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尼塔·努涅茲心中很不平靜,她又是疑慮,又是好奇。她之所以疑慮,是因為她不喜歡、也不信任這位負責安全工作的銀行副總經理諾蘭·温賴特;好奇的是,他為什麼要約見她,而且顯然又是秘密會見呢?
昨天温賴特打電話給在市區分行的胡安尼塔時,曾讓她放心,就她個人而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説,他只是希望他們倆密談一次。“這事有關你肯不肯幫助某個人的問題。”
“象你一樣的人嗎?”
“不完全象。”
“那麼是誰呢?”
“我想還是私下告訴你的好。”
從温賴特的聲音裏,胡安尼塔感覺到他在儘量表現得友好。但是她對這種友好的表示才不理會呢,因為她還記得,當鈔票失竊她受到懷疑時,他那種冷酷無情的樣子。儘管後來他表示了歉意,但還是抹不掉這一記憶。她覺得這記憶是怎麼也抹不掉的。
但有什麼辦法呢?他是美一商的高級職員,而她只是一名低級僱員。“好吧,”胡安尼塔説,“我在這裏,而地道我剛剛看到也是開着的。”她以為温賴特會從總行大樓走過來,或者讓她到那裏去報到。然而,他卻讓她吃了一驚。
“努涅茲太太,我們最好不要在銀行裏見面。等我解釋後,你就明白為什麼了。你看我今天晚上開車來你家接你,然後我們一面開車一面談好嗎?”
“這辦不到。”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提防了。
“你是説今天晚上不行嗎?”
“是的。”
“那明天怎麼樣呢?”
她遲疑片刻,考慮該怎麼回答。“讓我考慮一下再告訴你吧。”
“好的,那就明天打電話給我吧。不過請儘量早一點。另外,請不要把我們這次談話告訴任何人。”温賴特説完便把電話掛了。
今天,該是回電的時候了——這是九月份第三週的星期二。上午九點鐘左右,胡安尼塔知道,如果她不馬上給温賴特打電話,後者便會給她打來的。
她仍然心神不定。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嗅覺還是靈敏的,而現在她就預感到要出什麼事了。起先,看到多爾西夫人坐在對面平台的經理辦公桌旁,她曾想去徵求一下她的意見。但想到温賴特警告她不要告訴別人的話,她又猶豫了。這一點大大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胡安尼塔今天正在忙着做新賬,旁邊就有一架電話。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瞧了一陣,然後才拿起聽筒,拔了安全部的內線號碼。過了一會便聽到諾蘭·温賴特深沉的聲音問道:“定在今天晚上可以嗎?”
好奇心終於佔了上風。“好的,但時間不能太長。”她解釋説,她只能離開埃斯特拉半個小時,不能再多了。
“半小時足夠了。那麼,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碰頭呢?”
黃昏時分,諾蘭·温賴特的野馬Ⅱ型轎車慢慢地開到胡安尼塔·努涅茲居住的東城新區公寓大樓外面的路邊。不一會,她便從底樓入口走了出來,隨即小心地關上門。温賴特從駕駛盤後面伸過手去打開左邊的門讓她上了車。
他幫她扣好座位上的安全帶,然後説:“謝謝你來了。”
“半個小時,”胡安尼塔提醒他。“就這麼些時間。”她根本不想表現得友好,而對埃斯特拉一個人留在家裏她已經感到不放心了。
安全部頭子一邊點頭,一邊小心地把轎車開出路邊駛進幹道。他們一聲不響地開過兩條馬路,然後車向左拐,駛進一條更加熱鬧的、劃分了快慢道的馬路。兩旁都是燈火輝煌的商店和餐館。温賴特一邊開車,一邊説:“我聽説那位年輕的伊斯汀來看過你。”
她沒好氣地回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他自己告訴我的。他還説你原諒了他。”
“如果他告訴了你,那你已經知道了。”
“胡安尼塔——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這是我的名字。我想你可以這樣叫我。”
温賴特嘆了口氣。“胡安尼塔,我已經告訴過你,對於你我之間一度發生過的事情,我是很抱歉的。如果你仍然對我耿耿於懷,我也不怪你。”
她的態度稍許緩和了些。“Bueno(西班牙語,意為:好啦。譯者注),你最好還是告訴我你現在想要什麼吧。”
“我現在想要知道你是否願意幫助伊斯汀。”
“原來是他啊。”
“是的。”
“為什麼要我幫他的忙呢?難道原諒了他還不夠嗎?”
