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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十八

    “青蘋果娛樂城”果真好氣派!

    霓虹燈和裝飾燈所閃耀出來的斑駁陸離的色彩,使這座城堡似的娛樂城顯得分外神秘而又妖嬈淫靡。也許正是這種氣氛,才會吸引了這麼多客人。

    “青蘋果娛樂城”的位置確實非常好。

    它坐落在市裏的繁華地帶,但卻又是個相當清靜的區域。它生意之所以會這麼好,大概跟這一點很有關係。

    客人確實很多,尤其是那一個個的包間小歌廳,生意更是好得出奇。剛剛過了六點鐘,就已經沒有位置了,一撥一撥的人都坐在大歌廳裏等候,於是大歌廳的生意也一樣非常好。飯店的生意同樣相當不錯,基本上是滿的,包間還得預訂。尤其讓李高成想不到的是,消費一次幾乎得花幾百元的桑拿浴,生意竟也是那麼好!那些大腹便便、顧盼自雄的款爺和老闆,那些衣着華麗、頤指氣使的夫人和小姐,竟然紛至沓來,可謂門庭若市!

    然而不知為什麼,李高成突然感到一陣説不出的心疼。面對着這座如此豪華豔麗、美侖美奐的娛樂城,浮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中紡的那道鏽死了的車間大門!面對着這些輕世傲物、高視闊步的男男女女,讓他聯想到的則是佇立在冰天雪地上的上萬名連工資也發不了的中紡工人!

    他不知為什麼竟感到鼻子有些發酸。

    據説現在時興的已經是一條龍服務:跳舞、吃飯、桑拿、唱歌、打牌,從下午開始,可以一直玩到凌晨。消費一次,平均每位開支在千元以上!如有特殊需要,則會更多!

    這一次的消費幾乎就是一般工人兩個月的工資!如果請的是十個人,那麼也就意味着這一次的消費就是一個工人兩年的工資,或者是十個工人兩個月的工資,或者是二十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二十個工人不吃不喝整整勞動一個月,才能換來這一次的消費!

    究竟是勞動力不值錢了,還是錢不值錢了?

    這些人的錢又是從哪兒來的?

    國家的企業、工廠,有那麼多都在舉債、虧損!數以萬計的工人正在失業、沒有工資!貧困線以下的人口在急劇增多,然而銀行的儲蓄金額卻在飛速增長!這就是説,窮人越來越多,錢也越來越多,那麼,這些錢都到哪兒去了?

    究竟是誰在大量地攫取鯨吞着國家和人民的財富?

    眼前的這種畸形消費又是誰促使它膨脹和發達起來的?

    當然這也是一種社會的需要。發展是因為社會的需要,有需要才會有發展,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但維持工人們的最基本的生活要求,不也一樣是一種更為迫切的社會需要嗎?國有企業貨真價實、物美價廉的國貨產品,不也一樣是人們所企盼所需要的嗎?同私營企業相比,國有企業裏對工人所能體現出來的最大限度的公平和公正,不也同樣是我們這個國家最為需要的嗎?尤其是社會的穩定和共同富裕不也一樣是國家和人民長久的需要嗎?然而為什麼這種需要卻無從發展,甚至有越來越萎縮的趨勢,而像眼前這種需要卻會如此蓬勃興旺、蒸蒸日上?

    李高成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説不出來的滋味。作為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省會市市長,你是在問誰?問別人,還是應該問你自己?這不是你的一方之上嗎?這不是在你的權力範疇內嗎?

    還有最最要命的一點,如果眼前這個富麗堂皇、只為富人服務的娛樂場所確實是停工停產、工人領不到工資、企業欠債數億元的中陽紡織集團公司興建經營的話,那不論是對工人、對企業、對國家,還是對他這個市長,都將是一個天大的諷刺!而如果這個專為富人效力服務的地方還是他這個市長的內侄在經營的話,那麼你這個市長當得可就太可悲、太可惡、太陰險、太虛偽了!

    幾乎可以這麼説,國有企業的虧損和不景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為你的存在!

    如果這是在欺騙的話,你就是騙子的後台。如果這是在犯罪的話,你就是罪犯的幫兇!

    你説你根本不知道這回事,那則更是你的失職。誰都會認為你所説的這些都是騙人的謊話、鬼話!連楊誠都有些不相信你説的話,老百姓要是知道了又有誰會相信你!

