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蠱惑民心的政客”一詞即使未在古希臘的克里昂時期(克里昂〔?-公元前422〕。原雅典制革工人的兒子,能言善辯,以攻擊古雅典民主政治家伯里克利起家,登上政治舞台。他的政敵修昔底德、阿里斯多芬稱他為“盅惑民心的政客”。譯者注)造出來,也會因勾勒美國參議員丹尼斯·多納休之需而產生;他就是此類人物最突出的代表。
他出身於有錢有勢的人家,卻裝成而且經常自稱是“普通人家的兒子,是‘土生土長’的平民百姓”。沒有比這種説法更不準確的了。但謊言重複得多了,許多人就會接受下來,信以為真。
這參議員還喜歡被標榜為“窮苦百姓的發言人,替窮苦人向壓迫者鬥爭的人”。究竟多納休的靈魂深處是否真心關懷窮苦人,只有他自己清楚。反正,這類雅號他可充分利用。
如果國內哪個地方發生了大衞對歌利亞的鬥爭(大衞是《聖經》中人物,年輕時曾打死非利士的巨人歌利亞後成為以色列國王。譯者注),只要有新聞價值,多納休一定會火速趕往現場,嚷嚷着支持大衞們,哪怕有時在明眼人看來,顯然是歌利亞有理。他的助手有一次不小心説漏了嘴,“大衞總是多數,到選舉時,他們就可以派用場了。”
也許出於同樣理由,多納休在勞資糾紛中總支持有組織的勞工,即使勞工的要求過分,他也決不為資方説話。
他早就發現,對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來説,有失業者和工人的場合是肥沃的土壤。因此,在失業率較高的時期,這參議員不時和找職業的人一起出現在職業介紹所門外和失業者攀談。他詭稱這是“親自去看看,瞭解一下失業者的想法”——這高尚的目的,凡是通情達理的人都不能反對。然而有趣的是,新聞界總瞭解這參議員的意向,電視台人員和新聞攝影記者早已候在那裏了。於是,他那為人熟悉的面孔帶着和失業者交談時關注備至的神情,就會在當晚的電視新聞中和次日的報紙上出現。
至於其他“平民百姓”的問題,這參議員本反對商人乘飛機頭等艙享受税率打折扣的優待,他最近發現這已收到效果。他爭論説,如果人們要享受頭等艙的特權,就應自己掏腰包,不能讓別的納税人來貼補他們。於是他在參院提出議案:為增加税收,對頭等艙機票不得打折扣。但他完全清楚,這提案肯定會在立法過程中夭折。
在此期間,對此事的報道很多。為使這一蠱惑惹人注意,他自己乘機時總坐經濟艙,而每次出發前都向新聞界打招呼。然而在機上後部的經濟艙,他比頭等艙的乘客領受的照顧還要周到。有一件事他從不公開提起:他大都乘舒適的私人飛機作空中旅行——不是用家族信託基金包的飛機,就是由朋友提供的。
從外表看,多納休矮而壯,胖乎乎的臉使他顯得年輕,不像已四十九歲;他體重雖超過標準但不顯得肥胖,自稱“填得厚實倒也舒服”。絕大部分時候,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中,他顯得親切友好,滿臉含笑。他的衣着、髮式故意不甚整潔,以符合“平民百姓”的形象。
雖然客觀的人看來,多納休是個投機家。但許多人確實喜歡他,喜歡他的不光他那一夥人,還有他的政敵。原因之一是他頗有幽默感,經得起別人開他的玩笑。其次,他是個好夥伴,和他在一起總是很有趣。
這後一特點使一些女人覺得他很有吸引力。多納休以善於利用這特點著稱,儘管他婚姻關係穩定,也常在妻子和十來歲的兒女們陪伴下出現。
十二月第一個星期二的上午十點剛過,在參院的商業道德小組委員會的聽證會上,多納休參議員敲響小木槌要大家安靜,宣佈議程將在他簡短致辭後開始。
這次會選了個顯赫的地點,在原參院辦公大樓的SR253室舉行。主席和其他參議員坐在高高的U字型台子後,面對證人和聽眾。從三扇大窗可俯瞰參院的花園和噴泉。室內有個大理石壁爐,嗶嘰窗簾上面印有美國的國徽。
多納休照着準備好的稿子開始唸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發生了一件世界範圍的可怕悲劇。據説悲劇所涉及的孩子們智力和其他正常功能受到某藥的破壞。在我國,那藥前不久還有人開方和出售,藥名蒙泰尼。”
