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晨5點20分,職工們終於推選出了同市長對話的代表。
準確地説,這應該是一個代表羣體,正式代表有35名,具有發言權的代表有12名,列席旁聽的還有近一百人!
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一個小會議室裏,被擠得滿滿當當。
而老幹部活動中心外邊的近萬名工人,不僅沒走一個,而且由於天就要亮了,人數仍在迅速地增加。把這麼一個只有三層。不足三百平米的小樓小院圍得水泄不通。沒有一個人隨便説話,沒有一個人胡亂走動。整個宿舍區一片空寂,好像連時間也凝結了。
全廠能出來的職工可能都在這裏了,此時此刻都在這裏默默地等着,在等着一個事關自己命運的談判結果。
一年中正是最冷的日期,一天中正是最冷的時刻。逼人的冷空氣使許許多多上了年紀的老職工都在不斷地猛咳着,嗆人的廉價的紙煙味四處瀰漫着,抽煙時一閃一閃的亮光在人羣中此起彼伏,寒風嗖嗖嗖地刮個不停……
這一切,就像一場惡戰即將開始,那氣氛,那情景,讓所有的人都感到緊張不安,都感到無法平靜。
對這種感受體會得最深的則是市長李高成。
他剛才對工人們説了,你們要到市委市政府去請願,去上訪,不就是要找領導嗎?我是一個市長,直接找到我,直接同我對話,不也可以了?今天我來,你們就敞開説,先看看我解決得了解決不了,如果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什麼事也不頂,那你們再找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領導也不遲,就是再找省委省政府的領導也一樣可以。為什麼非要今天集體上街不可?而你們上街的目的不也是為了解決問題?不要有什麼顧慮,更不要有什麼別的想法,以為我會對大夥怎麼怎麼樣?想想這有可能嗎?
市長説到這裏時,鼻子禁不住陣陣發酸。説句良心話,工廠的這種現狀,工人們的這種處境,能同自己這個當市長的沒有關係嗎?把一切原因都歸到由於市場經濟、由於深化改革帶來的,從根本上講,這也同樣是一種沒有任何責任心的腐敗行為!幾十年了,眼前的這些工人們,不就是因為相信國家、相信政府,黨叫幹什麼就幹什麼,領導指向哪裏就毫不猶豫地奔向哪裏,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流汗,即便犧牲了也心甘情願,從來不講報酬、不計得失,以極少的收入,以極大的奉獻,才換來了國家的不斷進步和長治久安嗎?如今,黨和政府號召人民進行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改革,為了這場改革,工人們依然是國而忘家、利不苟就,同樣付出了最大的代價。然而現在、當工人們連工資也領不到的時候,連過年過節以至連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水平也成了問題的時候,你能再説這是由於改革帶來的嗎?你能再説這跟你這個當市長的沒有關係嗎?工人們聽了國家的,而如今又怎麼能説這一切跟國家並沒有什麼關係!
從共產黨誕生的那一天起,工人們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奉獻給了黨,他們始終對黨忠心耿耿,充滿信心,希望黨領導的改革事業能給這個國家以富強,能給自己以小康。即使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們還是企盼着黨能給他們解決問題,企盼着公司和廠裏能再度好起來……
你能説他們是想鬧事嗎?他突然為自己產生過的一些想法感到萬分的慚愧和內疚。這樣想對得起他們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會議室裏沒有暖氣。代表們説了,因為公司裏沒錢,凡是集體場所,自入冬以來,一律不供暖氣,所以會議室裏給人的感覺就像在冰窖裏一樣。加上燈光也很暗,就顯得更冷。雖然擠進了百十來號人,依然讓人冷得哆嗦。李高成尤其感到冷得出奇,出來時由於着急,沒想到帶一件大衣,而平時家裏、辦公室裏、小轎車裏的暖氣和空調,又讓他衣服穿得很少,這一凍,幾乎冷得他腿肚子直抽筋,兩隻沒穿棉鞋的腳陣陣發麻,都快沒了知覺。幸好有個老工人給他拿來一件軍大衣,這才使他稍稍暖和了一些。
怎麼會這麼冷!真能把你的心都冷透了。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這些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臉,突然感到是這樣的熟悉又是這樣的陌生。當年他在工廠裏時曾開過多少次這樣的會議!這煙霧繚繞的氣氛曾給過他力量和信心!當時為了推銷那成千上萬匹的積壓產品,幹部和職工們曾給他出過多少主意,想過多少對策,熬過多少個不眠的夜晚!那時候,雖然很苦很累,但同這些職工和幹部們的感情卻很深、很融洽!而如今,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麼生分了?是因為自己的地位提高了,還是因為自己對這個廠關心得少了?或者是工人們對自己的看法變了?
他從工人們的眼裏看到了這種距離感和生疏感。按説,像自己這樣的一個老廠長,大凡一回到自己當初曾付出過無數心血的工廠時,同自己曾經心心相印、朝夕相處的職工幹部們,應該有着一種怎樣的感情和情誼!那應該有多少親切的話要説!而如今,卻怎麼會成了這樣,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好像瞅着一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就好像是在盯着一個怪物!
這到底是怎麼了?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了?
