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德魯覺得,如果他閉上眼睛,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孩子們的學校裏開家長和老師的聯席會議,或是在生產螺帽、螺栓小公司的董事會上,做着日常的決定。
説話聲不斷地流過耳邊。
“我們為這事作個決議,好嗎?”
“主席先生,我提議……”
“有人附議嗎?”
“……附議。”
“……有人提議也有人附議……贊成這決議的……”
一片“贊成”之聲。
“反對的呢?”
寂然無聲。
“……宣佈,決議通過。一致通過決議,停止諾亞·湯森大夫在醫院裏的一切職務……”
難道事情真的就這樣發生了嗎?這平淡無奇、一本正經、調子低沉的話帶來了最大的悲劇。對一度獻身於工作的人來説,這些話標誌着其畢生事業突然而可悲的結束。難道找不到合適些的語言,只能用這些卑劣而偽善的話嗎?
安德魯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但並不感到難為情。他知道圍坐在醫院董事會會議桌旁的人都在看着他,可他並不想偷偷擦掉眼淚。
“喬丹大夫,”醫務委員會執委會主席體貼地説,“請相信我,我們其餘的人和你一樣深感痛苦。諾亞過去是,現在仍然是我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同事。我們對於你所做的事很敬佩,我們深知這是不容易的。我們剛才所做的也同樣地不容易,不過同樣地必需做。”
安德魯點點頭,説不出話來。
這位主席是埃茲拉·古爾德大夫。他是神經病學專家和內科主任,三年前接替了諾亞·湯森的這個職位。古爾德個子矮小,説話輕聲細語,但性格沉靜堅強,在聖比德醫院很受人尊敬。執委會的其他人是各科主任——外科、婦產科、病理科、小兒科、放射科,還有別的科室。安德魯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非常熟悉。他們都是通情達理、關心旁人的正人君子。儘管如此,從安德魯看來,在做他們必需做的事情方面,他們的行動未免拖拉得太久了。
“主席先生,”倫納德·斯威廷説,“我應該向執委會報告:估計到有這一決議,我準備好了一份通知以便立即發到全院——各科護士值班室,住院處,藥房等等。在通知裏,我已自作主張地把湯森大夫的停職説成是‘出於健康欠佳的原因’。我想這樣説比具體説要來得謹慎一些。同意嗎?”
古爾德探詢地看了大家一眼,一陣低語聲表示贊同。
“同意,”古爾德説。
“我還要求大家,”院長繼續説,“剛才這裏通過決議的詳細情況,離開這屋子後儘可能不要談論。”
一開始,當這些被如此匆忙召集起來的主任醫生們知道會議的議題時,曾經驚愕萬分。但斯威廷有條不紊地引導着會議的進程,而且在開會之前,他還匆匆和醫院的董事長通了電話。董事長弗格斯·麥克奈爾是當地的老資格律師,事務所設在莫里斯城。電話是當着安德魯的面打的。儘管只聽得見這一方的話,但從聽筒裏傳來的變了音的話聲中,安德魯確實聽見董事長強調的最後一句話:“把醫院保住。”
“我將盡力而為,”院長回答。
打完電話,他就走進同他辦公室相鄰的會議室,隨手把門一關,把安德魯一個人扔在那裏。幾分鐘後,門又打開,安德魯被叫了進去。
圍坐在會議桌旁的人個個神情嚴肅。
“喬丹大夫,”主席古爾德大夫説,“我們聽説你指控的性質了。請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們。”
安德魯重述他早先對院長説的話,有時查看他自己記的要點。講完以後有人提了幾個問題,討論了一會兒,但時間都不長。接着斯威廷拿出已故懷拉齊克的病歷檔案給大家傳閲。他們查閲着病歷,看着其中可作為罪證的兩條記錄,不時悲哀地搖搖頭。
安德魯分明有這樣的印象:儘管執委會成員沒估計到今天的事情是這樣揭露出來的,但他們對事情本身並不感到意外。
下一步就是正式決議,剝奪諾亞·湯森在聖比德醫院長期享有的地位。
現在,瘦削的小兒科主任説話了。這個新英格蘭人慢條斯理地説,“我們還沒有討論的是,對那死去的年輕人將怎麼辦。”
“要知道該怎麼辦,”院長回答説,“重要的是作一次屍體剖檢。開這個會以前,我和死者在堪薩斯的父親通了電話——死者的姐姐已經在來這裏的路上了——死者父親同意作屍檢。我們可不能沒有他的同意。因此今天就要解剖了。”斯威廷看了病理科主任一眼,後者表示沒問題。
“好吧,”小兒科主任仍揪住不放,“但我們跟他的親屬説什麼呢?”
