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種種論述,可能是小説家的空想,時至今日,我深知不可能逆轉而糾正的了。
因之我的這種想法但願被視為不可能實現的,不過是愚痴之見而已。
愚痴雖是愚痴,總之與西方人相比較,我們是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損失。一言以蔽之,西方循着顧利的方向運轉直至今日,而我們則由於不得不吸取優秀文明,卻與過去數千年來的發展方向背道而馳,由此產生了各種障礙與煩惱。
當然,我們如果不效仿西方,則五百年前直至今日,物質文明也許無多大進展。
如果現在到印度、中國的鄉村去看看,他們還過着釋迦牟尼和孔子時代相仿的無多大變化的生活吧。但是他們選取了適合於自己性格的方向在發展,雖然進程緩慢,但總是在持續向前邁步,有朝一日,他們可能不用他人之物,發明創造真正適合自己文明的利器,取代今日的電車、飛機、收音機等。
簡而言之,即使觀看電影,美國電影與法國、德國的電影,陰翳與色調就各不相同。演技、角色等自當別論,即就攝影而言,也會出現國民性的差異。儘管使用同一照相機、藥品、軟片,但情況依然不同。如果我們具備了自己固有的照相技術,就能攝取適合我們的皮膚、容貌和風土人情的照片了。
留聲機、無線電等如果是日本人發明,我們就能製造生產更加發揮我們自己的聲音與音樂特長的樂器了。原來,我們有的是輕柔有節的以精神為主的音樂,但一旦灌入收音機,用擴音器大聲播放,大半的魅力便消失了。至於我們的説話藝術,聲音輕,話語少,而且“間歇”最為重要,如果一用錄音機、擴聲器,則“間歇”完全消失。於是一如我們迎合機器一樣,反而將我們的藝術本身歪曲了。
西方各國原來已經十分發達,因之他們的藝術當然能夠很好地適應自己的情況。在這點上,我們日本人實在蒙受了種種損失。
聽説紙是中國人發明的,我們對於西洋紙單作為日用品使用以外,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一看到唐紙與和紙的肌紋,總有一種温情親密之感,即會心情安適寧靜。同樣一種白色,西洋紙的白與奉紙①、唐紙之白不同,西洋紙的表面雖有反光,奉紙與唐紙的表層卻嬌柔得似瑞雪初降,軟蘇蘇地在吸取陽光,而且手感温軟,摺疊無聲。這與我們的手接觸綠樹嫩葉一樣,感到濕潤與温寧,而我們一見閃閃發光的器物,心情就不大安寧了。
西方人的飲食器皿都以銀、鋼鐵或鎳製造,研磨得鋥亮。我們卻嫌棄那種光亮。雖然我們有時也用銀壺、銀盃、銀酒器,但不磨得亮光光的。相反,我們卻喜愛器皿表面不太光亮、隨着年月的推移變得黑黝黝的用具。無知的女傭將特意保留着鏽跡的銀器,擦得鋥亮,反受主人叱責。這是家庭同常有的糾紛。
近來,中國飯館一般使用錫器,這大概是中國人喜愛古色古香的器皿之故。新的錫器看起來與鋁相似,我們對比無甚好感。可是中國人定在錫器上繞刻製作年月,視為風雅之物。而且在其表面雕刻詩詞,隨歲月流逝,表面漸呈灰黑色,看起來詩詞與器皿非常吻合。總之,一經中國人之手,薄薄的閃光的這種輕金屆錫,就成為硃砂器皿一樣富有深奧幽靜的珍品了。
中國人還愛玩玉石,這種經歷幾百年空氣侵蝕而微妙地凝結成微濁的寶石,其最深奧處含有談弱的光彩。中國人對此竟如此感受其魅力,這恐怕只有我們東方人才有這樣的愛好吧。這種寶石既無紅寶石綠寶石那樣的色彩,也無金剛鑽那麼耀眼的光澤,有什麼可愛呢?可是一看那暗淡的表層,就覺得這確是中國的寶石,而且歷史悠久的中國文明,好似凝結在那濃濃的朦朧之中,由此,對中國人喜愛其色澤和其物,是可以理解而頷首了。
近來由智利輸入許多水晶,與日本的相比較,智利水晶過於清澈。古代甲州產的一種水晶,透明中含有朦朧明暗之色,頗有莊重之感,稱之為入草水晶,其內含有不透明朗固體物質,這卻是我們最喜愛的水晶。水晶經中國人之手製成的乾隆玻璃,雖名之為玻璃,實則近似玉或瑪瑙。製造瑪瑙的技術,東方人早就知道,但總不如西方發達,而陶瓷製造技術的進步,無疑是與我們的國民性有關的。
