向停在牆邊樹蔭下的皇冠車。

    蔡潤身也明白,政府大院裏,耿日新和辛芳菲是兩個最顯眼的人物,格外引人關注。人要顯眼,總得具備一定的條件。至少得與某些有份量的東西沾點邊,比如錢呀權呀色呀什麼的。有道是學生知識就是力量,男人錢權就是力量,女人美貌就是力量。沒有力量就沒有一切,弄不好,便不是顯眼,而是現眼了。當然人在官場,以廉政為本份,錢有時不免有些犯忌。財不露阜,政府裏的人就是再有錢,也不宜隨意拿出來張揚。只有權和色兩個字用不着藏着掖着。其實想藏想掖,也藏不着掖不着,那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在那裏的。人民代表選你當市長,組織上任命你做局長處長,自然便將一定的權力賦予了你,這個權字既光明磊落,又神聖莊嚴,手中有權,臉上光鮮,沒什麼見不得人的。至於好臉蛋好身材,更是父母遺傳,天生麗質,不是偷的騙的,也不是拿了刀子在街上搶的奪的,就是上政務公開欄,也無可厚非。也就是説,作為英雄市長和美女處長,耿日新和辛芳菲聚光顯眼,再自然不過,沒人會有意見。

    這麼思忖着,蔡潤身就想問問喬不羣,剛才到底笑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隔牆有耳,單位不是什麼話都可説的地方,還是不要亂説,緘嘴為佳。只好轉而説道:“不羣,袁秘有請,要你到他那裏去一下。”袁秘就是市政府秘書長袁明清。機關裏的人稱呼領導,喜歡用兩個字,省事順口。比如稱武廳長為武廳,範局長為範局,郝處長為郝處,樸科長為樸科,甘股長為甘股,紀院長為紀院,殷部長為殷部,夏台長為夏台,邢場長為邢場,諸如此類。

    這是研究室就要撤銷解散的關鍵時刻,領導召喚,容易讓人產生幻想。喬不羣心裏悠了一下,瞅定蔡潤身,説:“袁秘叫我幹啥?”

    “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蔡潤身故作神秘道,“你在研究室待的時間不比我短,還不知道領導説話都是看對象,講場合的?只能跟你説的話,自然不會透露旁人半句。何況我又不是領導肚裏的蛔蟲,領導叫你幹啥,我哪裏知道?你快點行動吧,別讓領導久等。換了我,早腳底生風,飛快到了領導跟前。”

    喬不羣屁顛屁顛下樓走進秘書長室,果然袁明清正在等着他,旁邊還坐着研究室副主任吳亦澹。

    袁明清原是從桃北區委書記位置上調任市政府秘書長的。據説這只是一個過渡,政府換屆時會安排做副市長。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舉報他做桃北區委書記時,收受了鉅額賄賂。舉報信都到了北京,批迴省裏後,省紀委立即派人下來,展開全方位調查。調查來調查去,也沒調查出袁明清收受賄賂的真憑實據,省紀委的人只好撤走。只是政府換屆工作已經完成,袁明清做副市長的事成為泡影,只能繼續做他的秘書長。

    見喬不羣進了門,袁明清擺擺手,示意他坐到牆邊的沙發上。喬不羣笑着瞧瞧兩位領導,落了座。秘書長是政府總管,該管的得管,不該管的也得管,袁明清雖然兼着研究室主任,平時也難得跟研究室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工作任務,也只佈置給吳亦澹,再由吳亦澹作具體安排。像今天這樣直接將喬不羣喊進秘書長室,連吳亦澹也趕了過來,確實不太多見。喬不羣緊張之餘,不免有些竊喜,心想該不是研究室的人事已開始變動?

    不想袁明清卻説:“省人大部分代表即將視察桃林市經濟工作,屆時政府主要領導得親自出面,進行書面彙報。這個材料非常重要,我和亦澹同志商量了一下,還是不羣你來主筆可靠。你是研究室的看家筆桿子嘛。”

