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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地還特地為吉敷帶來刊載着野村操和青木恭子所寫的和八歧大蛇傳説有關文章的史學院學報。
那是沒有任何裝飾,只用一張薄薄的灰色紙當封面的刊物。目錄就印在封面上,除了目錄,封面上還有印得很大的史學院學報等幾個大字,封面的最下面一行則印着K學院大學和出刊的年份。一本是一九八四年的,三本是一九八三年的。波地表示這幾冊學報都可以借給吉敷,直到他用完為止。
和波地説再見後,吉敷因為不知道應該先看論文的內容還是先去見野村而猶豫了一會兒。結果他還是先打開學報來看,但太過專業的內容讓他閲讀起來感覺很辛苦,再加上咬文嚼字的文句,他就更難理解文章的內容了。他覺得這樣的文章絕對不是在咖啡廳裏坐半個小時就可以理解的東西,而是必須正襟危坐,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才能看懂的東西。
於是吉敷決定先打電話到K學院大學再看看下一步要怎麼做。如果打電話之後仍然找不到人那今天就乖乖地讀學報吧!
吉敷打電話到K學院大學詢問了歷史民族學研究室的電話號碼後,又重打了一次。來接電話的好像是一個男學生,他説野村操已經回去了。不得已,吉敷只好吐露自己警察的身份,要求那位男學生説出野村操的住處。於是男學生説井之線的東松原站,完整的地址是世田谷區羽根木二丁目,野村操獨自住在那邊的出租公寓裏。吉敷也問出了野村住處的電話號碼。
吉敷在東松原站下車,穿過夕陽下的住宅街道,很快就找到了野村操住的公寓。自從當了刑警以後,吉敷從來沒有迷過路。要按住址在東京找房子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當時吉敷要在大阪找一間公寓,問了好多人後仍然找不到,那是一種痛苦的經驗。
野村操住的公寓是最近常見的活動式兩層建築。這棟象牙色的四方形建築物看起來很像是鋼筋水泥造的,其實不然。
野村的房間在一樓。吉敷從門旁的小窗户感覺到房間裏有人。他聽到了輕微的水流聲,大概是野村獨自在家準備晚餐吧。
吉敷按了門鈴,但沒有人來應門。他又按了一次,流水的聲音停止了。
“哪一位?”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我是今天早上在學校和你見過面的刑警,我姓吉敷。”吉敷掏出警察證,從門上的窺視窗給對方看。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很職業性,完全是公式化的口氣。
門開了,出現在吉敷眼前的是早上才見過的野村操的白皙臉龐。她的一頭直髮垂掛在臉的左右。
野村的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如她自己在文章上形容的,她單眼皮,有着出雲地方女性特有的細長眼睛。此時她正以那樣的眼睛,帶着警戒的眼神注視着吉敷。她慌慌張張地擦拭着手,左手的手腕上還有閃爍着光芒的水珠。
“我想請教你一些事情,所以登門來拜訪。”吉敷一邊説,一邊巡視着房間內的情形。裏面有一張吃飯用的小桌子和兩張摺疊椅。
小桌子後面是嵌着毛玻璃的窗户。這是一間大約六張榻榻米大的起居間。玻璃窗開着一個小縫,可以看到裏面房間的牆壁。卧室裏有組合的書架,上面並排擺着淡褐色封面的專業書。
“非現在不可嗎?”野村操冷漠地説。這個女人的聲音好像生來就冷漠而小。
“可以的話,我希望現在就談。”
“我正在忙。”她説。
“很快就可以説完,不會太花時間。”吉敷仍然希望今天就可以和野村談話。
野村低着頭,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如果非現在談不可的話,我希望不要在這裏談。我不想被附近的人看到我和警方的人説話,所以……”
“所以?”吉敷心裏重複着野村的這句話,並且期待她説下去。
但是她並沒有立刻接下去説,猶豫了一會兒後才説:“從那邊的路直走到赤堤路的盡頭,在那個十字路口有一家叫‘古力古力’的咖啡廳。你能在那邊等我嗎?我很快就會過去。”
吉敷雖然不太喜歡這提議,但看野村操的表情似乎不容人拒絕,只好答應了。
進入野村操指定的咖啡廳後,吉敷從皮包裏拿出學報,從日期早的開始看起。等了好一陣子才看到野村操現身。
她慢慢地坐在面對吉敷的位置上。
“讓你久等了。”她説。
吉敷注意到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她低垂的臉龐上好像還化着淡淡的妝。吉敷合上史學院學報。野村操的眼睛注視着吉敷的手指。
“您説有事情要問我,是什麼事呢?”野村操雖然在問吉敷,但是卻不看他。她的聲音還是在顫抖。
“我的時間不多,還有很多資料要在明天以前調查清楚。”
此時服務生來問要點什麼飲料,她小聲説了“檸檬茶”。
吉敷看着她的樣子,聽到她説話的聲音,不自覺地自我懷疑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把眼前的女子當作嫌犯。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立場。”吉敷説。
野村操立刻抬起頭,正面看着吉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的口氣有點嚴肅。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吉敷説。
“刑警先生,您的意思該不會是説我是什麼案子的嫌疑犯吧?”