    李高成僵直地站在“青蘋果娛樂城”門口,不禁越想越氣,越想越恨,只想得兩眼發黑,渾身發抖。

    他早已不再懷疑楊誠那些話的真實性,他之所以來這兒,無非是為了再證實一下,他那個膽大包天的內侄如何會把這麼大的事情瞞了他這麼久!如果內侄敢這麼大膽,敢這麼放肆,敢這麼有恃無恐,也就是因為內便有一個硬後台,那就是他的老婆吳愛珍!

    秘書吳新剛默默地站在市長背後,雖然李高成什麼也沒給他説,但他也好像意識到了一定是出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儘管跳跳舞、唱唱歌,如今在一些人眼裏似乎已經成了衡量一個幹部是否開放的時尚,但像這種地方,李高成是從來也不來的。

    他看不慣。

    並不是因為他太死板、不開明,實在是因為他受不了歌廳舞廳的那種氛圍和情調。

    在工人堆裏生活了幾十年的他,似乎有一種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在約束着他、控制着他。他實在無法面對這樣的一個事實,這用汗水、血水換來的金錢能像流水一樣嘩嘩嘩地隨着時間往外流,當數以千萬計人口的生活水平還在貧困線以下時,我們這些人民的公僕到這樣的地方來消費是不是太奢侈、太放縱、太墮落了?

    他沒有這個臉。

    他默默地朝大門裏走了進去。

    門口的保衞人員可能是外地僱來的,也可能是很少看電視的緣故,一下子攔住了其貌不揚、只披着一件軍大衣的李高成:

    “請問,吃飯還是找人?”門衞一副彬彬有禮的口氣,但在這種彬彬有禮的口氣裏,卻分明地表現出了一種冰冷和蔑視:這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找人!”李高成陡然生出一腔憤怒。

    “找誰?”門衞對李高成的憤怒似乎無動於衷,一點兒也不在乎。

    “找你們經理!”

    “經理不在,請你一會兒再來……”門衞好像有意在戲弄他,不想讓他進去。

    “那就請你馬上給他打電話!告他説有個姓李的老傢伙在門口等他,請他十分鐘內滾到這兒來!”李高成怒不可遏。

    這時候秘書吳新剛也已經護在了市長前面,正顏厲色地告訴門衞立刻把他們的經理找來。也許到了此時,門衞才感到了事情好像有點不妙,在李高成和吳新剛臉上瞅了兩眼,有些不安地走進玻璃門內去打電話。

    一個電話打了足有五六分鐘,打着打着,門衞把電話擱在一邊又跑出來問:

    “我們經理説了,你叫什麼名字?”

    “……你告給他,來了一看就知道!”李高成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差一點就要破口大罵起來,真是個混帳東西。

    電話又打了有三四分鐘,門衞才走出門來,雖然態度好了一些,但説話仍然是一副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裏的口氣:

    “我們經理説了,你們要是吃飯,就先進去吃飯。要是想玩兒,那就隨便找個地方先玩玩,經理讓我想辦法給你們安排。但他這會兒過不來,他這會兒正在外邊忙着呢,等忙完了,就來看你們。”

    秘書吳新剛正想上去跟這個門衞説話,被李高成攔住了:

    “跟他説沒用,正好我也想到裏邊看看,咱就等他一會兒。”

    “什麼東西,狗眼看人低!”吳新剛氣也不打一處來。

    吳新剛這麼一罵,李高成的氣反倒消了一些。這個門衞的眼光和態度,其實是最真實的,他一點兒也沒有給你隱瞞什麼。在他的眼裏,這幾根本就不是你這樣穿着和打扮的人應該來的地方。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富人的去處,窮人你來這兒幹什麼?你來得起嗎?像你這一沒權、二沒錢的樣子,披着一件泛白的舊軍大衣,臉上乾瘦乾瘦的沒有一點兒氣派,又沒有前呼後擁的威風和氣勢,想想這地方怎麼會讓你進來?世界上的事本來就是各為其主,這地方僱了人家來,人家就得為這兒服務,你生人家的氣根本就沒有道理。你罵人家狗眼看人低,説不定人家還要罵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什麼樣的人還想到這兒來混!

    其實在你市政府的門口不也一樣嗎?不也一樣得盤問來盤問去,不打電話不登記,能讓他就這樣進去嗎?

