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西莉亞才説,“當時我沒講出來,如果去夏威夷的話,會使我難過的。”
他問她為什麼。又一幅過去的畫面呈現了出來。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西莉亞和她母親住在費城;在美國海軍中當士官的父親——威利斯·德·格雷——正在夏威夷,他是珍珠港內停泊的美國戰艦“亞利桑那號”上的軍士長。日本人突然襲擊的那一天,“亞利桑那號”被炸沉。船上一千零二名水手失蹤。大多數是困死在艙內的;他們的屍體根本就沒有找到,其中之一是威利斯·德·格雷。
在回答安德魯的問題時,西莉亞説,“是的,我記得他。當然,他那時經常出海。但只要他回來休假,家裏就總是很熱鬧,很開心。知道他即將回家時,我們總是很激動。連我的小妹妹珍妮特都安靜不下來。儘管她對他的印象不如我深。”
安德魯問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西莉亞在回答前想了一會兒。“他個子很大,説話聲音很響亮,他使人笑口常開,而且很喜歡小孩。他還是個強者——不單指身體,儘管他確實身體強壯,主要指精神上他很堅強。我母親就不行,你可能看到了。她完全依賴他。甚至在他離家時,他也寫信告訴她該怎麼做。”
“現在她就依賴你羅?”
“看來結果是這樣。事實上,從我父親一死就這樣了。”西莉亞微笑道。“當然,我早熟得惹人厭,很可能現在還這樣。”
“有一點兒,”安德魯説,“但我認定能忍受下去。”
後來他温柔地説,“你不願去夏威夷度蜜月,我現在理解了。你到過那裏嗎?你去過珍珠港嗎?”
西莉亞搖搖頭。“我母親從來不想去,而我儘管弄不清什麼原因,至今還沒打算去。”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説,“我聽説可以到‘亞利桑那號’下沉的地方去,可以看得見海底的那條船,但就是沒辦法把它打撈上來。你會覺得我這念頭奇怪,安德魯,但總有一天我會樂於到我父親犧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個人去。我想帶上兒女去。”
兩人有一會兒沒説話,後來安德魯説,“我認為這念頭一點兒也不奇怪。我現在就向你保證:當我們有了兒女,當他們懂事的時候,那時我會安排這事的。”
另一天,在一隻破舊不堪的滲水小划艇上,安德魯一邊不熟練地用力划槳,一邊同西莉亞談她的工作。
“我從前總認為,”安德魯評論説,“醫藥公司的新藥推銷員都是——嗯,都是男人。”
“不要劃得離岸太遠,我有預感,這破玩意兒快沉了。”西莉亞説,“你説得對——大多是男人,但也有少數女人;有些過去是軍隊的護士。不過在費爾丁-羅思公司,我是第一個,迄今為止還是唯一的女新藥推銷員。”
“這可了不起。你怎麼做到的?”
“兜了個圈子。”
西莉亞回憶説,一九五二年她從賓州大學畢業,得化學學士學位。她是靠獎學金以及夜晚和週末在藥房打工上完大學的。
“在藥房乾的時候,一隻手根據醫生處方給顧客拿藥,另一隻手給顧客拿捲髮器、除臭劑等等,我學會了許多後來證明對我有用的東西。對了,有時我也私下賣一些物品。”
她作了點説明。
男人,多半是些年輕人,有時來到藥房心神不寧地走來走去,總想引那男營業員的注意。這些跡象逃不過西莉亞的眼睛。她就問,“你要買什麼?”
回答往往是,“他什麼時候有空?”
