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時候,朋友們對他説過:如果他往維也納去,那麼,就應該在約瑟夫施塔特找一間自己的房子。這裏靠近大學,大學生們都喜歡在這裏居住。因為這裏是一個安靜的,略有古色古香的市區;還因為,由於傳統的關係,這裏成了大學生們的大本營。因此他把行李暫時留存在火車站,立即進行打聽,然後穿行了許多陌生而喧鬧的街道。他從許多匆匆忙忙的人旁走過。那些人像是被雨追着跑一樣,都不大樂意答覆他,只給個簡略的回答。
秋天的天氣是嚴峻無情的。刺人肌膚和濕漉漉的陣雨噼裏啪啦下個不停,沖刷掉了灰黃色的樹上還在顫抖的那些最後的樹葉。點點滴滴的雨都發出敲鼓的聲響,並且把憂傷的天空撕成無數根灰線。有時候風吹着雨往前走,如同吹起一個飄動的手帕,有時候風把雨拋向牆壁,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有時候風撕裂行人的雨傘。沒有多久,街道上便只能看到顛簸行駛的黑色馬車,拉車的馬都噴吐着熱氣。有時候還能看到從他身旁飛快跑過的幾個人的身影。
這個年輕大學生從一家到一家不停地走,上上下下了許多樓梯。他很高興,在那些短暫的時間裏他躲開了來勢很兇的風雨。他看到很多房間,但是沒有一處中他的意。也許這要歸咎於這一場雨和那令人戰慄的蒼白燈光——那燈光使所有的房間都顯得沮喪,都充滿容易生病的沉悶空氣。他順着彎曲和潮濕的樓梯爬到上邊,看到許多寄住宿舍既粗陋又骯髒,這時候他的內心裏一種受到輕微的約束的感覺清醒了。不知怎地總有種初步的預感:在這些傴曲、破舊和低矮的郊區房子正面後邊隱藏有重大的憂傷。他對於找房子越來越絕望了。
終於他選定了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在約瑟夫施塔特里的高處,離綠化帶不遠。他的宿舍就在一所很古老但粗陋寬敞,而且具有舊式市民那種舒適的房子裏。這個房間陳設簡樸,也實在比他所期望的還差。但是窗子向外對着一個大院子,對着一個古老的市郊院落。那院子裏有幾棵樹,現在正在雨中發出簌簌響聲,而且冷得輕微地顫動。這片最後的,畏縮的綠色,也就是完全失去的,對自己故鄉花園的回憶,把他吸引來了。隨後當他在前室裏上鐘錶的時候,有個金絲雀在鍾殼裏邊開始啾啾嗚叫起。在他察看房子期間,金絲雀的花腔一直在不倦地唱。他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也喜歡女房東,那是一個上了些年紀和形容憔悴的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説的,是一個公職人員的孀妻。她和她的小女兒只住了一個簡陋的小房間,另外還有個大學生住在隔壁的房間。房間門上的名片已經表明了他住在這裏。
還有幾個小時才到晚上,他本想再走馬觀花地看看這個陌生的,幾年來所渴望看到的城市,但是冷颼颼的風雨消除了他的慾望。他進一家咖啡館,然後便長時間心不在焉地觀,枱球桌上那個白色球如何隨着那個紅色球跑。他聽到自己周圍許多陌生人的談話。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嗓子眼兒裏慢慢湧起來而且想一吐為快的,失望的痛苦感受。然後他又一次想要逛逛大街,但是雨勢太猛了。他渾身濕透,雨水淋淋地走進一家飯店,很快但是毫無樂趣地吃了頓晚飯,然後便回自己的家了。
