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對於首長來説確實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後召見省裏主管工業、農業、財政、環保等領域的主要負責人,向他們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雖然同每位領導談的時間都很短,憑藉豐富的工作經驗,首長還是言簡意駭地講明瞭工作重點和最需要注意的問題,同時,他以老道的談話技巧,讓每個人都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沒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上午十點半鐘,送走了最後一位主管領導,首長靜下心來,開始寫一份材料,向上級闡明自己對本省經濟發展和解決省內國有大中型企業面臨的問題的意見,材料不長,不到兩千字,但濃縮了自己這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長理念的人看到這份材料應該很吃驚,這與他以前的觀點有很大差別。這是他在權力高端的這麼長時間裏,第一次純粹從黨和國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摻雜私心的情況下發表自己的意見。
材料寫完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首長沒有吃飯,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這時,鏡像時代的第一個徵兆出現了,首長得知陳繼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開槍自殺,呂文明則變得精神恍惚,不斷地系領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象隨時都有人給他拍照似的。對這兩件事,首長一笑置之。
鏡像時代還沒有到來,黑暗已經在崩潰了。
首長命令反貪局立刻成立一個項目組,在公安和工商有關部門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兒子擁有的大西商貿集團和兒媳擁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賬目和經營資料,並依法控制這些實體的法人。對自己其它親戚和親信擁有的各類經濟實體也照此辦理。
下午四點半,首長開始草擬一份名單。他知道,鏡像時代到來後,省內各系統落馬的處級以上幹部將數以千記,現在最緊要的是物色各系統重要崗位的合適接任人選,他的這份名單就是向省委組織部和上級提出的建議。其實,在鏡像出現之前,這份名單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長時間,那都是他計劃清除、排擠和報復的人。
這時已是下午五點半,該下班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誠走進了辦公室,首長將一份厚厚的材料遞給他:“這就是你那份關於我的調查材料,儘快上報中紀委吧。我昨天晚上寫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裏面除了確認你們調查的事實外,還對一些遺漏做了補充。”
宋誠接過材料,神情嚴肅地點點頭,沒有説話。
“過一會兒,白冰要來這裏,帶着超弦計算機。你應該告訴他,鏡像軟件馬上就要上報上級,一開始,上級領導會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謹慎使用它,要防止鏡像軟件提前泄漏到社會上,那樣產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險,基於這個原因,你讓他立刻將自衞所用的備份,在網上或什麼其它地方的,全部刪除;還有那個創世參數,如果告訴過其它人,讓他列出名單,。他相信你,會照辦的。一定要確認他把備份刪除乾淨。”
“這正是我們想要做的。”宋誠説。
“然後,”首長直視着宋誠的眼睛,“殺了他,並毀掉那台超弦機。現在,你不會認為我這還是為自己着想吧。”
宋誠楞過後,搖頭笑了起來。
首長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該説的都説完了,以後的事情與我無關。鏡像已經記下了我説的這些話,在遙遠未來,也許有那麼一天,會有人認真聽這些話的。”
首長對宋誠揮了揮手讓他走,然後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沉浸在一種釋然和解脱中。
宋誠走後,下午六點整。白冰準時走進了辦公室,他的手裏提着那個箱子,提着歷史和現實的鏡像。
首長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辦公桌上的超弦計算機説,“年輕人,我有一個請求:能不能讓我在鏡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當然可以,這很容易的!”白冰説着,打開箱子啓動了計算機。鏡像模擬軟件啓動後,他首先將時標設定到現在,定位了這間辦公室,屏幕上顯示出兩個人的即時影像後,白冰複製了首長的影像,按動鼠標右鍵啓動了跟蹤功能。這時,畫面急劇變幻起來,速度之快使整塊屏幕看起來一片模糊,但做為跟蹤鍵值的首長的影像一直處於屏幕中央,彷彿是世界的中心,雖然這影像也在急劇變化,但可以看到人越變越年輕。“現在是逆時跟蹤搜索,模式識別軟件不可能根據您現在的形象識別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據您隨年齡逐漸變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蹤到那時。”
幾分鐘後,屏幕停止了閃動,顯示出一個初生兒濕漉漉的臉蛋兒,產科護士剛剛把他從盤稱上取下來,這個小生命不哭不鬧,睜着一雙動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世界。
“呵呵,這就是我了,母親多次説過,我一生下來就睜開眼睛了。”首長微笑着説,他顯然在故做輕鬆地掩蓋自己心中的波瀾,但這次很例外地,他做的不太成功。
“您看這個,”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個功能條説,“這些按鈕是對圖像的焦距和角度進行調整的。這是時間滾動條,鏡像軟件將一直以您為鍵值進行顯示,您如果想檢索某個時間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處理軟件中查閲大文件時使用滾動條差不多,先用較大時間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進行微調,藉助於您熟悉的場景前後移動滾動條,一般總能找到的,這也類似於影碟的快近退操作,當然這張碟正常播放將需......”