“坦白地説,”斯威廷回答,“由於牽涉到法律,這個問題挺微妙,挺有爆炸性。建議你們把事情交給古爾德大夫、交給我,交給麥克奈爾先生決定。麥克奈爾先生就要來了,他還會從法律角度來提出建議。”他又説,“或許,事情過後,我們再向執委會彙報。”
古爾德大夫問其他人,“這樣行嗎?”大家點頭同意,而且,看來大家還鬆了一口氣。
或許。安德魯想:這是個極重要的字眼。或許……我們再向執委會彙報。
或許我們不彙報了。
從斯威廷和他的老闆麥克奈爾所代表的醫院一方來看,毫無疑問是希望一切都秘而不宣的,是希望無辜受害的年輕人懷拉齊克被火化後給遺忘掉的。在某種程度上,安德魯想,也怪不得斯威廷或麥克奈爾。他們有他們的責任。如果這作為醫療事故的案件上了法庭,陪審團判的賠償費或經濟解決辦法定下的數目將大得驚人。保險金是否能抵得過來,安德魯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唯一有把握的就是:他本人決不參與掩蓋行為。
一片嘁嘁喳喳的交頭接耳聲,會議主席連連敲擊小木槌讓大家注意。
“現在,”古爾德大夫説,“我們到了最棘手的一步了。”他環視在場的人。“我必須到諾亞·湯森那裏去,告訴他這裏作出的決定。我知道此刻他還在醫院裏。有誰願意和我一塊兒去嗎?”
安德魯説,“我和你一塊兒去。”他想,這是他能做的最起碼的事情。
他對諾亞有這點義務。
“謝謝你,安德魯。”古爾德點頭致謝。
儘管緊接下來的是可悲而喧鬧的場面,但在事後平靜下來思考時,安德魯憑諾亞的鎮定態度,直覺地感到諾亞·湯森在等着他們,而且見到他們去了才寬了心。
埃茲拉·古爾德和安德魯從電梯裏出來,踏上病人住院的這層樓面。這裏右邊是繁忙的走廊、一間間病室和一個護士值班室。湯森站在走廊的盡頭,無所事事,似乎在查看空間。
他們兩人走近他時,他的頭動了一下,一看見他們,彷彿要縮到地板下面去似的。他轉身走開,一會兒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轉了回來,臉上勉強地裝出微笑,把兩隻手腕並得緊緊地伸了過去。
“你們帶手銬來了嗎?”湯森問道。
古爾德一時似乎不知所措,接着説,“諾亞,我必需和你談談。咱們到僻靜的地方去吧。”
“何必找僻靜地方?”這回答近乎喊叫,而且看來湯森是故意提高嗓門的;一個護士和幾個病人好奇地轉過頭來。“整個醫院不是在天黑以前都會知道嗎?”
“好吧,”古爾德平靜地説。“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我們就在這裏説吧。
我有責任告訴你,諾亞,醫務委員會的執委們開了一個會。大家非常遺憾地作了個決議:停止你在醫院裏的職務。”“你知不知道”——湯森的聲音仍然很高——“我到這醫院有多久了?我為這醫院幹了多少事情?”
“我知道你來這裏已有多年,而且我們大家都知道你幹了許多許多事情。”古爾德不安地意識到周圍聽的人越來越多。“諾亞,我們能不能……”
“難道所有這些都起不了一點作用?”
“很遺憾,在發生了這種事的情況下,什麼也起不了作用。”
“問問這裏的安德魯,我幹了多少事!問呀,問他呀!”
