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我眼前的這個奇怪的事件,第二天在報紙上登出來了,大標題是:D坂殺人事件。看了報紙我才知道,這個殺人事件是一個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的奇異事件。
綜合報紙上的報道和我後來從別人那裏聽到的消息,被殺害的人就是那個穿着講究的紳士模樣的人。
那位紳士在神田開着一家律師事務所,是一個很有名的律師。他的顧客一般都是社會名流和政治家,是一個既有地位又有名譽的所謂名士。我家對面那所小房子右邊的那間屋子,是他租的。
這個有名的律師就是在他租的那間屋子裏被人殺害的,而且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死法。
律師被發現的時候全裸着身子,手和腳被繩子捆着,嘴被毛巾堵着,眼睛被黑布蒙着,脖子被繩子勒着,繩子的另一頭固定在桌腿上。
更讓人吃驚的是,他的xxxx根部被細繩纏着。
他死在了一間可以稱作密室的屋子裏。那間屋子只有一個窗户,而且被木板封得死死的。門也只有一扇,鎖從裏面撞上以後,沒有鑰匙從外面是進不去的,而鑰匙就在桌腿旁邊。
以前我以為那所小房子的中間是通着的,其實不是,兩個窗户之間有很厚的磚牆。以前磚牆上倒是有一扇門,不過早就用磚封死了。總之,律師是在一個地地道道的密室裏被人殺死的。
律師的屍體受到的慘不忍睹的凌辱,當時的報紙上並沒有寫那麼詳細。上述那些情況是我後來從別人那裏聽説的。這個奇怪的事件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不光是報紙,很多雜誌都連篇累牘地報道了這個所謂的“D坂殺人事件”。
兇手好像就是被關在隔壁的那個傻姑娘。對這種説法我是表示贊同的。除了我以外,還有人親眼目睹了“手杖毆打事件”。報紙和雜誌的記者根據目擊者提供的情況,詳細記述了“手杖毆打事件”。
但是,傻姑娘再也回不到小房子左邊的那個房間裏了。“D坂殺人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早晨,她的屍體在神田川下游的佐衞門橋附近的水面上被發現。
據分析,她應該是順着本鄉大街往南走的。走到湯島以後,再往前走,就到了神田川河邊。據説在那一帶確實有人看見過她。至於她是因為殺了人感到自責,故意投水自盡的,還是不小心掉進河裏淹死的,就不太清楚了。總而言之,她是溺水而死的,屍體是被衝到佐衞門橋附近以後被人發現的。我對人們的這種説法表示同意。
於是,殺人兇手——不,應該説是最值得懷疑的犯罪嫌疑人,第二天早晨成了不會説話的死人。不過,就算她沒死,要想從她嘴裏問出什麼來,恐怕也是非常困難的。
“D坂殺人事件”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就算是傻姑娘把那個律師殺了,那麼,她是怎麼在那個密室裏把他殺死的呢?那間屋子只有一個窗户,而且用木板封了起來。那間屋子也只有一扇門,門是鎖上的,鑰匙在屋子裏,還有一把備用鑰匙在房東住的正房裏。據説放在正房裏的備用鑰匙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傻姑娘去正房把鑰匙偷出來,打開律師租的那間屋子,進去把律師殺死以後,再鎖上門把鑰匙放回原處,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正房裏不但有家裏人,還有傭人,在那麼多人的眼皮底下把鑰匙偷出來再放回去,不用説是傻姑娘,就是再機靈的人也做不到。
我在那所房子對面的二樓看見了整個事件的全過程。那個傻姑娘分明是個色情狂。她喜歡上了律師,但是律師對她很冷淡,而且還用手杖狠命地抽打她。她殺死律師復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這個色情狂殺死律師以後還覺得不解氣,又對律師的屍體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凌辱。“D坂殺人事件”讓我聯想起阿部定事件(1936年5月18日女傭阿部定將情人絞殺並切除其生殖器的事件。由於事件的獵奇性,在事件發生及阿部定被逮捕後,日本新聞界號外連出,這在當時是一起引起人們極大關注的事件。即便是現在,很多日本人只要一聽到“阿部定”這個名字,就會聯想起該事件)。這種失去了理性的女人罪孽深重,讓人脊背發冷,不寒而慄。
但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傻姑娘的殺人方法,怎麼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那麼一間密室裏殺人。
右邊那間屋子她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呢?律師進去以後,我又趴在窗户上看了半天,看累了就躺下看書去了。難道説,她是在我躺着看書的時候回來了?回來以後敲開律師那間屋子的門進去把律師殺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覺得只靠一個女人的力量殺死那個律師是不可能的。當然,也許傻姑娘發瘋以後具有超出常人的怪力,先把律師勒死,再把現場弄得一片狼藉……但是,她把那間屋子弄成一間密室幹什麼?一個傻姑娘,就算具有超出常人的怪力,怎麼會有超出常人的智慧呢?