“我不得不這麼説。時間不多,我們就直接進入主題吧!”
很明顯,眼前這位女子就是殺害青木恭子的最重要嫌犯。吉敷看着野村操,心裏這麼想着。雖然在山陰地區發生的分屍案還沒有證實被害人就是青木恭子,但是從現在已掌握的狀況來看,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如果死者真的是青木恭子,那麼涉嫌殺人的人想來想去就只有野村操一個了。因為只有她才會在強烈的恨意下以那麼殘酷的手段殺死青木恭子。
因為青木是在“出雲一號”的個人包廂內被殺並分屍的,因此四月十九日到二十日之間野村操必定也在“出雲一號”的列車上。
這是理論上的結論。從種種事實來看,應該沒有人會認為當時野村操不在“出雲一號”裏。吉敷現在想確定的就是野村操會不會隱瞞自己在那班列車上的事實。
“我現在要問的事情應該可以幫助你認清自己的立場吧!四月十九日的黃昏,你從東京車站搭乘藍色列車去旅行,對吧?或者,你的答案是否定的?”吉敷儘量以冷漠的表情對野村操提出問題。他心想野村操一定會否認。但是,他想錯了。
“沒錯,我是出去旅行了。”
野村操的答案讓吉敷大感意外。“什麼?”吉敷的心裏這麼叫着。
“搭乘藍色列車嗎?”
“是的。”
女人的心意實在難以捉摸啊!吉敷不禁如此想。
“你搭乘的是十八點十五分從東京車站開出去的‘出雲一號’吧?是嗎?”
這時,野村操搖頭了,説:“不是,是正好十八點開出的‘富士號’。”
“什麼?”吉敷的表情嚴肅起來。“你説你十九日的黃昏時搭乘的是正好十八點開出去的‘富士號’?”
“嗯,是的。”野村操淡然地説。
於是吉敷從裝着波地放在他這邊的史學院學報的皮包中拿出列車時刻表。他翻到東海道線下行列車那一頁,很快就找到了“富士號”的時刻表。
“富士號”就在“出雲一號”的旁邊,一個是十八點發車,一個是十八點十五分發車,它們離開東京車站的時間相差十五分鐘。
“‘富士號’是十八點從東京發車,前往宮崎的列車嗎?”
“是的。”野村操的回答十分直率,可以説是有問必答。
她搭的車是前往宮崎的,那已經到九州了,方向完全不對。而分屍案是在山陰地區發現的,屍體被人從“出雲一號”棄置在支線列車的行李架上。
吉敷仔細地檢視“富士號”與“出雲一號”行經的路線。先發車的雖然是“富士號”,但是“出雲一號”可不可能在某一站追上“富士號”呢?