“諾亞,”安德魯説,“我給他們講了懷拉齊克的事。很抱歉,但我必須講。”
“哦,對了!懷拉齊克。”湯森的頭抽筋似地點了幾點,話也和緩了一些。“那可憐的年輕人。他不該這樣慘。我也替懷拉齊克難過。真的。”
突然,這位老內科醫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叫人相當尷尬。劇烈的抽泣使他渾身抖動。抽泣聲時而被不連貫的話所打斷。“……第一次……犯錯誤……確實疏忽了……不會再發生……向你們保證……”
安德魯要去扶住湯森,但古爾德比他快。他抓住湯森的胳臂,堅定地説,“諾亞,咱們離開這裏吧。你身體不大好。我這就送你回家。”
湯森還在因抽泣而抖動,總算讓人勸着往電梯走去。人們好奇的眼光一直跟着。
內科主任古爾德把湯森稍稍往前推一點,轉身對安德魯低聲説道,“安德魯,你留在這裏。弄清楚諾亞今天看了哪些病人,檢查一下他可能寫下的醫囑。快些辦好這事。一定不能再重複那……你懂了吧?”
安德魯點點頭。“懂了。”
他不情願地看着他們兩人離去。
他們走到電梯旁,湯森開始歇斯底里地尖聲喊叫,想要不走。説來也叫人不信,突然,他心中什麼東西似乎崩潰了,從前的他已經變成碎片,原先的形象也毀了,一切氣派、風度已蕩然無存。電梯的門一開,古爾德硬是把湯森匆匆推了進去。甚至在電梯門關上以後,還聽得見湯森的尖叫聲。隨着電梯下降,聲音才逐漸消逝,留下安德魯一個人站在一片寂靜之中。
那天晚飯後,安德魯在家裏接到古爾德打來的電話。
“我要見你,”內科主任説。“就在今晚。你看哪裏最方便?如果你願意,我到你府上來。”
“不,”安德魯説。“咱們就在醫院裏見面吧。”安德魯覺得,還沒到和西莉亞談諾亞事情的時候,儘管西莉亞和往常一樣,知道有什麼事不對頭,但她並不刨根究底。
安德魯來到聖比德時,古爾德大夫已在醫院撥給他專用的小小辦公室裏。“請進,”他説。“請把門關上。”
古爾德拉開書桌的一個抽屜,取出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和兩隻玻璃杯。“這是違反規定的,我很少這樣做。但今晚我覺得有這需要。你一起喝嗎?”
安德魯感激地説,“我喝,謝謝。”
古爾德斟了兩杯酒,加上冰塊,兑上水,兩人就默默地喝着。
接着古爾德説,“我離開你以後,幾乎一直和諾亞在一起。有幾件事情你應該知道。第一件是——因為這將影響你們的診所和諾亞的病人——諾亞·湯森永遠不能行醫了。”
“眼下他怎樣了?”安德魯問道。
“你的問題改成‘眼下他在什麼地方?’我就好回答了。”古爾德將杯中的剩酒搖晃了一下。“他已經被送到紐瓦克一家幽僻的精神病醫院去了。
據那些精神病專家判斷,他將不大可能再離開那裏。”
古爾德在敍述着下午和傍晚的經歷,聲音都變了。談到某一處時,他悲哀地説,“我希望永遠也不再經歷類似的事情了。”
離開安德魯以後,古爾德和湯森來到聖比德主要的一層樓,這時內科主任設法把還在尖叫的湯森推進一個沒人在內的治療室,把門鎖好後就急忙打電話找本院的精神病醫生。精神病醫生到來後,兩個人才把湯森制服了並給他服下鎮靜藥。顯然,湯森這種狀況不宜回家。於是精神病醫生又匆匆掛了幾處電話,後來用救護車把湯森送進紐瓦克的那家精神病醫院。古爾德和精神病醫生陪着他去。
他們到醫院時,鎮靜藥的作用已過去,湯森變得很狂暴,不得不給他穿上拘束衣。“啊,老天,真嚇人哪!”古爾德掏出手絹來擦臉。
此刻,情況或多或少已趨明朗:諾亞·湯森精神錯亂了。
正如古爾德描述的,“彷彿諾亞不知怎地一直只有軀殼活着——當然,由於他服用麻醉藥上癮,已這樣生活很久了。天知道他怎麼能設法混過來的,反正他混了過來。忽然,今天發生的事使這軀殼碎了……而裏面沒有任何東西能起作用,而且,照現在這情況,一切已無可救藥了。”
古爾德接着説,一小時以前,他去看諾亞·湯森的妻子了。
安德魯吃了一驚。幾天來發生了這麼多事,他竟然從沒想起過希爾達。
他問道,“她是怎樣對待這件事的?”