就僅僅因為是公司停工停產,工人們發不了工資麼?
不,絕不像。如果僅僅是這樣,這些人就不會用這樣的一種眼光來看自己了。
也許只有到了這會兒,他才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事情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簡單。
幾十年了,他曾主持召開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會議,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會議讓他感到如此的被動、沉重和無話可説。
無話可説、無從説起,但又必説不可,他真的沒想到會這麼難。他不禁感到了自己當的這個市長是這樣的不稱職,這樣的沒有水平。
見他好久一聲不吭,氣氛也就越來越顯得緊張起來,會場頓時陷入了像窒息一般的死寂。
沒有人給他解圍,也沒有人給他主持會議,更沒有寫好的現成稿子讓他照本宣科地念一念。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他一個人,也只能由他一個人來解決。這是他自找的。但你如果不自己找上門來,這件事最終還得找到你自個頭上來。主動也好,被動也好,都只能是你這個當市長的事情。
他竭力地把自己紛亂的思緒迅速地集中起來,想想自己究竟應該先給這些代表們講點什麼。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的人羣中突然有人齊聲喊起來:
“把喇叭搬進去,我們也要聽市長講!”
“擴大器,擴大器!就像公司裏的頭頭那樣,讓市長對着擴大器給我們講話!我們大夥都想聽!”
“我們上當上夠了,我們不放心!”
……
李高成略一沉思,立即對會議室前排的幾個代表説:
“完全可以,就照工人們要求的那樣做,馬上把擴大器和喇叭都裝好,咱們在裏邊講什麼,就讓外邊聽到什麼。”
效率出奇的高,一下子湧來七個電工,不到一刻鐘,一切就全都安裝完畢。而且效果也出奇的好,同廣播電台的現場直播的效果幾乎一模一樣,連會議室裏的咳嗽聲,桌椅的移動聲,外邊都聽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這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讓李高成的情緒完全緩和了下來。有人還遞過來一杯熱乎乎的茶水,身上的寒意立刻驅散了不少,兩隻腳也不怎麼感到麻木了。
大約6點鐘,天色漸漸發亮的時候,對話終於開始了。
自然是李高成先給大家説了幾句,他説得依舊很誠懇,對公司現在的狀況也深感痛心。大夥有什麼就説什麼,本來就是專門來聽大夥的意見的。不管有多麼尖鋭的問題大家只管説來就是,而對大家提的這些意見和問題,日後要是有什麼人有打擊報復的嫌疑,市政府對此絕對不會等閒視之。這個公司本來就是大家的,大家的公司只有大家來愛護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該説的就説,該講的就講,大夥要是不關心這個公司、不愛惜這個公司,還會冒着這麼大冷的天氣,到市委市政府去找領導?
然後就是代表們發言。
讓李高成做夢也沒想到的是,第一個發言的竟會是廠裏級別最高、資格最老、最有威望的老紅軍,中紡建國以來的第一任黨總支書記丁晉存。
也許是由於燈光太暗的緣故,李高成確實沒有看出眼前的這個老人居然就是丁晉存。老實説,讓丁晉存這樣的老前輩以這種身分坐在他對面的台下,真讓他有點如坐針氈、無地自容。當老人家站起來準備發言,當他終於認出了他就是丁晉存時,他不禁愣了一愣,趕忙走下台來,一邊要讓老人坐下,一邊對老人道歉説,他真的沒有認出來,真的沒有認出來。你這麼大年紀了,又是這麼冷的天,一晚上不能休息,真讓他心裏感到難過。
丁晉存説了,你就讓我站着説吧,站着説話也利索點。你難過我心裏也一樣難過呀,公司成了這個樣子,我心裏咋能好受得了。像今天晚上這事情,你想想我能睡得着嗎?
丁晉存已經84歲了,但精神矍鑠、思路清晰,一點兒也顯不出老態龍鍾的樣子。他説話的節奏不緊不慢,聲調也不高不低,但話裏有話,很有分量。
老人家説,他首先得聲明一點,對職工們今天晚上的這種做法,他是堅決反對的。怎麼能這樣搞?動不動就成夥結隊的到省委市委門口找領導、討説法,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能拿對付國民黨的辦法對付咱們共產黨嗎?這就叫數典忘祖!這麼多年了,咱們黨什麼時候跟咱工人三心二意過?什麼時候不都是依靠的咱們工人階級?有人説了,共產黨到了這會兒,早都靠到錢上頭去了,還靠你什麼工人階級。屁話!共產黨要是不靠工人階級了,那還能叫共產黨嗎!眼下國家政府有點困難,有點麻煩,我説咱們就咬緊牙關頂一頂,勒緊褲帶再熬一熬,只要咱們能過了這一關,一切不就全都過來了嗎。難道這會兒的日子真的就過不去了嗎?連文化大革命那會兒還不如嗎?連自然災害那幾年還不如嗎?再説難聽點的話,還會不如國民黨那會兒嗎?還會不如舊社會嗎!有些人鬧來鬧去的不就是想讓國家給發上兩個月的工資嗎!就算給咱們補發上兩個月的工資,從長遠來看,又能頂了什麼大用!當然有的人真的困難,一家人都在咱們這個廠,沒了工資,真是過不去了呀!可今天咱們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莫不是咱們這麼多的人真的都過不去了?我不信,我絕不相信。即使是今天來了這麼多人,我還是要説,我不同意這種做法,啥時候我都堅決反對這樣做!