“如果你需要避孕套,”西莉亞和顏悦色地説,“我們有不少貨供你挑選。”於是她就從櫃枱裏拿出各種商標的盒子堆在櫃枱上。那些男人羞紅了臉,買後趕緊走了。
偶爾也有輕狂之徒問西莉亞,能不能幫他試一下這產品。對這種問題她備着回答。“好吧。你説什麼時候都行。我想現在我的梅毒已經沒事了。”
儘管有的人可能意識到這是玩笑話,卻顯然沒有人想冒這個險,因為凡是提過這種輕薄問題的人,她再也沒見過他們露面了。
安德魯大笑,槳也不劃了,隨小艇去漂流。
西莉亞又説,憑着學士學位,她向費爾丁-羅思製藥公司申請做一個助理藥劑師。被錄用後,她在製藥實驗室工作了兩年。
“我在那裏也學到一些東西——主要是,除非你有志於獻身科學,實驗室的工作單調、重複,令人厭煩。銷售和如何做買賣當時使我感興趣。我現在仍對這兩樣感興趣。”她加了一句,“而且做買賣的部門是可以做出重大決策的地方。”
可是想從實驗室工作轉到銷售部門去一事,做起來卻很困難。起初她按常規打報告要求,被回絕了。“他們説,公司的政策是,銷售部門只僱婦女當秘書。”
她不願接受上級的這一決定,想好了一套辦法。
“我認識到,如果公司改變政策,那麼提議改變的人該是薩姆·霍索恩。在我們的婚禮上你見到過他。”
“就是你的上級,地區銷售部的頭兒,”安德魯説。“那個批准我們生兩個孩子的人。”
“對,他點頭了,我將來才能幹下去。我當時可決定了,要影響霍索恩的唯一途徑是通過他妻子。這要冒風險。這一着差點兒行不通。”
西莉亞發現,莉蓮·霍索恩太太在一些婦女團體中很活躍,因此,看來她可能同情一個有事業心的婦女。於是,一個白天,當薩姆在公司上班的時候,西莉亞去他家裏找他妻子。
“我從來沒見過她,”西莉亞對安德魯説。“我也沒同她預約。我只是去按門鈴並闖了進去。”
霍索恩太太的接待很不友好。她三十剛出頭,比西莉亞大七歲,是那種不説廢話、性格堅強的人。她聽西莉亞説明來意時,不耐煩地把烏黑的長髮往後面攏去。末了,莉蓮·霍索恩説,“真可笑,我從不過問丈夫的工作。而且,他要是知道你來過這裏,他會大發雷霆的。”
“我知道,”西莉亞説。“這甚至可能使我失去工作。”
“你事先就該考慮到這點。”
“我考慮過的,霍索恩太太。可是我想冒冒險,因為你思想很先進,你相信對婦女應該一視同仁,相信婦女不應該由於性別不同就受到不公正的歧視。”
有那麼一會兒,莉蓮·霍索恩看來要發作了。她厲聲對西莉亞説,“你膽子可真大!”
“不錯,”西莉亞説。“這就説明,我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女推銷員。”
對方盯着她看,突然放聲大笑。“天哪!”她説。“我確實相信你應該如此。”
隔了一會兒:“我剛才正要去煮咖啡,德·格雷小姐。到廚房來,咱們聊一聊。”
這是她們友誼的開始,這友誼將要延續許多年。
“甚至在那以後,”西莉亞對安德魯説,“對薩姆還得做些説服工作。他總算接見我了。我想他對所看到的比較滿意,而且,莉蓮不斷地對他施加影響。這時他必須徵得他上級的同意。可到底一切都如願以償了。”她低頭看着,小艇裏的水這時已淹沒了他們的踝關節。“安德魯,我説對了!這玩意兒在往下沉!”
他們大笑着跳到船外,拖着小艇游到岸邊。
當晚他們一起用餐時,西莉亞對安德魯説,“我在銷售部門當上新藥推銷員以後,我意識到,我不僅需要幹得和男推銷員一樣好,而且要幹得比他們更好。”
“我記得一次最近的經歷,”她丈夫説,“你不止幹得比男推銷員更好,比我這當醫生的還好。”
她粲然一笑,摘下眼鏡,隔着桌子撫摸丈夫的手。“我在那兒交了好運,還不單是羅特洛黴素救活了病人。”
“你老是摘下眼鏡,”安德魯評論説,“為什麼?”
“我近視,離不開眼鏡;可我又知道摘下眼鏡自己漂亮些。就是這道理。”
“你戴不戴眼鏡都好看,”他説。“要是你覺得眼鏡礙事,不妨考慮用無形眼鏡。好多人都開始用了。”
“我們回去後我就去了解無形眼鏡的情況,”西莉亞説。“我這老樣子還有什麼不行的地方?還有什麼要改的嗎?”