    喬不羣一下子泄了氣,暗咒自己神經過敏。又想一個彙報材料,兩位領導同時出面,一齊來給你佈置任務,也太煞有介事了點。不過喬不羣清楚,這是自己一孔之見,領導才不會這麼看呢。政府工作千頭萬緒,除牽頭修幾條路,架幾座橋,蓋幾處樓,賣幾塊地,弄幾個開發區,召開些大大小小的會議,別的事情做了也就做了,看不見摸不着,只能靠秀才妙筆生花,寫進材料,印成文件,拿到會上宣讀,送到報上發表,呈給上級審閲,發往基層傳達,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彰而顯之,廣而告之。尤其是向上向外的材料,誰也不敢有絲毫隨意,特別注意加強對材料寫作的正確領導,大題要大做,小題也要大做,甚至沒題還要大做。如此這般,材料紮實到位了,工作自然紮實到位,材料顯著突出了,成就自然顯著突出,最後影響又廣泛又深遠,要政績有政績,要政聲來政聲,必然穩居政壇,長城不倒。是謂槍桿子裏面出政權,筆桿子裏面出政治。政治出自筆桿子,領導最有政治頭腦,要他不重視材料寫作,恐怕誰都沒這個能耐。領導的態度明朗得很,政府大樓裏一定要有兩套過硬班子,一套過硬的工作班子,一套過硬的寫作班子,寫作班子不過硬,工作班子再過硬也白硬了,只有兩套班子都過硬,政府才真正算得上過硬。只是研究室撤銷在即,喬不羣跟大家一樣,懶心懶意的,還哪有心思寫什麼材料?可袁明清和吳亦澹兩個點的將,不好推辭,只得答應下來。其實不答應也得答應,只要研究室存在一天,你就得做一天官樣文章。何況正處於關鍵時刻,討好巴結領導還來不及呢,有接觸領導服務領導的機會,豈可輕易放棄?

    先由吳亦澹交代材料的基本要求,又強調了交稿時間,最後袁明清語重心長地説:“不羣同志,要辛苦你了。研究室正處於非常時期,人心有些渙散,也可理解。比如秦淮河,好像有些不甘寂寞了,向我和亦澹請假,要去省城參加一個什麼學術活動。也不知他到底去幹什麼,我不便攔他,只好由着他去。你和蔡潤身幾位可不能鬆懈喲。別看研究室要撤銷了,可政府不會撤銷,政府工作是時刻離不開你們的。”

    喬不羣心想,既然政府工作離不開我們,是不是研究室撤銷後,政府會收留我們?喬不羣提提精神,退出秘書長室,一邊回味着袁明清的話。

    回到綜合處,本欲將隔壁辦公室裏的副處長趙小勇叫過來,要他負責部分撰稿任務,想想也不是什麼大材料,又覺得沒這個必要。當即打開電腦,又是擬提綱,又是找資料,又是查數據,很投入地工作起來。這大概是政府領導交給研究室最後一份材料了。慎終於始,喬不羣是個認真人,什麼任務一旦接到手裏,便不想應付了事。

    一投入就沒了時間概念,直到兒子州州打來電話,催吃晚飯,抬頭去瞧牆上的石英鐘,這才發現都七點半了。忙翻出櫃子裏的筆記本電腦,將相關資料和數據錄進去,往手上一提,噔噔噔下了樓。喬不羣就住在政府大院裏面的處級樓裏。説是處級樓,其實就是過去的科級樓,也是市裏向上申請升格那年改科為處的。系多年前建造的幹部家屬宿舍樓,每户兩室一小廳三間房子,廚房廁所還是另外在過道外加砌的。那年臨近結婚,喬不羣帶女友史宇寒來看房子,開始她期望還很高,一見這寒傖樣,很是失望,説:“堂堂政府官員,就在這樣的地方安家?”當時喬不羣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可,滿足地説:“這還是政府領導出面打招呼,政府辦才安排給我的呢。”自己所在的商貿學校連這種房子都攤不上,史宇寒也就不好怎麼挑剔,只是指着前面幾棟新樓,説:“既然領導打招呼,幹嘛不打到那邊去?”喬不羣説:“那是局級樓和市級樓,是你想去就去得了的麼?等等吧,總有一天會搬到那邊去的。”喬不羣無非順口吹吹牛皮,也沒往心裏去,過後都忘到了九宵雲外,史宇寒卻因他這句話,高高興興跟他結了婚,一心盼着哪天夢想成真。誰知喬不羣從普通幹部到當時的科級現在的處級,花了整整六年時間,正處混上兩年,眼看着快有往局級樓搬遷的可能了,研究室忽然要撤銷了。待換了地方從頭幹起,這局級樓也不知哪年才輪得到自己名下。

    邁進家門,桌上已擺好飯菜,史宇寒一邊吃飯,一邊在看屋角的電視,岳母則追着兒子州州餵飯。州州是岳母一手帶大的,從小有些溺愛,都到快上小學的年齡了,吃飯還要大人圍追堵截。喬不羣看着來氣,卻也不好説什麼。岳母將女兒嫁給你,還過來義務給你做家務帶孩子,你還有什麼理由説三道四?(敬請關注湖南文藝出版社《仕途》連載——2)