這參議員説話有力,氣派十足。室內百來個人都靜悄悄地在聽;各電視攝像機的鏡頭都對準着他。除多納休外,在座的還有八名參議員,其中五名屬多納休的多數黨,三名屬少數黨。主席的左側是小組委員會的首席律師、原波士頓的地方檢察官斯坦利·烏爾巴赫。參議員座席後面是小組委員會的十五名工作人員,有的站着,有的坐着。
多納休繼續説,“此次聽證會是要調查這一系列事件的責任,看是否……”
西莉亞被排定為第一個發言的證人,她聽着主席以估計得到的言辭在繼續其開場白。她坐在一張鋪有綠呢枱布的桌子前,旁邊是她的律師恰爾德斯·昆廷。可敬的昆廷總算被她請來,接受了這額外的任務。她是這樣求他的,“對蒙泰尼的情況,眼下沒有別人比你更瞭解,而且我信得過你的意見。”
昆廷關於今天會議的意見明確而直截了當。他堅持要西莉亞做到,“儘可能把全部情況老實、清楚、簡要地講出來。別想耍小聰明,也別想駁倒丹尼斯·多納休。”
昆廷之所以提出這後一點,是因為西莉亞打算擺出一件明顯的事實:兩年多以前,有人認為食品藥物局拖延批准美國引進蒙泰尼沒有道理,對該局提出了抗議。多納休曾是抗議者之一,指責拖延一事“在這種情況下顯然荒謬可笑”。
昆廷堅決反對説,“千萬別那樣!首先,多納休一定還記得他的話;即使不記得,他手下的人也會提醒他,因而他一定已準備好對策。他很可能會説,他受了醫藥公司宣傳之害等等。其次,這樣做,他會和你結仇,那是極不明智的。”
接着昆廷向西莉亞概述了一些華盛頓生活中的現實。
“在美國,參議員有很大的權勢,在某些方面甚至比總統還略勝一籌,因為他們施展權勢不易被察覺。政府的任何部門他們都能鑽進去搞點名堂,只要不過分、不違法就行。政府內外的重要人物也迫不及待地去討好參議員,即使損害了別人也在所不惜。這是一種交易制度。根據這制度,參議員的權力——既可用來成全人,也可用來禍害人——是最大的交易籌碼。因此,要同參議員為敵的人肯定是傻瓜。”
西莉亞記取了昆廷的忠告,告誡自己在同多納休交鋒時要記住這點,儘管對這人她已感到厭惡。
文森特·洛德也陪同西莉亞前來,現在坐在昆廷的另一側。在西莉亞代表費爾丁-羅思發言並受到盤問時,這研究部主任的唯一任務是根據需要來回答問題。
多納休結束了開場白,略一停頓後宣佈説,“我們的第一個證人是新澤西州費爾丁-羅思醫藥公司的總經理西莉亞·喬丹太太。喬丹太太,你願意介紹一下你的同事們嗎?”
“好的,參議員。”西莉亞寥寥數語介紹了昆廷和洛德。
多納休點點頭。“昆廷先生我們很熟悉。洛德博士,我們很高興你能到會。喬丹太太,我想你有個發言,請講吧。”
西莉亞仍坐在證人席上,對着面前的擴音器講了起來。
“主席先生及小組委員會的委員們:多納休參議員在幾分鐘前把那件事正確地稱為一場世界範圍的悲劇。首先敝公司謹向這場悲劇中的受害家屬表示深切的惋惜和同情。雖然尚缺乏完整的科學證據,而要匯齊這種證據可能要花若干年時間,但就目前情況看,孕婦子宮裏的胎兒受到損害,肯定是蒙泰尼這藥造成的。只是受害者在整個人口中佔的比例很小,而且此種情況難以預見,儘管對該藥先是在法國等國,後又在獲得美國食品藥物局正式批准前,都廣泛試驗過。”
西莉亞的聲音清晰,但調門不高,故意不講得鏗鏘有力。她的講稿雖經多人仔細推敲加工,但主要是她和昆廷兩人的成果。她念時沒有離開講稿,只在適當的地方偶爾加上一兩個短語。
“敝公司還想指出:有關蒙泰尼的一切事宜≡各階段的試驗、分配、報告——都是按法律行事的。實際上,當人們對該藥產生嚴重懷疑時,敝公司在法律上並無此種要求的情況下,不等食品藥物局作出決定,就主動撤回蒙泰尼。”
西莉亞繼續講,“現在我願意回頭來談談蒙泰尼在法國原產地的情況。
這藥是由法國吉倫特化學制藥公司研製成功的,這家公司歷史悠久,聲譽卓著……”
她這發言不僅內容準確,而且不牽涉個人情緒。這種講法的確定,也經過費爾丁-羅思總公司以及昆廷在華盛頓的事務所的討論。
昆廷問過西莉亞,“你打算怎樣提你為蒙泰尼辭職的事?”
她曾回答,“根本不提。辭職是我個人的事,憑的是直覺和良心。既然我已回來,又代表公司,就只報告公司乾的事。”
“那在公司乾的所有事情上,你的良心擺在哪裏?”
