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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沈天涯走進預算處,徐少林已經先到了,正在電腦前點擊鼠標,像在查閲什麼資料。沈天涯從他身邊經過時,徐少林抬頭對他笑了笑。沈天涯也笑笑,走了過去,心裏就説,這不是笑裏有假嗎?如果昨晚把你堵在市長樓前,看你還笑不笑得這麼生動。

    整個上午,徐少林去市長樓裏找領導的情形一直停留在沈天涯腦殼裏,欲拂之而不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傅尚良沒到處裏來給他們分工。

    又過去了兩天,還沒有什麼動靜,好像傅尚良把分工的事都忘到了腦後。沈天涯意識到了事情的複雜性。只是這樣的事不好主動去問領導,沈天涯的心就這麼懸在了那裏。

    這天沈天涯在處裏呆了一會,也沒心思做事,忽然想起羅小扇那份報表分析還放在自己抽屜裏,就準備給她送過去。

    跑到四樓,快到非税收入處的門邊時,裏面有人説話,一聽是徐少林的聲音,也不知他在幹什麼,沈天涯就轉身回了預算處。上了一會兒網,看了幾條體育新聞,不覺到了下班時間。估計徐少林也該走了,沈天涯就撥通了羅小扇的手機,説:“還在處裏麼?”羅小扇説:“在處裏,剛把人打發走了。”沈天涯説:“把誰打發走了?”羅小扇説:“你不是太平洋的警察吧,管得這麼寬。”

    放了電話,沈天涯直奔四樓。一進非税收入處,沈天涯就説:“你沒説,我也知道是誰到過你這裏。”羅小扇説:“是誰?”沈天涯説:“不説了,不然你又説我是太平洋的警察。”羅小扇説:“我知道你在瞎蒙。”沈天涯説:“怎麼是瞎蒙,他不就是預算處的麼?”羅小扇説:“你剛才來過四樓了?”沈天涯説:“他是別有用心吧?”羅小扇説:“他有沒有用心我不知道,他只問了問我台板下的字是誰寫的。”

    沈天涯沒去深想徐少林為啥會對台板下的字感興趣。他只覺得自己是奔着羅小扇才跑下來的,不想卻將徐少林説了半天,心裏有些不舒服。於是打開手上的包,拿出羅小扇的報表分析,説:“我已經認真拜讀過了,寫得挺好的。”羅小扇嗔道:“給你看,又不是想聽你的表揚,是想讓你提意見的。”沈天涯説:“意見我都已經寫在裏面了。”

    羅小扇打開報表分析,看了看沈天涯修改過的地方,確實比原稿高了一籌,心裏就暗自佩服起沈天涯來,説:“究竟是給領導寫大材料的,就是不一般。”沈天涯説:“你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

    從非税收入處出來,忽想起好一陣沒去看望馬如龍了,沈天涯去了醫院。

    馬如龍比以前好些了,但還癱在病牀上,吃喝拉撒都得妻子照料。兩嗯深陷,目光無神,全然沒了病前的風采。説話很困難,嘴巴張開合不攏,合攏要張開得費好大一陣勁,老半天説不出兩個完整的字眼。可他偏偏又想説些什麼。沈天涯只得彎了腰,集中全力去傾聽和揣摩他的意思。

    後來沈天涯終於弄明白了,馬如龍是在擔心處裏的工作,問市本級這個月的工資有了着落沒有。沈天涯就要他放心,工資反正是要籌措攏來的,這不僅僅是預算處和財政局的事,也是政府的事,大家會想辦法的。

    沈天涯説完這樣的大道理,又安慰了他幾句,就出了醫院。在回財政局的路上,沈天涯不免心生感嘆,馬如龍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了,還在閒吃蘿蔔淡操心,好像財政工作離開了他馬如龍就運轉不靈了似的。其實這個社會離了誰都沒事,就算是救世主或是了不起的偉人,沒了他老百姓照樣要活下去,説不定還活得清靜自在些。

    下午回到財政局,沈天涯正往大門裏邁,有一個女人騎着女式摩托從裏面駛出來,吱一聲突地剎住,停在沈天涯前面。沈天涯放慢步子,説:“是蒙主任,看你好威風。”蒙主任説:“威風嗎?沒嚇住你吧?”