丁晉存説到這兒,突然把話題一轉,聲調也明顯的高了起來。
“我反對工人們這樣鬧,並不等於我沒有反對意見,也不等於我不認為公司裏沒問題。現在的一些領導,真是太不像話!太不像話!花天酒地,作風敗壞,以前的哪一屆領導能像他們這樣!公司如今已經到了這步天地,可他們好像一點兒也沒當做一回事!該吃照吃,該喝照喝,該玩照玩,該出國的照出不誤!説什麼如今的風氣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陪吃不陪喝不陪玩就什麼事情也辦不了,放他孃的屁!這共產黨的天下敢情就是吃出來的、喝出來的、玩出來的?共產黨打天下的那會兒,兩手空空有什麼!憑什麼建起了一個新中國!要是憑吃憑喝憑玩,老百姓會為你流血賣命打天下?這種人哪兒還有一點共產黨的人味兒!出國説是要搞什麼考察,説是要跟什麼尼日爾、尼日利亞合資聯營。跟尼日爾、尼日利亞合資聯營,你們跑到蘇聯去幹什麼!跑到美國、英國、法國去幹什麼!跑到香港、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去幹什麼!既然是考察,那又帶着你們的老婆去幹什麼!就這麼前前後後兩三年,錢花了幾百萬,屁也沒考察出一個!幾百萬。幾百萬哪!這都是工人的血汗錢呀!要是你家的公司,你會這麼幹嗎!你的家人不把你撕得吃了才怪!你手下的人把你千刀萬剮了都不解恨呀!幾萬工人怎麼養了這樣一羣流氓王八蛋!敗家子!真是敗家子呀……”
説到此處,丁晉存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會議室外邊黑壓壓的人羣裏也同樣是一片死寂。
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淚,在臉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李高成有些發怔地呆在那裏,他根本沒想到這個德高望重的老紅軍、老領導,對公司現在的領導竟會是這樣的一種看法。而這種看法是這樣的震撼了他,以致讓他一句話也沒能説出來。
這個公司究竟是怎麼了?公司的這些領導真的會像他説的那樣?
接下來發言的是67歲的老工人馬得成。
一頭灰白的頭髮,一臉像刻上去的皺紋。同丁晉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態龍鍾、腰背佝僂,連説話的嗓音也已經很弱很弱了。
馬得成説他從來也沒有過想鬧事的意思,他説他一家子14口人都在中紡工作,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夥到市委省委找領導給點救濟,給孩子們謀點工作。説到這兒,馬得成止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即便是大哭那聲音也一樣沙啞細弱,給人一種憋不過氣來的感覺,揪得人心疼。他一邊哭,一邊説,廠領導讓我們自謀出路,各找各的辦法。可我們一家子真的沒辦法,實在找不下路子哇。這輩子一家人就靠了這麼個廠,我到這個廠時17歲,我老伴到廠裏時才15歲,我的兩個兒子兩個姑娘也都是初中一畢業就進廠上了班,我的孫子孫女也一樣,都是出了學校進工廠。我們這一輩的,都已經成了棺材瓤子了,過一天算一天,如今連退休金也拿不上,早點死了也就不給兒孫們添麻煩了,我們還能圖個啥呀。兒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幾的人了,年齡大了,負擔也重,身體也不行了,年輕人還找不下工作,誰還會用他們呀!做點生意吧,又沒有本錢,就是借錢也沒處借去,像我們現在這樣子,誰敢把錢借給我們呀。其實我們這些人又做得了什麼生意,不瞞你説,我快七十的人了,連一回“面的”也沒打過。孫子孫女的,年輕人總還好辦點。好工作找不下,賴活兒總還有的做。孫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麼的,掙幾個算幾個,還可以給家裏接濟點。到這步天地了,我也不怕你們笑話,我那兩個孫女,都在歌廳裏給人家陪唱陪跳呀!孩子一回到家來,就哭得兩眼紅腫。孩子説了,我日後還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廳舞廳的,有幾個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沒法活人、真的沒法活人呀!我們這些當爹當爺爺的,心裏整天就像刀割一樣哇……
一時間,老人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會議室裏一片啜泣聲。
良久,老人像是發瘋似的哭着喊道:
“李市長,李市長!我們什麼要求也沒有,真的什麼要求也沒有!他們吃喝玩樂、花天酒地,就是再腐敗我們也認了,就讓他們腐敗去吧,沒人能管了他們,我們也就不管了。可不管咋腐敗,只要能讓工廠開了工就行,只要能讓我們上班就行哇!我們這些工人沒別的本事,不會偷不會搶,不會坑蒙拐騙,就會幹活,就會賣力氣呀!別讓公司再停產了,千萬不能讓公司再停產了,再停產這個公司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讓我們這些工人都去靠誰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會議室裏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聲。尤其是圍在會議室外面的人羣裏,那一片慟哭聲在會議室裏竟也清晰可聞!