    再説,這個門衞的態度和舉止,畢竟還是彬彬有禮,顯得頗有點紳士風範的。比起市政府門口的那些警衞來,也不見得能差到哪裏去。

    不過他突然覺得他來到這兒,就好像來到另一個地盤和國度似的。這種感覺也許有些滑稽,但確實是真真切切的。在你所領導所管轄區域的公共場所裏,突然冒出一個連你都進不去的地方,這是不是才是惹你生氣的最根本的原因?

    而且這裏邊的頭頭正是你的內侄子!

    折騰了十幾分鍾才讓他走進去的地方,給他的第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這個地方居然會有這麼多的女人!

    各種打扮的女人,各種服飾的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儘管是隆冬季節,但這裏的女人穿得卻是這麼少,這麼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又是這麼近。比肩接踵、項背相望,那一個個濃妝豔抹的面孔幾乎能貼在你的臉上,那一雙雙熱辣辣的眼神直勾勾地一眼不松地盯着你,剛一走進樓道,一股熱烘烘、濕漉漉的暖流和一種廉價香水的氣味便撲面而來。

    “先生,你需要服務嗎?”

    “先生,需要小姐嗎?”

    “先生,是不是需要兩個唱歌的?”

    “先生……”

    ……

    赤裸裸地毫不掩飾地在叫賣着自己。在這個地方似乎並不存在羞恥和下作,只要有錢,只要給錢,青春和肉體,靈魂和良心,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作為商品來交易。

    李高成不禁感到一陣陣臉紅耳熱,他並不只是為這些人而感到羞恥,更多的則是為自己而感到羞愧,在自己所管轄的區域裏出現了這樣的地方,真讓他難以抬得起頭來!

    “喂!吃飯還是玩玩?”正在他沉思遐想的當兒,門衞的一聲大大咧咧的叫喚,幾乎讓他嚇了一跳。

    李高成略一思考,隨口説道:

    “先唱歌,要個好點的歌廳,再找幾個年輕漂亮的小妞!”

    門衞有些吃驚地看着李高成,半天也沒回過神來,也許他根本沒想到這個一身窮酸氣的小老頭居然有這麼大的胃口!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原來這真是一樁大買賣!正像三陪小姐們所説的那種行話:沒想到原來這是一盤大菜!門衞的臉上頓時由陰轉晴,諂媚滿面,笑容可掬地又問了一聲:

    “煙酒水果要不要?”

    “當然要,有什麼好東西一塊兒都給我上!”

    “好好,您老稍等,我這就去,我這就去,馬上就安排馬上就安排。”一眨眼間,門衞便已經不見了。

    李高成瞅着秘書吳新剛張口結舌、萬分吃驚的樣子,朝他擺了擺手説:

    “今天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了,什麼話也不用説。”

    沒有多久,門衞就安排好了一個很不錯的歌廳。有套間,有超大熒屏,有環繞立體聲,甚至還有衞生間、有浴室!

    李高成別説沒見過這樣的歌廳了,就是聽也從來沒聽説過!

    居然還有帶衞生間、帶浴室、帶套間的歌廳!

    一下子就進來了4個小姐,可能是門衞囑咐過的緣故吧,新過來的一個帶小紅帽子的男侍,用一副非常謙恭的態度問道:

    “先生,你看這幾個小姐可以嗎?”

    “不行!”李高成拉長着臉,稍稍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幾個小姐,便一下子拒絕了,“再找幾個來。”

    很快就又送來了四個小姐,但還是被李高成一口拒絕了。

    前後拒絕了四撥,一直拒絕到可能是歌廳的領班也跑了過來,忙不迭地給李高成做工作:

    “哎哎,老先生,您究竟想要什麼樣的小姐麼?”領班的“口才”確實相當不錯,説起話來非常有誘惑力,“您老大概是第一次來吧,我們還真的摸不着您老的口味和喜好。比方説,您老是想要高頭大馬型的呢,還是想要小家碧玉型的?是想要文靜賢慧的呢?還是想要活潑性感的?是想要年輕一些的呢?還是想要老辣一些的?”