沒有。這兩班列車發出後,相隔的時間越拉越長。在東京車站時相隔十五分鐘發車,到達名古屋車站時,兩班列車前後相差已達二十二分鐘。
離開名古屋後,這兩班列車就開始“分道揚鑣”,“富士號”走山陽本線,往九州的方向前進,而“出雲一號”走山陰本線,進入出雲地區。這兩班列車真正的分歧點是京都,但看時刻表就可以知道它們都沒有在京都停車。
如果眼前這個女人真的搭乘了“富士號”,那麼自己實在沒有理由再懷疑她,應該速速離去才對。可是,那是在她的確搭乘了“富士號”的情況下。如果這個女人是兇手,那麼她搭乘的一定是“出雲一號”。既然她説她搭乘的是“富士號”,那麼她能證明自己的話嗎?吉敷認為她無法證明。
“你能證明自己真的搭乘了‘富士號’嗎?”吉敷冷冷的説。他不相信野村操能證明這一點。
“我能。”野村操很清楚地答道。
她這句話讓吉敷幾乎停止呼吸。“這是不可能的!”吉敷在內心裏這樣叫喊着。
於是野村操從放在膝蓋上的皮包裏拿出數張彩色照片。她正要把照片擺放在吉敷眼前的時候,服務生送檸檬茶來了,所以她拿着照片的手就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
“這是我當時在‘富士號’的一號車廂內拍的照片。有請乘務員幫我拍的,也有請別的乘客幫我和乘務員合拍的照片。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帶回去調查。你可以拿着照片去問當時的乘務員,這位乘務員一定可以為我證明,我確實一直都待在‘富士號’上。我在列車行駛的時間裏和這位乘務員打過好幾次照面。”
吉敷滿臉失望地收下照片。沒錯,確實是眼前這個女人的照片。他心裏滿是“怎麼會有這種事”的感覺。
“那麼,你在名古屋下過車嗎?一定是吧!你在名古屋下車,然後上了‘出雲一號’。”
“請看這張照片……”野村操伸出手指,從吉敷手中抽出其中一張説,“這是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二十日的早上拍的照片。請看我的背後。從窗户可以看到那裏是福山車站的站內,月台的看板上有站名。福山車站是山陽本線的車站。這張照片也是請乘務員幫忙拍的,請拿着這張照片去問那位乘務員,我想他一定還記得我。”
吉敷無話可説了,也不知道還能説什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是這樣?誰在變魔法嗎?
“你去九州了?”過了好一陣子,吉敷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句話來問。
“是的。”
“去了九州的什麼地方?”
“先去了大分縣的安心院,然後再去鹿兒島。”
“正式請假去的?”
“是的。”
“假期到什麼時候結束?”
“到星期日。那天是二十二號。我是星期日的晚上從鹿兒島坐飛機回來的。”
吉敷覺得應該問清楚更詳細的行蹤。要問的話,就一定要拿記事簿出來做記錄,但是他一點也不想拿出記事簿。
知道了她的詳細行蹤又能怎樣?這是吉敷此時的心情。因為只要這個女人沒有搭乘“出雲一號”,在山陰發現的分屍案就與她無關,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再繼續調查她了。如果這個女人真的搭乘“富士號”去了九州,她就不可能是殺死青木的兇手。看來自己必須另尋具備殺人動機的人才行。
“可是,可能行兇的人只有你……”吉敷本來是在喃喃自語,並非有意説給野村操聽,但是話一説完,他突然想讓眼前的女人聽聽他説的話,便繼續説:“你和青木恭子因為‘五穀的起源’的問題與及‘八歧大蛇傳説’的解釋上有過很大的爭論。並且在爭論古代日本何時成為統一國家的問題上因為岡田山一號墓的大刀銘文而敗給了青木恭子。”
吉敷看到野村操在自己述説這段話的時候臉色曾經有所變化。不過,他無法判斷是哪一句話。
野村操的臉色很快就恢復正常。她説:“這一定是從哪裏聽來的訊息吧?我猜大概是國文系的某個講師説的吧!青木恭子小姐很受異性歡迎,大學裏有很多人喜歡她,其中國文系的人最迷戀她。因為追不上而做了錯誤的推測,這並非奇怪的事情。”
吉敷默默地聽她説。
“但是,刑警先生,學問上的爭論説來簡單,但是您到底理解到什麼程度了呢?您曾經認真地讀過一次《古事記》嗎?一個從沒有好好看過《古事記》的人卻隨便來批評別人在學術上的爭論,這樣的言論我不想聽。”野村操不屑地説。
“剛才您好像在看學報。我想您一定看不懂,覺得那都是莫名其妙的東西吧?我的話或許很無禮,但我還是要説。如果您要批評我們的爭論,請回去認真地看過《古事記》出雲系神話的部分之後再做批評吧!”她的意思分明就是叫吉敷回去讀書。“還有,刑警先生,我為什麼一定要接受您這些令人不愉快的詢問呢?我不明白您來調查我的理由何在。不管怎麼説,現在還無法證明山陰地區發現的屍體就是青木恭子吧?”