“仍然完好無損,仍然沒動地方,”西莉亞斷然回答。“他們若問起我辭職的事,我會如實回答。我只是不打算主動提這事;只為讓自己面子好看,我是不提它的。”
西莉亞還提醒昆廷説,她辭職沒有什麼科學根據。當時她就知道這是個弱點,也是她沒有將辭職公之於眾的原因。
此刻她在參院小組委員會上説,“對蒙泰尼的安全性,直到一九七六年六月接到澳大利亞一份報告之前,都沒有產生過絲毫懷疑。甚至接到後也似乎沒有理由為之操心,因為澳大利亞政府的調查……”
她把蒙泰尼事件從頭一步步講來,講了四十分鐘。在結束時,西莉亞説,“敝公司遵照小組委員會傳票的要求,提供了證實我這發言的各項材料。在其他方面,我們也樂於合作,樂於回答提出的問題。”
提問立刻開始。第一個提問的是小組委員會的律師斯坦利·烏爾巴赫,他長臉薄唇,給人的印象是難得有笑容。
“喬丹太太,你提到了最先那個澳大利亞報告,説是它有可能引起對蒙泰尼產生懷疑。這是貴公司開始在美國推出這藥之前七八個月的事,對嗎?”
她心算了一下,“對。”
“你在發言裏提到另外兩次不利的報告,分別來自法國和西班牙。這兩次也都發生在貴公司在美國銷售蒙泰尼之前,對嗎?”
“不完全對,烏爾巴赫先生。你講它們是不利的報告,而事實上——在那時——那些報告是吉倫特公司的文件,説是他們經過調查得出結論:對蒙泰尼的指責並不確鑿有據。”
烏爾巴赫律師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要是咱們扣字眼的話,那我這樣問:那些報告是不是有利呢?”
“不是。或許我可以節省咱們的時間,在製藥行業裏,‘不利的報告’有其特定意義。照那意義看,那兩個報告都不屬於這一類。”
律師嘆口氣,“叫它們‘關鍵的報告’,證人看行嗎?”
“我看可以。”西莉亞已感到情況將難以對付,她已面臨嚴峻的局面。
多納休參議員插話説,“律師提出的這一點非常清楚:你們這些人——你們公司——在將蒙泰尼推上美國市場之前,是否就知道那三個報告?”
“我們知道。”
“但你們還是照樣幹下去,照樣賣這藥?”
“參議員,對任何新藥總會有否定意見的。我們對所有的意見都必須仔細審查並作出評價……”
“請注意,喬丹太太。我並沒請你講解制藥工業如何行事。我的問題只需要你回答‘是’與‘否’就行了。我重問一遍:既已知道有那幾個報告,你們公司是否仍在繼續幹下去,把那藥賣給美國的孕婦?”
西莉亞沉吟不語。
“我們正等你回答,喬丹太太。”
“是的,參議員。不過……”
“‘是的’這回答就夠了。”多納休朝烏爾巴赫點點頭,“繼續問吧。”
於是那律師問道,“費爾丁-羅思要是對那幾個報告多作點調查研究,把蒙泰尼的上市日期推遲一下,豈不更為恰當、更為慎重嗎?”
西莉亞有苦難言,因為這正是她堅持的論點,後來並曾為之辭職。但她記起了自己在這兒的身分,回答説,“事後想想,是這樣的,是該推遲一下。
不過在當時,公司也是根據科技方面的意見辦事的。”
“誰的意見?”
她回答前先思考了一下。意見自然是洛德提出的,不過她要講公道。“我們研究部主任洛德博士的意見。但他提得有根據,因為吉倫特公司的資料看來可信。”
“這問題我們待會兒問洛德博士。同時……”烏爾巴赫查看筆記。“你們決心幹下去,不推遲蒙泰尼上市日期,儘管有那些不利的……請原諒,我是説那些關鍵的報告。這樣做是不是和指望賺取利潤有關?”
“嗯,利潤總歸是個因素……”
“喬丹太太!是,還是不是?”
西莉亞暗自嘆息。有什麼用?每個問題都是圈套,全都設計好了,讓你一步步鑽進事先定好的結論裏去。
她只好説,“是。”
“那筆利潤對你們公司非常非常重要嗎?”
“人們是那樣看的,是的。”
“那筆利潤你們估計有多少?”
別有用心的問題接二連三地無情逼來,可她還能在內心的一角問自己:
這些問題的內容都非常接近事實,難道真就那樣包藏禍心?不久前,她自己不也想提出這些問題嗎?這些問題本應向薩姆·霍索恩提出,可他死了,現在卻由她來頂,這不是令人啼笑皆非嗎?自離開夏威夷以來,她第一次記起了安德魯當時的告誡:“如果你回去……蒙泰尼的混亂局面就將由你來收拾。”和以往多次的情況一樣,安德魯説對了。
由於午餐時休會,西莉亞的苦難也就暫停。多納休參議員通知她説,“喬丹太太,你可以離開證人席了,不過等會兒請到場,還有問題要問呢。”他接着宣佈:“午餐後下一個證人是文森特·洛德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