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午十點,安德魯叫的豪華轎車已由司機開來,在卡哈拉·希爾頓飯店門前等他們一家。八月下旬,天氣雖熱,卻有南風輕吹,所以並不難受——這就是夏威夷人所謂的科納天氣(這種天氣的特點是刮南風或西南風,有時有大雨。譯者注)。要不是有零星的片片積雲,倒是個萬里晴空。
他們的套間俯視威阿拉艾高爾夫球場,往南可看到太平洋。莉薩和布魯斯一早就在這裏跟父母共進早餐。昨天和今天,他們四人就一直樂呵呵地談個沒完,講闊別半年來的經歷見聞,有生動的問題和回答。莉薩以洋溢的熱情高興地在斯坦福讀完了第一學年;布魯斯即將升入希爾中學的畢業班,現已申請上馬薩諸塞州的威廉斯學院——這學院本身就有歷史意義,與他那一貫的主要興趣相一致。
一方面是對歷史有興趣,再方面也預見到今天的事,布魯斯説,他最近完成了對一九四一年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的研究。他一本正經地説,“如果你們有問題,我想我可以回答。”
“你真叫人受不了!”莉薩對他説。“不過,既然你願意免費效勞,我不妨屈尊享用。”
在早餐桌上,西莉亞儘量做到和家裏人一樣互相逗樂,但異乎尋常地有點心不在焉;很難説清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只覺得在今天,她過去的歲月有一部分似乎又回到了——或者即將回到——眼前。今天一早醒來,她就意識到這是個嚮往已久的重大日子,穿着上也應與之相稱。於是細心挑了挺括的白色百襉裙,藏青色與白色相間的定製上衣,穿上白涼鞋,準備再拿個草編小白包。她這身穿着想取得的效果是:既不隨便,又不過分正式,而是瀟灑大方,要……她想到的詞兒是:懷有哀思和敬意。去和家人會合前她檢查了一下自己,這時一種懷念父親之情油然升起。開始,她竭力控制自己,終於這懷念明確了起來:要是他活到今天該多好!他就能看到我——他的女兒,還有我的丈夫、兒女了!
大家似乎事先就感覺到西莉亞的情緒,穿得都不像平日隨便。莉薩頭天穿的是牛仔褲,今天卻是簡樸而漂亮的印花薄紗連衣裙,顯出她那光彩照人的青春美麗。西莉亞一時從莉薩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身影——十九歲——已是二十七年以前了。
安德魯選了一套輕便服裝,多日來頭一次繫上了領帶。西莉亞在想,丈夫快五十歲了,頭髮全都花白了,隨着歲月流逝,越發顯得儀表堂堂。布魯斯雖嚴肅,卻仍帶孩子氣;他外穿一件印有希爾學校字樣的茄克,裏面是敞領襯衫。
喬丹一家來到車前,司機舉手觸帽為禮,拉開了後車門。他問安德魯,“是喬丹大夫吧?我想你們這就去亞利桑那號?”
“對,”安德魯看了看一張紙,“不過他們要我對你説先不去遊客中心,直開太平洋艦總的專用碼頭。”
司機揚起眉毛,“您一定是要人。”
“我不是,”安德魯笑着朝西莉亞看看,“我太太是。”
大家上車出發,莉薩問,“什麼叫艦總——你怎麼説的?”
是布魯斯作的回答。“那是太平洋艦隊總司令的簡稱。嘿,爸爸,你搞幕後活動了吧!”
西莉亞好奇地盯着安德魯。“這一切你怎麼安排的?”
“我抬出了你的大名,”他告訴妻子。“親愛的,恐怕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還挺管用哩,敬佩你的人真不少。”
其餘的人要他講清楚,他才説,“如果你們一定要弄明白,那好吧。我給費爾丁-羅思夏威夷地區的經理打了電話。”
西莉亞插話,“赤村田野?”
“是他。他要我轉告你,人們都非常想念你。而碰巧赤村的連襟是位海軍上將,其餘的事就不難辦了。所以我們要乘上將的專用汽艇去亞利桑那號沉沒處。”
“爸爸,”布魯斯説,“你安排的一切太棒了!”
他父親笑笑。“謝謝你。”
“我謝謝你,”西莉亞説,然後又問,“你跟赤村交談時,有沒有偶爾問起目前的情況?”
安德魯沉吟一下,“你指的是費爾丁-羅思……關於蒙泰尼的事?”