李高成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淚。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在工廠幹了一輩子的老工人竟能説出這樣的話來。且不説老工人説的話對不對,只老人家對公司的那份感情和真誠,就足以讓所有的人感慨不已。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工人嗎,而有這樣好的工人還不能把公司搞好,那我們這些當領導的還怎麼有臉去面對世人!
還有一點強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對公司領導的那種態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話不會有假,但有一點還是讓他無法接受,經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個領導班子,真會這麼腐敗,真會讓工人們這麼無可奈何嗎?
接下來是原來的老總工程師張華彬發言。
老總工張華彬也明顯地老了。這個國民黨時期畢業於名牌大學西北工學院紡織系的高材生,年輕時可謂儀表非凡、卓爾不羣。國民黨敗退時,對他恩威並舉,力勸他到台灣組建一個大型紡織企業。當時連機票也給他買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終還是想盡一切辦法留了下來。自留下來以後,在近五十年的時間裏,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中國的紡織企業。他先後在幾個大紡織廠幹過總工,陝西紡織廠、山西紡織廠、吉林紡織廠、晉華紡織廠都有他留下的足跡,這些紡織廠的創建史冊上也一樣有他灑下的血汗。在新中國的紡織行業中,他是名副其實的可以稱作元老的功臣。自他來到中陽紡織廠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裏,幾十年如一日,一直到他離休。他本是江蘇人,生在魚米之鄉,卻在黃土高原上吃了大半輩子的高粱玉米。即便是現在,也仍然生活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宿舍區裏,而他這輩子以及他的子孫後代也可能就永遠生活在這裏了。
李高成晚上趕來時,聽説張華彬也參與了此事,對他的行為是很有意見和想法的。不管怎麼説,作為一個老領導,一個從事紡織行業幾十年的老總工,一個深知這個企業艱難的行家,是絕對不應該跟工人們一塊兒起鬨的。何況當時起用現在的這幾個公司領導時,你的反對意見就是最多的。如今同工人們攪在一起鬧騰,不是明擺着有報復的嫌疑嗎?即便是為着這一條,就是公司領導有什麼不對或是做錯了的地方,你也應避嫌疑而絕不該來的呀。你是懂得這些的,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同一般的羣眾劃等號的。
然而當他現在看到老總工張華彬時,不知為什麼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沒想到幾年不見,張華彬居然會老成了這個樣子。頭髮幾乎全白,臉色也暗了許多,那雙靈敏的大眼也有些渾濁了。像張華彬這樣的知識分子,本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在李高成的想象中,張華彬的晚年生活應是充實而幸福的。他在公司裏德高望重、威信極高。工人們對他尊重、敬佩,公司裏也一樣會離不開他,凡事都會同他商量,請他想辦法、出主意。他不會孤獨、寂寞,會生活在一個很好的環境和氛圍裏。一個南方人,一個南方妻子,在生活中會很好地得到照顧和享受。他自己也懂得養生之道,知道應該怎樣保養自己。他會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有質量。他會面色紅潤、步履矯健、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而眼前的張華彬,怎麼會成了這樣一副模樣。李高成心疼了起來,這本是中陽紡織廠的頂樑柱呀,可以説如果當初沒有像張華彬這樣的一批知識分子的努力,也就不可能有中陽紡織廠今日的規模和往日的輝煌。作為一個市長,一個他們的同事,一個曾受到他們許許多多的支持幫助的老領導,本應該給他們更多的關懷和温暖的。一時間,他不禁又感到分外的慚愧和內疚。
張華彬雖然明顯的老了,但一説起話來,還是立刻讓人感到他語言和思維同別人的不一般。人老了,他的腦子並沒有老。他的話簡明扼要,又極具條理。尤其是能追本窮源、以理服人。
張華彬説,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人為的因素造成的,還是客觀的原因帶來的,或者是兩方面的原因都有?但不管怎樣,都已經到了必須儘快拿出對策的關頭了。如果再這樣自由放任、隨意推倭、優柔寡斷、置之不理,以至於閉目塞聽,隨其自生自滅,那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他是什麼職務,都將是對國家和人民最大的犯罪!這也同樣是一種深層次的腐敗,而這種深層次的腐敗所帶來的後果和災難將會更可怕、更嚴酷、更持久、更巨大!假如還有人對這種話不以為然,那就請他到公司的廠子裏看看去。現在有些廠已經停產十幾個月了,若再停產十幾個月,或者再多一點的時間,這些廠子就再也別想開工了。這絕不是在危言聳聽、蠱惑人心。如果一個廠兩三年不開工,任何一個有點常識的人都會明白,這個廠其實也就等於沒有了,不存在了。機器會鏽壞,零件會丟光,設備會腐蝕,與其相關的一切設施都會喪失功能。如果再要開動起來,幾乎就等於要再建一個這樣的工廠!如果把這樣的一個公司就這麼無聲無息。任何人也不擔責任的消失了、糟蹋了,這不是最大的腐敗是什麼!在任何一個國家裏,在任何一個歷史上,都不會容忍這樣觸目驚心的行為!這都是人民的血汗呀!李市長!你也是中紡的老領導,我想這一點你會更明白!還有,這兩三萬的職工,也能這麼不負責任地把他們全都推到社會上去嗎?我們能忍心、能不在乎嗎?看看現在的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已經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整個的成了一個貧民窟啊!犯罪在這裏滋生,騷亂在這裏形成,組織在這裏消失,道德在這裏淪喪,還有比這更可怕的麼?我們不是希望社會穩定麼,在這樣的一個貧民窟裏,又怎麼能穩定得了?真讓人看着揪心哪!美國人早在20世紀初就提出了要消滅貧民窟的問題,他們在那時就指出,假如再對這樣的貧民窟不聞不問、放任自流,那麼貧民窟將把我們消滅的日子就不會太遠了。而我們不僅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問題,甚至還不斷地在我們手裏誕生着新的貧民窟!什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什麼“各顯其能,自謀出路”,説這種話的人如果不是政治流氓,那也是惡棍幫兇!當工人們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國家,都奉獻給了黨,都奉獻給了工廠,而今天他們已一文不名、真正無力自救時,讓我們摸摸自己的良心,能這樣對待他們嗎!你讓他們怎樣去“物競天擇”,你又讓他們怎樣去“自謀出路”!這樣做公正嗎?公平嗎?
