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問題雖説是文森特·洛德想象出來的,但另一些問題卻是實實在在的。
食品藥物局的問題就是其中之一。
總部設在華盛頓特區郊外的食品藥物局是個迷津處處、關隘重重的所在。任何新藥要想申請上市,申請者和該藥就必須通過層層阻礙。有的藥就因為沒有完全通過那些阻礙而永遠得不到批准。由於為藥物提出申請的幾乎總是發明、製造和最終公開銷售該藥的醫藥公司,因此大醫藥公司與該局也就經常處於交戰狀態。根據各個時候問題的不同,這種狀態有着不同的形式,有時是科技知識方面的小衝突,有時則是全面的大戰。
在洛德博士看來,現在是一場大戰。
他在費爾丁-羅思的部分職責就是和食品藥物局打交道,或監督這方面的工作。他討厭幹這種事,對在這個局工作的人也不喜歡,有時簡直是瞧不起。
此外,要在這機構辦成一件事,他還得拋開上述情緒,或者不讓其流露出來。
這兩點都使他感到為難,有時簡直辦不到。
當然,洛德博士是有偏見的。同這個機構打交道的其他醫藥公司的人也是如此。
這種偏見有時有道理,有時則不然。
這是因為法律和慣例要求該局同時具有多種職能。
它是公眾健康的捍衞者,其職責是保護無辜的人們不受一些醫藥公司之害。這些公司因基本目標是利潤,有時會犯下過度貪婪或力不從心或冷漠草率的錯誤。反過來,該局又是殷勤周到的天使,要保證儘快地讓這些醫藥公司生產出益壽延年、減少痛苦的新藥和良藥。
該機構的另一任務是當眾矢之的,做替罪羊。舉凡醫藥公司、用藥單位、新聞記者、作家、律師、院外活動者和其他特殊利益集團,不是指責它太死板,就是批評它過於寬容,這就要看他們站在哪個方面説話了。還有,食品藥物局又常被用作政治講壇:有些國會議員損人利己又自以為是,當他們要找捷徑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或電視上時,就拿該局開刀。
除上述情況外,食品藥物局又是個官僚機構,人浮於事而在關鍵部門又人手不足,它的醫藥科技專家任務過重而報酬偏低。
然而,令人驚異的是,儘管該局扮演這些角色,又有這麼多幹擾障礙和批評指責,但總的看來,工作卻幹得相當不錯。
但毫無疑問,它也有不足之處,其中之一就是所謂的藥品滯後。
這種藥品滯後狀況糟到什麼程度呢?這也像該局的其他許多問題一樣,取決於人們的看法。不過這種狀況是存在的,就連這個局裏的人也承認這點。
藥品滯後的苦頭,文森特·洛德就嚐到過一次。當時費爾丁-羅思想在國內市場經銷心得寧,試圖獲得食品藥物局的批准。這種對付心臟病和高血壓的藥,早已在英、法、聯邦德國和其他國家使用了。
食品藥物局要求:在美國藥房出售該藥和醫生可在處方中開該藥之前,必須對其療效和安全性再由美方進行全面的檢驗。這要求是正當的。對此,包括文森特·洛德和費爾丁-羅思的其他人在內,誰都不反對。
他們反對的是:既已按要求通過了一切檢驗,檢驗結果也已上報該局,這個政府機構卻又猶豫不決,吹毛求疵地提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問題,結果一拖就是兩年。
一九七二年,費爾丁-羅思把申請銷售心得寧的材料用卡車送到食品藥物局。這批新藥申請材料共十二萬五千頁,裝訂成三百零七冊,足可裝滿一個小房間。全部材料是按法律要求提供的,包括兩年來美國以此藥在動物和病人身上所作試驗的全部資料。
提供的材料已完整得不能再完整了,但大家心照不宣:食品藥物局裏的任何人要對此一一過目是不可能的。何況還有其他製藥廠家也要求批准藥物上市,正源源不斷地送去數量相似的材料。
食品藥物局從其醫藥科技人員中選了一位複審員,讓其負責心得寧的審查和鑑定工作。他叫吉地昂·麥司,是個在局裏工作才一年的醫學博士。
麥司博士可以得到該局其他科技專家的協助——就是説,當他們能從審定其他藥物的工作中抽身時才行。
審定工作還包括另外一面。食品藥物局在審查中有時會要求費爾丁-羅思的科技人員就提交的某個材料作出解釋,或再交補充材料。這情況也屬正常。