    蒙主任是控購辦的副主任,她有一個很靚的名字,叫做蒙瓊花。只可惜她長得又胖又圓,看上去像只冬瓜,跟這個名字不太相稱.兩者聯繫在一起,總讓人覺得有幾分滑稽。就因為這份長相,蒙瓊花那位跟她生活了三年的丈夫扔下她和兒子,跟別人結了婚。那男人英俊高大.能説會道,本來跟蒙瓊花就不般配,可他原是下面縣城裏一個普通工人,沒有任何專長,是跟蒙瓊花結婚後,蒙瓊花憑自己在財政部門工作的優勢,打通關節,把他調入市裏的。不想那男人到市裏沒一年,就和自己單位一個離婚少婦勾搭上了,最後拋棄了蒙瓊花,害得蒙瓊花割腕自殺,差點就死掉了。

    不過人死過一回就大悟大徹了,蒙瓊花相反變得無所謂起來,像從沒有過離婚一事似的,豁達樂觀了許多。

    還有一個關於蒙瓊花的小笑話,很有意思,局裏人老拿來取樂。那是蒙瓊花離婚一年後,她已經從離婚的陰影裏走了出來,局裏的熱心人要把她介紹給同樣離了婚的研究室主任鍾四喜,説兩個都是主任,又在一個這麼好的單位工作,般配。

    鍾四喜是個滑稽鬼。長相也滑稽,一個腦袋地中海一樣只邊上幾根頭髮,中間一毛不生,光可鑑人,因此他常年戴着一頂鴨舌帽,像個地下工作者。他喜歡講油話,平時開玩笑開慣了,人家一提蒙瓊花,他就將頭上的鴨舌帽一掀,嬉皮笑臉道:“娶蒙瓊花做老婆挺合算嘛,她沒離婚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邪念了。”問他怎麼個合算法,他説:“你們看看,她那身材,長短適中,豐滿結實,豎起來可以當女人,橫起來可以當枕頭,還不合算?”説得一旁的人笑得岔了氣。

    沈天涯想着這個笑話,也忍不住笑了笑,要往樓裏走。蒙瓊花不知他笑什麼,説:“沈處今天撿了個什麼財喜?”

    沈天涯只得站住,本想説撿了個枕頭,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説:“是呀,彩票中了個獎。”蒙瓊花説:“真的?中了什麼?”沈天涯説:“中了一支粉筆。”蒙瓊花就罵:“你好損,欺騙老實人。”抬腿去踢沈天涯,還佯裝生氣道:“以後不理你了。”沈天涯假意奉承道:“你不理我,我會傷心的。”

    蒙瓊花也知道沈天涯是拿這話哄她的,但她聽着心裏舒服。還想拖住沈天涯,沒話找話道:“你看到今天的《昌都日報》沒有?裏面有賈副市長和傅局長關於財政工作方面的大塊文章呢。”

    這天沈天涯也沒空翻報紙,便説:“寫得好不好?”蒙瓊花説:“不是你寫的嗎?”沈天涯説:“領導的文章難道不是領導寫的?”蒙瓊花説:“你別裝蒜了,報紙上領導的哪篇文章不是你們這些槍手寫的?我就寫過控購工作方面的文章,拿到報社去,沒有上萬的版面費不發,後來我找到市裏有關領導,讓他簽了字,署上他的名,再拿到報社去,人家二話不説就發了,而且是頭題。”

    恰好局裏一部小車從裏面開出來,因為蒙瓊花的摩托擋在門口出不去,連鳴了幾聲喇叭,蒙瓊花只得轉身去推摩托。沈天涯這才脱了身,溜之大吉。進得預算處,小宋正一手拿着話筒,一手在電話機上撳號碼,見了沈天涯,放下電話,説:“沈處你來了好,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沈天涯説:“有事嗎?”小宋説:“剛才傅局長打了招呼,下午他到我們處裏來開會,徐處長几個都知道了,就差你沒通知了。”

    沈天涯心想,這個會早就該開了。一邊對小宋點點頭,説:“知道了。”

    小宋離開後,沈天涯翻開了當日的《昌都日報》。第一版全是市領導開會視察方面的報道,沈天涯只瞟了一眼,翻到第二版。頭題就是那篇《集中政府可用財力,確保工資按時足額髮放》的文章,是那次徐少林和馬如龍下縣回來後弄的,不過標題下赫然印着賈志堅和傅尚良的名字。

    一篇文章就討好了兩位領導,不是一箭雙鵰麼?