古爾德考慮一會兒才回答。“説不清。她沒講多少話,也沒失聲痛哭。
我有個印象,她一直估摸着要出點事情,但又從來不知道究竟要出什麼事。
我想,你最好明天自己去看看她。”
“嗯,”安德魯説,“我要去的。”
古爾德猶豫着。然後他直視着安德魯説,“還有一件你我必須商量的事情,那就是:死者懷拉齊克怎麼辦。”
“我還是現在就告訴你吧,”安德魯堅定地説,“我根本不想參與任何掩蓋行為。”
“那好,”古爾德表示已聽見;他的聲音嚴厲了。“我來問問你:你打算幹什麼?你要發表公開聲明嗎?説不定還要向報界發表吧?然後,在有關醫療事故的訴訟中,自願為起訴一方充當證人?你要幫助某個追着救護車討大筆事故訴訟費的律師,把湯森太太的錢都搶走嗎?而這些錢都是諾亞積攢下來防老用的!你要我們醫院負擔損害賠償金嗎?這將大大超過我們所能得到的保險金,使我們破產,使我們也許不得不縮小醫院範圍,甚至關門,你要這樣嗎?”
安德魯爭辯説,“上面所講的事一件也不會發生。”
“但可能發生。律師的厲害你總讀到過不少,總該知道他們在法庭上的能耐。”
“那不是我操心的問題,”安德魯堅持説。“重要的是事實。”
“事實對我們大家都重要,”古爾德回答。“這並不是你一個人獨有的。
但有時,在正當理由和特殊情況下,事實也可以遮掩遮掩的。”他變了一副説服人的腔調,“現在仔細地聽着,安德魯,聽我把話講完。”
內科主任停了一下,把思想集中起來,然後説,“死者的姐姐懷拉齊克小姐今天下午從堪薩斯到了這裏,斯威廷見到她了。斯威廷説,她是一個善良的普通女人,比她弟弟大不少,弟弟死了,她當然難過。不過姐弟倆並不非常親密,而且這樣已經好多年了。因此對她説來,喪弟之痛並不深沉。在堪薩斯家裏還有一個父親,但他患震顫性麻痹症,已是晚期,活不了多久。”
安德魯説,“我不明白説這些幹——”
“你就只管聽吧!”
古爾德在往下講以前又停了一會兒。“懷拉齊克的姐姐不是來找麻煩的。
她沒有提很多問題。她甚至主動地説她弟弟的身體從來就不結實。她要將他的遺體火化,然後把骨灰帶回堪薩斯。但她缺錢,斯威廷和她談話時發現了這一點。”
“那麼她有權得到幫助。當然這是起碼的——”
“一點兒不錯!”我們大家意見完全一致,安德魯。不僅如此,經濟上的幫助可以安排。”
“怎麼安排?”
“倫納德和弗格斯·麥克奈爾已經研究好了。今天他們忙了一個下午。
細節情況就別管了;你我反正都無須知道。但事實是,我們醫院的保險公司——我們曾把事情真相秘密地告訴他們——很希望這件事悄悄了結。懷拉齊克原先似乎寄錢去堪薩斯,補助他父親的醫藥費用。這筆錢可以繼續寄下去,可能還會多給一些。懷拉齊克的喪葬費用由我們出。還可以給一筆撫卹金,數目雖不巨大,但足夠他姐姐度過餘生了。”
“如果你們不承認有責任的話,那怎麼向她解釋這種做法呢?假如她疑心起來呢?”
“我想這樣做是冒風險的,”古爾德説,“不過斯威廷和麥克奈爾似乎不這麼看,他們倆畢竟都是律師嘛。他們相信自己可以小心地處理好這事。
我還這樣想,這同懷拉齊克小姐是什麼樣的女人有關。最重要的是:這樣做不至於需要荒唐地耗資數百萬才能把事情解決。”
“我想,”安德魯説,“荒唐不荒唐取決於你怎麼看待這問題。”
內科主任不耐煩地作了個手勢。“請你記清楚:這件事中沒有妻子可牽連,也沒有子女將來的教育問題需要考慮——只有個快死的老人,還有個中年婦女,而這婦女將得到合理的照顧。”古爾德停住了,忽然問道,“你在想什麼?”因為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安德魯笑了。
“一個玩世不恭的想法。如果諾亞手裏反正要死一個病人,他不可能挑一個比這位更合適的人了。”
古爾德聳聳肩。“生活裏總是有各種機遇。這次恰巧被我們碰上了。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哦,是問你發表不發表公開聲明?舉不舉行記者招待會?”