不大正常的是麥司博士的工作習慣與工作態度。他幹活像蝸牛爬,即使在那機構裏都算是慢的。他為人狹隘刻薄,愛莫明其妙地發脾氣。
文森特·洛德本看不起在該局工作的一些人。吉地昂·麥司的名字也就這樣包括進那些人名之中了。
洛德對送去的有關心得寧的申請材料都親自審查過。他認為,比起公司以往送審的任何一次申請,其材料之完備,內容之詳盡都毫不遜色。因此眼看幾個月都過去了卻仍然未見結論,不禁越來越喪氣。以後雖得知了麥司的意見,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問題。再以後,用洛德一位助手的話説,“麥司似乎對每個要命的逗號都懷疑,有時這與科學毫不相干。”同樣令人極為生氣的是,他多次神氣活現地要求對數據再作補充,結果發現他要的東西就在原來的材料裏。麥司根本查都不查一下,甚至也不問問那些數據送來過沒有。
等把這些事實向他指出後,又要過幾個星期他才通知説找到了——而且話説得很不禮貌。
這種事情發生多起之後,洛德就從他手下的人那裏接過這事,開始幹起他最不願乾的工作——親自去食品藥物局。
這機構位於一個很不方便的地方——在馬里蘭州的漁人街——這地方在華盛頓市以北約十五英里處,從白宮或國會山去那裏需要開一小時的車,頗叫人生厭。該局設在一幢不起眼的E字形磚房裏,這房子是六十年代的廉價建築,在設計上缺乏想象力。
這幢樓裏有七千人工作。辦公室大多很小很擠。不少辦公室沒有窗户,有的房間人既多又滿放着辦公桌椅等等,人在裏面走路都困難。剩下的小塊地方又給紙佔據了。到處都是紙,一堆一堆的,一摞一摞的,成令成令的,成噸成噸的,紙張之多令人實難想象。收發室裏的紙簡直氾濫成災,而每天還有大量的紙雪片似地進進出出。不過出去的總比不上進來的多。樓道里,分送文件的人員推着車,車上沉甸甸裝着的還是紙。
吉地昂·麥司博士的辦公室在十樓,比大櫥櫃好不了多少。麥司已是五十七八歲的人了,瘦長的個子,脖子特長,人們總不客氣地稱他為長頸鹿。
他面孔紅潤,有個酒糟鼻子,鼻樑上架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總眯着,説明鏡片該換一換了。他舉止不大文雅,言談時常帶刺,尖刻的話脱口而出。
麥司平常總穿一身還需熨燙的老式西裝,系一條褪色的領帶。
文森特·洛德前來見他時,麥司先得把椅子上的材料拿開,好讓這位費爾丁-羅思的研究部主任落座。
“在心得寧的問題上我們好像碰到困難了,”洛德儘量把話説得客氣。
“我來是想了解一下原因。”
“你們的新藥申請材料太馬虎,又很零亂,”麥司説,“再説,我要了解的東西,材料裏提供得還不夠。”
“材料怎麼個零亂法呢?你們還需要了解的是什麼呢?”
對第一個問題麥司不予理睬,只回答第二個問題,“我還沒有確定下來,不過我會通知你們的。”
“我們什麼時候能得知呢?”
“我準備好了就通知。”
洛德盡力壓住怒火,才把話説成。“如果你能大致提一下我們雙方的問題何在,這將有助於問題的解決,或許還可節約時間。”
“我沒有什麼問題,”麥司説。“你們才有問題。你們那個藥的安全性我很懷疑;它可能致癌。至於談到節約時間,這我不管。不用着急嘛,我們有的是時間。”
“你們可能有時間,”洛德回敬他説。“但是要用心得寧的心臟病患者怎麼辦?許許多多的心臟病患者現在需要這藥。它在歐洲已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我們很久以前就在那裏獲得了這種藥的產銷權。我們希望這藥也能夠在美國起到同樣的作用。”
麥司淡淡一笑。“碰得巧還可以讓費爾丁-羅思賺大錢哩。”
洛德剋制住自己。“那種事向來同我無關。”
“這是你説的,”麥司的口氣充滿了懷疑。“不過在我們聽起來,你倒是像個生意人,不像個搞科學的。”
洛德還是盡力剋制自己。“你剛才提到安全性問題。從我們送來的新藥申請材料中,你一定了解到,這藥的副作用小到極點,毫無危險,而且沒有任何致癌的因素。是否能請你告訴我你懷疑的依據呢?”
