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誠信是品評人物最基本的出發點。誠信是一塊試金石,驗證着人品的高下。真正的誠信,是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一個人有誠信,則不僅立於社會,也能安頓自我。
孔子看到當時禮崩樂壞的世象,所以他有這樣的感嘆:"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論語·述而》)什麼意思呢?就是説,這個世界上,要説我能見到多少聖人,那我見不着;我能見着君子就可以了。要説我能見到多少善人,我也沒見到;我能見到恆定如常保持好品德的人,就很不錯了。
怎麼樣才能做一個君子呢?孔子對"君子"有過這樣一個界定,叫做:"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論語·為政》)也就是説,你要做什麼事,先把這個實事認真做了,讓言論跟在後面出來,而不要先説後做,這就是君子了。所以孔子説,我只要能遇到這樣的君子,能遇到恆定如常、享有信譽的人,就已經不錯了。
這種恆常之心,其實應當是一個人立於當世的基本依託。孔子説,怕就怕有些人生活在很多的假象裏,他在迷惑世人的時候,其實也迷惑了自己的心。孔子説:"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論語·述而》)意思是説,本來自個兒什麼都沒有,卻要裝作有;本來是空虛的,卻偏偏要裝出飽滿富足的樣子;本來很困頓,卻裝作很奢華,這樣的人是難於保持始終如一的,也就不會有好品德了。
在自己的生命中保持恆常之心,需要坦率的勇氣。也就是説,一個人接受自己的現實,真誠面對自己,這是信譽的起點。我們今天説,誠信誠信,誠是信的前提,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生命都不忠誠,沒有了一份真切的誠意,那麼他又怎麼可能對他人守信呢?
在這裏,孔子提出了一個比誠信還要簡單的標準,就是能夠有恆,保持平常心。如果一個人總是生活在自己的幻夢之中,總是幻想要去完成一個不切實際的理想,那麼他會始終做不到腳踏實地,很難進步。
一個人能夠讓自己有一個恆常之心,不輕易改變,這是對於自己的誠意。做到了這一點,才能保障對別人的信義。如果這點都做不到,那麼你就會常常陷於迷惑之中,就會缺乏一種真實的自我估價。
有一篇寓言故事説得有意思。有一隻山羊,它早上起來想出去吃點東西。它本來想去菜園裏吃點白菜,這時早晨初升的太陽把它的影子投射得很長,山羊一看,天啊,我原來如此高大,我還吃什麼白菜啊?我改去山上吃樹葉得了。
它轉身往山上跑,等跑到山上的大樹旁邊,天都到中午了,太陽照在頭頂上,這時山羊的影子就特別小。山羊一看,我原來就這麼渺小啊?我還是回去吃白菜吧。
等它跑到菜園的時候,已經到傍晚了。這時候夕陽西下,它的影子又拉長了。山羊一看説,好像我還真能吃樹葉。它就再往大樹那兒跑。
一天的時光,這隻山羊就在太陽投影的迷惑下,一口東西沒吃着。
這不就像我們的人生嗎?有時候一種外在的投射,一種虛幻的假象,在某一個瞬間讓你覺得比真實的自己要高大很多,又在某一個瞬間讓你覺得比真實的自己要渺小不少。
一個人的心怎麼樣能夠保持着恆常的判斷呢?這需要我們既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妄自菲薄,保持一顆平常心。
有一次,孔子的學生子張問孔子怎樣提高道德修養水平和辨別是非迷惑的能力。孔子的答案是這樣的:"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論語·顏淵》)
老師説,你不是想提高道德嗎?我就告訴你兩條原則,第一叫"主忠信",要以忠誠、信用作為你內心的依據,能夠立住這一點,就不錯了。第二點叫"徙義",就是你可以有改變,但是必須要合乎道義。內心主於忠信,合乎道義去改變,做到這些,那不就提升品德了嗎?一個人品德提升之後,才能夠辨惑,不至於像山羊那樣會因外界的變化而無所適從。
孔子又説:"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這個情況我們現在都有吧?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覺得他好得不得了,希望他長長久久,千年萬世,一直這樣活着才好呢。這就叫"愛之慾其生"。突然之間,又恨上這個人了,就恨不得他馬上消失,希望他短命。這就叫"惡之慾其死"。孔子説,你既要他活,又要他死,這難道不是迷惑嗎?