警察也好,世人也好,報紙也好,也都像我這樣想過,結果都跟我一樣陷入迷宮,找不到出口。
時間一天天過去,人們漸漸地把這個謎一樣的“D坂殺人事件”忘記了。作為一個目擊者,“D坂殺人事件”在我的腦海裏留下的印象也越來越淡薄了,我只記得律師被殺死以後受到了慘不忍睹的凌辱。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轉眼三十年過去了。我最終還是瞭解了“D坂殺人事件”的真相。瞭解一個事件的真相,竟需要三十年的時間!三十年來,東京這座城市和住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還記得“D坂殺人事件”的人恐怕也不多了。不過,住在D坂的人們在事件發生以後還是看到了很多跟“D坂殺人事件”有關的東西。
首先是那個傻姑娘的醜惡形象在社會上不斷膨脹,作為一個慘無人道的色情狂被人們唾罵。以她為原型的小説成為暢銷書,進而被拍成電影。事件發生後,經常有人給她的家裏打騷擾電話,經常有人投石頭把她家的窗玻璃砸碎。四年以後她家就搬走了,搬到了不為人知的地方。她家的房子被拆掉,蓋起一座公寓。
我的肺結核病痊癒了,早就從D坂的家裏搬了出來。我現在住在離我上班的地方不遠的護國寺附近的公寓裏。一次散步的時候,我偶然聽説那個傻姑娘的墓地就在護國寺裏。
據説她的墓沒有墓碑,而且荒涼、凌亂。但是,有一天我特意繞到那邊去看的時候,發現她的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墓前還擺放着鮮花。當時我認為是她的家裏人來過了,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一個星期六,我散步經過傻姑娘的墓的時候,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在用掃帚打掃墓地。我不記得見過這個老太太,但我認為她肯定是傻姑娘家裏的人。於是我就上前跟她打招呼,説我以前是這個傻姑娘的鄰居,還親眼目睹了轟動一時的“D坂殺人事件”
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護國寺裏的櫻花已經開了八成,觀賞櫻花的人很多。
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十多歲了,滿頭銀髮,戴着一副銀邊眼睛,高貴優雅。她聽了我冒冒失失地説的那番話,不但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兒反感,還頻頻點頭。於是我對她印象很好,就問她是不是傻姑娘家裏的人,沒想到她説不是。
我感到非常吃驚。不是她家裏的人,為什麼要來為傻姑娘掃墓呢?而且是每個星期六都來,除了掃墓還擺放鮮花。我冒昧地問她:“您和傻姑娘難道有什麼因緣嗎?”
老太太聽我這麼一問,就打算離開墓地回家了。我見狀趕緊攔住她,耐心地跟她拉家常。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可能是解開三十年前“D坂殺人事件”之謎的機會,我決不能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老太太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於開口説話了。她説,她就是那個在“D坂殺人事件”中死去的律師的妻子。
不用説,我又一次感到非常吃驚,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巧合的事!我對眼前這個老太太更感興趣了,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既然她已經告訴我她是那個律師的妻子,就是要把一切都告訴我。我耐心地等待着。
老太太嘆了口氣對我説:“這真是命運的安排。既然您是親眼目睹了那個事件的人,我就把一切都告訴您吧。我把埋藏在心裏三十多年的事情説出來,扛在肩上的包袱就算放下了。三十年啦,我被這個包袱壓得好苦啊!”