“現在還不行,我還在思考這些問題,”麥司説。
“那現在還不能作出決定羅?”
“是這樣。”
洛德提醒這位食品藥物局的官員説,“根據法律,你們有六個月的期限……”
“不用你給我上法律課,”麥司惱火地説。“這些我都知道,不過要是我暫時不受理你們的新藥申請,堅持要你們補充新的數據,那麼時間得從頭算起。”
這倒是真話。該局在審批過程中用過這種拖延策略——有時確有道理。
對此,洛德暗自也承認;但有時只憑某個官員一時心血來潮,或只為了拖着不作決定。
洛德這時已忍無可忍。他説,“不做決定倒是官僚主義者的萬全之策,對嗎?”
麥司笑了笑卻沒回答。
這次會晤最終一無所獲,反使洛德氣上加氣。不過他倒由此下定了決心,要儘可能摸摸吉地昂·麥司的底,有朝一日這種資料可以派派用場。
此後幾個月裏,洛德因別的事又數度去華盛頓和食品藥物局總部,每次他都有意無意地向麥司的同事們提出些問題,並在那機構外謹慎地作些調查,由此瞭解到的情況之多叫人吃驚。
在這同時,麥司也在費爾丁-羅思的一份關於心得寧的研究報告裏挑到了毛病。那項研究是對心臟病患者作的一系列臨牀試驗。麥司顯然樂於顯顯自己的威風,竟決定要全部試驗重做一遍。洛德認為重做的理由站不住腳;而且做起來既要花一年時間,又得花大量資金。他本想提出異議,但他意識到:
提出此種異議很可能是自找苦吃,結果不是使心得寧的新藥申請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就是使這個藥被否定掉。因此,洛德只得勉強下令:把試驗重做一遍。
事後不久,他向薩姆·霍索恩説明作出此項決定的原因,並彙報了他對吉地昂·麥司的調查所得。當時在薩姆的辦公室只有他們兩人。
“麥司是個失意的大夫,”研究部主任説,“還是個酒鬼。他經濟拮据,部分原因是要給兩個離了婚的老婆付贍養費。他利用工餘和週末在外兼職,在一傢俬人診所裏幫忙。”
薩姆在掂量着他的這番話。“你説‘失意的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
研究部主任看了看他的筆記本。“麥司從獲得博士學位後,先後受幾位內科醫生僱用在五個城市工作過。以後他自己開業行醫。從認識他的人那裏瞭解到的情況來看,那些活之所以都幹不長,是因為麥司不能與人共事,他不喜歡別的大夫。關於他放棄開業行醫的原因,他説得很坦白:他不喜歡自己的病人。”
“從這口氣來看,很可能是病人不喜歡他。為什麼食品藥物局僱用他呢?”
“該局的情況你是瞭解的,他們找人難哪!”
薩姆説,“這我知道。”這個局招聘不到醫藥科技人才也是老毛病了。
政府部門裏的薪俸低得不像話。拿醫學博士的薪金來説,在這個局工作的比在私人診所工作的要少一半以上。至於在該局工作的同在醫藥公司工作的科學家(儘管資歷相似),他們之間薪金的差距就更大了。
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比如在行業的威望問題上就有所不同。
在醫藥科技界中,進食品藥物局工作沒有什麼特殊,要是能去政府主管的全國健康研究院工作,大家就會孜孜以求。
醫學博士們不願去該局工作,還因為那裏沒有多數行醫大夫喜愛的一點——同病人的直接接觸。那裏只有——薩姆曾聽人講過這點——“通過別人的病例報告來搞想象中的診斷和處方”。
儘管有上述那些不利條件,奇怪的是,這機構裏確有不少業務精湛,忠於事業的專門人材。但是其他的人也必然存在。有不得志的,有失意的,有寧可離羣索居的,有一心保住自己、只求避免作出困難抉擇的,有好酒貪杯的,有入不敷出的。
顯然,薩姆和洛德都能看出:麥司博士屬於“其他的人”中的一種。
“要我乾點什麼嗎?譬如説去找找他們的局長什麼的?”薩姆問道。
洛德答道,“我並不建議你這麼做。食品藥物局局長都是些搞政治的,今天來,明天走。可是待着不走的是官僚們,而且他們的記性好得很。”
“你的意思是,我們這心得寧的一仗就算打贏,以後卻會輸得很慘。”
“正是這意思。”
“麥司的酒癮大不大?”
