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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當崑曲從生命中穿行而過

    前塵往事

    生命裏總有那樣一些冥冥中的緣定,不期然間驀地相逢,無語微笑,綻放出宿命裏早已刻畫好的那一幀容顏……崑曲之於我,就是如此。

    父親愛戲,於是我從小就被咿咿呀呀的老唱片薰陶着,帶着老式樓房木板地上斑駁的紅油漆的記憶,還有午後的光懶洋洋潑灑在窗台上的温暖,一個小女孩兒眯着眼睛,在一板三眼的擊打聲中看逆光裏浮動的塵埃……

    "噠!上板。噠!頭眼,中眼,末眼……噠!頭眼,中眼,末眼……"至今,每每在枯燥乏味的會上,實在無處消遣時,微微仰了頭,半合上眼,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着,心中一段水磨腔汩汩流出,還會一步跨進三十年前,如同叩響一點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歡喜。

    在我少女時代的記憶裏,戲曲的造型是那樣強烈地對立着,呈現出不可思議的反差:一端是革命現代樣板戲,男人如郭建光的十八棵青松、楊子榮威虎山上瀟灑英雄、洪常青的烈火中永生,女人如李鐵梅的提籃小賣、江水英的龍江精神、阿慶嫂的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而另一端,在爸爸的老唱片裏還藏着另外一個世界,那裏的男人可以為將、可以為相、可以為儒雅巾生,可以扎大靠、可以戴髯口、可以舞翎子、也可以翩翩一扇開合在手,那裏的女人裙紗明豔,珠翠滿頭,玉指纖纖,水袖盈盈,為她們的男人追魂尋魄生死纏綿……

    這在一個十來歲小女孩兒的經驗系統中是多麼詫異的事……這都是"戲曲"嗎?

    回想起來,其實爸爸的唱片裏京劇佔了八九成,他愛的戲多是冷澀的,老生戲愛聽言派餘派,青衣戲愛聽程派,崑曲的只俞振飛、言慧珠、白雲生、韓世昌、侯永奎有限的幾位,但是我偏偏就被崑曲擊中了。

    今天想來有個重要原因,就是革命樣板戲一概是京劇聲腔,才子佳人原封不動地棲息在悠遠岑寂的崑曲裏,像一個被塵封住的寥落而圓潤的夢想。

    最早聽的自然是《牡丹亭》。《牡丹亭》裏最早入心的就是《遊園》,那樣一段"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今天聽來都熟悉得疏淡了,但是在一個大家都唱着"不低頭,不落淚,咬碎仇恨強嚥下,仇恨入心要發芽"的年代,是何等動魄驚心啊……我常常哼一段李鐵梅,哼一段杜麗娘,然後就神思恍惚了。

    聽戲的孩子,從小是有秘密的。拍着曲子長大,就不知不覺在板眼節拍中調試出心裏獨屬於自己的另外一種節奏,不急不慌,任世相縱橫,自有一段不動聲色的理由。

    汪老師

    剛認識汪老師的時候,我叫他汪叔叔,那時我只有十幾歲,梳一對刷子辮兒,坐在台下如醉如痴仰望着崑劇巾生魁首汪世瑜。

    聽了好些年唱片,真正看戲是從八十年代。而且我從一開始看崑曲口味就很"刁":愛聽傳統摺子,偏愛南方劇團的戲碼,因為嘴上歸韻講究,配了婉轉有力的水磨腔,直磨得心裏温温潤潤滴下水來。那時候除了守在北京看北方崑劇院的戲,就一心盼着上昆、浙昆、蘇崑這幾大劇團進京,他們的笛子一起,就是我的節日到了,攢下來的獎學金全數扔在護國寺的人民劇場和前門的廣和劇場裏,有多少場就追多少場。

    汪老師的《拾畫叫畫》,看了總不下十六七遍吧。一句"驚春誰似我,客途中都不問其他",柳夢梅翩然登場,拾得太湖石下杜麗娘一幅寫真,叫得聲聲啼血,喚醒三生石上一段情緣。這出戏驀一入眼就看呆了我,那份衷懷投入的痴狂讓我一下子就相信了湯顯祖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看他的潘必正"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循着多少流水一段琴音聲聲追問"誰家月夜琴三弄?細數離情曲未終"……

    看他的李益與小玉傷別在灞陵橋畔,"行不得,話提壺,把驕驄系軟相思樹"……

    看他的陳季常長跪池邊,央求着"蛙兄"住口,免得河東獅吼的娘子以為他捱了罰還要向人訴説……

    看他的唐明皇對一番美景"天淡雲閒,列長空數行新雁",與貴妃"攜手向花間",酒酣情熾時漁陽鼓起,驚破霓裳羽衣曲……

    汪老師在台上,穿行在這些華彩的衣裳與華彩的奇情之間,演繹出一段一段人間天上。下得台來,他會在我家吃餃子,叫我"小於丹"。

    過了十幾年,我在大學裏教傳媒專業,時常去浙江電視台講課,一牆之隔就是浙江崑劇團,走出排練場看汪老師,汪老師説:"小於丹,你就坐在這裏看我們排戲好了,你想聽哪一段,格末就給你唱哪一段!"我就閒閒地捧一盞龍井,一坐就是大半天。

    又過了十幾年,2007年5月的北京皇家糧倉,廳堂版《牡丹亭》上演,六百年古倉,紅氍毹上,水袖幾乎可以甩到我的鼻尖前,我握一杯紅酒,浸潤在這一出我熟悉到呼吸裏的大戲……"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曲終,總導演汪老師對我説了一句話:"你什麼時候能在中央電視台講講崑曲?"