    放下筆記本電腦,喬不羣過去挨史宇寒坐下,端碗於手,開始扒飯。史宇寒雙眼仍一眨不眨盯着電視屏幕,沒理睬喬不羣。那是十八寸的小電視,這幾年攢了些錢,想換成大些的,可家裏窄,史宇寒又沒興趣收拾,不少七七八八的傢俱都堆在所謂的客廳裏,再擱台大點的電視,就不要伸腿挪身了,只好將就着對付用。

    吃過飯,喬不羣鑽進卧室,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弄材料。十點半的樣子,史宇寒進了屋,撇嘴説道:“研究室都船到碼頭車到站了,你還賣什麼命?”喬不羣説:“正是研究室要撤銷了,我必得賣命,不然以後想賣命,也沒地方可賣了。”史宇寒説:“你賣的是你的命,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可你耗的是我家的電。”

    筆記本電腦又不是空調冰箱,耗得了幾度電,也值得這麼在乎?想想史宇寒並不是這種小氣人,她一定有什麼憋在心裏,才説這種酸溜話。也許這就是女人,有什麼想法不肯直説,要你猜謎。結婚六七年了,誰還有耐心老去琢磨自家女人?喬不羣眼瞧電腦,手在鍵盤上敲擊着,頭也不回地問道:“有事嗎?有事直説好了。”

    “你剛從月球上回來,不食人間煙火,有事要我直説!”史宇寒扭身上牀,鑽進被子,朝裏睡下。喬不羣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也沒空去深想,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直到夜深眼睛睜不開了,才關掉電腦,爬到牀上。要去掰史宇寒肩膀,伸伸手,又縮了回去。史宇寒不是辛芳菲那樣的風采美人,卻也眼大鼻挺,腮紅面白,賞心悦目。尤其是生過孩子後,皮膚比先前還細嫩些了,更多了份女人的韻味。兩人是大學校友,只是史宇寒進大學時,喬不羣已讀大四,正準備考研。

    是在一次桃林老鄉聚會上認識的,當時人多,話都沒説上兩句,後偶爾在食堂相遇,也不過打聲招呼,點點頭而已。碰巧會坐到同一張餐桌上,一邊吃飯,一邊聊幾句。慢慢史宇寒就喜歡上了喬不羣,覺得他為人隨和,處事平穩,具有儒者風度。一來二去的,都有了那種感覺,開始私下約會見面,你親我啃。本來喬不羣要報考北京一所大學研究生,史宇寒摟着他脖子,哭訴他去了北京,她休學去給他陪讀。喬不羣心裏一熱一軟,最後讀了本校研究生。

    三年過去,喬不羣碩士文憑到手,史宇寒也正好大學畢業,兩人一起分回桃林市,一個進入政府研究室,一個去了商貿學校。又來往了一年多,兩人早過結婚年齡,也該談婚論嫁了。商貿學校屬市商業局下面的中專學校,當時待遇不錯,商業局幹部職工的子女家屬,關係不錯的外校老師都往裏面調,住房自然很緊張,要結婚只能由喬不羣來想辦法。好在政府辦有位住在處級樓裏的處長提拔下縣任職,騰出一套兩室一小廳的房子,喬不羣找領導一説,領導給政府辦打聲招呼,便安排給了他們。婚後第二年,史宇寒生下兒子州州,喬不羣喜不自勝,對夫人説:“有兒萬事足,我復何求?”史宇寒説:“既然萬事足,你也不用上班拿工資,天天待家裏守着兒子得了。”半年後史宇寒產假到期。兩人剛參加工作,沒有積蓄,請不起保姆,只得將岳母接過來照顧州州。州州該上幼兒園時,岳父去逝,兩人沒再讓老人回去,留下接送州州,同時做些家務。晃眼州州又到了快上小學的年紀,史宇寒幾次跟喬不羣商量,要給州州聯繫所好點的小學。桃林市所謂好點的小學,實際上就是桃林小學。桃林小學緊挨市委大院,離政府這邊卻不近,要橫穿三條大馬路。因是市委直屬學校,桃林小學場地寬闊,設施齊全,全市最好的小學教師都集中在那裏,政府大院的孩子都捨近求遠,去上桃林小學,沒幾個願意在附近小學就讀。用家長的話説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誰家孩子都輸不起,都想往桃林小學擠,學校不堪重負,每個班都有九十多甚至上百孩子,桌椅都擺出教室門口,只差沒掛到牆上去了。桃林小學那邊擠爛腦袋,其他小學卻生源不足,有些幾乎快要關門。教育局只好請示市委常委同意,專門下發紅頭文件,孩子們一律就近上學,根據户口所在位置,實行電腦派位。儘管如此,不少不在桃林小學入學範圍的孩子,只要大人有些門路,還是鑽天入地,要往桃林小學送。