我們不是一概厭惡閃光的器皿,比之鮮明清晰的顏色,我們還是愛好沉靜陰翳之色。天然的寶石也好,人造的也好,一定是使人聯想到時代印痕的具有暗濁光澤之物。
所謂時代的印痕,實際上就是手垢的痕跡。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則有“習染”的説法,意思就是人手長年累月摩挲之處,自然地沁入油垢,這就是所謂時代的印痕吧。換言之,即是手垢。日本有“風雅就是寒”的説法,又有“風雅就是垢”的警句。
總之,我們所喜愛的“雅緻”之中也有幾分不清潔不衞生的成分,這是不容否定的。
西方人要徹底清除污垢,東方人卻要鄭重地保存而美化之,這樣不服輸的説法,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愛好人間的污垢、油煙、風雨斑駁的器皿,乃至想象中的那種色調和光澤,所以我們居住那樣的房屋,使用那樣的器皿,奇妙地感到心曠神怡。
因此我常常思索:我們的醫院,既然是治療日本病人的,那麼可不必用閃閃光亮的雪白的牆壁、手術服和醫療器械,而改用稍稍暗淡而柔和的東西,也許更適合我們的需要。
牆壁若是改為沙壁或其它,病人卧在室內地席上接受治療,擔憂與不安即能平靜下來。我們最討厭去牙科醫院,一則由於嫌惡那咯吱咯吱的聲響,二則看到那玻璃和過多的金屬製的閃光器械,難免引起恐懼。以前我極度神經衰弱時,聽到説有一位誇耀自己擁有最新設備的自美國歸來的牙醫生,不禁恐懼萬狀。相反,喜歡到開設於小城市內的落後的家庭手術室去就診。
話雖如此,真要使用舊式醫療器械,可能是有困難的,但近代醫術如果是在日本創始,則醫療設備、器械,可能會考慮到適應日本病人的需要與房屋建築相調和了。
這也是我們為了從外國引進而蒙受損失的一例。
①奉紙是一種較厚的高級日本紙,原料是桑科植物的纖維。
京都有一家名菜館叫“草鞋屋”。
以前店堂裏不裝電燈,以使用古色古香的蠟燭而著名。
可是今春我去這家久違了的名店,看到已用上了方形紙罩座燈式的電燈。
我問何時開始改換電燈的,回答説是去年就裝上了,因為許多來客抱怨蠟燭太暗,不得已改裝電燈;又説如果有的客人吩咐照舊時一樣,那也可點上蠟燭。我是特地以此為樂而來的,店家便取來了燭台。此時,我真感到日本漆器之美,只有將此物置於如此的朦朧微明之中,才能真正顯現其美。
“草鞋屋”的客廳是四張半席子大的小茶室,室內壁龕的柱子和天花板都閃爍着黑色光線,因之使用方形燈罩座燈式電燈,便會有幽暗之感。
如改用更暗淡的蠟燭,則在燭光搖曳的光影裏凝視菜餚與食具時,即會發現這些徐漆物彷彿具有沼澤那樣清澈深厚的光澤,帶有前所未有的魅力。我們的祖先發現了漆這種塗料,並且懂得愛好塗漆器具的色澤,這不是偶然的。
友人沙巴阿羅曾説:現在印度不受用陶器作膳具,大多使用漆器。我們則相反,如果不是茶道或其它儀式,則飯碗與湯盆之外,幾乎都用陶器,一提到漆器即視為庸俗、不雅緻。
其原因之一,大概是由於採光與照明設備所造成的“光亮”之故。
事實上,可以説如果沒有“暗”這一條件,就不可能顯示漆器之美。現在製成了一種白漆,可是自古以來漆器只有黑色、茶色、紅色,而這些都是由幾重“暗”堆積而成,這也可以想象為在四周暗黑的包圍中必然會形成這種顏色。看到華麗泥金畫熠熠生輝的塗蠟首飾盒、小書櫥、棚架等,會感到多麼花哨刺目而心神不寧,甚至覺得俗不可耐,但這些器物的空白處若塗以深暗色,試以一縷燈光或燭光取代太陽光與電燈光,則花哨刺目的器具立即會變得深沉凝重。
古時工藝師在這些器具上塗以漆而描繪泥金畫時,一定在頭腦中想到這樣黝暗的居室及處在微弱燈光中的效果;奢侈地用上金色,也是考慮到要在那“暗”中浮現的情景與燈光反射的程度。
總之,觀賞泥金畫,在那光亮的場所是不可能立即洞觀其全貌的,必須在黝暗處觀賞其各部分時時、點點地放射底光的情景,其豪華絢麗的模樣,大半隱於“暗”之中,令人感到不能言喻的餘情韻味;而且那種熠熠生輝的表層光澤,在暗處靜觀,只見燭光搖曳掩映;而在幽靜的居室觀賞,又覺得清風徐來,不由地誘人遐想。在那幽暗的居室內,若無漆器陳設,則燭光與燈光所幻化的光怪陸離的夢境、燈光搖曳的夜的脈搏,其魅力將如何地被抹殺殆盡啊!