安德魯着惱地説,“當然不。我從來沒想過要那樣。你知道得非常清楚。”
“那麼你還要幹什麼呢?你把你所知道的提請醫院注意,這事你做得很對。何況你和這事毫無牽連。任何解決辦法都不會影響到你。又不要求你撒謊,而且,即使由於任何原因,這件事張揚開了,引起官方對你的詢問,你也自然可以講清事實。”
“假定這是我的態度,”安德魯問道,“你們的態度如何呢?你們會告訴懷拉齊克小姐她弟弟死亡的真正原因嗎?”
“不會,”古爾德簡潔地回答。接着他又説,“所以説我們有幾個人在這件事中牽涉得比你深。這可能是我們該當如此的原因。”
在隨後的沉默中安德魯想:古爾德剛才的話雖然婉轉但很明確,那是承認四年以前安德魯的做法是對的,是別人錯了。當時安德魯曾想把諾亞·湯森服用麻醉劑上癮一事攤出來,但被回絕了。安德魯現在有把握:倫納德·斯威廷一定把他們倆的談話告訴了別人。
毫無疑問,認錯只會有這麼一次;這類事情絕對不會見之於文字。但至少,安德魯勸慰自己,總算吸取了一點教訓——這包括他自己、斯威廷、古爾德還有另一些人。可惜他們吸取得太晚了,既幫助不了湯森,也沒能讓懷拉齊克免於一死。
安德魯問自己説,那麼從現在起,他向何處去呢?回答似乎是:哪兒也不去。
古爾德剛才講的話,總的説來很有道理。沒有要安德魯撒謊也是事實;雖然從要求他不去聲張這一點看,他是參與了掩蓋行為。而從另一方面看,還有什麼人可告訴的呢?告訴了又有什麼好處呢?不管發生什麼事,庫爾特·懷拉齊克不會重返人間,而諾亞·湯森已不得不被悲慘地撤離醫療崗位,再也不會危及任何人的生命了。
“好吧,”安德魯對內科主任説,“我不再有任何行動了。”
“謝謝你,”古爾德表示了謝意。他看看錶。“這一天真長呀,我該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安德魯去看望希爾達·湯森。
湯森六十三,希爾達比他小四歲。以她這樣的年齡來説,她還是風韻猶存的。她身材保養得很好;臉上皮膚不鬆弛;頭髮雖全部灰白,卻剪得短短的,樣式很時新。今天她穿得很瀟灑,上身是藍綢外衣,配着白亞麻布的便褲。脖子上戴有細細的金項鍊。
安德魯原以為她會顯出緊張不安或是哭過的跡象,但什麼也看不出來。
湯森夫婦在莫里斯城希爾大街上的住宅,是一幢小巧而舒適的兩層樓房。離埃爾姆路和富蘭克林路路口的診所不遠,在天氣好的日子,諾亞·湯森往往走着去。家裏沒有僕人,希爾達自己開了門,把安德魯領到起居室裏。
室內的傢俱都是淡棕色和米色的,從室內可以眺望花園。
兩人就座以後,希爾達乾巴巴地問,“你要來點什麼嗎,安德魯?要酒還是要茶?”
他搖搖頭。“謝謝,不用了。”接着他説,“希爾達,我不知道該説什麼,除了説——我非常非常難過。”
她點點頭,彷彿這話不出她所料,接着問道,“你是不是害怕?害怕到這裏來見我?”
