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們看電視,看瓦茨的暴亂時,孩子們也在一起。
“天哪!”安德魯低低叫了一聲。熒光屏上可怕的場面一個接一個出現——燒呀、搶呀、破壞呀、耍野蠻呀,受傷的、死了的,在那隔離的、不幸而卑微的黑人貧民區木炭巷裏,被激怒的黑人正和遭到圍攻的警方兇猛地搏鬥。它活生生展現了貧窮和不幸是多麼可怕,而這一點世人過去忽略了。只是在現在這種時刻,當瓦茨大度地向電視聯播節目提供這一新聞事件的詳情,而且還將連續五個白天和夜晚播出這一可怕事件時,世人才記起來了。
“天哪!”安德魯又叫了一聲。“你能相信這種事竟發生在我們的國家裏嗎?”
他們的注意力全給電視屏幕吸引住了,直到節目快完了西莉亞才注意到布魯斯淚流滿面,抖抖顫顫地在抽泣。她走過去抱起他來,催安德魯説,“把它關掉!”
但布魯斯嚷道,“不關,爹爹!不關!”於是他們一直看到那些可怕的場面播完為止。
“他們在傷害人,媽咪!”布魯斯後來抗議説。
仍在安慰他的西莉亞答道,“是的,布魯斯,他們是在傷害人。這很不幸,也很不對,但這種事有時要發生。”她猶豫了一會兒,又説,“你就要明白的是,你所看到的這一類事情經常發生。”
後來,孩子們都上牀睡覺了,安德魯説,“這些事真叫人悶氣,不過你給布魯斯的回答是正確的。像我們這樣生活在蠶繭般小天地裏的人太多了。他遲早得知道蠶繭外面還有一個世界。”
“對,”西莉亞説。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説,“我一直要和你談談蠶繭的問題。我想,我自己就生活在蠶繭裏面。”
丈夫的臉上微微一笑,很快笑容就消逝了。他問道,“難道是門市產品分部的蠶繭?”
“和那差不離吧。我知道我現在做的一些事情中,包含着你所不贊同的事,安德魯——比如‘促他健’和500號合劑。你並沒有説多少話。你是否心裏很不自在呢?”
“或許有一點兒。”他猶豫了一會兒,接着又説,“我為你感到驕傲,西莉亞,也為你所做的事驕傲。因此,有朝一日你回到費爾丁-羅思處方藥那一邊去時,我將非常高興。我們倆都知道,那邊比你門市產品這邊重要得多。
不過話又説回來,對有些事情我也讓步了。第一件,人們還將去買蛇油,不管是你還是別人做出它來,所以,誰做都毫無區別。還有一件:如果人們不去買門市產品那裏的藥,都去找醫生,我們就要忙死了——我們對付不了。”
“你這不是在硬找理由嗎?”西莉亞不相信地問道。“只因為是我的緣故吧?”
“就算是硬找理由,有什麼不可以?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愛你。”
“這理由對我們倆都起作用。”她湊過去吻他。“好啦,你不必再硬找理由了,親愛的,因為我主意已定:我幹門市產品的時間夠長的了,明天就去請求調動。”
“如果你真想調動,我希望你成功。”但安德魯這回答是無意間作出的反應。從瓦茨攝來的電視鏡頭引起的沮喪情緒還停留在他心上。他還有一個嚴酷的個人問題,這與西莉亞或他的家庭沒有關係——這問題使他痛苦不堪,而且不會、不可能離他而去。
“難處在於,”薩姆·霍索恩第二天對西莉亞説,“你太成功了——也可以説,你的成功大大超出別人的估計。你是下金蛋的鵝,所以才把你放在佈雷聯營公司獨當一面。”
他們此刻在費爾丁-羅思總公司薩姆的辦公室裏——這次見面是應西莉亞的要求安排的,她剛剛提出要求:調出門市產品分部。
“我這裏有一樣東西可能你感興趣,”薩姆説。他伸手把辦公桌上的幾個文件夾翻來翻去,終於抽出一個並把它打開。從辦公桌另一邊,西莉亞可以看見那裏面是一些財務報表。
“這報表還沒有轉出去,不過董事會很快就要見到的。”薩姆指着一個數字説。“你調到佈雷聯營公司去的時候,那分部的總收入佔費爾丁-羅思總銷售量的百分之十。今年將是百分之十五,利潤也相應地上去了。”薩姆合上文件夾後微微一笑。“當然,你也得力於處方藥這邊的銷售量下降。反正你成績輝煌,西莉亞。祝賀你!”