    政府大院也不屬於桃林小學入學範圍,按文件孩子只能去太陽小學就讀。可政府大院的人要麼來頭大,要麼交往廣,總有辦法把孩子送進桃林小學。史宇寒也不能免俗,覺得州州不讀桃林小學,她這個做母親的臉上不光彩,簡直見不得人,要喬不羣早想辦法。喬不羣卻覺得讀小學也這麼風聲鶴唳的,大可不必。何況孩子讀書一看勤不勤奮,二看思維適不適合現時教育模式,並不全在學校和老師。史宇寒不管這麼多,堅持州州非上桃林小學不可。喬不羣説:“我幼時沒上過幼兒園,小學是在鎮上破廟裏上的,不也讀到碩士畢業?”史宇寒説:“我知道你一開口就是這種歪理邪説。你為什麼不換一個角度設想設想,當年你如果上過正規幼兒園和小學,從小基礎打得稍紮實些,也許就不是碩士,而是博士博士後,甚至是哈佛劍橋的博士博士後?”喬不羣説:“我不指望州州一定讀什麼哈佛劍橋,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成人,做個合格的公民就行了。”史宇寒説:“我不管那麼多,人家孩子上得桃林小學,我家州州不上桃林小學,那是天理不公,我堅決不幹!”

    知妻莫如夫,喬不羣清楚史宇寒並不是那種特別要強的女人,若是別的問題,能過得去,過去就是,在州州讀書的事上,她是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原則的。喬不羣只好答應去找點關係,看想不想得辦法來。嘴上這麼答應着,卻一直沒有實際行動。尤其是研究室要撤銷了,情緒不怎麼穩定,更沒了這個心思,史宇寒催問過幾次,也沒給個定準點的説法。這也就難怪她不理你,你一個做丈夫和父親的,老婆的話不放在心上,兒子的事不管不問,這説得過去嗎?

    早上起來,史宇寒依然不怎麼理睬喬不羣。

    喬不羣不想打冷戰,何況州州讀書的事,迴避是迴避不了的。趁岳母和州州沒在屋裏,喬不羣當史宇寒面,積極開展起自我批評來,説等忙過這陣後,一定去找教育局普教處高副處長。有一年參加市裏的文化教育科技三下鄉活動,喬不羣剛好與高副處長分在同一個組,兩人算談得來,活動結束後彼此還寄過幾張賀年卡,打過幾回電話,吃過幾回飯。高副處長曾當喬不羣面説,他沒別的能力,喬不羣有人要讀書升學什麼的,只管去找他。喬不羣想,普教處就是負責學校普通教育工作的,高副處長肯出面,兒子讀桃林小學的事,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忠不忠,看行動。光口上喊得響亮,只聞雷聲,不見雨點,又有啥用?史宇寒不想跟喬不羣玩虛的,還是不怎麼答理他,彷彿得了偏頭瘋,腦袋老往一旁扭。嘴巴翹得老高,像歌唱演員正在練習簡譜裏的多音。喬不羣撓撓頭皮,涎着臉説:“我這人半輩子了,自認為還算厚道,從沒做過什麼讓自己氣短心虛的事。誰知心不虛腎虛,白天水喝多了,晚上難免要搞百米衝刺,一直想買個尿壺以應急需,卻擔心屋子狹窄,沒地方可擱。現在可好了,終於有掛尿壺的地方了。”

    史宇寒冷冷地看喬不羣一眼,像是沒聽懂他説的什麼似的。喬不羣知道自己慣用的所謂幽默也不管用了,很是無趣,只得緘嘴不聲。

    手頭材料當緊,喬不羣也顧不得那麼多,提着筆記本去了辦公室。

    材料很快拿了下來。也算做了一件看得見摸得着的事情,喬不羣心頭生出一份小小的成就感來。他也知道,給領導寫材料,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創作,説是勞動,應該是不爭的。勞動光榮,這句話已有些過時,卻也不是妄語。禪宗就有傳統,哪天不勞動,就沒有資格端碗吃飯,只能餓肚皮。這幾天喬不羣勞動了,勞動成果也出來了,也該對得起每天吃進肚裏的糧食了。