    沈天涯在桌旁愣了好一陣,心想,徐少林又是造訪市領導,又是在報上以領導名義登文章,把工作做得如此到位,那麼下午的分工會是什麼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果然不出沈天涯所料,傅尚良給他倆分工時,把過去馬如龍負責的收支預算編制、機動財力管理以及專項資金和週轉金管理都劃給了徐少林,留給沈天涯的只是一些日常會計業務和什麼財政預算研究一類。一句話,徐少林把預算處的實權都挪到了他自己門下。

    沈天涯深深懂得,實權在手,就能給人辦事,就能呼風喚雨,就能經常接近領導,將領導的意圖變成現實,從而為自己的前程鋪平道路。沈天涯跟徐少林在一個處室多年,對他也算知根知底了,他是那種沒權能變出權,小權能變大權,大權能變特權的角色,現在他算是如虎添翼了。

    沈天涯有些後悔,如果那天晚上不打折扣,把那一萬元送到了傅尚良手上,又會是一個什麼結局呢?晚上回到家裏,葉君山見沈天涯臉色灰暗,探他口氣沒探出什麼,就猜出他可能是分工時沒佔到上風,便譏諷道:“既想要面子又想要權力,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有意思的是,這天傅尚良給徐少林和沈天涯明確了業務分工範圍,卻並沒宣佈由誰主持處裏工作。這一點處里人當時就意識到了,卻沒有誰願意挑明。事後沈天涯仔細琢磨了一下,才體會出這正是傅尚良的高明之處。預算處不就是管資金的麼?主要資金的管理權都劃到了徐少林的手上,領導要安排什麼資金,單位要弄點什麼經費,不都得找他徐少林,得由他説了算?這不明擺着他就是處裏工作的實際主持人了?還用得着宣佈麼?更何況過去沈天涯跟徐少林都是平起平坐的正處級副處長,一宣佈由徐少林主持處裏工作,沈天涯一下子成了他的部下,恐怕心裏也難得平衡呀,傅尚良乾脆不宣佈,還照顧了沈天涯的面子。

    沈天涯不由得要嘲笑自己了,想起當初始聞馬如龍得了那病,還以為自己有了可乘之機,誰知第一個回合卻敗下陣來,好事都是給徐少林準備的。

    傅尚良走後,沈天涯望望對面馬如龍那空着的位置,故意對徐少林説道:“徐處,你該搬到馬處這個位置上來了。”徐少林也瞟一眼馬如龍的位置,臉上刷地一下紅了,囁嚅道:“那是處長位置,我哪有資格?”

    老張他們聽沈天涯這麼説,又見徐少林的尷尬樣,意識到了什麼,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竊笑了。

    這樣的安排,傅尚良也知道沈天涯會有想法,第二天特意把他喊去安撫了幾句。傅尚良對沈天涯很親切,他一進去,就客客氣氣請他坐。沈天涯遲疑了一下,不知是站好還是坐好。他到傅尚良這裏來得多,平時傅尚良從沒要他坐過。一般處長到局長室來,自然不是來擺譜的,是來彙報情況請示工作的,而且領導忙,找的人多,你彙報完請示完就得走人,沒有必要也難得有時間讓屁股挨凳。

    不過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不是沈天涯要來向傅尚良彙報情況請示工作,是傅尚良有話要跟他説,他大可不必像平常一樣低着姿態。沈天涯也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而且不是坐在傅尚良斜對面的沙發上,坐到了傅尚良正對面的辦公桌前的高背椅上。

