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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聖誕節前這一個星期,邁爾斯·伊斯汀因前後五次貪污作案在聯邦法院受審,其中四次涉及他在銀行內的舞弊行為,他因此撈到不少油水,四次貪污的總數達一萬三千元。第五次與竊取六千元現金一事有關。

    審訊由温斯洛·安德伍德法官閣下主持,陪審團也出庭了。

    伊斯汀個人財產一無所有,連個律師也請不起。法庭指定一名初出茅廬的新手為他辯護。這位律師用心雖好,卻毫無經驗,在他的指點下,被告對五條罪狀都表示不服,提出抗辯。事實證明,這個主意極不高明。

    換個老練些的律師,仔細研究了罪證之後,一定會力勸原告服罪,或許還爭取和公訴人達成一筆交易,而不會象現在這樣,偏要讓某些作案的細節,主要是嫁禍陷害胡安尼塔·努涅茲的具體細節,一一在法庭上抖出來。

    實際上,所有的證據都一古腦兒捅了出來。

    埃德温娜·多爾西出庭作證。到庭作證的還有託頓霍、總行查賬部的蓋恩及另一名查賬員。聯邦調查局特工英尼斯拿出一份關於盜竊現金的供詞作為旁證,上面有邁爾斯·伊斯汀本人的親筆簽名。伊斯汀在自己寓所內被諾蘭·温賴特逼着寫了交代之後,又在聯邦調查局市總部寫了那份供詞。

    開庭前兩週,被告律師在審前的案情介紹會議上曾對聯邦調查局的書面證據提出異議,要求將它排除在證據之外。動議遭到否決。安德伍德法官指出,在伊斯汀寫交代之前,有關方面已當着證人的面就他所享有的合法權利適當地提醒過他。

    諾蘭·温賴特先搞到手的那份供詞,因其合法性更成問題,容易遭到非難,不必列為旁證,因而沒人把它提出來。

    邁爾斯·伊斯汀在法庭上的那副模樣,埃德温娜看了很不好受。他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眼圈發黑,慣有的那股快活勁連個影兒也沒有了。

    她記得伊斯汀一向很講究修飾,可現在呢,卻是蓬頭垢面,衣服縐巴巴的。從那晚分行查賬以來,他似乎已經老多了。

    埃德温娜本人的證詞沒幾句話,只是簡單扼要地談了當時的情況。

    在辯護律師客客氣氣盤問她的時候,她朝邁爾斯·伊斯汀看了幾眼,但後者耷拉着腦袋,有意避開她的目光。

    原告方面還有一名證人——胡安尼塔·努涅茲,儘管她本人很勉強。

    女證人神經緊張,法庭上的人很難聽出她在講什麼。法官兩次插話,要她把嗓門提高些,不過口氣倒挺温和,象哄小孩似的,因為這時候大家都明白她在整個事件中蒙受了不白之冤。

    胡安尼塔在自己的證詞裏,並沒有對伊斯汀流露出什麼敵意,回話很簡短,結果公訴人不得不再三敦促她講得詳細一點。顯而易見,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巴望這場煎熬快點兒了結。

    辯護律師臨到這時總算開了竅,決定放棄權利,不再對她進行追問。

    胡安尼塔的證詞一結束,辯護律師同當事人小聲商量了幾句,隨即請求法庭准許他走近法官席。庭上同意了他的請求,於是公訴人、法官和辯護律師三人低聲談了一會兒,後者請求同意將邁爾斯·伊斯汀原先提出的“不服罪”抗辯改成“服罪”。

    安德伍德法官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説話心平氣和,為人卻柔中有剛。他將公訴人和律師打量了一番,然後也象他倆那樣壓低着嗓門説話,為的是不讓陪審團聽見:“好吧,如果被告改變初衷,願意服罪,本庭也可同意。不過容我向律師先生講一言:此時此刻,這種做法幾乎已於事無補了。”