“如果你要問我的意見——那已經儘夠了。但是他説你可以……”
她打斷了他的話。“幫什麼樣的忙?”
“在我告訴你以前,我希望你能答應:今晚我們所談的一切不可讓你我之外的第三者知道。”
她聳聳肩。“我沒有什麼人可以告訴。但我還是答應你。”
“伊斯汀將要從事某種調查工作,是為銀行乾的,不過是非正式的。
如果他能成功,就可以幫助他重新站住腳跟,而這正是他所需要的。”
温賴特停了一下,因為他正駕車繞過一輛掛有拖車、行進緩慢的拖拉機。
然後,他接着説,“這工作是冒風險的。如果伊斯汀向我直接彙報,風險就更大了。我們兩人需要一個來往傳送消息的人——一箇中間人。”
“於是你們決定由我來擔任?”
“誰也沒做決定。問題要看你願意不願意。如果你願意,這就可以幫助伊斯汀重新做人。”
“邁爾斯是唯一從中得到好處的人嗎?”
“不,”温賴特承認説,“這也會幫助我;還有銀行。”
“這我也多少想到了。”
此刻他們已經離開燈火輝煌的馬路,正在駛過一座橋。夜色越來越濃,河水在橋下閃着黑魆魆的光。路面是金屬性的,車輪發出輕輕的軋軋聲。下了橋便進入州際公路。温賴特驅車駛上公路。
“關於你所説的調查,”胡安尼塔敦促着説,“請説得詳細一點。”
她的嗓門很低,而且毫無感情。
“好的。”於是他便談到邁爾斯·伊斯汀將怎樣利用他在獄中建立的聯繫暗中進行活動,以及邁爾斯將要搜尋的證據。温賴特覺得沒有必要對她隱瞞什麼,因為有些事情即使他現在不告訴她,以後她也會打聽到的。所以他連維克被謀殺的情況也告訴了她,不過略掉了比較可怕的一些細節。“我並不是説同樣的命運也會落在伊斯汀頭上,”他最後説。
“我將盡一切努力,確保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但是我還是提到了這件事,這樣你就可以瞭解他所冒的危險。這一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你願意幫他的忙,那麼正象我説過的,就會使他比較安全。”
“那麼誰來保證我的安全呢?”
“對你説來簡直談不上有什麼危險。你只跟伊斯汀和我聯繫。別人不會知道。你決不會受到牽累。我們肯定可以做到這一點。”
“如果你這麼肯定,那為什麼我們現在還要以這種方式見面呢?”
“只不過是預防萬一罷了。免得人家看見我們在一起,或者偷聽我們的話。”
胡安尼塔等了一會,然後問道:“就這些嗎?沒有更多的情況要告訴我了嗎?”
温賴特説:“我想就是這些了。”
這時他們正在州際公路上。温賴特一直以每小時四十五英里的速度在最右邊的車道上開行,後面的車倆都從他們前面疾馳而過。公路的對側,三排汽車的前燈川流不息地撲面而來,繼而化成模糊的一片飛掠而過。不一會兒,他們就要通過一個公路出口的彎曲坡道轉彎,抄原路駛回。在此期間,胡安尼塔一聲不響坐在他旁邊,兩眼直盯着前方。
他很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麼並將怎樣回答。他希望她會答應。象前幾次一樣,他覺得這個小巧玲瓏,還象個姑娘的女人很有挑逗性和女性的魅力。其一是她的剛愎;另外便是她渾身的氣味——一種充溢於小小的汽車之中的女性肉體的香味。諾蘭·温賴特離婚以來,很少跟女人交往。如果在別的情況下,他很可能要在她身上碰碰運氣。但是現在他有求於胡安尼塔的東西實在太重要了,使他不敢冒險放縱自己。
他剛想開口講話,胡安尼塔正好轉過身來面對着他。即使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仍可以看出她的兩眼冒着怒火。
“你一定是瘋了,瘋了,瘋了!”她激動地大聲嚷道。“你以為我是個小傻瓜嗎?Unaboba!Unatonta!(西班牙語,意為:一個苯蛋!一個傻瓜!譯者注)你還説對我沒有危險!當然有危險,而且全部都由我承擔。為了什麼呢?為了安全部温賴特先生的榮譽及其銀行的興旺。”“請等一等……”
她根本不理睬他的打岔,繼續大罵不止,她的怒火象熔岩一樣噴發出來,“難道我就這麼好欺侮嗎?難道因為我只是孑然一身,因為我是波多黎各人就應當蒙受人世的這一切凌辱嗎?你難道也不看看你要操縱利用的是誰?對於如何利用也不在乎嗎?快送我回家!這到底算什麼樣的pendejada啊?”
