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冰發現,首長髮生了奇怪的變化,彷彿他身上的什麼東西被抽走了似的,整個身軀在萎縮,似乎失去支撐自身的力量而搖搖欲墜;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起來,雙手撐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動作艱難而小心翼翼,好象怕壓斷自己的哪根骨頭。
“年輕人,你,毀了我的一生。”首長緩緩地説,“你們贏了。”
白冰看看陳繼峯和呂文明,發現他們也與自己一樣不知所措,而宋誠,則昂然挺立在他們中間,臉上充滿了勝利的光彩。
陳繼峯緩緩站起來,從褲口袋中抽出握槍的手。
“住手。”首長説,聲音不高,但威嚴無比,使陳繼峯手中的槍懸在半空不動了,“把槍放下,”首長命令道,但陳仍然不動,
“首長,到了這一步,必須果斷,他們死在這兒説得過去,不過是因拒捕和企圖逃跑被擊斃......”
“放下槍,你這條瘋狗!”首長低沈地喝道。
陳繼峯拿槍的手垂了下來,慢慢地轉向首長:“我不是瘋狗,是條好狗,一條知道報恩的狗!一條永遠也不會背判您的狗!!像我這樣從最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對讓自己有今天的上級,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腦子當然沒有那些一帆風順的知識分子活。”
“你什麼意思?”好長時間沒有説話的呂文明站了起來。
“我的意思誰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兩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兒?到這時刻我不自衞能靠誰?!”
白冰平靜地説:“殺我沒用的,如果你想把鏡像公佈於世,這是最快捷的辦法。”
“傻瓜都能想到這類自衞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呂文明低聲對陳繼峯説。
陳繼峯説:“我當然知道這小子不會那麼傻,但我們也有自己的技術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徹底銷燬鏡像的。”
白冰搖搖頭:“沒有可能。陳局長,這是網絡時代,隱藏和發佈信息是很簡單的事,我在暗處,跟我玩這個你贏不了的,就算你動用最出色的技術專家都贏不了,我就是告訴你那些鏡像的備份在哪兒,我死後它如何發佈,你也沒辦法,到於那組創世參數,就更容易隱藏和發佈了,打消那念頭吧。”
陳繼峯慢慢地將手槍放回褲袋,頹然坐下了。
“你以為自己已經站在歷史的山巔上了,是嗎?”首長無力地對宋誠説。
“是正義站在歷史的山巔了。”宋誠莊嚴地説。
“不錯,鏡像把我們都毀了,但它的毀滅性遠不止於此。”
“是的,它將毀滅所有罪惡。”
首長緩緩地點點頭。
“然後毀滅所有雖不是罪惡但骯髒和不道德的東西。”
首長又點點頭,説:“它最後毀滅的,是整個人類文明。”
他這話使其它的人都微微一楞,宋誠説:“人類文明從來就沒有面對過如此光明的前景,這場善惡大博鬥將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塵。”
“然後呢?”首長輕聲問。
“然後,偉大的鏡像時代將到來,全人類將面對着一面鏡子,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能在鏡像中精確地查到,沒有任何罪行可以隱藏,每一個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最後審判,那是沒有黑暗的時代,陽光將普照到每個角落,人類社會將變得水晶般純潔。”
“換句話説,那是一個死了的社會。”首長抬頭直視着宋誠説。
“能解釋一下嗎?”宋誠帶着對失敗者的嘲笑説。
“設想一下,如果DNA從來不出錯,永遠精確地複製和遺傳,現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在宋誠思考之際,白冰替他回答了:“那樣的話現在的地球上根本沒有生命,生命進化的基礎——變異,正是由DNA的錯誤產生的。”
首長對白冰點點頭:“社會也是這樣,它的進化和活力,是以種種偏離道德主線的衝動和慾望為基礎的,清水無魚,一個在道德上永不出錯的社會,其實已經死了。”
“你為自己的罪行進行的這種辯解是很可笑的。”宋誠輕蔑地説。
“也不盡然。”白冰緊接着説,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有些吃驚,他猶豫了幾秒鐘,好象下了決心説下去:“其實,我不願意將鏡像模擬軟件公佈於世,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歡有鏡像的世界。”
“你像他們一樣害怕光明嗎?”宋誠質問道。
“我是個普通人,沒什麼陰暗的罪行,但説到光明,那要也看什麼樣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燈照你的卧室,那樣的光明叫光污染……舉個例子吧:我結婚才兩年,已經產生了那種......審美疲勞,於是與單位新來的一個女大學生有了......那種關係,老婆當然不知道,大家過的都很好。如果鏡像時代到來,我就不可能這樣生活了。”
“你這本來就是一種不道德不負責任的生活!”宋誠説,語氣有些憤怒。
“但大家不都是這麼過的嗎?誰沒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這年頭兒要想過的快樂,有時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這樣一塵不染的聖人,能有幾個?如果鏡像使全人類都成了聖人,一點出軌的事兒都不能幹,那......那他媽的還有什麼勁啊!”
首長笑了起來,連一直臉色陰沉的呂陳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長拍着白冰的肩膀説:“年輕人,雖然沒有上升到理論高度,但你的思想比這位學者要深刻得多。”他説着轉向宋誠,“我們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現在可以將對我們的仇恨和報復慾望放到一邊,做為一個社會哲學知識博大精深的人,你不會真淺薄到認為歷史是善和正義創造的吧?”
首長這話像強力冷卻劑,使處於勝利狂熱中的宋誠沉靜下來,“我的職責就是懲惡揚善匡扶正義。”他猶豫了一下説,語氣和緩了許多。
首長滿意地點點頭:“你沒有正面回答,很好,説明你確實還沒有淺薄到那個程度。”
首長説到這裏,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彷彿被冷水從頭澆下,使他從恍惚中猛醒過來,虛弱一掃而光,那剛失去的某種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鄭重地扣上領釦,又將衣服上的皺摺處仔細整理了一下,然後極其嚴肅地對呂文明和張繼峯説:“同志們,從現在起,一切已在鏡像中了,請注意自己的行為和形象。”
呂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來,像首長一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長嘆一聲説:“是啊,從此以後,蒼天在上了。”
陳繼峯一動不動地低頭站着。
首長依次看看每個人,説:“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會很忙。”他轉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點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把超弦計算機帶上。”然後轉向陳呂二人,“至於二位,好自為之吧。繼峯你抬起頭來,我們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慚形穢,比起他們,”他指指宋誠和白冰,“我們所做的真不算什麼了。”
説完,他打開門,昂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