    政府領導還不怎麼習慣用電腦,材料得打印出來,才好交他們審閲。綜合處的電腦沒配打印機,喬不羣只得拷了盤,去了兼管材料打印的檔案室。推開檔案室的門,檔案員李雨潺正開了電鑽,在裝訂文件。別的單位,負責檔案工作的,都是一些年高而級別不高的婦女,政府研究室有所不同,不是有學歷的,就是有級別的,誰放到檔案室,好像都不太合適,只有李雨潺大學畢業分來研究室不久,年紀輕沒級別,本科學歷不算低也不算高,到檔案室負責文秘檔案,外加打字複印,沒話可説。

    見了喬不羣,李雨潺忙關掉電鑽開關,説:“喬處今天想起到檔案室來指導工作了?好幾天都不見你露臉,也不知躲在綜合處裏搞的陰謀還是陽謀。”

    “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得有同謀跟你一起謀,下次你做我的同謀吧。”喬不羣揚揚手上軟盤,説,“不過做同謀前,你先把我的文件輸出來再説。”

    李雨潺閃閃那雙幽亮的眼睛,説:“真是不湊巧,打印機早沒墨,遲沒墨,偏偏你一來就沒了墨。”喬不羣説:“你跟我耍滑頭沒什麼,跟政府領導耍滑頭,可沒你好處。你知道嗎?這是袁大秘書長親自佈置的材料,他正等着審閲哩。”李雨潺側側腦袋,説:“打印機可不像我這麼好説話,它要沒墨,領導的材料來了,也同樣沒墨。”喬不羣説:“你要與我過不去,我實在拿你沒法。我再申明一遍,這可是革命工作,你最好別與材料過不去。”李雨潺説:“你以為我騙你不成?再騙不能騙領導嘛。”

    李雨潺是研究室最年輕的女孩,為人大方,工作熱情,加上人長得白淨漂亮,很討同事們喜歡。她出生於桃林下面的小縣城,母親是一家街辦企業的工人,父親在桃林城裏當中學教師,過着兩地分居的日子。還有一個哥哥,母親一人照顧不過來,只好把李雨潺送到桃林。本來送的哥哥,哥哥受不了父親管束,在桃林待上沒幾天就逃回縣城,再不肯就範。李雨潺從小與父親就親熱,樂意生活在他身邊。順利讀完幼兒園和中小學,直到考上大學,才離開父親。這時母親廠子倒閉,只好來到桃林,跟剛退休的父親生活在一起。哥哥也在廣東打下一片天地,想接父親過那邊定居,老人故土難離,只得拿錢將學校分給父親的房子裝修一新,兩位老人衣食無憂,倒也安寧自在。轉眼李雨潺大學畢業,本想留校讀研,以後做個大學教師,假期背個行囊,閒雲野鶴,暢遊天下。不想父母突然雙雙病倒,回家守護父母期間,哥哥勸她別讀研了,就在桃林找個事做,兩位老人也好有個照應。沒等李雨潺明確表態,哥哥就調動方方面面關係,給她在政府裏面落實好了工作。李雨潺十二個不情願,卻還是留了下來。父母一輩子不容易,老來需要陪伴和照顧,做兒女的不盡盡義務,哪天子欲養而親不在,就悔之晚矣。也是人各有志,別人覺得做機關幹部神氣,她卻從沒這麼想過,心情灰灰的。她的印象,機關裏壓根就沒什麼好人,要麼是打着官腔的權貴,道貌岸然,頤指氣使;要麼是低眉順眼的奴才,唯唯諾諾,蠅營狗苟;要麼是趨炎附勢的小人,陽奉陰為,兩面三刀,欺上瞞下,見利忘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為好處插朋友兩刀。流落到這樣的地方,荒廢學業不説,天天跟一羣偽君子打交道,想想都可怕。再可怕也得硬着頭皮上,先工作一陣,以後有機會再另謀去處。卻想不到遇上喬不羣這樣不俗的同事,李雨潺頗覺意外之餘,又深感幸運,原來機關並非那麼陰森恐怖,也是人待的地方。巧的是喬不羣不僅幽默隨和,好打交道,連相貌聲音,走路姿勢,都與父親有些相似。有時兩人走得稍近些,還能隱約從他身上,聞到只有父親身上才有的特殊氣息。這種好聞的男人氣息,簡直讓李雨潺陶醉着迷。(敬請關注湖南文藝出版社《仕途》連載——3)