“現在你的一切我都喜歡。”
這兒離他們住的小平房一英里,他們來時手牽着手,走着草草鋪就的彎曲小路,幾乎一路上看不到行人。晚上天氣暖和,只聽得見浪打着礁石和小蟲唧唧的聲音。此刻,在一個陳設簡陋、叫做“旅客之家”的小飯館,他們正在吃當地的標準伙食:煎紅、青豌豆和米飯。
儘管“旅客之家”不夠資格上《米什林導遊手冊》,但對於餓着肚子的人來説,店主提供的食物卻是美味佳餚,那是把剛捕到的魚放在一隻老古董的長柄平底鍋中,用柴火煎熟。店主是個高大而乾瘦的巴哈馬人,名叫克里歐法斯·莫斯。他把安德魯和西莉亞安排在一張俯眺大海的桌邊,桌上有一根蠟燭插在啤酒瓶口上,照着隔桌相對的夫妻倆。眼前就是四散的朵朵雲彩和一輪明月。“在新澤西,”西莉亞提醒安德魯説,“可能已到涼快和多雨的天氣了。”
“我們很快就要去那裏。你還是多談談你自己和賣藥的事吧。”
西莉亞説,她當上推銷員後的第一個任務,是去內布拉斯加州。在她以前,費爾丁-羅思公司沒派推銷員去過。
“這對我頗有好處。我非常清楚我的處境,因為一切都需從零開始。沒有機構,沒有資料,也沒有人指點我該去找誰,到哪裏去找。”
“你的朋友薩姆是否有意這樣做,想考驗考驗你?”
“也可能。我從來沒有問過他。”
西莉亞什麼也不問,就着手幹了起來。在奧馬哈,她找了一套小小的公寓作為據點,然後開着汽車在這州里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跑。每到一地,她就將電話簿黃紙部分中的“內科醫生與外科醫生”欄撕下,用打字機登記好了入檔,然後就開始走訪。她發現,她的轄區內有一千五百名大夫;後來她決定從中挑出二百名來,她認為這些大夫是開處方最多的人。
“你離家這麼遠,”安德魯説,“感到孤單嗎?”
“沒時間想家,我太忙了。”
她很早就發現,想見到一個醫生有多麼難。“有時我得在候診室等上幾個鍾頭,而當我終於進去後,醫生也許至多隻給我五分鐘時間。最後,在北普拉特市,我被一個醫生攆了出來。但他也幫了我一個大忙。”
“怎麼回事?”
西莉亞嚐了一下煎紅,聲稱,“油太厚!我不該吃它,但很好吃,不吃又怪可惜的。”她放下叉子,靠在椅背上回憶説:
“他和你一樣是個內科醫生,安德魯。我看有四十歲左右,可能那天過得很不順心。反正我剛開始談到想推銷藥品時,他就打斷了我的話。‘年輕的女士,’他説,‘你想和我談你要賣的藥,那麼我也要和你講點事情。我在醫科大學讀了四年書,當了五年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我行醫也已經十年了。儘管我並不懂得所有的東西,比你懂的東西還是多得多,這一點總不奇怪吧!剛才你想憑你那點淺薄的知識講給我聽的東西,在任何一本醫藥雜誌上的廣告裏,不用二十秒鐘我就可以看完。因此,你走開!’”
安德魯做了個鬼臉。“好狠呀!”
“不過對我有好處,”西莉亞説,“因為他説得對。儘管當我離去時,覺得自己就像是臭狗屎似的。”
“你那費爾丁-羅思醫藥公司沒給你受過什麼訓練?”
“一點點兒。時間又短又很膚淺,學的大多是一套找銷路的生意經。我的化學知識小有幫助,但作用不大。我就是不夠資格去和那些醫術高超、臨牀經驗豐富的大夫打交道。”
“既然你提到這一點,”安德魯説,“這就是有些醫生不願見新藥推銷員的一個原因。除了要聽他們老一套自賣自誇的生意經以外,有時還得到危險的錯誤信息。有些新藥推銷員為了使你開處方時用他們的產品,會信口開河,不惜讓你得到錯誤的印象。”
“親愛的安德魯,在這一點上,我要你幫我一把忙。這事咱們以後再説。”
“行,只要我辦得到。在北普拉特被醫生攆出來以後怎麼樣了呢?”
