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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四十

    正是下班高峯期間,市內幾乎每一條街上都被車和人塞得滿滿當當的。

    市政府到中紡本來半個多小時的路程,現在只市內這一段説不準就得二十分鐘。

    李高成默默地坐在車裏,腦子裏仍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一個奇怪的想法不斷地在腦子裏閃現,他此時真想孤身一人隱居到某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十年二十年都不再露面,不再回家。

    這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人還是過去的人,職位還是過去的職位,但一切的一切卻全都變了,全都不一樣了。

    柏書記説了,目前的情況對自己非常不利,僅僅是不利嗎?就算那盤錄音帶説明不了什麼問題,但那30萬元人民幣你就能解釋得清楚嗎?所有的人就只聽你這一面之詞嗎?就像妻子的問題一樣,那是因為你自己知道妻子確實有問題,假如你根本不知道妻子的問題,而現在只憑你的影響和權力,能保住妻子沒有任何事情嗎?實事求是地講,你不能,而且根本就沒有可能。因為置你於這種境地的人,置你的妻子於這種境地的人,對你來説,並不只是因為問題和影響,這一點嚴陣講得已經再清楚不過了,是因為你沒了一個圈子,再説白點,是因為你失去了一張保護傘。現如今的領導,尤其是一把手,能有幾個沒讓人給告過?但真正立案調查的究竟能佔到多大的比例?嚴陣不是説了,“什麼叫清除腐敗,整頓黨風?清除什麼,整頓什麼?還不就是清除異己,整頓異己?”“……要不是我在你後面撐着,你早倒台多次了,還輪得着你當市長?”“……我的權力大得很,讓我扳倒一個人很容易,但要讓我扳倒一個圈子,可就沒那麼容易……”

    嚴陣並不只是嚇唬嚇唬你,他現在就是這麼幹的!沒問題的他可以讓你有問題,小問題的他可以讓你成為大問題。反過來,有問題的他可以讓你沒問題,大問題的可以讓你變成小問題。不管你有多大問題,有他護着,就什麼事情也沒有,沒了他,大大小小的問題立刻就遮天蓋地地撲了過來,而且立刻就能立案審查!江河大潰自蟻穴,山以小厄而大崩!而一旦堤潰石崩,可就是兵敗如山倒,想擋也擋不住了。其實怨來怨去,還是怪你自己。因為你有問題,所以他才能控制你,因為你有問題,他才能這樣任意掐掉你,也正因為你有問題,所以他才可以這麼翻手作雲,覆手為雨!

    柏衞華書記其實也表示得很清楚:這對你非常不利。

    因為你妻子的問題,還能跟你沒有關係?你妻子有了問題,你還會沒有問題!

    這就是嚴陣的殺手鋼!雖然卑鄙,但卻非常有效力。

    我們黨內竟會產生出這樣的人來,而且你一時還對他毫無辦法,這實在是太讓人感到痛苦了。

    楊誠説一定要挺住。

    沒錯。其實也只能這樣。

    不只要挺住,最最要緊的是,挺住了之後做什麼?

    跟他們幹,跟他們鬥!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實就只有這一條路,你還是別無選擇!

    到了中紡的時候,已將近七點。

    在街上買了一些水果。又讓吳新剛挑選了一些自己住院時別人送來的營養品。另外,他還帶了三千塊錢。李高成想,如果夏玉蓮的情況還可以,年前就暫時住在家裏;如果情況不太好,那就儘快送醫院。醫院他也已經讓吳新剛聯繫好了,隨時都可以住進去。

    然而當他一到了夏玉蓮的住處時,才明白實際情況要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糟得多得多。

    屋子裏居然連暖氣也沒了,因為交不起暖氣費!而且沒有電,因為交不起電費!供電局年前統一給卡了,理由是整個中紡欠了將近一年的電費都沒有交;連水也沒有,因為整個宿舍區拖欠了將近半年的水費,所以整個宿舍區都沒有水,喝水只能到附近的農村去拉……

    李高成不禁感到一陣陣壓抑不住的憤怒,上次他來時,還專門帶了市供電局的局長和市自來水公司的經理,要求他們不管有多大困難,都必須在春節期間保證正常和足量地供給,這是政治任務,絕對不能含糊。怎麼這才幾天,就全變了!