    記得來研究室報到那天,最先認識的就是喬不羣。當時喬不羣正在處裏上網查資料,忽聞一陣清香飄至,有人懵懵懂懂撞進來,噼哩啪啦作完自我介紹,才停下問對方貴姓。喬不羣眼瞧這個皮膚雪白漂亮靈性的女孩,鼻翼悄悄歙動着,捕捉着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那份潛藏多年的記憶就這樣被喚醒。喬不羣就是在這份芬芳的馨香里長大的。每年春夏,老家小鎮前的山坡上百花盛開,其中有一種桅子花開得到處都是,濃郁的花香瀰漫在小鎮上,讓喬不羣終生難忘。聞香識女人,喬不羣生出幻覺,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這個有着桅子花香的女孩。彼此之間的陌生感頓時消失,喬不羣故意逗趣道:“我貴姓,我也不太搞得清楚,只知道有車可當步,有木可過河,有人在國外,有草可做饃。”這並沒難住李雨潺,她轉轉水靈的大眼珠,説:“原來咱們都是木本植物。”説得喬不羣樂起來。第一次見面這麼開心,以後的交往,兩人説話也就比較隨便,只要不是正規場合,免不了要開些小玩笑,逗逗對方。

    喬不羣知道李雨潺故意逗他開心,將軟盤插入軟驅,開了激光打印機,要自己動手。李雨潺嘻嘻笑着,搶過鼠標,人往電腦旁的椅子上一坐,麻利地操作起來。

    打印機開始往外吐材料時,蔡潤身進了檔案室。有説有笑的李雨潺收住笑容,不怎麼吭聲了。蔡潤身望了眼李雨潺,對喬不羣説:“我就估計不羣在這裏,果然不出所料。”喬不羣説:“你在找我?”蔡潤身説:“不是我找你,是剛才碰着袁秘和吳主任,他們叫我問問你,材料寫得怎麼樣了。去敲你的門,沒有動靜,就知道你幹什麼去了,這不正好被我逮個正着?”喬不羣説:“我又沒做什麼壞事,有什麼可逮的?”蔡潤身笑道:“孤男寡女的,誰知道你們做沒做壞事?”

    李雨潺青着的臉拉得更長了。乾脆扔下電腦,到一邊繼續裝訂她的文件去了。也許蔡潤身的玩笑開得沒水平,惹惱了李雨潺。喬不羣想説句笑話,蔡潤身拿過輸出來的材料,一邊故作欣賞,一邊給他戴起高帽來:“喬處真不愧政府第一筆桿子,材料來得又快又好。若輪到我,就是有人拿槍在後麪點着腦袋,這樣的大材料也是沒法拿出來的。”

    這話喬不羣聽着舒心,嘴上卻謙虛道:“潤身説哪去了。我就這點能耐,寫寫這些不痛不癢的材料,還勉強拿得出手,幹其他大事,還得你這樣的幹才出面。”蔡潤身開始動手裝訂材料,一邊嘴上説:“我什麼幹才?純粹的庸才。最多能給喬處打打下手,做點力所能及的外圍工作,比如裝釘材料什麼的,也算是為桃林市的經濟建設盡點綿薄之力。”

    聽蔡潤身這口氣,不熟悉研究室情況的人,還以為他是單位勤雜工。其實蔡潤身和喬不羣一樣的級別和學歷,學的還是文學,文章挺不錯的。也許是他寫材料時,過於刻意用心,恨不得把肚子裏的墨水都倒出來,以引起領導的賞識和器重,結果寫得太過鋪排和虛華,相反不那麼對領導口味。倒是喬不羣認為材料就是材料,無非是些官樣文章,沒必要耍聰明,玩花槍,每次寫材料,善於借鑑已有同類材料的行文套路,只在內容和數據上進行必要梳理和充實,寫得條分縷析,平實厚重,正好跟領導的思路和習慣相吻合。漸漸領導要用什麼材料,便找喬不羣的多,難得想起蔡潤身了。看來這文章之道,尤其在機關寫作公文,跟學什麼並沒必然聯繫,學文的不見得一定比學理工的強。大學文科生就難得成作家,倒是不少頗有成就的作家系理工出身。這也是為什麼放眼望去,機關裏那些較受領導器重的筆桿子,往往理工出道的多,文科出道的少。學文的蔡潤身寫起公文來,卻比學理的喬不羣略遜一籌,實在是沒法子的事,也就只好乖乖待在研究室秘書處,幹些事務性工作,同時編編不死不活的機關刊物《桃林經濟》,喬不羣則一直穩居業務性較強的綜合處,專給領導寫作大材料。好在蔡潤身還算清醒,頗能正視自己,做人也低調,人際關係處得不錯。在喬不羣面前更是一臉恭敬,心悦誠服的樣子,絲毫沒有文人相輕的小家子氣。