“謝謝。”西莉亞很高興。她本來估計數字不會小,卻沒料到像薩姆剛才説的那麼突出。她考慮了一會兒之後對他説,“我認為門市產品的勢頭能保持下去,而且比爾·英格拉姆已變得非常能幹了。既然如你所説,處方藥那邊的生意有所下降,我去了或許有點用處。”
“你會去的,”薩姆説。“我答應你。同時,我們還會有特殊而且有趣的事給你幹。只不過請你再耐心等幾個月。”
安德魯神色嚴峻地面對着醫院的院長。他們在倫納德·斯威廷的辦公室裏,兩人都站着,空氣緊張。
這是星期五,已近中午時分。
“喬丹大夫,”聖比德醫院的院長一本正經地説——他聲音嚴厲,表情認真——“在你往下講以前,我要提醒一聲,你對説的話要絕對有把握,而且要考慮到可能產生的後果。”
“見鬼!”一夜的失眠使安德魯很急躁,隨時都會發作。“你以為我這點都沒做到?”
“我想你是做到的,只是要再落實一下。”和往常一樣,斯威廷説話時,他那濃密的眉毛不停地上上下下。
“好吧——再説一遍,倫納德,這一次我正正式式地説。”安德魯往下説時,謹慎地挑選着字眼,他內心痛苦,實在不願意把話明説出來。
“和我共事的諾亞·湯森大夫,”安德魯説,“此刻正在病房查房。據我個人所知,湯森大夫已受麻醉藥之害,他已服藥成癮了。我認為他不能行醫了,因為可能危及病人的生命。另外,也是據我個人所知,這星期裏本醫院有一個病人已不必要地死去,這是由於諾亞·湯森在藥性發作時處理錯誤所致。”
“主耶穌呀!”一聽到最後這句話,院長的臉變得煞白。現在他請求道,“安德魯,你能不能至少不提最後這一點呢?”
“我不能,我也不願意!我還要求你立即採取行動。”安德魯又憤憤地説,“四年前我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時你本該採取行動,但是你和別人寧願閉上嘴,眼睛瞧着別處。”
倫納德·斯威廷大聲咆哮,“我是得采取行動了。在你講了這些以後,從法律角度來看,我沒有別的辦法。至於從前的事,我可什麼也不知道。”
“你撒謊,”安德魯説,“我們倆都清楚這點。但這事我也算了,因為當時我和你一樣糟糕,一樣膽小。我所關心的是現在。”
院長嘆了一口氣。他半是自言自語地説,“我想,有朝一日這事總會露餡的。”於是他走到辦公桌旁,拿起了電話筒。
話筒裏傳來了秘書呱呱的聲音,斯威廷吩咐説,“給我在市中心把董事長找到。不管他在幹什麼,叫他的人一定要立即通知他。事情很緊急。你把這做完後,你和你那裏其他人分頭打電話,通知召開醫務委員會議。馬上就在董事會的會議室裏開。”斯威廷看了一眼時鐘。“現在各部門的頭兒應該都在醫院裏。”
院長放下話筒,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相,然後他態度温和了。“今天這日子不好,安德魯。對我們大家、對醫院都不好。不過我知道你做了你認為應該做的事。”
安德魯沉悶地點點頭。“下一步怎麼辦?”
“幾分鐘後就要召開醫務委員會議,到時候要請你進去。先等在這裏。”
外邊的什麼地方響起了汽笛,時已中午。
時間。等待。等啊等。
安德魯灰心喪氣地在想:過去,他等啊等的,等得過了頭。他等得太久了。直等到病人——一個還可以活許多年的年輕病人——死去。
四年零八個月以前,安德魯就發現諾亞·湯森已服藥上癮。從那以後,他一直儘可能地看住這位比他老的內科醫生——目的是保證不出醫療事故,也不要有重大的誤診。由於安德魯顯然難以一直保持近距離觀察,他也就滿足於沒有重大治療事故發生。
諾亞似乎理解並接受這位同事的關心,他經常和安德魯商討難以處理的病例。很明顯的是,不管他是否服用麻醉藥,這位老大夫的診斷術繼續在起作用。
另一方面,湯森大夫顯而易見地變得更無所顧忌地服用麻醉劑。他已不像過去那樣迴避安德魯了,而受麻醉劑影響的徵兆也愈來愈明顯——目光呆滯、口齒不清、雙手發抖——在診所和在聖比德醫院都一樣。他讓幾十個裝處方用麻醉藥樣品的瓶子攤得診所裏到處都是,懶得費工夫把它們放在看不見的地方。他常把手伸進瓶子去掏——偶爾安德魯就在他身旁——彷彿瓶裏裝的是糖果。
有時安德魯不明白,湯森怎麼能一邊不斷地服麻醉劑,一邊卻又似乎能行使職責。後來他這樣推斷:習慣難改,本能也一樣。諾亞已行醫這麼多年了,他做的許多事——包括對別人説來很難的診斷病情——在他都輕而易舉。安德魯想,諾亞多少有點兒像一架有毛病的機器,還在憑它本身的動量運轉。但問題在於:這動量能維持多久呢?