    一打聽,才知道是剛剛幾天的事情,説這是省裏有關領導的意思。由於中紡欠的水、暖、電費太多,近期並沒有能還了的跡象,而且還聽到了中紡即將破產的消息,而這些供電、供水單位也屬於承包性質,一個幾萬人的大企業,這並不是一個小數目,所以便打報告給省級部門的領導,上邊的領導自然也不好説什麼。就這麼欠着吧,這麼大的一筆錢誰也作不了主,免了吧,更沒有人敢作主。研究來研究去,便讓下邊負責爭取年前把欠下的款項要回來,如果要不下來,就由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一句話,上邊不負這個責任。既然你上邊不負責任,也沒有什麼具體指示,那麼下邊又有什麼好辦法,於是就停電的停電,停水的停水。沒有多久,由於還不了欠下的煤款,煤場自然跟着如法炮製,於是就斷了中紡的煤炭供應,沒了煤,暖氣自然也就停了。不過這些單位的領導都説了,年前年後肯定會正常供應,絕不會讓公司的工人在春節期間沒水沒電沒暖氣。

    將要過年了,不管市裏還是省裏這些部門的領導似乎都有一個感覺,像這樣大的企業肯定會像往常一樣,拿出幾百萬塊錢來,該補的補,該發的發,只要把工人們和企業逼一逼,一斷水一停電,那還不往上反應,那還不鬧騰起來。只要這麼一反應一鬧騰,那上邊還不着急。只要上邊着急了,那還不要什麼就有什麼?

    過去是所有的單位都想方設法地向這些企業伸手要錢,如今則好像是所有的單位都在想方設法地逼着工人去上訪告狀、鬧事造反!

    究竟還有多少人真正地為着這個國家考慮,為着這個黨負責,為着全體老百姓着想?

    尤其讓李高成感到憤怒異常的是,一個在公司幹了一輩子的女工,在得了這種不治之症的情況下,在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領導幹部居然一個也沒來這兒看望過!

    李高成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

    還是這小得不能再小的,像鴿子籠一樣的被切成好多塊的平房,還是這個只有兩米長一米多寬的,用塑料布撐起來的用來住人的過道,還是那個只有兩三平米左右的“院落”,還是那個半截鍋台都伸到了街面上的“廚房”……

    惟一不同的是,生病的母親和剛生了孩子的兒媳婦一同住在了平房裏,而兒子則代替了母親,住到了那個當作“卧室”的過道里。

    沒有電,代用的是四五十年代農村才用的小煤油燈。沒有水,“院落”裏增加了一個如今農民都不用了的舊水缸。既用於取暖又用於做飯的是一個很小很淺的蜂窩煤爐子,可能是為了省煤,即使在很黑的屋子裏,也看不到亮光。房檐下的一個角落裏,堆着大概還有幾十塊蜂窩煤,要靠這一些煤塊熬過春節,看來是遠遠不夠。而如今要拉一車蜂窩煤,少説也得近百元……

    只有到了這種地方,也許才會清楚錢的金貴。一百元,對這樣的一家人來説,想掙到它,可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

    媳婦剛生了孩子,難產住院又幾乎花幹了家裏本來就不多的積蓄。兒子就這麼一個老老實實的後生,工廠開不了支,幹別的一沒技術二沒錢。因為怕丟掉這份工作,即使發不了工資,也一直堅守在工作崗位上。你讓這樣的一家人怎樣去自謀生路?又怎樣能自食其力?

    別説一百元了,就是十元二十元,你又讓他到哪兒掙去?

    於是這個年近六十,在紡織廠幹了幾乎整整一輩子的紡織女工,在那麼點微薄的退休金都無法領到的情況下,在渾身是病,渾身是傷,尤其是在肺癌已經到了晚期的病痛中,在那樣惡劣的工作環境裏,在那樣超負荷勞作下,一天必須幹到十個小時以上,才能拿到五六元人民幣的血汗錢!而這五六元錢極可能就是這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活命錢!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這張蒼白而又衰老的臉,久久説不出一句話來。夏玉蓮的年齡跟自己差不多,但此時看上去就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猶如刻上去一樣佈滿了她的臉龐。稀疏而又灰白的頭髮,顯示着她常年的勞累苦重和營養不良。因為昏睡着,所以也就顯得更加消瘦,消瘦得讓人幾乎不忍目睹。一晃一晃昏暗而又飄忽不定的煤油燈光,似乎在昭告着人們她的生命之路正在走向盡頭……

    難怪那一天她見到他時,她會那麼那麼長時間認不出他來!她説她老是頭暈;她説她眼睛老早老早就花了;她説她不敢一個人過大街;她説她一見了汽車和拖拉機就頭昏腦脹;她説她不能戴口罩,一戴上口罩就憋得喘不過氣來;她説她老了,真的不如那些年了,幹一會兒活就累得胸口疼;她説她真是沒出息,小姐身子丫環命,這才多大年紀,就這麼不如從前了……

    她什麼也想到了,就是沒想到自己竟會得了這種對窮人來説是極為痛苦、極為殘酷的不治之症!

    他瞅了瞅她的身旁,看不到有任何營養品,甚至連像點樣的藥也沒有。一個得了晚期肺癌的病人,放在她跟前的只有一小袋安定和十幾粒去痛片!

    幾乎就是在眼睜睜地等着她在極度的疼痛和折磨中死去。

    如果讓這樣的一個女工就這麼飽含痛苦而又死不瞑目地離開這個世界,那將是多麼的不公平!