對吉敷而言,野村操問的這句話正好打中他的痛處,也是野村操此刻最有效的反擊方式。
“應該還沒有證明死者就是青木恭子吧?為什麼平白無故就來找我?我不明白。我完全不知道那位受害者到底是誰,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應該沒有理由為了一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而受到警察的盤問。不是這樣嗎?難道警方已經確認死者就是青木恭子了?”
吉敷覺得不太愉快,因為目前確實無法證實死者就是青木恭子。眼前這個女人很清楚地知道:她搭乘的列車是“富士號”與無法斷定死者的身份就是她保護自己的兩道防線。
吉敷一邊想這些,一邊和心裏已經動搖的信念奮戰。他開始產生“或許兇手並不是眼前的女人,那麼兇手在哪裏?是什麼樣的人?”的想法。
“目前確實還不能證實死者到底是不是青木恭子,不過,遲早會證實的。”
“我覺得根本沒有辦法證實這件事。”
“有辦法。你應該知道,不是嗎?”
“您説我應該知道?有什麼辦法?”
“頭。只要找到頭部就能證明了。牙醫那裏有青木恭子的齒型。”
野村操聽吉敷這麼説,輕輕笑了。
“哦?是那樣嗎?但是,找得到頭部嗎?”
“會找到的。”吉敷想這麼説,但他把這句話吞回了肚子裏,並沒有説出來。他覺得野村操的話裏似乎另有含意。
吉敷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怕,之前太小看她了,看來她比想像中強悍得多,是個棘手的女人,很難猜測到她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那麼,就請你找到青木恭子的頭,證明死者確實是青木恭子以後再來找我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忙,失陪了。”野村操説完就站起來,走向出口。
桌上有她不知何時已經準備好的飲料的錢,可是那杯茶她連一口也沒有喝。
吉敷陷入宛如被情人遺棄的情境之中,情不自禁地雙手抱胸,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他的樣子確實就像被情人甩了。今天的調查行動可以説大大地失敗了。可是,很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不愉快的感覺也沒有。他正是為了這點而沉思。
他想:這就是關鍵吧!如那個女人所説,剛才自己看學報時確實完全看不懂,只覺得莫名其妙。
吉敷苦笑了。不用別人提醒,他自己也感覺到閲讀八歧大蛇傳説的必要性了。他想:是不是該去買一本《古事記》,然後從基礎看起?還有,不讀懂學報的話,好像就無法想通某些事情。
或許八歧大蛇傳説和這個案件之間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關聯。或許八歧大蛇傳説的懸疑就像精通《古事記》的人寫的論文一樣難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自己就是一個還沒有任何基礎的初學者。
這個案子似乎越來越棘手了。因為沒有指紋,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頭部才行。可是頭部到底在哪裏呢?在日本的哪一個角落呢?要找到那顆頭實在是難於登天。
唯一有嫌疑的人是野村操。就算別人也有嫌疑,但是都沒有像她那麼強烈的殺人動機。然而這個女人卻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在命案發生的那段時間裏,她根本不在命案發生的“出雲一號”列車裏。
這個案子就像看不懂的論文。吉敷自嘲般地嘆了一口氣,想站起來。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再度翻開列車時刻表看。野村操那張以福山車站為背景而拍下的照片讓他有些疑惑。“富士號”到福山車站的時間應該是早上吧?
吉敷查看“富士號”到福山車站的時間,結果是四點二十八分。是天亮前,難怪拍出來的照片很暗。
如此説來,照片也沒有可疑之處。可是,有哪個旅客會在早上四點二十八分在列車上拍紀念照呢?吉敷直覺地認為這張照片是特意拍攝的。可是,就算真的是特意拍的又怎樣?如果對方這麼説,自己也不能怎麼樣。
“今天完全敗給那個女人了。”吉敷喃喃自語,胡亂地收起時刻表。這樣的動作至少可以稍微發泄一下心中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