現在他站在自己的房間裏環顧四周。靠牆並排放的兩個東西好像被遺忘了,那是兩隻舊箱子,沒有任何內在的聯繫,沒有優美的形象,也沒有生動的活力。如果人們走到近處彎腰一看,就會嘆一口氣。牀上的牀罩已經褪了顏色。一盞白色的燈散射的光在昏暗的陰森森房間裏憂傷地不住搖曳。還有一箇舊式的維也納火爐。房間裏還有幾張彩色畫片和照片,顏色都已蒼白,而且是沒有關聯地堆放在一起。這些也許在這裏凝望了許多年的陌生面孔都不能辨認了。不平的地板出現了顫抖。這扇窗户也關閉不嚴,如果風助雨勢打到玻璃上,便會啪嗒啪嗒地響個不停。
他冷得發抖,拘謹地站在這些陳舊的破爛中間。誰在這張牀上睡過?誰在這隻靠背椅上休息過?誰往這面鏡子裏看過?——現在他自己蒼白的兒童面孔正異常恐懼,幾乎是在哭泣地從鏡子裏看他呢。在這裏沒有什麼使他想起過去的事和經歷過的事。一切都是陌生的。因此,他覺得直透骨髓都是冰涼的。
他已經該去睡覺了嗎?現在是九點鐘。他這是第一次在陌生的房子裏睡覺。家裏的人現在大概都在金黃色的燈光照射下圍着圓桌親切地進行着從容不迫的交談。現在他知道,他的金黃色頭髮的姐姐埃迪特很快就要起身,向鋼琴走去,還要彈奏起來,完全如他要求她的那樣,彈奏一首憂鬱的奏鳴曲或者是隨便一首歡快的華爾茲。但是他今天是在哪裏呢?往常在家裏他是站在鋼琴旁邊的陰影裏,隨着音調進行着夢想,一直到埃迪特站起身來,真摯地對他道聲晚安的時候為止。
不行,現在他還不能去睡覺。他走過去,從已經讓人取來的箱子裏拿出幾樣東西。~切東西都是他家裏的人細心包裹好的。他在拆開整齊的包裝的時候,必定會想起懷着愛心為他包裝東西的那雙手。他格外高興的是在書籍中間發現了一個驚喜:他姐姐的照片。這是她偷偷地給他放進書裏邊的。照片上還寫有一行真誠的話。他長時間凝視着這張爽朗微笑的面孔。然後他又把照片擺放在寫字枱上,讓照片親切地看着他,給他這個無家可歸的人以安慰。但是他覺得,照片上的微笑好像越來越模糊起來。好像她在模糊之中正與他一起悲傷。他覺得照片已經完全模糊了,他簡直不敢再去看照片了。
他還得從這個昏暗的,無所慰藉的小房間裏再一次走出去嗎?他走到窗口,看到雨還在下個不停。許多雨滴聚集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動,一直到又來一個雨滴把它們帶走。於是這些雨滴便急轉直下奔流,就像眼淚從孩子的面頰流下那樣。總是有新的雨滴從四面八方而來,所以雨滴便不住地奔流而下,彷彿外邊的整個世界把它的悲傷都哭成了無數的淚水。他站着不動,也許有半個小時之久吧。這種充滿沉悶痛苦的,含糊不清的低聲演奏,這種持續不斷的雨滴流淌,這些訴苦的樹木奏出的令人難解的音樂——這種淚珠滾滾的奇異景象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陣猛烈的,呼喚眼淚的悲傷。
他很想放聲呼喊。可是這就是他在維也納的第一個晚上嗎?他在夢中,在與姐姐和朋友們的交談中,已經預先多次想到了這個晚上。當時沒有任何什麼是明確的,但是有着某種激烈的東西,明亮的東西,穿行在光亮閃耀的大街上,向前,一直向前走去,彷彿一切豪華到明天就不復存在了,彷彿要在這第一個小時裏就體會到難以忘懷的事情。在愉快的談話中他想象到過自己忘乎所以地歌唱,往空中拋擲帽子,心裏怦怦直跳。現在他站着不動,站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前邊,冷得發抖,而且是孤單一人。他凝視雨滴是如何往下流動的:最初是兩個雨滴,然後是三個雨滴,現在又變成了兩個雨滴。他注視着雨滴如何修成看不見的,運載雨滴往下滑動的軌道。現在他緊閉上眼睛,以免自己的熱淚突然間流淌下來,流到他冰涼的手上。多年以來他所渴望的就是這樣嗎?