孔子的意思就是説,人們應該按照"忠信"、"仁義"的原則去辦事,就會活得很明白,而如果感情用事的話,就會陷於無窮的迷惑之中。
一個人如果不能保持恆常之心,失去自己內心的判斷標準,就會出現很多的迷惑。我們現在總説世象紛紜,希望哪個神靈借我一雙慧眼,讓我好看清複雜的世象。真正的慧眼何在呢?它不僅關乎智慧,還關乎一個人的自我判斷和內心恆常的力量。要想對世界守信,對他人守信,先要看看能否對自己的生命忠誠守信。這是你辨惑的前提。所以孔子把崇德、辨惑連在一起分析,在他看來,提高道德是分辨迷惑的一種方式。
我們看到,孔子對於忠信的論述很多。他説:"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我們看,孔子提到忠信,不是孤立地提一個標準,而是把很多標準放在一起,包括了儀態的莊重威嚴、熱愛學習、忠誠守信、慎重交友、過而能改等方方面面。
孔子説,一個真君子,如果他的內心不厚重,不莊重,那麼他就沒有威嚴。我們經常聽到有人説,這個人怎麼顯得那麼沒有分量,那麼輕薄,見風就倒,聽到點什麼風聲就容易改變判斷,其實那是因為他內心本身就不厚重啊。
但是,內心的厚重是怎麼來的呢?這不是先天得來的,而是要靠不斷的學習。一個人如果不斷地提升修養,不斷地去學習思考,他就不會淺陋,就不會固守在他的侷限上。
怎樣做到君子,還有兩條很重要的原則。"主忠信",就是他內心要有一種立命之本,以忠、信這兩種道德為主。"無友不如己者",這句話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説,不結交不如自己的朋友。也就是説,如果你結交的人在道德上、在能力上都比你強,你就會有壓力,你要見賢思齊,這樣你就會得到提升。另外一種解釋,就是不跟不同道的人交往。道不同不相為謀,只跟同道中人來往,以便保持人生方向的單純性。不論哪一種解釋,都是説交友要慎重。
一個人如果按照以上原則做了以後,這個人會不會就不犯錯了?不是的,沒有誰會永遠不犯錯。不過,犯錯也沒關係,一旦錯了,不要固執己見,要趕快改正過來,這還是君子。
以上這些就是孔子對於君子道德的描述。這裏提出的"主忠信",它不是孤立的,一定是跟其他的原則相輔相成的。
經常有些朋友問我,《論語》裏面我記住哪一句話就夠了?或者是問,對我現在的生活哪一句話能有直接的引導?我覺得,經典的東西需要融會貫通,它不會只靠某一句話或者一個理念,就讓一個人安身立命。雖然孔子也説"恕"這一個字可以終身行之,但是我們想想,在這種寬恕的背後,那需要多少信念來支撐啊?需要多少融會貫通才能達到?孔子提出來的東西都是微言大義,説出來看似簡單,但是都有廣博的文化積澱,都有一些內在的理念在支撐。
關於信,還有很多表現在孔子學生的言論裏。"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論語·學而》)有子是孔子的弟子,他説了三句話,什麼意思呢?
我們每天都生活在語言環境裏,人際交往都離不開説話,我們都在承諾,但是你説出來的話就一定能夠兑現嗎?你答應別人的事,就一定能做得到嗎?你説的話能不能兑現,那要看你的諾言離道義有多遠。如果你的諾言符合道義,兑現的可能性就會高一點,這就是"信近於義,言可復也"。
"恭近於禮,遠恥辱也",一個人如果能夠恭謹有禮,對別人畢恭畢敬但又符合禮義,那麼他就遠離恥辱了。"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意思是説,如果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所依靠的都是可親可信之人,那麼為人行事也就很可靠了。
我們看,這裏又是一組關係。在這裏,"信"也沒有被單獨拿出來作為一個核心,而是説講信用一定要符合道義。社會中不斷出現種種挑戰,一個人光有單一的內心道德還是不夠的,一定要有一個完善的道德體系。
我們知道,關於歷史,有一個詞語叫做"信史",就是其記載真實可靠的歷史。這個詞內涵很重,因為歷史上有很多史官,要用他們的生命來維護歷史的真實,讓歷史的真相得以流傳下來。這是中國歷史上可貴的傳統。
曾經有這麼一個故事,北魏的司徒崔浩和中書侍郎高允兩個人奉命撰寫北魏的國史,叫做《國書》。《國書》寫好以後,就被鐫刻在首都平城南郊十字路口的石碑上。崔浩和高允兩人依據實錄作史的精神,對北魏早期的歷史多秉筆直書,有些史實在後人看來是很不堪的。很多鮮卑貴族看了國史之後,非常不滿,就跟北魏太武帝拓跋燾進讒言,説史官真不好,為什麼把這些事都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