    法官請陪審團暫時退席之後,便審問伊斯汀,證實一下被告是否真願意服罪,是否瞭解這種做法的後果。犯人神情沮喪,對所有的問題都一概回答:“是的,閣下。”

    法官將陪審團召回法庭,命令他退庭。

    年輕的辯護律師懇切陳詞,請求從寬發落,特別就被告以前尚未有過犯罪記錄這一點提請法庭注意。最後,邁爾斯·伊斯汀仍發回看守所羈押,等候下週判決。

    諾蘭·温賴特未被傳去作證,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自始至終在場。

    此刻,刑庭書記官已宣佈審理下一個案件,看着銀行的證人隊伍魚貫走出審判室,這位銀行安全部的頭頭走到胡安尼塔的旁邊。

    “努涅茲太太,可以和你談幾分鐘話嗎?”

    胡安尼塔瞥了他一眼,神情冷淡而含有敵意。她搖搖頭:“事情全了結啦。再説,我還得回去工作。”

    他們來到聯邦法院大門外面,這兒與美一商總行大樓和市中心分行只隔幾條馬路。温賴特並不氣餒:“你步行回銀行上班?現在就去?”

    她點點頭。

    “請吧。我想和你一塊兒走走。”

    胡安尼塔聳聳肩:“隨你的便。”

    埃德温娜·多爾西、託頓霍和兩名查賬部職員,此時也正朝銀行方向走去。温賴特看到他們在穿前面的橫馬路時,忙收住腳步,故意錯過街口放行人過路的綠燈,這樣就仍然落在他們後面。“哎,”温賴特説,“對別人説聲‘對不起’,我老是覺得難以啓口。”

    胡安尼塔刺了他一句:“那就別麻煩了,一句空話,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我就是想説一聲對不起。這會兒就對你説——實在對你不起。

    我給你帶來了麻煩,在你説了實話而且需要他人仗義執言的時候,又偏偏對你不信任。”

    “此刻感到舒服了?你吞下了一小片阿司匹靈,心裏的那點兒痛苦就解除了?”

    “你這個人可不大好説話。”

    胡安尼塔收住腳步。“你就好説話了?”那張瘦小的臉蛋微微昂起,一對黑溜溜的眸子緊逼着對方的目光,毫不示弱。温賴特到這時才察覺到她那股藴藏在內心的力量和桀驁不馴的性格。使他驚奇的是,他在她身上還感到強烈的異性魅力。

    “是的,我也不大好説話。正因為這樣,我現在才想儘可能幫你點忙。”

    “幫什麼忙?”

    “讓你丈夫承擔你和孩子的贍養費。”他告訴胡安尼塔,聯邦調查局曾調查過他那個棄家出走的丈夫卡洛斯的情況,結果一直追查到亞利桑那州的菲尼克斯城才算找到他的下落。

    “他在那兒找到了工作,當汽車修理工,看樣子收入還挺不錯。”

    “我為卡洛斯高興。”

    “我有個想法,”温賴特説,“你應該去找我們銀行的哪位律師談談。我可以給你安排一下。怎樣去對你丈夫提出訴訟,他會替你出主意的。至於手續費嘛,事後我會設法替你免掉的。”

    “何須你們費心呢?”

    “我們欠你的情嘛。”

    她搖搖頭:“不。”

    他不知道胡安尼塔是否真正領會了自己的意思。

    “也就是説,”温賴特説,“法院將下一道判令,要你丈夫拿出錢來,幫你撫養你的小女孩。”

    “這樣一來,難道卡洛斯就成了真正的男子漢了?”

    “這有什麼要緊呢?”