整個會議室和大院裏都靜悄悄的,張華彬的發言似乎強烈地震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
李高成再次深深地被觸動了。説實話,他真的沒張華彬想得這樣深遠,想得這樣深刻。有些問題他有時也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過,但從來也沒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來看待這些。所以當今天張華彬把這些問題毫不留情、也毫不客氣地全部指出來時,那種震撼的程度,可以説是前所未有的。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失職,正如剛才一些工人斥責他時説他的那些話:“我們要是不準備去,你這個當市長的會來嗎!”説真的,自從當市長以來,自己整天都幹了些什麼?除了開會還是開會,除了文件還是文件。迎來送往、官樣文章,成天泡在上邊,想下都下不來。就算下去了,也總是被一大羣領導幹部們包圍着。聽聽彙報、看看介紹,讓人領着到幾個指定好的地方走馬觀花般地轉一轉、遛一遛,然後吃吃喝喝,吹吹拍拍,一切就算完事大吉。真正思考問題、發現問題、觀察問題、解決問題的時間又在哪裏?真的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對國家的一些問題思考得多,關注得多。文山會海淹沒了思維,酒池肉林埋葬了自我,位置越高,抬轎子的人就越多。真個是吃飯有人陪,路上有人追,睡覺有人等,辦公有人催,哪還有時間運思和謀慮!
有時候,你一個市長,還真不如一個一般的公民。面對着這麼多臉上充滿了渴望和期望的表情的職工們,你還有什麼話可説?
就在前些日子裏,他還剛剛批示過一個文件,文件要求下崗職工自強自立,不斷完善自我,更新知識,增強競爭意識,積極參與培訓,以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從而使自己能儘快重新上崗。當時他還覺得這個文件不錯,所以特意批示給了有關單位,要求下發給各個廠礦組織討論學習。然而今天到了這個地方,面對着這些職工幹部時,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批示和想法是多麼的膚淺和不負責任!就像眼前的中紡,就像在中紡幹了一輩子的這些工人,他們也一樣是計劃經濟下的產物,一輩子為黨為國家,一輩子靠黨靠國家,他們就是這麼想的,也真是這麼幹的。一輩子就是接線頭,一輩子就是扛棉包。多年來,對他們我們要求的也是兢兢業業,忠於職守,幹一行愛一行,甘作一顆螺絲釘。而如今,面對着這麼多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可以説是一無所長的工人,你能就這麼毫不負責地把他們推到市場上去嗎?你能這麼心安理得地要求他們自強自立、自尊自愛嗎?
想到這兒,李高成突然記起了不知什麼人説過的一句話:……你不能找一個多年被鐵鏈鎖腳的人,將他釋放,把他帶到起跑線上然後説,“你可以自由地與別人競爭了,”而且仍自信你做得完全公平。
確實如此,你能這麼做嗎?你忍心這麼做嗎?