“有一點兒,”他承認。
“我猜是這樣。其實沒有必要。也不要吃驚和奇怪,就因為我現在沒像那些易動感情的女人一樣哭泣呀,扭絞雙手呀,或做一些其他顯示出悲哀的事情。”
他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簡單地應了聲,“嗯。”
希爾達·湯森像沒聽見似的接着説,“事實上,那些事我都做過了,做得那麼頻繁,那麼長久,現在那些事都已遠遠拋在後面了。多年來我流了多少眼淚,淚泉都乾涸了。我總在想,當我眼看着諾亞毀掉他自己時,我的這顆心就在破碎。只是當我不能使他明白,甚至不能使他聽聽我的話時,我才漸漸認為我已經沒有心了,裏面只剩下一塊石頭。我説的這些有道理嗎?”
“我認為有道理,”安德魯一邊説一邊在想:我們每個人是多麼不瞭解別人的痛苦呀!多年來希爾達·湯森一定生活在一堵牆後面,這是一堵忠實地為諾亞打掩護的牆,過去安德魯從來不知道也從沒懷疑到有這堵牆。他也記起古爾德頭天晚上説的話。“她沒講多少話……我有個印象,她一直估摸着要出點事情,但又從來不知道究竟要出什麼事。”
“你過去知道諾亞服用麻醉劑的事,”希爾達説,“對嗎?”
“對。”
她的語氣有點責怪的意思。“你是醫生,怎麼不採取任何措施呢?”
“我四年前在醫院裏試過。”
“那裏沒有人肯聽你的話嗎?”
“差不多是那樣吧。”
“你當時可不可以使把勁兒再試試呢?”
“可以的,”他説。“現在回頭看,我想當時是可以的。”
她嘆了一口氣。“或許你使了勁也不會成功。”突然她換了話題。“今天上午我看諾亞去了,不如説試圖去看看他。他在發狂。他不認得我。他誰也不認得了。”
“希爾達,”安德魯輕柔地説,“有什麼我可以幫你做的嗎?任何事情都行。”
她不理會這個問題。“西莉亞對於發生的事有沒有一點內疚?”
這問題使他吃驚。“我還沒告訴她。今晚我要談的。至於內疚嘛——”
“她應該內疚!”這幾個字是用狂怒的語氣説出來的。希爾達用同樣語氣繼續説,“西莉亞是那貪婪、殘忍、牟取暴利、極力推銷產品的製藥行業中的一份子。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只要能賣出他們的藥,只要醫生的處方上開他們的藥,只要人們服用他們的藥,哪怕這些藥人家根本不需要。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
安德魯平靜地説,“沒有醫藥公司強迫諾亞服用那種藥。”
“也許不是直接地。”希爾達的聲音高了。“但正因為各公司用麻醉劑把醫生們包圍起來,所以諾亞和別人才服用麻醉劑!他們使麻醉劑氾濫成災!
讓卑劣的、‘真不錯啊’的濫肆吹噓的廣告在醫生必讀的醫學雜誌上佔了一頁又一頁;用雪片般飛來的郵件、免費旅遊、酒宴款待——這一切都為了使醫生們想着麻醉劑,總是想着麻醉劑,多多地想着麻醉劑!所有的醫藥公司,家家都一樣,用免費的麻醉藥樣品將醫生們淹沒,他們告訴醫生,他可以要任何一種麻醉藥,要多少給多少,只需開口就行!毫無限制,從來不提任何問題!你知道這些的,安德魯。”她停了一下。“我要問你件事。”
他告訴她,“只要我能回答,一定回答。”
“許許多多推銷員——新藥推銷員——到診所裏來。諾亞一直會見這些人。你不認為他們中的一些人,説不定他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吃了多少麻醉藥嗎?都已清楚他是個服用麻醉藥上癮的人嗎?”
安德魯在回想。他想起諾亞的診室裏,大量雜亂無章的各種廠家包裝的藥品。“嗯,”他回答説。“嗯,我認為他們很可能知道。”
“但這也攔不住他們,攔住了嗎?混帳東西!他們還是照送不誤。諾亞要什麼,他們就給什麼。幫諾亞毀掉他自己。這就是你妻子乾的骯髒而腐敗的行業,安德魯,我恨它!”
“你剛才説的有道理,希爾達,”他承認説。“也許很有道理。而且儘管你説的並不是事情的全貌,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一點: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理解?”希爾達·湯森的聲音既侮慢又痛苦。“那你什麼時候對西莉亞談談。説不定她會考慮改行。”
隨後,彷彿一股被抑制的力量終於解放了出來,她把頭埋在兩隻手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