    蔡潤身幾下將材料裝訂好,説:“喬處寫材料寫累了,跑腿送審的事就包在我蔡某人身上吧。”從身上掏出一包精白沙,擱到喬不羣手裏,又笑道:“這煙是你的了。”然後捧着材料,如獲至寶般出了門。喬不羣不好從人家手上把材料硬奪回來,只得無奈地搖搖頭,一邊開了精白沙,抽出一支叼到嘴上。他太瞭解蔡潤身了,凡有密切聯繫領導的好機會,是決不會輕易放棄的。

    李雨潺看在眼裏,替喬不羣不平起來,説:“喬處你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材料,他一包煙就買走,拿到領導那裏去邀功,你這是不是也太不合算了點?”喬不羣倒無所謂,還為蔡潤身説起話來:“蔡處是個熱心人,樂意替人跑腿,你可別鼠肚雞腸,誤會了人家。”李雨潺哼一聲,又搖搖頭,説:“你就這麼個人,總把人想得那麼好。不多個心眼,哪天吃了大虧,你還不知道。”喬不羣説:“吃虧是福嘛,有時吃點虧,並不見得就是壞事。”“你還真想得開,像個哲學教授。”李雨潺嘆道,“你這樣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待在政府大院裏,乾脆像莊子一樣,跑到濮水邊釣你的魚去。”

    蔡潤身進屋後,李雨潺就愛理不理的,一聲不吭,這下人家才出門,又多嘴多舌起來。喬不羣覺得有趣,説:“你好像不太歡迎蔡潤身?”李雨潺説:“憑什麼歡迎他?檔案室又不是接待室。”喬不羣笑道:“這倒是真話。”李雨潺説:“我從分配進研究室第一天起,就有些不太喜歡姓蔡的。也説不出原因,大概喜不喜歡誰是沒原因可找的。偏偏他有事沒事愛往我這裏竄,説我如何如何漂亮可愛,如何如何逗人喜歡。”

    喬不羣不好説什麼,只説:“蔡潤身沒説錯,你太漂亮,想要人不喜歡,確實困難。”李雨潺説:“我又不是花瓶,用不着誰來喜歡。”喬不羣笑道:“你不是花瓶,你是花。”李雨潺説:“也不是花,是人民公僕。”

    這裏兩人聊得高興,蔡潤身已噔噔噔下樓,趕往桃林賓館。他早就打探清楚了,袁明清在桃林賓館貴賓接待室主持一個會議,自然用不着去秘書長室,也不必找吳亦澹。其實剛才他並沒碰見袁明清和吳亦澹,更不存在兩位領導叫他催問喬不羣稿子這麼回事,他們跟喬不羣約好的送審時間還沒到呢。

    推開貴賓室的彈簧門,對面主席位置上就坐着袁明清,他正在凝神聽人彙報工作。繞上大半個圈子,蔡潤身來到袁明清身旁,躬身將材料鋪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輕聲説道:“喬不羣已提前把材料弄了出來,有幾個數據不太拿得準,我給他做了核實。正好到賓館裏來找人,順便帶來材料,請領導過目。”袁明清瞥一眼蔡潤身,也不細究,從口袋裏拿出老花鏡,架到鼻樑上,翻起材料來。蔡潤身縮縮身子,退到後排空着的座位上。

    喬不羣筆下功夫,袁明清還是很清楚的。這小子在綜合處待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年全市人代會上的政府工作報告和全市經濟工作會議主題報告,都由他操刀主筆,領導從沒有不滿意的,像撰寫這種向人大代表彙報的普通材料,自然更不在話下。袁明清也就不加細審,只粗略瞟了幾眼文中的大標題和小標題,便在上面簽上“請迪聲同志審閲”的字樣,留下自己的大名,然後扭過頭去找蔡潤身。

    候在後面的蔡潤身早彈過來,雙手接住材料,同時將耳朵送到袁明清嘴邊。袁明清吩咐道:“日新同志有過交待,他要去省裏開會,這次省人大代表視察我市經濟工作,就由甫市長代表市政府進行彙報。這幾天甫市長帶隊外出考察去了,城建處也去了人,你問問他們,看甫市長什麼時候回來,把材料送他過一下目。”