“對。”
他本不希望她問,但也只好回答,“看來很順利。”
“你知道的事還沒説完。”西莉亞不依。“把其餘的都告訴我。”
安德魯很不情願地説,“他説蒙泰尼是個大勝利。用他的話説,‘銷路好得要命’。”
西莉亞點點頭。這情況跟大家指望的其實並沒有什麼出入,可同時也進一步證實了蒙泰尼剛上市時所傳出的消息。然而這情況也確實加重了她最近的疑問:她辭職是否太輕率愚蠢?接着她決心在今天——這特殊的日子——一定要把這想法拋開。
轎車飛快地駛過魯那裏洛和摩亞那拉兩條高速幹道,穿過建有現代多層高樓的檀香山鬧市。約二十分鐘後,他們在阿洛哈運動場附近離開了高速幹道,不一會兒就開進美國海軍專用的阿耶艾亞灣。小小的艦總專用碼頭周圍景色秀麗,是軍人家屬的住地。
一條五十英尺長的海軍通用艇,即所謂上將專用艇正開動了柴油機等在碼頭邊。該艇由兩名身穿白制服的水兵駕駛,艇內已有六、七位乘客坐在主甲板的天篷下面。
一名水兵是年輕女子,她管“艇首錨纜”,見喬丹一家上了汽艇就解開纜繩。在汽艇中部駕駛室裏的舵手將小艇緩緩駛離碼頭,進入珍珠港內船隻來往如梭的航道上。
早先在陸上感到的微風,到海上就強勁一些;小小的海浪輕拍着艇身,偶爾小水花也濺到艇裏來。港內海水呈暗淡的灰綠色,水下的東西不是看不清便是根本看不見。
他們這汽艇按逆時針方向環繞福特島航行時,女水手開始講解了。安德魯、莉薩、布魯斯都在全神貫注地聽,唯有西莉亞因沉浸在回憶中,思想開了小差,只聽見一些片斷。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早上……日本人攜帶魚雷的俯衝轟炸機、戰鬥機以及袖珍潛艇突然襲擊了……第一陣攻擊於早上七點五十五分開始……八點零五分戰列艦停泊區炸得地動山搖……八點十分亞利桑那號的前彈藥艙被擊中,一聲爆炸隨即沉沒……八點十二分猶他號被炸翻……加利福尼亞號和西弗吉尼亞號沉入海底……俄克拉何馬號傾覆……總共的傷亡人數為:死兩千四百零三人,傷一千一百七十八人……”
這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她在想——三十六年,相當於一個人的大半輩子。然而此刻卻覺得並不久遠。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感覺。
汽艇在珍珠港入口海峽附近的小灣裏顛簸起來,它繞過福特島南端便改變航向。突然,前方就是白色的亞利桑那號紀念館,正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這就是發生事情的地方。我終於來了。西莉亞腦子裏閃出幾行詩句。“給我扇貝殼般的寧靜吧……然後我將踏上征程。(語出英國探險家沃爾特·瑞利(1554-1618)的詩作《多情人的征程》。)”當她向船頭前眺望時,一種不相干的想法冒了出來:這紀念館跟她想象的不同,倒像一節中間癟進去的、長長的白色火車車廂。
又響起了講解聲。“設計師講,‘這中間內陷、兩頭堅挺有力的結構形式表示開始的失敗和最終的勝利’……設計師想到這一點是在設計之前還是設計之後呢?反正無所謂,要緊的是戰艦。現在這戰艦的形狀可以看見了。
真不可思議,就在那灰綠色海水下幾英尺的地方。
“……紀念館橫跨在沉沒的戰艦上方。”
這就是我父親的戰艦,離家後這就是他的家,是他的葬身處……那時我才十歲,遠在五千英里外的費城。
安德魯伸手將西莉亞的手握住,兩人都沒有説話。汽艇上的全體乘客似乎也都有所抑制,緘默不語,彷彿大家的感受相同。
舵手利索地把汽艇靠在紀念館入口處的浮橋碼頭邊,女水手繫好纜繩,喬丹一家與其他乘客一起離了艇。他們朝館內走去時,不再感到腳下在晃動了,因為紀念館築在打入港底的樁上,同沉艦毫不相關。
在靠近紀念館的中心處,西莉亞、安德魯、莉薩站在這水泥建築的一個露天處,望着水下亞利桑那號現已清晰可見的主甲板——近得真有點嚇人。
就在我們腳下的某個地方,有我爸的遺骨或是殘骸。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是死得又快又沒痛苦呢,還是經歷痛苦後才死去的。哦,但願是第一種死法!