    “要緊的是不該強迫他那樣去做。卡洛斯知道我在這兒,也知道埃斯特拉在我身邊,他如果真想給我們錢用,會把錢送來的。Sino,paraque?(西班牙語,意為:如果他不送來,哪又為什麼呢?譯者注)”她低聲加了一句。

    這就象是在和影子比劍——白費勁。他悻悻然説,“你這個人簡直沒法理解。”

    不料胡安尼塔反倒笑了。“要你理解?本來就沒有這個必要嘛!”

    離銀行已沒多遠,兩人默不作聲地走完餘下的路程。温賴特碰了一鼻子灰,後悔得很。他原指望胡安尼塔對自己的一番好意會表示感謝,這樣至少説明她對自己的建議還是認真看待的。他暗暗琢磨着她的思想邏輯和價值標準。顯然,她很看重自食其力的生活原則。温賴特進一步推想道:她這個人很能隨遇而安,走運也好,倒黴也好,滿懷希望也好,幻想破滅也好,都能照樣生活下去。某種意義上説,他還真有點嫉妒她哩;由於這一點,再加上剛才所感覺到的那股異性吸引力,他希望能對她有進一層的瞭解。

    “努涅茲太太,”諾蘭·温賴特説,“我想向你提個問題。”

    “説吧。”

    “你要是遇到了難題,遇到了真正難以對付的事情,而我又説不定能助你一臂之力,那時會來找我嗎?”

    在這幾天裏,已經是第二次有人向她作這樣的表示。

    “也許會來的。”

    這一段時期內温賴特和胡安尼塔的最後一次談話就這樣結束了。他覺得對胡安尼塔已仁至義盡,而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操心。其中之一就是兩個月前向亞歷克斯·範德沃特提起過的問題:安插一名密探,設法查明偽造信用卡的來源。這種偽卡仍使銀行遭到很大損失,危及整個鍵式信用卡制度。

    温賴特已經物色到一個只知道名叫“維克”的刑滿釋放犯,為了錢此人準備冒大風險。他們已秘密地接過頭,事先曾採取了周密的防範措施。兩人打算再碰一次頭。

    温賴特熱切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象逮住邁爾斯·伊斯汀那樣,把那些偽造信用卡的詐騙犯緝拿歸案。

    過了一個星期,伊斯汀再次出現在安德伍德法官面前,這回是聽候宣判發落。諾蘭·温賴特是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到場聽審的唯一代表。

    犯人按刑庭書記官的指令,面朝法官席站着。法官慢條斯理地挑出幾份文件,一份一份地攤在面前,然後冷冷地注視着伊斯汀。

    “被告有什麼話要説嗎?”

    “沒有,閣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本庭從緩刑監督官那兒收到一份報告,”安德伍德法官頓一頓,把剛才挑出的那些文件中的一份約略看了一遍,又接着説,“看來你已使監督官相信,你對那些犯罪行為不但表示服罪而且打心眼裏感到後悔。”法官在講到“打心眼裏感到後悔”這幾個字眼時吐詞分外清晰,彷彿是不勝厭惡地把它們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要讓在場的人看清楚,他還未天真到那種地步,竟會對此表示苟同。

    他繼續往下説:“然而,就悔罪而言,不論是出自內心的還是嘴上説説的,均屬為時過晚,而且也不能減輕你作案時卑劣陰險的禍心:為了掩飾自己的胡作非為,不惜嫁禍於一個清白無辜者——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輕婦女;再説你身為銀行高級職員,應該對她負責,而她也把你當作可以信賴的上司。

    “根據現有的證據來看,顯然,你本來試圖按這條路子走到底,甚至想讓那位無辜受害者遭到控告並被定罪判刑,代你受過。多虧銀行同人的警覺,這一罪惡企圖才未得逞。但這決不是你懸崖勒馬,或是‘幡然悔悟’的結果。”