    袁明清筆下的迪聲同志和嘴裏的甫市長其實是一個人,説明白些,就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甫迪聲。這是桃林官場習慣,稱呼副職領導時,副字難於啓齒,只聞職務,不帶副字。習慣成自然,有時到了書面上,也自覺不自覺把副字漏掉,副市長成了市長,副秘書長成了秘書長,副主任成了主任。耿日新主政市政府後,認為正職就是正職,副職就是副職,如此正副不分,不夠嚴肅,專門提出來,乾脆統統別稱職務,皆以同志相稱。究竟分管黨羣多年,耿日新對官銜比較敏感。自己這個市長人家稱市長,幾個副市長人家也稱市長,實在不成體統。此後市政府的材料和文件,凡牽涉到領導,都改成某某同志。只是口頭上怎麼也改不過來,不論當面背後,都照呼職務。文字材料都改了過來,口頭上大家仍積習難改,耿日新也不怎麼好勉強,只得作罷。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中國幾千年來就講究尊者名諱,領導在上,直呼其名,誰出得了這個口?即使後面加了同志二字,也覺得彆扭。好久就沒人叫同志了,據説如今同志的含義已經變得有些曖昧,還傻呼呼追着領導屁股叫同志,容易讓人產生某些不健康甚至有損於領導形象的聯想。

    得了袁明清的話,蔡潤身立即趕回政府,進了城建處。

    這天城建處只有副處長尚寶成在辦公室裏,他告訴蔡潤身,甫迪聲他們已結束考察,明天就可趕回桃林。見蔡潤身手上拿着材料,尚寶成還説:“材料是不是送甫市長審閲的?先放我這裏吧,我給你轉交。”

    蔡潤身已退到門口,説:“甫市長回來再説吧。材料上還有兩個地方需要動一動,得儘量弄完善些,免得挨領導批評。”尚寶成沒勉強蔡潤身,理解地笑笑,目送他出了門。

    第二天下午甫迪聲便回到了市政府。蔡潤身也不到他辦公室去,準備晚上往市委大院常委樓領導家跑一趟。

    晚上甫迪聲參加常委會去了,就甫夫人和保姆在家,家裏比較安靜。甫夫人大名駱怡沙,蔡潤身自然認識。領導夫人是領導的領導,做部下的不認識領導夫人,那可是嚴重失職。過去蔡潤身也沒對甫夫人的底細進行過考究,最近想起要靠近甫迪聲了,得走走夫人路線,也就留意起甫夫人來。經悉心研究,蔡潤身驚奇地發現,駱怡沙竟是自己老家隔壁村裏的人。他大喜過望,連説幾聲:天助我也!通過進一步考證,又弄清駱怡沙小時叫做駱秋菊,是走出村子後自己改作現名的。駱駝是沙漠之王,駱怡沙這個名字好有詩意的,想必足不出村的駱家人也起不來這樣的好名。

    駱怡沙不是普通家庭主婦,還是桃林市國土局副局長,蔡潤身便一口一個駱局長,喊得格外甜蜜。還有意無意漏幾句家鄉口音,彷彿舌根發腫,喉嚨裏的聲音沒法順利吐出來似的。這是蔡潤身老家一帶方言裏特有的濁音,恐怕北極人都不會這麼發音。駱怡沙聽着親切,問起蔡潤身的出身來。蔡潤身也就順着梯子往上爬,交代了老家地名。駱怡沙笑起來,用家鄉話説:“咱們可是老鄉囉。”

    “真想不到能在桃林城裏碰到駱局長這樣真正的老鄉。”蔡潤身故作驚訝,用更地道更土氣的方言回答説。國人有個傳統,同村人出村是老鄉,同鄉人出鄉是老鄉,同縣人出縣是老鄉,同市人出市是老鄉,同省人出省是老鄉。蔡潤身與駱怡沙是相鄰村上人,已出鄉出縣到了市裏,在老鄉面前加上真正兩個字,當然説得過去。

    又彼此交流了些相互認識的人和事,發現蔡駱兩家上幾輩似乎還有些姻親之類的關係。這是鄉村社會的普遍現象,千年百年下來,地緣和血緣交織在一起,難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扯也扯不清。這在鄉下本也稀鬆平常,不算什麼,離開鄉土,舉目都是異鄉人,這種關係容易給人帶來天然的親切感。蔡潤身也就借題發揮道:“按鄉下人的親緣關係,我算了一下,我和駱局長該是一個輩份,我應該喊你一聲駱姐。”駱怡沙樂道:“就喊我駱姐吧,這樣顯得親熱,不像駱局長什麼的,生硬得像花崗岩一樣。”(敬請關注湖南文藝出版社《仕途》連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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