洛德聳了聳肩。“聽説兩次婚姻破裂都因為他酗酒貪杯。不過他現在對付着辦,既來上班,也在做事。在辦公桌裏,他可能放上一瓶酒,不過即使這樣,和我交談過的人卻沒見他開瓶痛飲過。”
“他在私人診所裏兼職算不算違法?”
“顯然不算,只要麥司用的是工餘時間,哪怕搞得第二天上班時精力不濟也沒事。這個局的其他大夫也兼職。”
“這麼説來,咱們就沒法碰碰他羅?”
“目前還不行,”洛德説。“不過,兩個前妻的贍養費他還得付。缺錢的人什麼怪事都幹得出來。所以我還要把眼睛盯住他,誰説得定會出現什麼機會呢?”
薩姆若有所思地看着研究部主任,説道,“文森特,你已成為對公司忠心耿耿的人了,是好樣的。你處理的這件事很棘手。你很關心公司的利益。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衷心感謝你的。”
“唔……”洛德顯得有點意外,但沒有不高興的感覺。“我可沒有那樣想過。我只是要逮住這龜孫子,好讓心得寧過關。或許你説得對。”
文森特·洛德事後回想,認為薩姆説他對公司忠心耿耿的話沒錯。洛德來到費爾丁-羅思已十八個年頭了,即使當初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情況,但日子長了,對公司的某種忠誠總會建立起來的。而如今,原先該不該離開學府來製藥公司這個問題已不常在他心頭嘀咕。他已把更多的精神放在繼續研究消滅遊離基的問題上了——只要他能從研究部的其他事務裏抽出身來。他追求的答案雖説還難以捉摸,但他知道答案已在前方。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放棄的。
還有一個新的刺激在推動他的研究。那就是公司在英國建立的研究所,那裏正在研究人腦的老化過程。研究人是洛德尚未見過面的皮特-史密斯。這是一場競爭,誰會最先取得突破呢?洛德還是皮特-史密斯?
洛德曾經感到失望,因為費爾丁-羅思沒有把那個在英國的研究所也交給他管。但是當時薩姆的態度很堅決,堅持“那邊的”研究所活動獨立自主。
洛德心想,好吧,根據發生的情況來看,説不定那倒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從英國那邊傳回來的小道消息説,皮特-史密斯的研究似乎毫無進展,碰到了一堵難以逾越的科學之牆。倘若果真如此,他洛德可就不需承擔責任了。
同時,美國這邊的製藥業務方面,要辦的事也挺多。
就拿吉地昂·麥司博士的事來説吧,洛德盼望已久的機會——“抓住”
麥司把柄——終於來了,雖説來得不夠早,沒幫上心得寧的忙。因為在又拖了一段時間,費了好多口舌之後,心得寧已於一九七四年獲准上市了。
事情發生在一九七五年一月。洛德為別的事去了華盛頓食品藥物局一趟,回來第二天就接到一個不尋常的電話。他的秘書告訴他,“有人來電話找你,他不肯通報姓名,卻又堅持要你接,説是和他通了話你會高興的。”
“叫他見鬼……不,等一等!”洛德天性好奇。“還是把他接過來吧。”
他對着話筒很不客氣地説,“不管你是什麼人,要説什麼趕快説,不然我就掛了。”
“你不是一直在蒐集麥司博士的情況嗎?我手頭有一些。”這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還是受過教育的。
洛德的好奇心立時起作用了。“是哪方面的情況?”
“他有違法行為。有了我這材料,你可以讓他坐牢。”
“你憑什麼認為我要這樣做?”
“瞧你,”耳機裏的聲音説,“你剛才要我快説,可現在是你在磨蹭,你到底有沒有興趣?”
洛德想起了電話裏的交談可能被錄音,所以很謹慎。“麥司博士是怎樣犯的法?”
“他利用局裏的機密為自己撈錢,在證券交易所幹過了兩次。”
“你有什麼證據?”
“我有材料。不過,你想要的話,洛德博士,我得要兩千元報酬。”
“你出賣這種消息不是跟麥司一樣糟糕嗎?”
“或許是。但這不是要討論的問題。”話音泰然自若。
洛德問道:“你貴姓?”
“等我們在華盛頓見面時再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