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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黑暗坡

    玲王奈一走開,御手洗就趴在我耳邊小聲嘀咕:“如果等這個大明星梳妝打扮完畢我們再出去吃飯,晚餐就可能成為夜宵了,還不如叫外賣。現在幾點了?哦,五點半。到八點我們能吃上東西就謝天謝地了。”

    但玲王奈十五分鐘之後就出來了,並沒有濃妝豔抹,只是戴了一副黑邊眼鏡。

    往藤棚綜合醫院的方向去是上坡,半路上有一家海鮮餐廳。和我們上次光顧這裏時一樣,窗台邊的座位空着。得益於眼鏡的掩飾,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帶來的女性竟然是世界有名的大明星松崎玲王奈。玲王奈坐下後,首先問道:“森真理子是誰?”

    御手洗衝我點頭,我只好勉勉強強地把和森真理子結識的來龍去脈講了出來。玲王奈聽了直笑。這麼看,整個黑暗坡事件對她並沒有造成很嚴重的傷害,我也就鬆了一口氣。

    那頓晚長吃得相當愉快。夕陽西下,店家擰開了窗台上的黃銅提燈,裏面小小的火苗緩緩躍動。

    絃樂器演奏出來的美妙旋律在店堂內靜靜流淌,透過白色的玻璃窗,可以看見馬路對面的神社。石階旁邊是大片昏暗的竹林。我不由得想起了幕府末期的黑暗坡,行人都恐懼地縮着脖子,匆匆而過。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玲王奈就在我對面。今天的晚餐恐怕是和她最後的來往了,畢竟,人家是娛樂界名人。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黑暗坡事件終於塵埃落定。我瞭解了所有經過,現在看來,恍如一夜長夢。那是個既悽絕美麗又讓人瑟瑟發抖的可怕夢境!它和英國之旅的美好回憶,最後都會化作我內心快樂的源泉嗎?啊,時間也許會幫忙,我希望留在內心的都是快樂。“這件事,真的非常感激!”我們點過菜後,玲王奈突然向我和御手洗低頭致謝。

    “哪裏!私家偵探總是發現壞消息。對你來講我們可並不是多麼好的客人。”御手洗説。

    “是您救了我的命。”

    “我不這麼認為,是上天把你留在了世上。”

    “不!”玲王奈搖了搖頭,“我那時已經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是你把我從絕望的深淵中拯救出來。”

    御手洗默默地看着玲王奈的臉。窗台上提燈裏的黃色火苗搖曳不定,照出玲王奈的真切表情。

    “那時正當這起恐怖事件在社會上引起恐慌和震動的時候,如果你在幾十名新聞記者或者娛樂圈消息人士面前大張旗鼓地曝出猛料,你就可以一夜成名。”玲王奈説。

    而御手洗揚起下巴故作訝異地説:“嗯,我倒是沒想到這些。”可是我很可能沒有辦法將這件事隱瞞下去。因為自己心直口快,很可能會壞事,到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

    “所以,下面有些話你就不要再説了。”

    “不,今天一定要説。今天不説,我以後會後悔。多虧了您,如果前年秋天你向世人發佈真相,我就會陷人殘酷的輿論中心,暴露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之下。我肯定會頂不住壓力自殺的,那也正遂了母親的遺願……”

    我此時才恍然大悟:終於理解了御手洗的良苦用心。如果當時我們發佈真相,玲王奈就無法持續她平穩的演藝生活,也就不會發展成為今天的世界級明星了。為使玲王奈躲開世人好奇的目光,御手洗對丹下和立松三緘其口。

    “在我説出來之前,你好像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對吧?”御手洗問玲王奈。

    “嗯,我也是上週才知道的。母親曾寫了一份手記,本來是寄存在藤棚綜合醫院院長的手裏。院長上週去世了,於是我得到了這個封存齊整的本子。他們交給我的時候,説這是母親給我的遺囑。”“我讀了之後,真的很受打擊。我知道母親前年就開始計劃殺掉我,而母親的這個決心居然緣於父親可怕的病態瘋狂,只是因為我的體內流淌着那個人的血液。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萬念俱灰,我想我已經失去了生活在世間的基本權利,我非自殺不可。”“但我太膽小,一想到自殺就害怕。我怕死,還必須死,這麼一想我就情緒低落,鬱鬱寡歡,在被窩裏蜷縮了好幾天。那心情,就如同今天看到的可怕的地下室,黑暗之中充滿了邪惡的魔鬼,只有我一個人和它們周旋。”