平日裏,每逢開會時,不管誰發言,他總是會不斷地插話和發表自己的感想體會。而今天,不知為什麼,他卻連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他真的不知道該説什麼,也真的説不出什麼。
他只能默默地聽着,默默地記着。
老總工繼續在聲聲激越、憂深思遠地説着:
“……今天還有這麼多的人在為這個公司操心,還在關心着這個公司的前程。等到真的有那麼一天,這個公司徹底地垮了,工人們完全絕望了,還會有什麼人在這麼大冷的天去找領導嗎?還會在這零下二十幾度的寒風裏,一動不動地給你們領導彙報情況嗎?到了那時候,還會指望工人們什麼呢?當工人們的這些激情一點一點地被泯滅時,他們還會像以前那樣熱愛這個公司嗎?還會像以前那樣對我們的國家充滿信心嗎?還會像以前那樣滿懷激情地跟着我們的黨去進一步地深化改革嗎?這不僅僅是把一個公司給糟蹋了,其實也是把工人們的那顆愛國心給糟蹋了!我一點也沒説重了他們,看看這幾年,他們這些當領導的,都在這裏幹了些什麼!1990年國家貸款8000萬,結果虧損1200萬;1991年國家貸款6000萬,結果虧損1400萬;1992年國家貸款5000萬,結果虧損800萬;1993年國家貸款一個億,結果虧損近2000萬;1994年國家貸款8000萬,結果虧損1600萬;1995年國家在銀根極其困難的情況下,仍然貸款6000萬,結果預計將虧損2000萬!這真是一個跳不出去的怪圈,貸得越多,虧得就越多!為什麼?這些虧損究竟是怎麼虧出來的?不合情理,也不合規律,太讓人深思了。就這麼幾年來,刨去外面拖欠的我們的債務,這其中一大部分是根本要不回來的債務,我們的外債總額。加上利息已達到五億八千萬!其實真正的數字比這個還要多得多!到底是怎麼欠下來的,原因究竟在哪裏?我們真的該問一問了,也真的該查一查了。是,也有我們國有企業體制的問題,包袱太重,成本太高,機構太大,管理機制太死,個體和鄉鎮企業同我們的競爭太不公平等等等等。但這能是唯一的原因嗎?同我們的情況一樣的大型紡織廠有很多很多,像陝西、像山西、像吉林、像山東,人家的那些大型紡織企業為什麼都能越搞越活,越搞越好?而偏是我們這樣一個身在產棉區的紡織行業,卻每況愈下、越來越差,以至停工停產,欠債近6個億!我們的技術不行嗎?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本科大學畢業生,有二千多名,技術員有一千五百多名,工程師有八百多名,留學生有二十多名,這是任何一個鄉鎮和個體企業根本無法相比的。我們的設備不行嗎?從八十年代起,中紡的設備改造工程幾乎就沒有停止過,1993年國家貸款一個多億,便全面徹底地完成了中紡設備改造工程。即使到了今天,我們中紡的一些設備也仍然是一流的,再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它也不會落後,這也同樣是個體和鄉鎮企業根本無法相比的。我們沒有市場嗎?別的不説,只我們生產的寬面白棉布,國內的市場就一直供不應求,有多少馬上就會要多少。國外也是如此,我們的產品有着很強的競爭力,同樣是供不應求。從質量上講,更不成問題,我們中紡的產品始終有着極高的信譽,老百姓對我們的產品非常信賴。這一切,也都是鄉鎮企業和個體企業根本無法相比和難以企及的。包袱太重,我們完全可以想辦法減輕它;成本太高,我們的質量優勢可以抵消了它;機構太大,我們不是正在精簡機構嗎?管理機制太死,國家那麼多的優惠政策不正是要撕破種種羈絆,搞活國有企業嗎?只要你一心為公,只要你真是當官為民,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解決不了的問題?其實最大的癥結就在這裏,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裏的領導們身上,他們整天都想了些什麼,整天又幹了些什麼!”
説到這裏,張華彬的聲調突然高了許多,情緒也更加激昂了起來。
“就這麼一箇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還不包括下屬的幾十個分廠和子公司,1989年的招待費是120萬,1990年的招待費是170萬,1991年的招待費是240萬,1992年的招待費是360萬,1993年的招待費是430萬,1994年的招待費是470萬,就在停工停產剛過去的1995年,招待費居然仍在400萬以上!加上分廠和子公司,每年各種名目的招待費幾乎接近一千萬!一千萬呀,大家想想,這個數字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一年就要吃掉兩萬多工人幾乎一年的工資!吃掉中紡固定資產總額的八分之一!吃掉兩到三個分廠和子公司!吃掉我們20幢宿舍大樓!吃掉我們五六萬匹棉布!吃掉我們5所子弟學校還綽綽有餘!1994年國家貸款8000萬,前半年虛報數字説盈利540萬,還敲鑼打鼓向市委市政府報喜慶功。孰不知只一年的吃喝費就幾乎是它的兩倍之多!