    “你看呢?”李高成的臉越拉越長,連看也不看這個領班一眼。

    “老先生,依我看,你就一樣來一個如何?”領班的話聽上去要多淫褻有多淫褻,但臉上除了那種謙恭外,卻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來,就好像早已習慣了這種交談和交易方式,一切都顯得那麼老練和程序化。

    “那就聽你的,就由你安排好了。”李高成説到這兒,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個領班,顯得很欣賞地問道,“喂,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姓馬,名字叫六六,馬六六。”領班越發顯得謙恭起來。

    “多大了?”李高成繼續問道。

    “28啦。”

    “結婚了麼?”

    “結了,孩子都兩歲了。”

    “聽你的口音挺熟的,哪兒人呀?”

    “新縣人。”

    新縣!李高成心裏不禁一驚,妻子的老家也正是新縣!緊接着他又問道:

    “新縣哪兒的?”

    “吳家溝的。”

    吳家溝!正是妻子老家的那個村!李高成頓時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看來這絕不會僅僅只是個巧合。末了,他又問道:

    “原來是幹什麼的?”

    “省紡校畢業的,後來分配到中紡,幹了幾年技術員,就到這兒來了。”

    “你在中紡幹過?”李高成不禁又吃了一驚,“哪一年去的?”

    “1991年去的。”

    “喔,1991年……”難怪小夥子不認識自己,那會兒他已經離開了中紡。他像鬆了口氣似地又問了起來,“在中紡幹了幾年?”

    “四年零七個月,去年10月份走的。”小夥子好像對這個刻骨銘心的日子記得清清楚楚。

    “就因為中紡停產了?”

    “是。”

    “你是個中專生,離開那兒不可惜麼?”

    “那麼大一個紡織公司整個都要完了,我這麼一個人又有什麼可惜的?中紡大學生就有一兩千呢。”小夥子依舊無動於衷地説道。

    然而就這麼一句話,李高成對小夥子的鄙夷和憎惡頃刻間便全消失了。

    農村來的,一個小中專生,已經結了婚,還有了孩子,為了生活,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來。也許在金錢面前,他沒有任何選擇。

    “先生,您要的姑娘我們給您選齊了,您看行嗎?”小夥子一句仍然是那麼謙恭和老練的話語,把李高成從沉思中拉回到現實中來。

    幾個齒白唇紅、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亭亭玉立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行了,就這麼着吧。”李高成隨便掃了一眼,擺擺手説道。

    幾個姑娘一聽,立刻就像幾隻蝴蝶一樣,翩翩然在李高成和吳新剛身旁一邊坐了一個。

    靠得那麼近,那種廉價的香水氣味是那樣的濃烈。

    “先生不喝點酒嗎?”一個身材頎長的姑娘依偎在李高成身旁故意拿腔拿調地説道,但李高成立刻就聽得明明白白,這姑娘肯定是本地人。

    “喝酒?你能喝酒?”李高成有點吃驚地問道,也就是在這時候,他發現眼前的這位姑娘年齡已經不小了,而且極可能她已經不是姑娘了,因為李高成分明地看到,姑娘眼角上的魚尾紋已經很深很深。

    “哎呀先生説話真有意思,只要你高興我就喝嘛。”“姑娘”繼續在拿腔拿調地表演着。

    “你能喝什麼酒?”李高成心裏要多膩歪有多膩歪。

    “當然是XO啦,貴是貴點,可喝起來舒服,就看先生你肯不肯,捨得捨不得啦。”

    原來是要喝XO!這種洋酒李高成喝過幾次,他從未感到有什麼好喝的地方,但卻貴得怕人。沒想到到了這種地方,小姐居然要喝這種洋酒!不過想想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這本來就是供人取樂的地方,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錢人到這兒來是為了高興,小姐讓你高興是為了讓你掏錢。各取所需,就這麼回事。小姐點貴的,要多的,當然就是要讓你多出錢。你花得越大方,小姐的收入和回扣自然就越多。所以在這種地方,除了錢,一切都是假的,就像小姐臉上的皺紋一樣,你根本用不着奇怪,也同樣用不着生氣。

    想到這兒,李高成再次揮揮手,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説:

    “那就XO!”

    沒有多長時間,歌廳裏茶几上便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吃食:水果、香煙、飲料、茶水,當然還有那兩大瓶子怪頭怪腦的XO。

    李高成略略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帳單,一杯茶水15元,一筒飲料18元,一盒硬蓋中華66元,一盒硬蓋玉溪88元,一盒極品雲煙169元,一瓶乾白葡萄酒488元,一瓶最低檔的XO,要價竟是3888元!他粗粗算了算桌子上現有的東西,至少已經在8000元以上!