在聖比德醫院,看來還是沒有別人來分擔安德魯的憂慮。但在一九六一年——這是在安德魯發現諾亞的事,並和倫納德·斯威廷作了不歡而散的第一次談話的後一年——諾亞·湯森不當內科主任,也不參加醫院的醫務委員會了。這些變動究竟是湯森自己的主意,還是有人悄悄建議的結果,安德魯從來沒弄清楚。而且,從那以後,湯森的社會活動減少,待在家裏的時間比過去多了。在診所裏,他減輕了自己的工作量,多半把新病人推給安德魯和一個新來他們診所的年輕醫生奧斯卡·阿倫斯。
安德魯還是常替諾亞和病人擔憂,但因為看來沒出什麼大問題,安德魯就——眼下他才明白——只是聽之任之,不採取任何措施,等着發生什麼事情,同時又憑其主觀願望,以為不會發生什麼事了。
一直到這個星期。
事情的高xdx潮到來時,它來得猝不及防,粉碎了安德魯的主觀願望。
起初安德魯只聽到不完全、不連貫的消息。因為他懷疑並經過一番調查,很快他就能把發生的各種事按正確的順序串起來了。
事情開始於星期二下午。
二十九歲的庫爾特·懷拉齊克那天來到湯森大夫的診所,訴説喉嚨痛,噁心,老是咳嗽,還感到發燒。檢查證明,他喉嚨發炎,體温102華氏度,呼吸急促。經過聽診,諾亞·湯森寫的病歷表明:他聽到受抑制的呼吸聲,肺羅音,胸膜有摩擦音。湯森診斷為肺炎,叫懷拉齊克前去馬上能收他住院的聖比德醫院,並説當天晚一些時候,再去那裏看他。
懷拉齊克並不是初診病人。他到診所來過好幾次了。第一次來是在三年前。那次他也是喉嚨發炎來的,當時湯森給他打了一針青黴素。
打針後的幾天裏,懷拉齊克的喉嚨恢復正常,但全身出現了發癢的皮疹。
皮疹説明他對青黴素過敏;他再也不能用這種藥了,因為將來的副作用也許很厲害,甚至危及生命。湯森大夫在病人的病歷上畫了紅星,鮮明地記下了這一條。
從那以後,懷拉齊克才知道他對青黴素過敏。
第二次,懷拉齊克因為生了小病又到診所來。諾亞·湯森不在,安德魯給他看了病。看病歷時,安德魯注意到禁用青黴素這點。那一次這條用不着,因為安德魯沒有開藥。
那一次——這是在大約一年半以前——是安德魯最後一次看到活着的懷拉齊克。
懷拉齊克按諾亞·湯森的吩咐去聖比德醫院後,被安置在一間已有三個病人的病房裏。很快一個寫病史的實習醫生來給他做正常的病情檢查。這是例行公事。實習醫生提的一個問題是,“你是否對什麼藥過敏?”懷拉齊克回答,“嗯——我對青黴素過敏。”問題和回答都記在病人的醫院檔案上。
湯森大夫信守諾言,後來是到醫院去看懷拉齊克的。但在去的之前,他打電話到聖比德醫院,吩咐給病人用紅黴素。實習醫生照着做了。既然對大多數病人來講,用青黴素治療肺炎是正常的,那麼,似乎湯森已經看到病歷上的過敏禁忌,或是他記得這點——或許他既記得也看到了。
那天湯森到醫院看懷拉齊克時,照理他會——或者説應該——看到實習醫生的記錄,從而再一次得到提醒:病人對青黴素過敏。
病人自己的背景也和後來發生的,或者説該發生而未發生的事情有關聯。
庫爾特·懷拉齊克是個温和而安分的人,既未結婚也沒有好朋友。他是運輸公司的職員,一個人住,從各方面來看都是個“孤獨的人”。他住院後沒人來探望。懷拉齊克生在美國;父母是波蘭移民。母親已去世,父親在堪薩斯一個小城和庫爾特的未婚姐姐住在一起。他們是庫爾特·懷拉齊克在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親人。但是他生病住在聖比德醫院的事,他沒有通知他們。
情況就這樣維持到懷拉齊克住院的第二天。
次日晚上八點鐘左右,湯森大夫又來看他。在這一點上,安德魯又和這事有間接的關係。
近來,諾亞·湯森到醫院來查房的鐘點很古怪。事後安德魯和別人推想,他這樣做也許是避免白天遇上共事的醫生,要不就是由於麻醉藥的作用使他迷迷糊糊。那天晚上恰巧安德魯也在醫院裏,他是從家裏被叫來處理緊急情況的。安德魯正要離去時,湯森來到醫院,他們交談了幾句。