“説完了吃,咱們再説貪。1995年國家銀根吃緊,銀行貸款有多困難呀。但政府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仍然千方百計地給中紡貸款6000萬,國家還是想讓這樣的一個大企業好起來活起來啊。然而他們拿了這筆錢都幹了些什麼?我只舉其中的一例,他們派了一個副總經理,一個副書記,三個供銷處的處長副處長,兩個棉花檢驗員,竟到江西的一個基本不產棉花的偏僻縣份購買了兩千多噸棉花!購買的棉花標價全部是一萬八千多元一噸的一級二級棉,但買回來的棉花,根本沒有一噸一級二級棉!三級棉花的數量還不到10%!五到六級的棉花,居然佔50%以上!還有30%的棉花根本就不能用!據當時的市場價格,像這樣的棉花的平均價格,絕對超不過12000元一噸!這就是説,每一噸的差價有6000元之多!二千多噸棉花呀,那麼多的差價都到哪裏去了!就算只有一半的差價,也有好幾百萬哪!就算你們一分錢也沒有往腰包裏裝,那你們用這麼多的錢這麼高的價格買了這麼多爛棉花究竟是要幹什麼!是你們不懂嗎?又有分管供銷多年的副總經理,又有在供銷處幹了幾十年的供銷處長,又有高級職稱的棉花檢驗員,什麼級別的棉花能瞞過你們的眼睛!是上當受騙了嗎?那這幾千萬人民幣的棉花,可以立即對他們依法起訴,又有合同又有法人,賣方是你們多年打交道的老關係,人證物證俱在,他們能逃脱得了嗎?可棉花買回快半年時間了,那麼多爛棉花堆在倉庫裏,為什麼不向對方起訴?尤其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買回來了這麼多爛棉花,在根本無法處理,無法紡織,全公司職工怨聲載道的情況下,他們居然又第二次在同一個地方買回了450噸棉花!在這些棉花當中,仍然有40%的棉花不能用於生產!我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能這樣幹,又怎麼敢這樣幹!究竟是什麼東西使得他們能這樣無法無天、肆無忌憚!買回來了這樣的棉花,職工們反應強烈,他們一不向羣眾解釋,二不向羣眾承認問題,三不追查責任,反而是在公司裏的閉路電視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挾和恫嚇,竟然説什麼,誰要是再説棉花有問題,誰要是再在棉花的問題上做文章,就嚴厲追查誰!離退休的停發工資,在職在崗的開除廠籍!他們幹出了這樣的事情,羣眾反倒成了罪人!究竟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力!説完了他們的吃和貪,再説他們的佔……”
張華彬説了足有一個小時,一直説到天大亮了,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李高成不停地在筆記本上記着。他沒有説一句話,也顧不上説一句話。他沒有時間去思索,更沒有時間去詢問。唯有的是心靈上受到的一次次強烈的撞擊和從來沒有過的來自心底深處的震顫。他不敢相信張華彬的這些話全是真的,但他絕對相信張華彬説的這些事情全都是有的。因為他明白像張華彬這樣的一個知識分子,面對着這麼多的職工,決不可能無中生有、把根本沒有的事情強加在公司領導頭上。但具體情況怎麼樣,他不能只聽一面之詞,他還得從另一方面去了解,也就是説,他還得聽聽那些領導們怎麼説,聽聽他們是怎麼解釋這些事情的。因為作為一個局外人,有時候真是很難辨清事情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裏。但是,讓李高成感到渾身發抖的事情是,比如像吃吃喝喝,比如像買棉花,尤其是買回來幾千萬元的無法用於生產的爛棉花,這樣大的事情,不僅至今瞞着市領導,當然也包括他這個市長,而且還不讓羣眾反映,只這一件事實,就足以讓人震驚和憤怒!
從上午五點多開始一直到下午兩點多終止,除了12名具有發言權的代表講了話外,還有7名代表也發了言。
會議室裏沒有一個人半途退場,而會議室外邊的羣眾則越來越多,當到了上午八九點時,在場的職工人數足有兩萬多人!
早飯和午飯都是在現場吃的,方便麪外加一包榨菜,幾分鐘一頓飯就結束了。然而即便是在這幾分鐘內,代表們的發言也沒有停止過。
代表們所提的主要問題,集中地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一、經濟問題。有許多被認為是重大的經濟問題,如買棉花問題,如技改工程中的問題,如所謂的開發第三產業中的問題。1992年國家克服重重困難貸款一個億,為的就是對公司的落後設備進行全面改造,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些人藉此大撈特撈,偷樑換柱,巧取豪奪。特別讓人感到觸目驚心的是,他們以賣廢品的名義,把淘汰下來的紡織設備偷偷賣給一家專營紡織器械的鄉鎮企業,稍加整修,重新烤藍噴漆,然後打上新的標記,實際上根本沒有進行任何技術上的改進,然後又以高價重新賣回給公司!1994年國家再次克服種種困難,繼續貸給中陽紡織集團公司8000萬人民幣。面對着這樣的一筆來之不易的資金,公司領導卻做了一個任何人也沒想到,任何人也沒敢這樣去想的決定,從中拿出了2200萬元,興辦了一個“新潮”有限公司,興建了飯店、賓館、歌舞廳、商業中心、服裝公司、加工業、煤礦等近百個實體,遍及省內外二十多個城市和地區。這些實體的經理和負責人,幾乎全是他們的子女和親信。近兩年來,這個“新潮”有限公司,經營情況究竟怎麼樣,究竟給公司上繳了多少利潤,目前的狀況如何,除了他們領導,職工們一無所知。拿着國家的貸款,卻辦了一個有限公司,這就是説,即便是虧了、賠了、塌了、破產了、資金全部給花光了,他們也不必負任何責任。究竟是誰讓他們這樣乾的,上級領導知道不知道,公司應該給職工們一個交待和説法。