這真宛如在席子上有幾道小川流滴,池水輕盈地在這邊那邊捕捉燈影,而纖細的涓涓流水在清夜的玉體上描繪泥金畫那樣,紡織着綾羅綢緞。
陶器雖也可用作食具,但陶器沒有漆器那樣陰翳深沉。陶器一拿上手,就感到重而冷,且傳熱快速,因之不宜盛熱的食物,而且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音響;而漆器則手感輕柔,且無可厭噪音。我最喜歡手執杯子時手掌所承受的飲料重量的感覺與微暖的温度,有彷彿手抱初生的肥胖柔嫩的嬰兒時的快感;飲料用具現在仍用漆器,的確是有一定道理的。
陶器則不然,第一,陶器杯一揭開蓋子,杯中液體的質與色即一目瞭然,而漆器的妙處則在於揭開杯蓋,將杯子送到嘴邊時,才看到幽暗深奧的杯底處幾乎與杯子相同顏色的液體優遊閒靜地沉澱其中。
這一瞬間的感覺,如何地優閒愉悦啊!
人們雖不能明辯杯中“暗”裏有何物,但液汁順暢地在流動,可以從手感中體會;杯子邊緣滲透着些微水汽,由此感知温暖的氣流正在湧升;這氣流帶來的馨香,在送入口中之前細細品味,即可隱約地預感到杯中物的異常美味。
這瞬間的心情,比之飲用淺白色器皿中所盛的西方化液汁,何啻天壤。可以説這是一種神秘的、富有禪味的心靈的享受。
我將湯碗放置桌上,湯豌仿拂發出細微的鳴聲沁入耳際。
我邊聽宛如遠處蟲鳴樣的細微音響,邊品嚐食物的滋味,總感到自己進入了三昧境界。精通茶道之士聽茶水鼎沸聲便聯想到山頂松風,而進入無我境界,我此時的思緒大概也與之相似吧。
有人認為日本菜餚,與其説是食物,不如説是觀賞物品,而我則以為不僅如此,且可視為冥想的對象。我以為這是在“暗”裏閃爍的燭光與漆器合奏出的無聲音樂起的作用。
漱石①先生在《旅宿》中讚美“羊羹”的顏色,那不也是冥想的光色嗎?玉一般半透明的朦朧的表層,彷彿其內部深處在吸取日光,如夢境般銜着微光;那種色調的深沉複雜,西方點心絕不能與之比擬。奶油等物與之相比,那是如何的淺薄、單調。
但是羊羹放入塗漆果盤,在那朦朧、微暗的底部,其色澤也同樣會引起遐思冥想。人們口中含着冷凝潤滑的羊羹,會感覺到室內的黝暗彷彿變成了甜美的固體而在舌尖融化,實際上不是那麼鮮美的羊羹,此時也會令人覺得增添了異樣醇厚的美味。
總之,菜餚的顏色,任何國家都講究與盛器的色彩、牆壁的光澤相調和;特別是日本萊,在光亮的場所,用雪白的器皿盛裝,至少會減少一半食慾。例如我們每日早晨喝赤褐色醬湯,一想到場的顏色,就可知道這是古代在那微暗的房屋中研製而成的。
我曾被邀參加某次茶會,端上來一碗醬湯。平時隨便飲用的那種稠糊的赤褐色場汁,在搖曳、隱約的燭光映照下,沉澱在黑漆的碗底,令人感到富有深沉優美的色彩。
此外,在大阪、京都,炒菜都用濃醬油烹調,那種膠稠的光亮液汁,多麼富有“陰翳”色彩而與“暗”相調和啊!
但白色醬油、豆腐、魚糕、山藥汁和白生魚片等純白色的食物,如置於周圍雪亮的房屋裏,那就難於顯示其本色了。
白米飯如盛入黑漆光亮的飯桶裏,置於暗處,一看就會引起美感而刺激食慾。那剛剛燒煮的雪白米飯,一揭開鍋蓋,飯香撲鼻而來;盛入黑色容器,看到一粒一粒宛如珍珠閃閃發光的飯粒,凡是日本人誰不感到這米飯是多麼珍貴啊!
如此想來,我們知道我們的飲食常常是以“陰翳”為基調,與“暗”有着切不斷、離不開的關係。
①指日本有名作家夏目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