安德魯從諾亞·湯森的舉止和言談中,馬上覺察到這位老醫生正處於麻醉藥的影響之下,看來這藥還剛服下不久。安德魯猶豫了一下,但既然長時間以來已習慣於這種情況,他就認為不會發生事故,因此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後來,安德魯為這一疏忽苦苦地責備自己。
安德魯驅車離去後,湯森乘電梯到了病房,查看了好幾個病人。年輕的懷拉齊克是其中的最後一個。
當時湯森腦子裏想些什麼可只能猜測了。只知道懷拉齊克那時的情況雖不緊急,但病情稍稍重了一些,體温升高,呼吸困難。看來,湯森在迷迷糊糊的狀況下,很可能認定早先開的藥沒見效,應該換一種藥。於是他寫下新的醫囑,離開懷拉齊克,親自把醫囑送到護士值班室去。
新醫囑是每隔六小時注射六十萬單位青黴素,肌內注射,立即打第一針。
由於一個老護士生病沒來,值夜班的只是一個新來的年輕護士。她當時也很忙,既在湯森大夫的醫囑上看不出什麼異樣,她就立即去執行。她先前沒看過,當時也沒去查看病人病歷表上記的東西;因此她不知道此人因過敏而禁用青黴素。
護士來到時,懷拉齊克本人既在發燒又昏昏欲睡,沒有問給他注射的是什麼,護士也沒有主動給他講。注射完畢,護士就離開了懷拉齊克的病房。
以後發生的事一部分得靠推測,另一部分則根據同病房一位病人提供的情況。
根據已知的青黴素反應,懷拉齊克打針後不一會兒就會感到異常恐懼,渾身發癢,皮膚變得火紅。緊接着很快他就會因過敏反應而驚厥,臉、眼、嘴、舌和喉迅速腫脹變形,同時發出窒息、喘氣以及從胸腔發出的其他臨死前的異常聲音。最為嚴重的是喉嚨腫脹,這就堵住了空氣進入肺部的通道,不能呼吸,緊接着——在痛苦和恐懼之後,總算老天開恩——是失去知覺,然後是死亡。全過程只有五分鐘或可能稍長一些。
如果採取搶救措施,那就需要注射大量的腎上腺素並立即切開氣管——在頸部把氣管切開——使空氣進入肺部。但並沒有及時叫人,等醫護人員趕到時已經太晚了。
看到鄰牀病人翻滾掙扎、聽到他窒息的聲音,房間裏的另一個病人趕緊按鈴把護士叫回來。但等她趕來時,未得到任何搶救的庫爾特·懷拉齊克已經一命嗚呼了。
護士馬上大喊住院醫生的名字。她也喊湯森大夫,指望他還在醫院裏。
他果然還在,而且比住院醫生先到。
湯森接手後,他那些所作所為的原因又只能憑猜測了。
最可能的情況是,儘管他還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卻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憑意志的力量,他理清了思路,開始其本來可以成功的掩蓋手法——
只要後來安德魯不插手的話。他當時一定清楚,護士並不知道病人對青黴素過敏。同時,只要特別走運,可據以定罪的兩件事——早先病歷表上關於過敏的記載和他讓打的青黴素——人們或許不會去聯繫起來。因此,如果他能把死亡説成是出於自然原因,也許就不會有人去注意真正的死因。還有一點是湯森不會不注意的:庫爾特·懷拉齊克沒有好朋友,看來不會有人來刨根究底地詢問死因。
“可憐的小夥子!”湯森對護士説。“他的心臟受不住了。我本來就擔心可能出事。你知道,他有心臟病。”
“是的,大夫。”年輕的護士頓時放了心,因為她沒有為任何事受到責備。湯森是給人印象很深的有經驗的權威,他説的話護士毫不懷疑,住院醫生也是一樣毫不懷疑。他被叫來以後,看到有人在現場處理;既然無需他幫忙,他也就去幹別的事了。
湯森嘆了口氣,對護士説,“死了個病人後,我們得做一些事情。年輕的女士,你我兩人一起來幹吧。”
事情之一就是填寫死亡證明書,諾亞填的死因是“肺炎繼發急性心力衰竭”。
星期四上午,安德魯偶然聽説庫爾特·懷拉齊克去世的消息。
走過診所接待室時——這接待室由他、湯森和阿倫斯共用——他聽到接替離職的維奧萊特·帕森斯的接待護士佩吉在打電話,説是“湯森大夫的病人昨晚死了。”過了一會兒,安德魯碰到湯森,同情地説,“聽説你失去一位病人。”