現在,我就把老太太對我説的那番話整理出來寫在下面。老太太就是通過這番話卸掉了在精神上背了三十多年的包袱的。
我要告訴您的事,對於我丈夫來説是一件非常可恥的事。我本來打算一輩子保守這個秘密,到死都不對任何人講,但是我又覺得這樣做對不起那個傻姑娘。那個傻姑娘被認為是殺死了我丈夫的兇手,而且是用非常殘忍的手段把他殺死的,誰都把她當成十惡不赦的壞人,這對她不公平啊!另外,之所以會發生那個悲慘的事件,我作為妻子,也是有責任的。
事件發生前兩年的一天夜裏,我丈夫忽然讓我對他進行性虐待。當時我懵了,一時沒能理解那是什麼意思。後來我才明白,我丈夫是一個性受虐體質的人。我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打那以後,他每天鬱鬱寡歡,不能得到性虐待,對於他來説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後來,他終於忍受不了那種痛苦,開始自己對自己進行性虐待,以求解脱。家裏有我,還有孩子,他不能在家裏做,就去D坂租了那間屋子。
我丈夫是個有名譽有地位的人,他想保住自己的名譽和地位,也只有那樣做了。如果他找別的女人幫忙,很難保證他找來的女人不給他説出去。於是他就在D坂那間屋子裏,自己對自己進行性虐待,自娛自樂。
他每個星期三的下午三點到六點到D坂的那間屋子裏去,自己把自己捆綁起來,沉溺在性受虐的快樂之中,享受完了再回家。當然,那時候我是不知道的。我丈夫死後,我看到了他的屍體,馬上就明白他完全是死於事故。
他肯定是躺在桌子上對自己進行性虐待的時候,不小心從桌子上掉了下來,被繩子勒緊了脖子窒息而死的。那個傻姑娘跟我丈夫的死沒有任何關係。傻姑娘離家出走不慎掉進河裏淹死,正好跟我丈夫死於事故發生在同一天,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也是非常不幸的偶然。
由於這個不幸的偶然,可憐的傻姑娘被認為是殺害了我丈夫的兇手,而且被描繪成比惡魔還要可怕的色情狂,我覺得非常對不起她。我想對世人説:她沒有罪!但是,如果我説出來,就會使我丈夫的醜行昭示天下,我作為他的妻子,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就這樣,我在矛盾的心情之下苦苦掙扎了三十年。我覺得對不起那個傻姑娘,也對不起我丈夫。當時,如果我滿足了我丈夫的要求,他就不會去D坂租那間屋子,當然也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故,傻姑娘也就不會被冤枉了。
自從我知道了傻姑娘的墓地在這裏以後,每個星期六都來為她掃墓。但是,我覺得就是這樣做也贖不完自己的罪……
聽了老太太的話,我愕然無語。三十年來,我也一直在誤解那個可憐的傻姑娘。原來那是一次偶然的事故,根本不是什麼殺人事件!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傻姑娘從家裏逃出來以後,蹲在地上撒尿的情景。她確實是在等那個律師,但她不是色情狂。她偶然發現有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每個星期三都要到她的隔壁來,就悄悄地愛上了他。作為一個有智力障礙的女人,她向律師求愛的動作也是可以理解的。
結果是非常不幸的,更為不幸的是傻姑娘一直被人們當做慘無人道的色情狂的典型,被無情地詛咒。她不是什麼色情狂,她的愛應該説是純潔的。
三十年前,我由於養病,在我家二樓無意之中目睹了這個事件。三十年後,我又在護國寺遇見了當年由於偶然的事故死去的那個律師的夫人,瞭解了這個事件的真相。
跟老太太告別以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覺得那個傻姑娘太可憐了。人們經常對身體殘疾或智力障礙的人抱有偏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必須改變這種現狀!
這就是我把“D坂殺人事件”的經過和真相寫出來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