“住嘴!”温賴特説:胡安尼塔這樣激烈的反應使他大吃一驚。
“pendejada”是什麼意思?”
“白痴行為!為了你們那自私的信用卡而不惜丟掉一個人的生命,這不是白痴行為嗎?而邁爾斯竟然同意這樣做,不也是白痴行為嗎?”
“是他來找我幫忙的,我並沒有去找他。”
“你把這叫做幫忙嗎?”
“他將為他做的工作取得報酬。這也是他所需要的。而且是他提議由你做中間人的。”
“那麼他出了什麼毛病,為什麼不能自己來問我呢?是掉了舌頭呢?還是害臊怕羞,一定要躲在你的後面呢?”
“好了,好了,”温賴特抗議了。“你的意思我已經懂了。我這就送你回家。”前面不遠就是出口坡道,他把車開上去,駛過一段立交上跨,向市區方向開了回去。
胡安尼塔坐在那裏發火。
最初,她想平心靜氣地考慮温賴特的建議。但是在他一邊説,她一邊聽的時候,疑慮和問題接二連三地向她襲來。後來,當她逐一加以考慮的時候,她怒火中燒,感情越來越激動,最後終於爆發了。伴隨着感情的爆發,她對身旁的這個男人產生了新的仇恨和憎惡。早些時候跟他打交道的那段經歷給她留下感情上的創傷,如今這種創傷又回到她身上,而且進一步加深了。她感到氣憤,不僅是為自己,而且也對温賴特和銀行打算這樣來利用邁爾斯感到不平。
同時,胡安尼塔對邁爾斯也很生氣。為什麼他自己不直接來找她呢?
難道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她記起了兩個多星期以前,她還曾佩服他有勇氣到她那裏去表示懺悔,請求寬恕。但他現在的行為,這種通過別人來求她的作法,似乎跟他過去那種犯罪之後諉過於她的作法倒是一個路子的。突然,她的思路變了。她會不會太苛刻,太不公平呢?胡安尼塔捫心自問:此刻她感到灰心喪氣,這中間有沒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她的公寓見過一面之後,邁爾斯再也沒來,從而使她大失所望呢?儘管發生了過去的一切,她是喜歡邁爾斯而不喜歡諾蘭·温賴特的。現在温賴特卻出面代表邁爾斯,她是不是因此感到一種怨恨,而這種怨恨又加深了她在此時此刻所感到的失望呢?
她一向氣消得快,這次的怒火也漸漸平息了。代之而起的是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問温賴特:“那麼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不管我怎麼決定,我肯定不會再告訴你了。”他的語調粗魯,再也不想裝出友好的樣子了。
胡安尼塔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她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兇得毫無必要。她本可以不用侮辱性的語言拒絕這一要求。温賴特會不會在銀行內部尋釁報復呢?這樣一來會不會有砸飯碗的危險?而要養活埃斯特拉靠的就是這份工作。胡安尼塔越來越不安,感到終於還是落在別人的手掌心中了。
另外她還想到:如果她是誠實的——這是她努力要做到的——她應該承認,由於她的決定,她將再也見不到邁爾斯,對此她是感到遺憾的。
車子已經降低了速度。他們離岔道已經很近。上了岔道,開過橋他們就要回到市區去了。
使她自己也大吃一驚,胡安尼塔低聲但卻果斷地説:“好吧,我願意做這件工作。”
“你願意什麼?”