    這還沒有開始唱歌,這還沒有開始喝酒,這還不算幾個小姐的服務費和小費!

    如果再算上晚上必須的一頓飯,如果還有別的什麼項目,只怕兩萬元也打不住。

    兩萬多元可以幹什麼呢?

    在農村裏差不多可以娶一房媳婦,可以買到幾十頭牛,可以買到十畝地整整一年的收入!可以讓一百個失學兒童再重新走進課堂!在中紡可以讓二百個工人領到一個月的生活費!

    然而在這兒只需半個晚上就全沒了。

    一方面是一種極度的奢靡,一方面則是一種極度的暴利。

    李高成再次感到心疼了,並不是因為今晚的這種消費價格,而是因為深感自己所親手製定的政策、規定的失敗和毫無作用,尤其讓他痛心的是,連法律在這兒也同樣是失效的。為了遏制暴利,市政府三令五申,紅頭文件不知下了多少,而且對這種行為法律條文上一樣也寫得清清楚楚,但幾乎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這種明目張膽的暴利行為卻是如此的猖獗和放肆!甚至堂而皇之、白紙黑字地寫在價格表上!

    是誰給的他們這種膽量?

    這個“青蘋果娛樂城”如果確實是你這個市長的內兄在這兒開的,即便是你這個市長不過問、不打招呼,即便是你這個市長假眉三道地推説自己不知道,或者就像你現在一樣確實根本就不知道,那這兒的情況也同樣會跟別的地方大大不同。即便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一樣會什麼事情也沒有。

    因為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你內兄開了這麼大的一個娛樂城,你這個當市長的會沒有支持、沒有幫助,這個地方會沒有你的影響。如果你要是説你不知道,只怕誰也會認為你是在裝孫子!即便三歲的小孩也不會相信你!

    真是跳進黃河也別想洗清自己!

    幾個小姐非常熟練快捷地打開酒瓶,緊接着又要過幾個大杯子來,嘩嘩嘩的一人倒了大半杯子,兩瓶酒就已經沒多少了。

    “先生,認識你很高興啦,這杯酒就算我敬你啦。”身旁的另一個小姐同樣是一副拿腔拿調、嗲聲嗲氣的嗓音,不過李高成聽得出來,這位小姐確實不是本地人。

    兩位小姐也不管他喝不喝,話剛説完,就拿起自己的杯子在他的杯子上撞了一下,然後一仰脖子,大半杯酒剎那間一多半沒了!

    直看得李高成目瞪口呆。

    簡直就像喝白開水一樣!

    像這種洋酒,酒精的度數其實是很高的,尤其是後勁很足。兩位小姐像喝白開水一樣地喝它,如果不是酒量特大的緣故,那麼剩下的原因就只有一個,那就是由於消費利潤的回扣所致。也許為了那5%、10%、甚至20%的回扣,小姐們會不顧一切的。仍然是因為錢。來這兒本來就是為了錢,所以禮義廉恥在這兒也就沒有任何市場。何況這種拼命掙錢的狂熱也一樣是會感染人的,就像餓怕了的乞丐猛然見到被拋撒到地上的大把大把的金錢一樣,也許處於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會讓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

    兩瓶XO很快便被喝得精光。

    這次沒等他吩咐,小姐們便下了命令,讓再拿兩瓶來。

    這就是説,已經一萬多塊錢被消費掉了,還不到半個小時!

    幾杯酒喝下去,小姐們早已是酒酣耳熱、醉眼朦朧。

    “……先生,唱歌呀還是跳舞?”不知是確實是喝多了,還是趁着酒勁,身旁的小姐們越來越顯得放蕩不羈。李高成身旁的兩個小姐幾乎都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勸酒的時候,小姐的臉都蹭在了李高成的臉上。

    李高成身旁的吳新剛顯得更是狼狽不堪,被兩個小姐圍攻得簡直沒有任何招架之功。李高成見這個樣子,便對身旁的一個小姐説道:

    “你就陪陪我們那位先生跳跳舞吧。”李高成知道吳新剛的舞跳得還可以,只要一跳起來,也就知道怎麼應付了。當身旁的小姐去跟吳新剛跳起舞來後,李高成又讓吳新剛那邊的兩個小姐一塊兒唱了起來。一時間,自己身旁只剩了一個小姐,正是那個身材頎長,年齡已經很不小了的小姐。

    “小姐,聽你口音好像就是市裏的?”李高成輕輕問道。

    “……嗯?你,你咋知道的?”她分明喝得多了,臉色脹成紫紅,説話也已經有點語無倫次。

    “多大了?”