    本來傅尚良辦公室只有一桌一椅,他是財政局的一把手嘛,當然不像其他副局長一樣兩個人一間辦公室,用不着擺上兩張桌子的。這恐怕是機關的普遍規律了,到一個單位去,不用看辦公室門上的牌子,只看看裏面的桌椅,就可判斷出主人的身份,如果只擺着一副桌椅,肯定是一把手的辦公室,擺着兩副桌椅,一般是副手們的辦公室,如果擺着三副以上的桌椅,那就是一般的處室了。

    傅尚良要在自己辦公室加上一副桌椅,自然是有原因的。財政局不像其他單位,市裏領導一年到頭難得來一回。財政局掌握着全市的財政資金分配大權,幾家大領導都鼓着一雙眼睛緊盯着,有事沒事要找個藉口來走動走動。尤其是政府領導比如常務副市長,財政由他主管,不來還不行呢。如今政府矛盾多,工人下崗,農民上訪,弱勢羣體喊冤枉,單位之間老抬槓,領導在自己辦公室呆得安生嗎?所以很多時候,上面領導要研究財政工作,傅尚良説到政府去,他們還不讓去,總是説,我這裏成了農貿市場了,還是上你那裏去吧。

    上面領導到財政局來,常常直接往傅尚良辦公室走。局長室一副桌椅,傅尚良高高在上地坐在辦公桌前,讓領導坐在低矮的沙發上,想想看,這像話嗎?開始,傅尚良沒發現問題的癥結,只覺得每次領導一坐到他前面的沙發上,他就有些彆扭,渾身都不自在,好像衣服裏面爬了螞蟻似的。領導走後,他還要愣怔半天,想不清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説錯了什麼話,或是無意中開罪了領導。

    後來傅尚良慢慢就覺悟過來了,原來是自己坐在高處,上面領導坐在低處,把彼此的位置弄顛倒了。後來上面領導再到他辦公室來的時候,他就不往自己的位置上坐,請領導到辦公桌前去,領導不好喧賓奪主,不肯就範,傅尚良也不好意思坐到高處,只得跟領導一起坐到沙發上去。可這樣,兩人又太親近了一點,不像是在辦公室談工作,倒像在包房裏談戀愛,也讓傅尚良感覺不是滋味。

    再後來,傅尚良才想出一個辦法,讓辦公室主任在他辦公桌對面再拼上一張辦公桌,同時備了一把比自己的椅子略高的高背椅,上面領導來到他辦公室後,就請到對面的高背椅上坐定。領導到了該到的位置,自己可以從從容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微微抬着頭仰視領導了,傅尚良就渾身舒服了。

    這之後,局裏的處長們去局長室向傅尚良彙報工作,見新擺了一副桌椅,就有幾分稀奇,忍不住要上去坐坐。屁股一挨高背椅,發現傅尚良竟到了自己的眼皮底下,有些不自在了,意識到這個位置不是自己坐的,很不好意思地退了下去。以後再來局長室時,便再也不敢覬覦這個寶座了,要麼站在傅尚良辦公桌旁,做俯首帖耳狀,要麼退居斜對面的沙發上,聽傅尚良居高臨下發號施令。

    今天沈天涯也太自不量力了,竟然憑着一時意氣,坐到了傅尚良對面的高背椅上。可坐下還沒幾秒鐘,也像其他處長一樣,面對傅尚良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立即就心虛氣短了。他意識到,不屬於你的位置,就是不該你去坐的。沈天涯只得不尷不尬地站起來,回到傅尚良桌旁。又覺得這樣站着不甘心似的,才退後一步,乖乖坐到傅尚良斜對面的沙發上。

    經這一折騰,沈天涯變得低眉順眼,一點脾氣也沒有了。他在心裏暗想,都是那位置作的祟啊,怪不得人人都看重自己的位置,原來任何位置都是暗含了特定的內涵的,想越位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沈天涯這麼暗想着的時候,傅尚良開口了,他説:“這個分工你可能會有想法,但你要理解我,我也有難處,不然這個分工也不會拖到今天才跟你們見面了。”