“我願意當——管它是什麼的——一個……”
“中間人。”温賴特斜眼看着她。“你肯定嗎?”
“Si,estoyseguar.我肯定。”
他嘆了口氣,這是這天晚上的第二次。“你真是一個怪人。”
“我是一個女人。”
“是的,”他説,友好的態度又回來了一些。“我早就注意到了。”
在離東城新區還有一條半馬路的地方,温賴特把車子停下,但發動機並未關掉。他從上衣的內袋裏掏出兩隻信封——一隻鼓囊囊的,一隻比較小。他把那隻大的交給胡安尼塔。
“這是給伊斯汀的錢。等他跟你聯繫的時候再拿給他。”温賴特解釋説,信封裏裝有四百五十美元現鈔——商定的報酬為每月五百美元,上星期温賴特已預支給邁爾斯五十美元。
“過幾天,”他補充説,“伊斯汀會打電話給我,我會用我們商定的代號通知他。雖然我不提你的名字,他也會知道是跟你聯繫。而打過電話後不久,他就會跟你聯繫。”
胡安尼塔點點頭,她聚精會神地聽着,把這些話都記在心裏。
“打過這次電話以後,我和伊斯汀將不再直接聯繫。我們相互之間的音信將通過你來傳送。你最好不要寫下來,而要記在腦子裏。我知道你的記性很好。”
説着,温賴特微微一笑,突然胡安尼塔也笑了起來。他的非凡的記憶力曾經是她跟銀行和諾蘭·温賴特發生麻煩的禍根,現在竟然成了他要依賴的東西,這豈不是莫大的諷刺嗎?
“順便説一句,”他説,“我還得知道你家裏的電話號碼。我在電話簿上沒有查到。”
“那是因為我根本沒有電話。電話費太貴了。”
“管它貴不貴,你需要裝一架電話。伊斯汀可能要打電話給你;我也可能要打。如果你能馬上裝好的話,我一定讓銀行給你報銷。”
“我可以去試一試。不過我聽説,在東城新區裝電話慢得很。”
“那麼讓我來安排吧。明天我就給電話公司打電話。保證馬上就裝。”
“好的。”
接着,温賴特打開了那隻比較小的信封。“你把錢拿給伊斯汀的時候,把這個也一起交給他。”
所謂“這個”,原來是一張“鍵式賒賬”銀行信用卡,填的名字是H.E.Lyncolp(林柯爾普)。卡的反面留待簽名的地方空着。
“讓伊斯汀用平常的筆跡在卡上籤上這個名字。告訴他這名字雖然是假的,但如果看一下三個開頭的字母和最後一個字母,就會拼出H-E-L-P(救命)。這張卡的目的正是為了呼救。”
安全部頭子説,已經為“鍵式賒賬”部的計算機編妥程序,這樣,不管在什麼地方出示這張卡,都可以購買價值達一百美元的東西。與此同時,在銀行內部會自動發出警報,從而就可以通知温賴特:伊斯汀需要救援,他正在某某地方。
“如果他碰上什麼緊迫的情況需要支援,或者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都可以使用這張卡。我將根據當時發生的情況,決定採取什麼措施,告訴他,買的東西要超過五十美元的價值;這樣,商店肯定就要打電話給銀行加以證實,打電話以後,他應儘量拖延時間,好讓我來得及採取行動。”
温賴特又説:“他也許永遠不需要這張卡。但是他一旦使用,這就是一個別人誰都不知道的信號。”
按照温賴特的要求,胡安尼塔幾乎逐字把他的指示覆述了一遍。他讚賞地望着她,説:“你真聰明。”
“Dequémevale,muerta?”
“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翻譯道:“如果我死了,它還會給我帶來什麼好處呢?”
“不要擔憂!”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她交叉着的雙手。“我保證一切都會順利。”
當時,他的信心使她也受到了感染。但是,當她回到公寓裏看到埃斯特拉在睡覺時,胡安尼塔又本能地感到危險迫在眉睫,而且這念頭一直縈繞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