    諾蘭·温賴特從法庭的旁聽席上可以看到伊斯汀的側面他那張臉這時已漲成了豬肝色。

    安德伍德法官又看了看面前的文件,隨後抬起頭來,重新以鋭利的目光盯着犯人。

    “上面談到的還只是你所作所為中我認為最令人不齒的那部分。這裏還須提一下被告的主要犯法行為。你身為銀行職員,卻辜負了行方的信任,不是偶然一次,而是重犯五次,每次間隔又很長。這種瀆職行為如屬一次偶犯尚可推諉於一時的衝動,而這種經過精心策劃的偷盜勾當,竟有五次之多,手法又如此奸詐狡黠,實難提出同樣的理由為之辯解。

    “銀行作為一個商業機構,有權要求那些被選來擔任特殊重任的人員——其中也包括你被告在內——正直篤實,忠於職守。而銀行又不止是一個商業機構。它還是公眾付以重託的場所,因而公眾有權要求防範那些利用職權徇私舞弊之輩,也就是防範象你這樣的不法之徒。”

    法官的目光掃開去,同時望着那位年輕的辯護律師,後者正盡職地守在當事人身旁。此刻,從法官席上傳來的話音顯得越發尖刻、鄭重。

    “如果這是一起普通的案件,那末鑑於被告以前還未曾有過犯罪記錄,本庭將接受辯護律師上週慷慨陳述的意見,對被告施以緩刑。但是,這決非普通案件,而是一起特殊案件,其理由一如上述。因此,被告伊斯汀,你必須下獄服刑,從而能有時間反省一下自己所幹的那些使你身陷囹圄的犯罪勾當。

    “本庭判決如下:被告伊斯汀交司法部長收押入監,服徒刑兩年。”

    刑庭書記官一點頭,一名獄吏頓時走上前來。

    審判結束後隔了幾分鐘,伊斯汀和律師在審判室後面一間有人看守的上鎖小屋子裏碰頭談了幾句。這樣的小室有好幾間,是專供犯人同其辯護律師碰頭用的。

    “有一點首先要記住,”年輕的律師對邁爾斯·伊斯汀説,“兩年徒刑不一定真個要在獄中蹲上兩年。刑期服滿三分之一,就可以假釋出獄。所以實際上還不到一年。”

    邁爾斯·伊斯汀麻木地點點頭。他神志恍惚,沉浸在痛苦之中。

    “你當然還可以提出上訴,也不必現在就作出決定。不過老實對你説,我倒不主張這麼做。一則,我不相信在上訴期間會讓你保釋在外。二則,既然你已表示服罪,上訴的理由就十分有限了。再説,輪到別人審理你的上訴時,恐怕已經服刑期滿了。”

    “一切都完啦。不必再上訴了。”

    “不管怎麼説,今後我還是要和你聯繫的,説不定到哪一天你又變卦啦。我這會兒在想,事情怎麼會弄到現在這個地步,真遺憾。”

    伊斯汀面部抽搐着説:“我也這麼想。”

    “不用説,都是你那份供詞把我們搞垮的。要是沒那份東西,我才不相信原告方面能提出什麼過得硬的證據來,至少在竊取六千元現款一事上是如此,而對法官影響最大的恰恰是這件事。當然,我明白為什麼你會寫下那第二份交代,就是給聯邦調查局寫的那份;你以為既然第一份已無法推翻,那末再寫一份也無妨大局。其實不然。依我看,那個管安全事務的傢伙温賴特一直在耍弄你吶!”

    犯人點點頭:“可不是!我現在明白啦!”

    律師看了看手錶。“哦,該走了。今天晚上我還有個重要約會。是怎麼回事,你自然知道羅。”

    獄吏讓律師走了出去。

    第二天,伊斯汀被押解到不在本州的一所聯邦監獄。

    關於邁爾斯·伊斯汀判刑的消息傳到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之後,那些和伊斯汀相識的人當中,有的感到惋惜,有的認為此人乃是罪有應得。

    但在一點上大家意見一致:以後在銀行裏再也聽不到伊斯汀的名字了。

    只有時間才會證明這最後一種説法何其大謬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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