    沈天涯努力集中着自己的思想,認真領會着傅尚良的話。他知道傅尚良也不便和盤托出,只能説到這一步。沈天涯心中也是有數的,這是徐少林在後面做足了文章。説不定還是歐陽鴻表過態的。何況事已至此,就是力爭也無用,於是裝做毫不介意的樣子,説:“我覺得這個分工是合理的,徐處長能力比我強,他多做點難度大的工作也是應該的。”

    沈天涯這話,傅尚良聽上去順耳,儘管他也知道沈天涯有些言不由衷。傅尚良説:“你有這樣的姿態,我很高興,説明你境界高。來日方長,今後你還要繼續支持我的工作喲。”傅尚良這話自然是寬沈天涯心的,他不好説什麼,點頭道:“我會一如既往服從領導安排的。”傅尚良説:“這就好,今後有什麼事情,我們還要多多溝通。”

    從局長室出來後,沈天涯一時也不知上哪裏去才好。他不想這個時候回預算處,這個時候看見徐少林,心裏舒服不起來。正猶豫着,蒙瓊花從身後另一間局長室走了出來。沈天涯心想,這兩天跟這個蒙瓊花的緣分還不淺,昨天在大門口見到她,今天又在七樓碰上了。

    蒙瓊花看看沈天涯.又回頭瞥一眼傅尚良那半開的辦公室,放低聲音説:“又得到領導的親切接見了吧?”沈天涯説:“你不也一樣麼?我看你剛從鄭副局長那裏出來。”蒙瓊花説:“怎麼一樣呢?你那是主要領導,鄭副局長是次要領導,規格不一,待遇也不同嘛。”沈天涯説:“到領導那裏去一趟也是待遇麼?”蒙瓊花説:“那還用説,我們想被主要領導接見一回還想不到呢。”

    兩人來到電梯門口:沈天涯説:“我跟傅局長説説,要他分管控購,讓鄭副局長來分管預算,這樣你就可以經常讓主要領導來接見了。”蒙瓊花説:“你別哄我了,哪裏的財政局不是主要領導親自分管預算?控購辦是夕陽處室,只有……”説到這裏,蒙瓊花噤聲了。

    沈天涯知道她後面的意思,無非是鄭副局長是局領導裏的倒黴蛋,才管些無關緊要的處室。

    電梯來了,沈天涯和蒙瓊花一齊走了進去。裏面還站着一個鐘四喜。等了一會電梯門也沒關,沈天涯順手就在“閉”字鍵上撳了一下。可電梯門一點反應也沒有,沒有絲毫要關上的跡象。蒙瓊花説:“你再撳半天也沒用的。”沈天涯又在那個“閉”字鍵上撳了撳,果然如此。蒙瓊花的笑聲有些浪,説:“老革命碰上新問題了吧?”伸出手指,在另一個鍵上按了一下,門才咣一聲關了。

    沈天涯甚覺奇怪,藉着暗淡的頂燈低頭瞧瞧,才發現兩個按鍵上都寫着同樣的“閉”字。他就有些不懂了,他撳的“閉”電梯門不肯閉上,蒙瓊花撳的“閉”電梯門就聽話地閉上了。蒙瓊花越發得意了,説:“告訴你吧,中午兩個按鍵都被人按壞了,請電工師傅來維修,那電工師傅也糊塗,帶了兩個‘閉’字鍵,沒帶‘開’字鍵,只好張冠李戴,用‘閉’字鍵代替,開‘字鍵。”

    沈天涯這才明白過來,又瞧了瞧那兩個一模一樣的“閉”字鍵,感到甚是滑稽。鍾四喜見蒙瓊花臉上的笑那麼誇張,也不自覺地笑起來,説:“一下冒出兩個‘閉’,如果把蒙主任也算上,這電梯裏豈不是有了三個‘閉’?”