    只要看看她這張臉,就會明白她這一輩子除了勞作還是勞作,除了受苦還是受苦。活這麼大,她絕不會知道什麼是那些富人的享受和消閒。作為一個女人,她從未用過也根本説不出那些品牌多樣的化妝品,數百元以至上千元一盒的美容霜,對她來説,無疑是一個真正的天方夜譚。數百元的一條皮帶,數千元的一件大衣,上萬元的一套服裝,她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把這些東西標出這麼高的價格,而這樣的東西偏是會有人來買。同理,像那些豪華歌廳高級桑拿浴,她一輩子也沒見過,也想象不出來那裏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也就同樣不會明白數千甚至上萬元的一桌飯菜會是個什麼樣子,而這樣的飯菜又怎麼會有人談笑風生、連眉頭也不皺地把它毫不心疼地吃下去。過年時,當她這樣的一家人在為五塊錢的土豆,十塊錢的白菜而斤斤計較,困心衡慮時,她並不知道有些領導幹部,每逢過年過節,只下邊給送來的購物券就能達到數萬元之多!她更不會知道有人行賄送禮,一次就能送來30萬元人民幣!而這樣的一筆錢,她可能十輩子也掙不來!

    “……李廠長!”夏玉蓮就像嚇了一跳似的醒來了,一醒過來就好像她是個好人似地一骨碌爬起來便往牀下挪,“快給李廠長沏茶呀,三子……”

    三子大概就是她三兒子的小名,也許是一種下意識,她見到李高成的第一個反應,便是叫他李廠長。李高成費了好大力氣,才算沒讓她挪到牀下來。但也就是這麼一折騰,夏玉蓮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臉色也變成青白青白的了。

    “……李市長,你給我説實話,是不是……我這回真的熬不過去了?”此時似乎清醒了的夏玉蓮,眼巴巴地瞅着李高成,有些氣喘噓噓地問,“李市長,我一點也不怕死,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死好幾次了。我只要你給我説實話……”

    當活着比死還難受的時候,誰還會怕死!他知道她説的是真話,但此時此刻,他能給她説真話麼?

    “夏大姐,你聽我説,這會兒要緊的就是安心養病,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這不是剛剛好了?當時你看我病得有多重?夏大姐,你聽我説,我這回來,就是要把你接到城裏的醫院去

    “好了,你不要説了。我明白了……”夏玉蓮打斷了李高成的話,神色頓時也好像平靜了許多。

    “媽,李叔叔來了好半天了。”夏玉蓮的兒子這時在一旁插話説道,“李叔叔給你帶來了好多東西,還有三千塊錢。”

    “……李市長,還有件事,你一定不要瞞我。”夏玉蓮並不理會兒子的話,只是目光定定地瞅着李高成問,“你是不是讓人給告了,上邊正在查你?還有,愛珍是不是也讓人給陷害了,聽説馬上就要給關起來?”

    “……你聽誰説的?”李高成不禁怔住了。消息怎麼傳得這麼快!居然連病在家中的夏玉蓮也知道了這些事!

    “今天廠裏的好多人都來我這兒了,他們啥也告給我了……”夏玉蓮似乎終於在李高成的臉上證實了這一切,“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因為你聽了工人的話,要調查他們,他們就反咬一口,把你和愛珍就都給告下了?”

    “夏大姐,你放心,什麼事情也不會有,省裏的領導還是支持咱們工人,還是支持我的,有些事情工人們並不瞭解,你不要聽他們這些……”

    “省裏的領導都支持你,可為什麼還要查你?為什麼還要查愛珍?別人不清楚你們,我還不清楚你們?”

    “你安心養病吧,有些事情非常複雜,可不像他們説的那樣,也不像你想的那樣。我這會兒只告給你一句話,我什麼事情也不會有的。你既然清楚我,就安心養好身子,什麼也不要擔心。”李高成説到了這兒,便打住話題,要夏玉蓮馬上動身去城裏住院。

    “你聽我説,李市長,你這一番好意,我心領了。這些天,我一個人一整天地想呀想呀,像我這樣的一個病老婆子,還能為你做點什麼呢。我要是身體還好好的,我要是再年輕點,那我這會兒就跟你一塊兒回去。你眼下擔子這麼重,壓力這麼大,害你的人又這麼多,我在家裏給你和愛珍還有孩子們洗洗唰唰的,多多少少還能幫點忙。可我現在還能給你乾點啥呢,如果誰要是讓人拿命換你一個清白,那就讓我去死……”

    夏玉蓮説到這兒,猛地一下子打住了,然後便直瞪瞪的瞅着李高成一個勁地看,好久好久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

    李高成深深地被感染了,屋子裏一陣沉默。

    末了,李高成要夏玉蓮一塊兒坐他的車進城住院,夏玉蓮卻死也不答應。

    “你別勸我了,我不會去的,等到哪天我要是糊塗了,認不出人了,隨便你把我拉到哪兒去,只要我這會兒腦子還管用,人還明白着,我就哪兒也不會去……”夏玉蓮説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口旋的餘地。

    李高成想了想,只好作罷,那就改天再説吧。

    他臨出門的時候,夏玉蓮好像還有什麼話想給他説,但她忍了忍,什麼也沒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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