然而時間過得多麼緩慢呀!古老擺鐘木殼上的指針很不引人注意地向前爬動。他感覺到晚上的恐懼愈來愈有威脅。這是一個孤獨的人在這個陌生房間裏説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氣的恐懼。這是他再也無法否認的,強烈的思鄉之苦。在這個大城市裏他是孤單一人。這裏上百萬人的心臟都在突突地跳動,但是除了這場噼裏啪啦地下着的,幸災樂禍的雨水以外,沒有一個人對他説話,也沒有人聽他講話,或者對他這個正在強忍啜泣和眼淚,像孩子一樣害羞的人看上一眼。他確實不如何躲開那藏在黑暗身後,用發光的眼睛無情地盯住他的恐懼。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過講話。
這時候隔壁房間的門發出嘩啦響聲,砰的一下又關上了。這個蹲在地上的人猛地站起身來,仔細地聽。隔壁房間有個粗壯但是經過訓練的聲音在哼唱一段大學生的歌曲。然後他聽見嚓的一聲划着了火柴。顯然這是點着了燈的聲音。這人可能就是他的鄰居。就像女房東所講的那樣,是面臨最後考試的法律系學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他覺得他的孤獨短暫地平靜了下來。隔壁房間傳來沉重而緊張的,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歌聲越來越清晰可聞。他這個偷聽的人突然感到了羞愧,顫抖地站着諦聽。他一聲不響地回身到桌子跟前,好像是怕隔壁的人透過牆壁看到他似的。
現在隔壁房間的歌聲沉默了,來回的走動也歸之於靜寂了。顯而易見,他的鄰居已經坐下來了。現在簌簌的雨滴又開始向他訴説了,令人恐怖的孤寂又在從黑暗中向外窺視了。
他覺得好像要悶死在這個狹小的地方一樣。不,現在他不能仍然孤單一人。他鼓起勁來,等到面頰不再因久躺而發紅,清了清嗓子,然後便輕步出門,向鄰居的房門走去。他曾經兩次停住了腳步,不過最後還是心存猶疑地用手指敲響了陌生的房門。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顯然感到驚訝的沉默。然後是一聲響亮的“進來”。
他把房門拉開,一團藍色煙霧迎面撲來。狹窄的房間裏煙霧瀰漫。乍一,一切東西都模模糊糊地處於濃濁的,遇風便蒸騰而升的雲霧裏。他的鄰居挺身直立,驚訝地看着走進門來的客人。他已經脱掉了外衣和馬甲,襯衣也半敞開着懷,很隨便地露出一個廣闊和長有護心毛的胸膛。他的鞋在地板上到處堆放。他的體格強健,像農民一樣的結實。與其説他像一個大學生,不如説更像一個工人。他站在房裏邊,嘴裏銜着一個短杆的煙斗。現在他用勁把煙斗上的煙吹到了房門口。
進來的人訥訥地説兩句話:“我是今天住到這裏來的,作為鄰居,我想來對您作個自我介紹。”
迎對來客的人機械地迅速併攏雙腿説:“非常歡迎。我是法律系學生施拉梅克。”
造訪者現在為了不失時機,也趕快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貝爾托爾德·貝格爾。”
施拉梅克用眼飛快把他打量了一番説:“您是上第一學期吧?”
貝格爾作了肯定的回答,接着還補充,今天也是他到維也納的第一天。
“您當然是學法律的吧?比較多的人是學法律。”
“不是。我是想到醫學系註冊的。’’
“是這樣,那太好了。終於來了一位……不過還是請您坐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