    “……多大?你怎麼……就不懂規矩,女,女人是不能問年齡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家在哪兒?”李高成竭力不讓自己的話音帶有任何感情色彩。

    “……才不告訴你呢!”小姐可能以為身旁的這個老頭對她真的有了意思,動作和説話都越發放肆了起來,“你要是想幹……你只管幹就是了,咋問來問去像個查户口的……”

    “幹什麼?”李高成有些發愣。

    “幹,幹什麼……你們這些男人,不就是要在外邊尋歡作樂麼?到這兒來不就是要幹那事……告給你……你要是讓我一個人跟你走,一晚上這個價就行了……”她顫巍巍地伸出五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要是想……想讓我們兩個一塊兒跟你走,至少也得……這個價。”她的那隻手搖搖晃晃地連着翻了三下,“你要是讓……讓大家一塊兒跟你走,那就再加,加一倍好了。你,你要是想在這兒……幹那事,一次這個數就行……”她伸出指頭來在他眼前晃了晃,也沒看清是兩個指頭還是三個指頭。

    “在這兒!”李高成大吃一驚。

    “那套間裏頭就有……兩用沙、沙發,很方便的。我……我是看你這個人還夠意思,都給你説的是最低價……不騙你的。”小姐的話赤裸裸地越來越沒了分寸。

    “……你們怎麼敢這樣!”李高成直覺得腦子越來越大,他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你,你,你們這些老頭兒,差不多都,都這樣……又想當,又想立……想找年輕的,又怕出事兒。我告你,咱這地方是最……最保險的地方,你,你就別擔心會出什麼事……你知道咱們這兒老闆的後台有多硬,根本沒人敢在這兒管事……嚇死他!你知道嗎……市長!你就不看看……這裏的生意多紅火……我説的都是實話,你根本用不着怕,就算有人來,也沒人抓……抓我們,只要我們一説,我們是中紡的女工,公安局的二話不説……立,立刻就把我們放了……”

    “原來你也是中紡的?”李高成再次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震顫。

    “我,我哪兒是中紡的……公安局來了我才説是中紡的,她們幾個……才是中紡的,她們都是。我們這兒的小姐差不多都,都是中紡的……你這老頭子是怎麼了?老這麼問來問去的,你要……就快點,是不是,你……不行了……”

    此時此刻的李高成似乎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了,整個腦子裏已經成為一片空白。

    中紡的貸款,中紡的女工,中紡的技術員……

    這一切對他這個市長來説,不只是一個天大的諷刺,也同樣是一個天大的恥辱!

    在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半死不活的龐然大物,在這個龐然大物身上爬滿了一隻只又肥又大的寄生蟲,它們都用嘴死死地咬在這個龐然大物身上,滿嘴是血,搖頭晃腦,暴戾恣肆而又貪得無厭。這個龐然大物一天天地正在削瘦、正在走向死亡,而那一隻只寄生蟲則一天天地正在成長、正在強壯、正在漸漸變得肥碩無朋……

    你的消逝意味着它們的存在,而它們的強壯則意味着你的滅亡。是你用你的肌體培養了一羣你自己的掘墓人,它們正在用你自己提供給它們的能量在一步步地將你擊敗,將你埋葬!

    尤其讓他感到恐怖的是,如果真要到了那麼一天,很可能會沒有一個人留戀你、懷念你,因為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你活該!

    他們正在借用你的手摧毀着你的政權!這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鐵一般的事實!

    幾十年、幾百年後,後輩的人們將會怎樣來看待你們呢?又將會怎樣地來評説你們?

    人們會不會把這一切當做一場笑料來談論和評價你們?

    ……

    他聽到了門被突然撞開的響聲。

    幽暗的燈光下,一個他極想看到又極不願意看到的面孔漸漸地凸現在他的眼前:是這樣的熟悉,又是這樣的陌生。

    一點兒也沒錯,出現在歌廳門口的正是他的內侄吳寶柱。

    這個吳寶柱也正是這個“青蘋果娛樂城”的總經理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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