“我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我一定不能再像推銷員那樣考慮問題,不再做急於把藥品推銷出去的事情。第二,儘管醫生們懂的東西比我多,我需要找到關於藥品的一些特殊知識,而這些知識醫生們不知道,卻可能對他們有用。這樣,我才會成為有用的人。在試圖這樣做時,我偶然又發現一點。醫生們關於疾病固然知道得很多,對於藥物的消息卻很不靈通。”
“説得對,”安德魯表示同意。“在醫學院學的關於藥物的知識算不了什麼,行醫以後,想跟上醫學的進展都很難,更顧不上藥物了。因此在開處方的問題上,有時只是反覆地摸索。”
“後來還有一點體會,”西莉亞説。“我明白了,告訴醫生們的必須永遠是確鑿的事實,決不能誇大,決不能隱瞞。如果另一家廠和我們競爭的藥品比我們的好,那麼人家問起時,我就照實説。”
“你怎樣取得這麼大變化的?”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只睡四個小時。”
西莉亞描述説,在每天日常的工作幹完以後,她把晚上和週末都用來讀種種藥物説明,抓到什麼就讀什麼。她讀得十分仔細,既做筆記,還背下來。
有疑難問題就到圖書館去尋求答案。她回了一趟位於新澤西州的費爾丁-羅思總公司,纏住搞科研的老同事,要他們告訴她一些藥物説明上沒有的東西;她還從他們那裏瞭解公司正在試製什麼藥;哪些藥即將上市。不久,她向醫生們作的藥品介紹有了改進;有的醫生要她提供特殊的信息,她照辦了。過了一陣子她看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成效。她主管的那一地區向費爾丁-羅思公司訂購藥品的數量有了增加。
安德魯讚賞地説,“西莉亞,你真是出類拔萃,無人匹敵的。”
她笑了。“你對我太偏愛了,儘管我很高興。反正一年過後,我們公司在內布拉斯加的生意增加了兩倍。”
“那時他們才把你從外地調回來,對嗎?”
“他們另派了一個比我晚進公司的男推銷員到內布拉斯加去,把我調回新澤西這個更主要的地區來。”
“想想看,”安德魯説,“如果他們把你派到別處,到伊利諾伊、加利福尼亞去,我們就不會相遇了。”
“不,”她滿有把握地説,“我們一定會相遇的。有緣千里來相會。‘婚姻命中註定。’”
他接着把這句現成話説完。“‘絞死在劫難逃。’”
兩人都大笑起來。
“真想不到!”西莉亞興高采烈地説。“一個給教科書塞得木頭木腦的內科大夫背得出來約翰·海伍德(約翰·海伍德(1497?-1575),英國最早的一位非教會人士劇作家。譯者注)的名句。”
“正是這個十六世紀的作家海伍德,他還為亨利八世唱過歌,演奏過樂曲,”安德魯同樣興奮地賣弄起來。
他們從餐桌旁站起身來,飯館老闆在柴火灶那邊説話了,“度蜜月的年輕人,魚好吃嗎?一切都好嗎?”
“一切都非常好,”西莉亞作了肯定的回答。“魚好吃,我們的蜜月也十分愉快。”
安德魯覺得有趣,説道,“小島上什麼事都瞞不住。”他拿出一張巴哈馬十先令的鈔票付帳——摺合成美元沒有多少——又揮揮手錶示不用找錢了。
外邊的天氣現在涼了些,在爽人的海風中,他們臂挽着臂,高高興興地沿着僻靜曲折的小路走回去。
這是他們在島上的最後一天。
彷彿要配合他們的惜別情緒,巴哈馬羣島的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了。早晨烏雲密佈,還下過幾陣雨;強勁的東北風在海上掀起了白浪,猛烈地衝擊着海岸。
安德魯和西莉亞預定在中午乘巴哈馬航空公司的飛機由羅克桑德起飛,到巴哈馬首都拿騷以後,再轉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北上,當天晚上就能到紐約。按計劃第二天就可以到達莫里斯城。在他們找到合適的房子以前,安德魯在南街上的公寓就是他們的家。西莉亞已從她原先在博恩頓租用的帶傢俱的房子搬出,有的東西已存放起來。
在他們度蜜月的小平房裏,西莉亞正在收拾行李,她的衣服都攤在雙人牀上,他們一小時內就要離開了。安德魯在浴室刮鬍子,西莉亞對他喊道,“在這裏過得美極了。而這還只是開始呢。”
他從開着的門口回答説,“妙不可言的開始!即使這樣,我還是得馬上回去工作。”
“你知道嗎,安德魯?我認為你和我在事業上都幹得不錯。這一點我們是一致的,而且我們都雄心勃勃。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
“嗯、嗯,”他光着身子從浴室出來,一邊用毛巾在擦臉。“不過,偶爾把工作停一下也是應該的。只要有正當的理由。”
西莉亞剛開始説,“我們還來得及嗎?”安德魯就吻起她來,話都沒讓她説完。
一會兒之後他低語道,“你能不能把牀騰出來?”
西莉亞一隻手摟着安德魯,另一隻手在背後摸索着,把牀上的衣服都扔到地板上。
“這就好多了,”當他們躺到剛才被衣服佔滿的地方時,他説。
她吃吃笑着。“我們要錯過飛機了。”
“誰管它?”
不一會兒,她滿足地説,“你説得對,誰管它?”又隔了一會兒,她温柔而歡樂地説,“我管……”隨後又説,“哦,安德魯,我多麼愛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