長者點點頭。“挺慘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有一次你替我給他看的病。
叫懷拉齊克。他肺炎很厲害,心臟又弱。他心力衰竭而死。我本來就擔心可能這樣。”
安德魯或許不會再想這事的;一個病人死了,當然很遺憾,但這種事並不少見。可湯森的態度有點尷尬,使安德魯隱隱感到不安。大約一小時以後,湯森離開診所了。安德魯的不安促使他抽出懷拉齊克的病歷檔案查看。對,安德魯現在記起病人的模樣了,而且在查看時他注意到兩點。一是有青黴素過敏的標記,這點看來並不重要。另一點是病歷上沒提到有心臟病,這倒有些蹊蹺。
安德魯這時還是不太在意,只是感到奇怪,他決定當天到醫院去的時候,謹慎地打聽一下懷拉齊剋死的情況。
那天下午,他來到聖比德醫院的病歷檔案室。在懷拉齊剋死後,他的病歷以及其他文件都從病房轉到那裏了。
安德魯先看病歷上的最後一條——由湯森大夫記下的死亡原因——然後依次往前看。幾乎馬上映入他眼簾的,就是湯森親筆寫的醫囑——注射六十萬單位青黴素,這對安德魯説來簡直是晴天霹靂。同樣使他希望破滅的是:
護士已作了此針已打的標記。而根據順序來看,打這一針的時間就在懷拉齊剋死亡前一會兒。
安德魯看着病歷上的其他部分——包括實習醫生記下的青黴素過敏以及早先用紅黴素的醫囑——看得他茫然不知所措。當他把病歷還給檔案室的保管人員時,他的手在發抖,他的心怦怦直跳。
兩個問題猛地跳了出來。怎麼辦?再到哪裏去呢?
安德魯到太平間去看懷拉齊克的屍體。
死者的臉部表情平靜,眼睛是閉上的。除了皮膚略帶青紫色(這也可以由其他原因引起),沒有任何露出馬腳的過敏反應性驚厥的痕跡。這時,安德魯已確信:正是這種反應使這年輕人白白死掉。
他問陪伴他的太平間管理人員,“有沒有吩咐做屍體剖檢?”
“沒有,先生。”這人又説,“死者有個姐姐應該從堪薩斯來。她來了以後屍體就火化。”
安德魯的思想一片混亂。想起他早先在院長跟前的那番經歷,他還是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該怎麼辦。顯然必須做點什麼,但做啥呢?他是否該提醒説,得做屍體剖檢呢?有一點安德魯是有把握的:剖檢會證明決非心臟病致死。
但即使不剖檢,病人病歷上的記載就是定罪的確證。
現在已是傍晚,醫院裏大多數管事的人都回家了,除了等到第二天再説,別無選擇餘地。
整個夜晚,西莉亞睡在他身旁,一點兒也不知道丈夫的心事。各種行動步驟在他腦中翻來覆去,使他睡不着。他應該到醫院裏去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訴同事們嗎?如果他找醫院外的有關當局談,是不是更能確保公正處理呢?
他該不該先找諾亞·湯森,聽聽諾亞的解釋呢?不過安德魯接着就意識到這樣做沒有用,因為諾亞的品德明顯地變了,比表面看得見的變化甚至更嚴重——這是多年以來服用麻醉藥的惡果。
安德魯一度瞭解、尊敬、有時深愛過的諾亞本是正直、高尚的人。他對倫理、醫德非常重視,因此,他決不寬恕他自己或旁人由於疏忽而犯下可怕的醫療錯誤,後來巧辭掩飾,就像他最近表現的那樣。從前的諾亞·湯森會勇敢地站出來,承認錯誤,並承擔一切後果,不管這後果多麼嚴重。不行,兩人私下相見不解決任何問題。
安德魯最難受的是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和深沉的悲哀。
最後,疲憊不堪的安德魯下了決心,只把他所知道的情況告訴院內的人。
如果需要採取對外的其他行動,這決心得由醫院其他的人來下。第二天上午,他在診所裏從容地把他所知道的情況寫成詳細的總結。然後,他在午前不久來到聖比德醫院與院長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