    “閉”字的讀音在昌都人甚至全國人民嘴裏,都是有些邪乎的。鍾四喜這玩笑也太損了一點。蒙瓊花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在鍾四喜背上擂了一拳。

    鍾四喜這玩笑一開,沈天涯那陰沉的情緒忽然開朗了不少。人的情緒一好,思維就活躍,電梯到達四樓後,他忽然想到了羅小扇,就有了一種去看看她的願望,於是出了電梯。

    羅小扇卻不在,非税收入處的人告訴沈天涯,市交警財務處柳處長把她叫走了。沈天涯忽記起羅小扇曾説過徐少林也對柳主席的字有了興趣,不覺有所觸動,心想徐少林平時對書法並沒什麼愛好,突然關心起柳主席的字來了,一定是另有所圖吧。

    出了非税收入處,沈天涯打通了羅小扇的手機,問她在哪裏。羅小扇告訴他,柳主席在昌都市圖書館辦了個書法展,今天開張,交警柳處長喊她去捧場,問沈天涯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柳主席會根據參觀者的要求當場獻藝哩。沈天涯想,羅小扇跟柳處長在一起,他不去也罷,就説,書展不是才開張嗎?今天還有些事,改日再去吧。掛了手機。

    晚上,沈天涯去了組織部的同學穀雨生家。

    穀雨生一家人還在吃飯.沈天涯批評自己道:“我這人,跟領導關係太疏遠,也搞不清領導的生活規律,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領導用餐的時候來,多有得罪。”穀雨生嚥下嘴裏的飯,説:“你這個沈天涯,在機關呆了十多年,還像在大學一樣,那麼油嘴滑舌的。”沈天涯説:“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穀雨生三兩下扒完碗裏的飯,過來陪沈天涯。沈天涯説:“這段時間不是正在考察機關領導班子嗎?下部羣眾還允許你在家裏用餐?”穀雨生:“你以為組織部的幹部天天吃請?那是吃得的麼?”沈天涯説:“那我請你吧,反正我們這七品小吏還沒進人你們的考察範圍。”穀雨生説:“那還差不多:”沈天涯説:“那就説定了,明天我請你。”

    見沈天涯不像開玩笑,穀雨生説:“你今晚不是僅僅來跟我敍舊的吧?有什麼活直説得了,用得着這麼拐彎抹角嗎?”沈天涯指着穀雨生,説:“你這是不是打官腔?你不記得了?在大學裏我是班長你是副班長,你還歸我管了幾年呢,現在你做了管官的官,就在我面前吆五喝六起來,我看你是請的人太多,一聽請字就神經過敏,老擔心背後有什麼交易。”穀雨生笑道:“世上哪來免費的午餐?人家請吃請喝,不是求你辦事,是看你長得貌比潘安?”

    取鬧了幾句,沈天涯才告訴穀雨生,市書協柳主席在昌都圖書館舉辦書法展,問他有沒有興趣去看看。穀雨生的字在大學時就寫得很不錯,還迷戀過一陣書法.沈天涯因知道他這個底細,才來慫恿他去看書法展的。穀雨生果然動了心,説:“明天我還有幾份幹部表格要填,領導等着調看:估昔明天下午可騰出時間來了。”沈天涯説:“下午也行。據説柳主席還會現場獻藝。到時我真的請客,買他的作品送你。”

    第二天下午沈天涯特意打的到市委大院把穀雨生接出來,直接上了昌都圖書館。

    書法展就在一樓大廳裏。人不多,還清靜。四面牆上掛着些大小不一卻裝裱精緻的書法作品,大廳正中擺了張桌子,桌上備有紙硯筆墨,長髮過肩的柳主席正坐在桌子後面等人索字.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式。沈天涯和穀雨生進門後,柳主席的目光就瞟了過來,而且微笑着點了點頭,對他們的光臨表示感激。沈天涯也向柳主席投去一笑,開始觀看牆上的字。

    瀏覽了一圈,兩人走到柳主席的桌旁,問要一幅現寫的字開價多少。柳主席説:“你們能來捧場.我已經非常感謝了,一幅一百兩百,為我解決點場租費就行了,就是一分錢不收,送你一幅字,也是我應該做的。”沈天涯説:“你又不是雷鋒,不給錢哪行?我們都是書法愛好者,對書法很有感情的。”

    正説着,門外進來一撥人,一位又高又大的胖子一眼瞥見穀雨生,高聲喊道:“谷領導您也來了!”忙奔上前來,抓住穀雨生的手使勁搖起來。沈天涯認得那人,是物價局的局長,人稱胖局長。搖了好一陣,胖局長才鬆開穀雨生的手,轉頭對柳主席高門大嗓道:“柳主席你給這位組織部的大領導寫幾幅精彩的,錢由我付。”穀雨生説:“我不是來買字的,是來欣賞的,你想買就自己買吧。”