    汪老師的話對我太重了,落在心裏就會發芽抽條,搖搖曳曳的,不辦到,總覺得發慌。

    四個月之後,還是這座糧倉,總顧問汪老師一段一段給演員説戲,幫我把握了這七集的《于丹·遊園驚夢》。我坐在明晃晃的燈下説着講着,汪老師總在觀眾最後一排左邊的角落裏,看見他對我淺淺一笑,我的心裏就不再倉惶。

    現在我有個心願:等到不這麼匆忙了,去汪老師的家裏,好好陪他喝頓黃酒。

    林為林

    真正的戲迷看戲,大多是衝着"角兒"去的;真正的"名角兒"大多成名很早。

    林為林就是崑劇武生行裏中國數一數二的"名角兒"。

    1962年汪世瑜老師成了"角兒"的時候,為林兄還沒出生;八十年代中期我認識他們的時候,汪老師是浙江崑劇團的團長,剛過二十歲的林為林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江南一條腿",成了中國最年輕的"梅花獎"得主。

    那時年少,氣焰飛揚。《界牌關》一個亮相,雄姿英發,白靠高靴,晃煞多少人的眼睛!摔搶背,翻吊毛,高高疊起的三張桌子上飛騰而下,英雄戰死,也是一身掩不住的驕縱桀傲!所謂"少年壯志當拏雲",台上台下,就説是這番氣概了。

    陪他在北京街頭巷尾裏閒逛,路過菜攤子,小武生揚揚劍眉,指着二尺多長的芹菜説:"你們吃的菜這麼老的呀?我捆一捆挑起來好演《探莊》的了!"我一愣一愣地看着他,沒話。《探莊》的石秀,擔的是柴禾。

    二十年後的西湖邊,浙昆現任團長林為林一襲淺粉色T恤,滄桑不上眉宇,但是笑容疏朗沉靜了太多太多。

    我説:"想看你的《夜奔》了。"

    他説:"《夜奔》我九歲學,十四歲上台演,整整三十年……年輕時候唱的是英雄奪路的激越,現在唱起來才懂得什麼是英雄失路的蒼涼。"

    我告訴他要講崑曲了,心下忐忑……何況陪我二十年的《振飛曲譜》在一次公益活動裏被我拍賣掉了,現在這個版本孤絕到遍尋書店而不見。

    為林兄説:"沒關係,我的都給你。還需要什麼?全告訴我!"

    第二天,大華酒店的服務生上來送東西:整整一大紙袋全是曲譜:《振飛曲譜》,《兆琪曲譜》……每一本扉頁上都寫着"于丹賢妹惠存",下落"為林敬贈",也就是説這書一"借"就歸我了。第二大紙袋是為林兄當團長以來完成的一百四十多出傳統摺子戲錄像DVD,我需要的戲碼幾乎全在上面了。另外還有滿滿一紙箱漾了蜜汁般的鮮桃子。

    這麼多東西打了一個大箱子託運回了北京,全都用得上。再想想錄像現場需要有些片斷的表演,還得驚動這些"角兒",於是貪心不足,又給為林兄電話。

    他在山裏休養着,閒得連信號都沒有,看到我信息跑出來才通得了話。大戲《公孫子都》他擔綱主演,唱唸做打,文武俱重,剛剛一舉闖進國家精品工程項目,大家把脱了幾層皮的功臣才送到山水之間,我的電話就追着來了。

    為林兄一口應承:"沒問題,我來給你站場子!笛師鼓佬我自己帶,費用中央台不用管。"

    我嘻嘻哈哈地説:"不用太費事啊,用不到整折《夜奔》的,只要你【駐馬聽】-按龍泉血淚灑徵袍-一段,拉拉山膀跑跑圓場有那麼個意思就夠的。"

    兩天之後,為林兄一個長長信息過來,千道歉萬道歉的,説"我誤你事了",原因是"昨夜在山莊路台上練《夜奔》,不慎右腳上的老傷又扭了"……

    《夜奔》,這是他唱了三十多年的戲啊!一招一式估計已經像騎自行車一樣成為機械記憶了,居然等不到回了杭州排練場再説,非在星迷月暗的山裏就要練起來……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上來,發信息怪他:你傻啊?!我又不是高俅,你又沒燒草料場,有什麼趕命的事,還真在山路上夜奔?!

    他一個信息發過來:"傷的不重,沒關係,千萬別自責!想我練武之人,受點小傷難免的!只是想好好表現一下,下點私功,沒想到地不平,扭了一下。哈哈哈,慚愧!"他還打着哈哈説:"老胳膊老腿嘍……"

    就這樣,一個幫了我這麼多忙的朋友,最終在《于丹·遊園驚夢》中,他一個鏡頭都沒有。

    節目播出的時候,他一直給我信息,最後一天播完,他信息裏有一句話:"看完你的節目,我們的演員都練功去了。"

    前兩天坐在國家大劇院裏,我看着他的《公孫子都》,風華絕代,爐火純青,我心裏幽幽地想:你還是欠着我《夜奔》,不知什麼時候能看到……在北京?上海?還是西湖邊?我都會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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