二、作風問題。如以跑供銷為由,跑遍國內的名山大川;以考察合資為由,帶着家人出國旅遊;以拉關係搞接待為名,整天吃吃喝喝、花天酒地;以公關談判為由,帶着情人常年住宿在外,甚至用公款賭博,卻美其名日不得已的變性送禮,回來後居然以白條子報銷鉅額款項。特別讓人感到震驚的是,分管供銷的副總經理馮敏傑,在購買棉花期間居然長期嫖娼,被當地公安局當場抓獲,拘留半月後,竟被公司保釋,回來後,不僅沒做任何處理,本人也沒受到任何處分,被罰的兩萬元竟然還被公司予以報銷!總經理郭中姚,離婚後再未結婚,手下的女秘書換了一個又一個,而這些女秘書一個個都被安排到了要害位置上,在公司幹了幾十年的老職工都沒有機會分到新房的情況下,這些二十歲左右的女秘書們卻一個個都分到了新房!她們大都只在公司幹了一兩年時間,而且大都沒有結婚!像類似這樣的問題,不少職工曾給有關領導反映過許多次,卻從來沒有引起過任何重視。有些人説,這些問題現在在企業界還算什麼問題。可我們工人就鬧不懂,如果連這些都不算問題,那還有什麼問題能算是問題?這還是不是國家的企業,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三、組織問題。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兩萬職工裏頭,脱產幹部竟有近4000名之多!副廳級以上幹部有二十多人,處級幹部有五百多人,科級幹部有一千四百多人!尤其是這幾年,他們想提拔誰就提拔誰,想安置誰就安置誰。不管是什麼身分,也不管有什麼能耐和本事,也不管有沒有技術和學歷,在誰也閒不明白的情況下,一下子就能提個科長、處長。工人們説了,如今社會上都説有人拿錢買官,其實在我們公司裏就有的是。你要想在哪兒當個經理,在哪兒當個主任,在哪兒承包個公司,只要送錢就行了。送得越多,位置就越好,撈錢的機會就越大。別看如今公司裏停工停產不景氣,可那些圍着公司轉的小廠小企業小公司,一個個都紅火得不得了。只要你能到了那個位置上,能把領導們關照得舒舒服服、週週到到的,你想怎麼發財就能怎麼發財。既有錢又有位置,既是大款又是領導,你想想那還不爭先恐後、趨之若鶩?公司裏如果所有的領導幹部都是這樣得來的,那這個公司還怎麼能好得了活得了?一個敗家子,養了一窩敗家子,這一窩敗家子又跟了一羣敗家子,那這個家當不敗才真是活見了鬼。
四、公司公安處的問題。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公安處是目前市級國有企業中最大的公安處。處里正式成員有二百三十多人,另外還有經濟民警一百二十多人。公司的主要領導,每個人都有兩到三名貼身警衞,白天黑夜輪流值班,工人們稱其為貼身保鏢,稱公安處為憲兵隊。即使是在離退休老幹部都發不了工資的情況下,這些人的工資和獎金也仍然照發不誤。早在1992年,國家就已經下文讓國有大中型企業解散公安處和類似公安處的建制。但中陽紡織集團公司不僅沒有解散和撤銷公安處,而且還不斷地在擴大編制和規模。代表們認為,在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這塊地方,根本不需要這麼大的公安建制。公司是在市郊,多年來跟當地羣眾的關係處理得很好,從未發生過哄搶羣盜的事件。中紡外部和內部的防範設施都很嚴密,可供盜竊的貴重物品並不很多,沒什麼人會為一些棉布棉紗和機器零件挺而走險。在中陽紡織廠成為中陽紡織集團公司以前,就只有一個六十多人的保衞科,三班倒其實每個班只有二十來個人。即使如此,也仍是把把大門轉轉庫房,整日閒得沒事幹,羣眾對此意見很大。而如今,公司都停工停產了,一個三四百人的公安處竟仍然還存在着。公司裏養着這麼多公安保衞人員究竟是想幹什麼?又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些人中間有好大一部分都是從外地召來的民工,跟公司裏的職工沒有任何瓜葛,誰的也不聽,就只聽領導的,只要領導一聲令下,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若要是有誰被認為有問題,不僅可以抓你、銬你、審你,還可以隨時拘留你。只要隨便給你安一個罪名,往上邊一彙報就行了。至於彙報的內容是什麼,就完全按他們的意思來定了。若是錯了,那也是上邊的錯,跟他們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於是這種權力就更可怕,更讓人感到不寒而慄;所以工人們在背後把他們罵得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甚至於把公安處罵成是流氓養下的一羣狗!
五、公司領導現在散佈了許多根本不負責任的言論,給公司職工思想心理上造成了極大的混亂和壓力。説什麼解決公司目前困境的最好出路就是申請破產;説什麼沒本事沒能耐的人才整天呆在廠門口等開工;説什麼現在已經是市場經濟了,誰還管誰呀,誰還想死守着這個公司,將來第一個餓死的就準是誰。考察了二三年,經費花了好幾百萬,如今連一個合資單位也沒引進過來,卻把責任推在國家和政府身上,説什麼是上邊不讓公司合資聯營,因為一旦聯營合資,這幾億元的貸款就沒人還了……等等等等,搞得公司裏整日人心惶惶,職工們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職工們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有氣,我們工人在這個公司裏幹了一輩子,如今是你們把這個公司給活活糟蹋了。你們現在個個腰纏萬貫,卻想把這個公司給破產了,是不是想逃避罪責?
六、公司領導的能力問題……
七、公司現在成了這個樣子,公司領導的責任問題……
八、公司現在究竟該怎麼辦……
九、……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