先前走開的布魯斯現在回到他們身邊,平靜地説,“我找到外公的名字了,我帶你們去看。”他父母和姐姐跟着他一直來到一方大理石前,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姓名和軍銜。他們站在其他很多人的邊上,一個個神情肅穆。
在日軍猛襲的幾分鐘裏,單是亞利桑那號戰艦上就死亡一千一百七十七人。由於無法把船打撈上來,這戰艦就成為一千多名死難者的最後安息之所。
大理石上的銘文是:
忠骨長埋於斯
立此以資紀念
布魯斯指點着。“在那兒,媽媽。”
威·德·格雷海軍軍士長
他們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各有想法;結果還是西莉亞帶頭回到他們先前站的地方,俯視那艙面建築早已被清除後的船身。它近得令她如痴如迷。
他們在觀看時,從水下深處冒出一個油泡,油泡在水面化開,像花瓣似地漂在水面。説來也怪,過了幾分鐘,這種現象又重來一遍。
“這些油泡來自油箱裏的剩油。”布魯斯解釋説,“從船沉之日起,油泡就一直這樣往上冒,誰也不知會冒多長時間,可能會再冒二十年。”
西莉亞伸手拍拍兒子。
這是我的兒子,你的外孫。他正給我講你戰艦的情況。
“我真希望見到過外公,”莉薩説。
西莉亞正要説點什麼,突然她那感情的防線毫無預兆地頂不住了,垮了。
似乎莉薩那句純樸而感人的話雖是極小的砝碼,卻使本來勉強平衡的天平偏斜了。悲傷使西莉亞忍不住了;悲的是她同父親相處的時間這樣短暫,但她愛他,來珍珠港後更是觸景生情,勾起了對父親的回憶;又聯想起母親至今去世也已十年;加之西莉亞因自己新近的失誤而所引起的痛苦——如今看來她的判斷大錯特錯,還丟人地把一生的事業斷送了。六個多月來,她曾決心把這後一種想法拋開,但就像欠帳終須償還一樣,眼下這想法加深了她的悲痛。她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哭了。
安德魯見此情景便向她走去,但莉薩和布魯斯比他快。兩個孩子抱住母親,安慰她,接着也不害羞地哭開了。
安德魯温情地伸出雙臂把他們三人全攬住。
這天晚上,喬丹一家在卡哈拉·希爾頓飯店的餐廳進餐。西莉亞坐下後的第一句話是:“安德魯,親愛的,我希望咱們大家喝點香檳。”
“當然,當然。”安德魯招呼管酒的侍者,向他要了台丁格爾香檳。他知道西莉亞最喜歡這個,然後對她説,“今晚你容光煥發。”
“我也這樣覺得,”她回答時喜滋滋地看着他們。
上午以後,就沒怎麼談論珍珠港之行。西莉亞在紀念館中哭的那會兒,旁邊的人都有意轉過臉去。安德魯感到,亞利桑那號的沉沒勾起了許多來訪者的傷心,有時是悲慘的回憶,因此這樣的哭泣場面是常有的。
下午睡了一大覺後,西莉亞去飯店的某處商場逛了逛,給自己買了件紅白相間的漂亮夏威夷式禮服,現在她穿的就是這件。
“媽媽,你哪天不喜歡穿這件衣服的時候,”莉薩很羨慕地説,“我很願意把它接收下來。”
這時,香檳送上來了。等各人的杯子斟上酒以後,西莉亞舉杯説,“敬你們大家一杯!我深深地愛你們,感謝你們!我要你們都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事,不會忘記你們的安慰和體諒。不過你們也應該知道:我現在沒事啦。我想,某種意義上哭一場倒是個清除積慮的過程,是一種——那個詞兒怎麼説?”
“感情淨化,”布魯斯説。“事實上這是希臘詞,是弄乾淨的意思。亞里士多德用它來……”
“哎呀,別來勁了!”莉薩朝前一靠,隔着桌子打了下弟弟的手。“有時你也太自命不凡了!”
安德魯哈哈一笑,其他人都笑了,布魯斯也不例外。
莉薩催她媽媽,“媽媽,你接着講吧。”
“好,”西莉亞説,“我已下決心不再難過,我要完全恢復原來的生活。
這是次好極了的假期,空前的好,只是再過兩天就要結束。”她深情地看着安德魯。“我想你已準備回診所了吧?”
他點點頭。“準備好了,而且急不可耐。”
“這心情我理解,”西莉亞説,“因為我有此感覺。所以我不會在家賦閒的。我打算找工作。”
布魯斯問,“你要找什麼工作?”
西莉亞呷了一口香檳才回答説,“工作的事我考慮了很久,我向自己提出許多問題,但問來問去,答案都一樣:我最熟悉的是藥品生意,繼續幹這行最合情合理。”
安德魯贊同説,“對,是這樣。”
“你還能回到費爾丁-羅思去嗎?”這是莉薩在問。
媽媽搖搖頭。“我已斷了退路。我敢肯定,就算我想去,費爾丁-羅思眼下也不願接納。所以我想試試別的公司。”
“如果有些公司不趕緊跑來把你抓牢,那他們眼光大有問題。”安德魯説,“你考慮過哪些公司沒有?”
“考慮過,”西莉亞若有所思地接着説,“在所有的醫藥公司中,只有一家我最敬佩,就是默克公司。你們要是問製藥行業中哪家名氣大,那就數默克了。它好比汽車裏的‘羅爾斯-羅伊斯’牌,所以我將首先向那兒申請。”
“其次呢?”
“我也喜歡史密斯克蘭,還有厄普約翰,這是兩個我願意為之效勞並引以為榮的公司,再往後數,必要時我還可以列出個名單來。”
“我料定你不必往下考慮了。”安德魯舉起酒杯。“這杯酒敬給那獲得西莉亞·喬丹的走運的公司!”
酒後進餐時布魯斯問,“咱們明天干什麼?”
“既然咱們在夏威夷只剩明天一個整天,”西莉亞説,“去海灘上悠閒自在地玩玩怎麼樣?”
大家一致同意,他們最需要的莫過於悠閒自在地玩它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