“近五萬小時吧。”首長替白冰算出來,然後接過鼠標,將圖像的焦距拉開,顯示出產牀上的年輕母親和整間病房,這裏擺放着那個年代式樣樸素的牀櫃和燈,窗子是木製的,引起他注意的是牆上的一塊桔紅色光斑,“我出生時是傍晚,時間和現在差不多,這可能是最後一抹夕陽了。”
首長移動時間滾動條,畫面又急劇閃動起來,時光在飛逝,他在一個畫面上停住了,一盞從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電燈照着一張小圓桌,桌旁,他那戴着眼睛衣着檢樸的母親正在輔導四個孩子學習,還有一個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歲,顯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個小木碗吃飯。“我母親是小學教師,常常把學習差的學生帶回家裏來輔導,這樣就不誤從幼兒園接我了。”首長看了一會兒,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將木碗兒中的粥倒了一身,母親趕緊起身拿毛巾擦時,才再次移動了時間滾動條。
時光又跳過了許多年,畫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紅光,好象是一個高爐的出鋼口,幾個穿著滿是塵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動,不時被爐口的火焰吞沒又重現,首長指着其中的一個説:“我父親,一名爐前工。”
“可以把畫面的角度調一下,調到正面。”白冰説着,要從首長手中拿過鼠標,但被首長謝絕了。
“哦不不,這年廠裏創高產加班,那時要家屬去送飯,我去的,這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工作,就是從這個角度,以後,他爐火前的這個背影在我腦子裏印得很深。”
時光又隨着滾動條的移動而飛逝,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鮮紅的隊旗在藍天的背景上飄揚,一個身穿白衣藍褲的男孩子在仰視着她,一雙手給男孩兒繫上紅領巾,孩子右手揚上頭頂,激動地對世界宣佈他時刻準備着,他的眼睛很清徹,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隊了,小學二年級。”
時光跳過,又一面旗幟出現了,是團旗,背景是一個烈士紀念碑,一小羣少年對着團旗宣誓,他站在後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樣清徹,但多了幾分熱誠和渴望。
“我入團,初一。”
滾動條移動,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紅色旗幟出現了,這次是黨旗。這好象是在一間很大的階梯教室中,首長將焦距調向那六個宣誓中的年輕人中間的那個,讓他的臉龐充滿了畫面。
“入黨,大二。”首長指指畫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麼。”
那雙年輕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徹、少年的熱誠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覺得,您......很真誠。”白冰看着那雙眼睛説。
“説的對,直到那時,我對那個誓詞還是真誠的。”首長説完,從眼睛上抹了一下,動作很輕微,沒有被白冰注意到。
時間滾動條又移動了幾年,這次移得太過了,經過幾次微調,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林蔭道,他站在那裏看着一位剛剛轉身離去的姑娘,那姑娘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瑩的淚,一付讓人心動的冰清玉潔的樣子,然後在兩排高大的白楊間漸行漸遠......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離開,但首長攔住了他。
“沒關係,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説完,他放下了鼠標,目光離開了屏幕,“好了,謝謝,把機器關了吧。”
“您為什麼不繼續看呢?”
“值得回憶的就這麼多了。”
“......我們可以找到現在的她,就是現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時間不早了,你走吧,謝謝,真的謝謝。”
白冰走後,首長給保衞處打了個電話,讓機關院內道崗的哨兵到辦公室來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進來,敬禮。
“你是......哦,小楊吧?”
“首長記性真好。”
“我叫你上來,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變得手足無措起來,話也不會説了。
首長寬容地笑笑:“向戰士們問好,去吧。”在哨兵敬禮後轉身要走之際,他像突然想起來似地説:”哦,把槍留下。”
哨兵楞了一下,還是抽出手槍,走過去小心地放在寬大的辦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禮後走出去。
首長拿起槍,取出彈夾,把子彈一顆顆地退出來,只留下一顆在彈夾裏,把再彈夾推上槍。下一個拿到這槍的人可能是他的秘書,也可能是天黑後進來打掃的勤雜工,那時空槍總是安全些。
他把槍放到桌面上,把退出來的子彈在玻璃板上擺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然後,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盡頭即將落下的夕陽,它在市郊的工業煙塵後面呈一個深紅色的圓盤,他覺得它像鏡子。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將自己胸前的”為人民服務”的小標牌摘下來,輕輕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國旗和黨旗的基座上。
然後,他在辦公桌旁坐下,靜靜地等候着最後一抹夕陽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