    胖局長走開後,又上來一個矮個子男人,纏着穀雨生又是一陣寒暄。這是計委的孔副主任.據説計委主任就要到齡了,他很想接上這個主任的位置,對穀雨生格外殷勤。孔副主任的工作力度比胖局長大多了,一邊對柳主席説:“你給我們谷領導寫幅有意思的,我買單。”一邊從身上掏出五百元現金,就要往柳主任的桌上放。穀雨生攔生他,説:“孔主任你這樣,這個書法展我沒法看了。”孔副主任見穀雨生執意不肯,只好作罷。

    此後又上來過幾位熱心人,都要給穀雨生買字,也是一些單位的頭頭.都被穀雨生擋了回去。沈天涯知道這樣下去.這字看來是買不成了,就把柳主席拉到一旁,對池説:“我這位組織部的領導的確是想要你一幅字的,但這些人在這裏.他也不好要了,今天幾時收展?我們想等人散去後,把門關上,請您靜心寫一兩幅。”柳主席點頭道:“行行行,五點半就收展,我給你們寫。”又看看錶,説:“只差一個多小時了,你們先看看牆上的字吧。”穀雨生一旁説:“算了吧,省得麻煩。”沈天涯説:“我説了請你的,言而無信非君子矣。”

    很快到了五點半,大廳裏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柳主席把門關上,問等在一旁的沈天涯兩個,想要什麼字。沈天涯指着穀雨生,對柳主席説:“你不認得這位領導吧,他是組織部的,管官的官。”柳主席説:“已經認得了,下午不是有好幾位當官的都喊他組織部大領導麼?”沈天涯説:“對,他是組織部的大領導不錯,可是呢,還有比他更大的領導,那些大領導都是副省一級的,帽子掉到地上能砸出坑來。”

    穀雨生覺得沈天涯説得也太誇張了一點,上前對柳主席説:“你別聽他胡侃,他中午多喝了幾杯。”沈天涯不理穀雨生,繼續對柳主席説:“那些大領導都是他的頂頭上司,就喜歡你柳主席的字,只是不便親自出面。”柳主席説:“我知道了,你是説他要拿我的字去送他的頂頭上司,對不對?”沈天涯説:“對極了,搞藝術的人就是靈性。我跟你説,如今副省一級領導喜歡收藏什麼字,你知道嗎?”柳主席説:“在下願聽教誨。”

    穀雨生聽得一團霧水,不知沈天涯到底想幹些什麼。又不便插話,只好任憑他胡鬧。卻聽沈天涯説:“昌都市的文化氛圍還不是很濃;人家省城和外面的大城市,如果給大領導送字,流行送八個字。”柳主席説:“哪八個字?”沈天涯説:“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柳主席説:“是嗎?我真是老朽了,竟然對當今世風人情一無所知。”

    這天傍晚,柳主席按沈天涯的意思,認認真真給他寫下了“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字。柳主席不愧為昌都市一流書法家,這八個字寫得人木三分,風骨超然,昌都市自然無人可以企及。

    沈天涯用三百元買下了這八個宇,同時又另出了兩百元買了牆上柳主席另一幅迴文聯:秀山青水青山秀.香柏古風古柏香。

    送沈天涯和穀雨生出門時,柳主席説:“今天我算是大開了眼界,以後誰來找我寫字,我倒要問清了,字是送給誰的,如果是送給大領導的,就建議他要這八個字。”沈天涯説:“這樣不會錯,肯定會大受客户歡迎。”

    穀雨生對沈天涯的作為甚為不解,走出昌都圖書館大門就問他:“你剛才那套理論是哪裏學的?”沈天涯説:“我這不是鬧着玩嗎?你今天能陪我出來看書法展,我高興,人一高興,説出來的話就免不了帶些誇張。”穀雨生也不便追究,笑道:“你這個沈天涯,花樣多。”沈天涯説:“謝謝表揚。”

    説着,沈天涯把那幅“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遞到穀雨生面前,説:“這幅歸你了。”穀雨生説:“我又不是大領導,不夠格。”沈天涯説:“你可拿去送你的大領導啊。程副書記有這個愛好麼?”