    “但你不求回報的行為教育了我,我咒罵着自己的家人和養育過我的土地,一個人離開了日本。可到了美國的我卻更加孤獨。還好有你這樣的人在身邊,使我可以在黑暗中挺過來。”

    我明顯地感到身邊的御手洗的困惑。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説,但多年的合作使我非常瞭解他。

    “我對人類遺傳這種現象一直非常感興趣,”御手洗用謹慎的語氣説道,“我還寫過好幾篇這方面的論文。比如十月革命後的蘇聯,就上演了一出把農作物漸進式改良的傳統理論視為替資本家服務的反動學説,進而掀起採取激進的速成手段進行農作物品種改良革命的滑稽鬧劇。”“其中有一位名叫李森科。的人,缺乏真才實學,作為學者是凡夫俗子,但他長於阿談奉承,頗得斯大林賞識,因而飛黃騰達,成為蘇聯農學院的院長。從此蘇聯的遺傳學研究戛然而止,因為巴甫洛夫。等一大批優秀的科學家都被槍殺了。”

    “納粹政權下的德國也有類似的情況。有些學者無視西方人自己都有大猩猩那麼濃密的體毛,反而認為東方人因貌似黑猩猩而尚未進化完全,是劣等人種。”御手洗抱着肩膀説,“什麼意思呢?就是人類對遺傳這種現象的認知還很初淺,沒有認識到有DNA存在的達爾文的古典學説還佔據統治地位,還沒有進博物館。比如物種的突然變異對進化有沒有貢獻,這個要害問題就是現在技術最尖端的遺傳工程學權威也不明所以。這樣,當權的政治意識形態就有了向科學研究橫加干涉的空間。所以説關於遺傳,人們還有很大的想象空間。八千代就是這許多空想家中的一員。”

    ①李森科(1B98一1976)。前蘇聯農學家,曾任列寧農業科學院院長。

    ②巴甫洛夫(1別9一1936),前蘇聯生物學家,一九O四年獲諾貝爾生物與毯學獎。

    御手洗的這番話似乎使玲王奈稍感寬慰,臉上也浮現出笑容。我也感到高興。御手洗這個人,平時看上去似乎很冷漠,但在緊要關頭總能説出意味深長、令人感動的話來。

    “你明天可以繼續工作吧?”我問道。

    “沒問題l託您的福我已經精神起來了。我已經覺悟到自己就是揹負着無限的苦惱和悲哀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你不這樣就無法給人以感動。”我説。

    “是嗎?總之,不管我的生命能持續多久,我總是感到巨大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湧來。”

    “你是不是感到自己像被人追債一樣?那可是有特別的理由啊。”

    “特別的理由?”

    “因為你很有才能。很多平凡的人要分享你的成績,就像徵税一樣向你不間斷地索取。才能就是你的債務,只要你活着,就必須持續不斷地向大眾返還你的債務。”

    御手洗説道。玲王奈沉思起來。“啊……你們説的東西,現在我還理解不了,太難了。但是我想我最終是能夠理解的,它會對我有所裨益。但不管怎麼説,我體內總是有變態的遺傳基因,這一點……”

    “這不過是一種假想,現代科學還遠遠不能證明這種假想。所以説它是詩人的空想。”

    “DNA是一種非常穩定的物質,極少胡亂變化。它被複制時,出現混亂的比率僅為十億分之一,這就是在自然狀態下出現突然變異的概率。但是縱觀全體生物的進化速度,如果以突然變異的概率來計算,所有生物的DNA都會變得非常混亂,全體生物就無法進化了。所以,突然變異的基因並不會被他的後代所繼承,這種説括有了成立的可能。”

    玲王奈緩緩地點頭。“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尊重母親的遺願,不結婚,不生孩子。”“那是你的自由。”御手洗説。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晚風送爽,令人心曠神怡。我把裝着長靴和破爛牛仔褲的揹包挎在肩上。