    程副書記跟穀雨生的關係非同一般,沈天涯才説了他的大名。但穀雨生搖搖頭,説:“他老人家沒有書法愛好。”沈天涯笑道:“沒有愛好可以培養愛好嘛,現在好多領導都收藏字畫,你以為他們都有這方面的愛好?無非是附庸風雅罷了。”穀雨生不願議論領導,説:“我還是要那幅迴文聯,那幅錢少,欠你的情也輕些。”沈天涯只好作罷,説:“成全你吧。”把迴文聯給了穀雨生。

    從此柳主席的字就在昌都市風行起來。尤其是沈天涯和穀雨生吹噓過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之類的字更是倍受青睞。後來連賈志堅辦公室牆上為人民服務的字幅也不見了,竟被“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個字取而代之。這是後話:當天沈天涯回到家裏時,葉君山已經做好晚飯等着了,沈天涯放下手中的字就上了桌。平時晚飯也就一葷一素,最多加一個西紅柿雞蛋湯之類,今晚卻有四菜一湯,沈天涯伸手在菜碗裏抓了一條他最喜歡吃的油炸小魚,一張嘴,扔了進去。兒子瀋陽陽立即大聲舉報:“媽媽,爸爸沒洗手就抓魚吃。”葉君山正彎了腰,從桌下的櫃子裏拿出一瓶紅酒,揚手敲了一下沈天涯的後腦勺,説:“還沒陽陽聽話。”

    沈天涯也沒介意一向只注重穿着和衞生,而在吃方面並不怎麼用心的葉君山,為啥把晚餐做得這麼隆重,只顧一手端杯一手握筷,左右開弓,狼吞虎嚥,像是剛從餓牢裏放出來的一般。男人總是容易對付的.一頓稍稍豐盛點的晚餐就足以讓他心滿意足了。忙着進食的時候,沱天涯並沒忘記心存感激地抬了頭望一眼葉君山,心裏想,妻好導年糧啊,有了這麼好的妻子,做不成預算處長又算什麼?

    女人的好處還不只在餐桌上,到了夜裏,葉君山更是風情千種,主動剝光自己.在沈天涯的懷裏又扭又拱的,激勵他的鬥志。平時總是沈天涯起了意去撩葉君山,她高興時還撩得出花樣,若不高興,把她撩火了,不但得不到好處,還要自討沒趣。今晚葉君山卻一反常態.主動挑戰。這樣的好事也太難得了,沈天涯哪裏還控制得住?加上多喝了幾杯,渾身上下好像衝足了氣似的,人都飄了起來。飄來飄去就飄到了葉君山的風尖浪口上。沈天涯一邊無聲地咒着:“狗日的預算處長,見鬼去吧!”一邊挺進着,深入着……

    工作任務圓滿完成後.沈天涯懶懶地擁着葉君山,對懷裏的女人充滿了柔情和感激。富己失意的時候,她能這麼對待自己,是一種多麼大的安慰!

    這天晚上,沈天涯睡礙特別香甜,他好久沒有過這麼高質量的睡眠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沈天涯吃了早餐,陽陽上學先走了,葉君山淡淡地描了描眉,着了着口紅,換了鞋就要出門,沈天涯想起昨晚的風流,又把她抱住了,恨不得再瘋狂一陣。葉君山笑罵道:“別瘋啦,醫院上班打卡,遲到要扣獎金了。”沈天涯説:“獎金算什麼?我補給你。”葉君山掰開他的手,説:“我的好郎君,我又不會跟別人跑掉,我永遠是你的。”

    沈天涯只好戀戀不捨地鬆開葉君山。葉君山嫣然一笑,在他腮上重重一吻,説:“晚上我再好好地侍候你,啊?”

    要轉身時,葉君山才像是不經意地隨口説了一句:“有一件小事,昨晚忘了告訴你了,二舅來了個電話,説要到市裏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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