    向着黑暗坡的方向走,我無意中想起了森真理子,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玲王奈看來是不能結婚了,那麼森真理子呢?御手洗的判斷是她雖然急於結婚,但總是念念不忘死去的藤並卓,所以很難有一個順利的婚姻。女性的內心,真是個謎。

    穿過藤棚商業街,前面就是黑暗坡和户部車站的交叉路口。曾幾何時,我們跟着照夫和藤並讓向右上了黑暗坡,而森真理子則一個人前往户部車站,我們就是在這裏分別的。

    雖然玲王奈想用車把我們送回馬車道,但是御手洗表示我們願意散散步。道別時,玲王奈從包裏拿出一個大學用的筆記本交給了御手洗。“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如果你們還有什麼疑問,這個可以提供答案。”

    “我們可以讀嗎?”

    “請二位一定仔細讀。但是有一點,如果要寫成文章發表,請等到三年以後。三年時間,我的工作和事業能有一個比較大的發展,會進人穩定期。”

    “明白了,我和石岡君保證尊重你的要求。”御手洗説。“我們當然會保密。”

    我也説道。

    “好,多謝關照!二位對我的幫助,我沒齒難忘。”玲王奈説着,和御手洗握手,接着又同我握手。這是女性美麗纖細的手,我心裏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在藤並家失火的夜晚,玲王奈曾經失常,發出像小孩子一樣的哭泣聲,非要下樓到大楠樹那裏去,那時她被鬼魂附體了嗎?到底怎麼回事呢?

    夜晚的黑暗坡,不枉它的聲名,果然漆黑一片。路燈稀疏,行人則蹤跡全無。獅子堂也上了門板,靜悄悄的。

    玲王奈邁着優雅的腳步,一個人上了黑暗坡。在我看來,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我們站在坡下目送她走後才繼續前行。“御手洗先生!”背後遠遠地傳來了玲王奈的聲音,我們止住了腳步,“我對你決不死心!”站在坡道上,她大聲宣告,接着迅速轉身,向坡上跑遠了。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什麼神情。當時沒有月亮,天空繁星點點。

    藤並八千代的手記主要講述了自己和前夫詹姆斯·培恩的故事。培恩在蘇格蘭的經歷也多有涉及,這是八千代以培恩日常的言行作參考,加上自己的推測寫成的,因為培恩不太可能親口對日本妻子講述自己在蘇格蘭殺死克拉拉的經過。培恩這些經歷雖然是八千代的想象和推測,卻和事實驚人地相似。

    這篇手記還詳細地介紹了八千代是怎樣殺死培恩,並在前夫的書房裏開始了孤獨的生活。文章對大楠樹也有豐富的介紹,她那一輩人對大楠樹的敬畏心理表現無遺。僅從這篇手記就可以看出,藤並八千代有當作家的才能。

    按照八千代的計劃,如果把和前夫生的三個孩子都順利殺掉的話,她將和這篇手記一起永遠地消失。可是,在她從病房裏出來去殺讓的那個夜晚,八千代預感到了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於是就把這個本子封好,存放在多年的朋友―藤棚綜合醫院院長―那裏。如果自己死了,那麼玲王奈就會繼續活下去。為了把絕育的意義準確地傳達給她,八千代委託院長將手記本原封不動地轉交給玲王奈。當然,如果自己可以活下來,八千代將索回手記。可是,在八千代死後,老院長不知為什麼並沒有立即把手記轉交給玲王奈,而是在自己手裏放了一年半。直到年事已高的老院長病危之際,他才把手記拿出來交給玲王奈。

    我的判斷是,老院長閲讀了手記,感到事態嚴重,於是對以前的承諾發生了動搖,對是否完成八幹代的遺志猶豫起來。最後老院長終於下定決心,把手記給了玲王奈,於是本子就落到了我手裏。我把手記一點一點地斟選刪改,充實在我前面的小説內容裏。當事人的文章毫無疑問比我的小説更能準確地反映已經發生的事實,並且我認為,她的手記能夠增加故事的戲劇性。

    我將在下面把藤並八千代的手記如實地介紹出來,我想這件事情終於要結束了。

    這篇手記是八千代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書寫的。尤其是最後的一頁,她在彌留的狀態下。在不讓別人發現的情況下,用幾乎不能動的手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難以辨認的文字。儘管如此,她仍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書寫不輟,真是令人不勝啼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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