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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七”健身俱樂部裏散發出鍋爐水蒸氣、酸尿、體臭和酒的味道。

    不消一會兒,這種種惡臭便合為一股單一的刺鼻怪味。説來奇怪,裏面的人對這味道倒也吃得消,偶爾有新鮮空氣吹進去,反倒顯得不合氣氛了。

    俱樂部是幢四層的灰磚樓房,象個匣子,坐落在市中心邊緣一條衰敗的、一頭不通的街上。由於半個世紀來風雨的侵蝕,加以年久失修以及近年來牆壁上的亂塗亂寫,樓房正面已經瘡痍滿目。樓頂上有半截沒有裝飾的旗杆,沒人記得看到過完整的旗杆。大樓的主要入口是一扇結實的、不掛門牌的單扇門,門外就是人行道,道上裂縫遍佈,狗屎狼藉,到處是踢翻的垃圾桶。樓房裏面門廊上的油漆已經剝落。這裏平時由一名落魄的職業拳擊家守門,以便放會員進來,把外人粗暴地拒之門外;但他有時候會擅離職守,所以邁爾斯·伊斯汀大搖大擺地進來時竟無人對他盤問。

    這是星期三將近中午的時候。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從後面什麼地方傳了出來。邁爾斯順着聲音走去,穿過底樓的走廊,走廊上髒得很,兩邊掛着已經發黃的職業拳擊賽的照片。走廊盡頭是一扇開着的門,通向一間半明半暗的酒吧,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邁爾斯走了進去。

    起先,因為光線暗淡,他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只能晃晃悠悠地向前挪動步子,冷不防跟一個手託酒盤急步走來的侍者撞個滿懷。侍者總算沒有把酒杯打翻,罵了幾句就走過去了。坐在酒吧高凳上的兩個男人轉過頭來。一個説:“小夥子,這裏是私人俱樂部。如果你不是會員——那就滾蛋!”

    另一個抱怨説:“佩德羅這個懶鬼又鬼混去了。真是少有的看門人!

    嗨!你是什麼人?到這兒來幹什麼?”

    邁爾斯告訴他:“我來找朱爾斯·拉羅卡。”

    “到別的地方找去,”第一個人命令説。“這裏沒人知道這個名字。”

    “嗨,邁爾斯老弟!”一位矮矮胖胖、大腹便便的人影從陰暗處奔了過來。他那熟悉的黃鼠狼面孔一下子變得清晰了。此人就是在德倫蒙堡監獄為黑手黨號房做過密使,後來便依附於邁爾斯及其保護人卡爾的拉羅卡。卡爾還在裏面,而且很可能一直留在那裏。朱爾斯·拉羅卡是在邁爾斯·伊斯汀出來之前不久獲得假釋出獄的。

    “嗨,朱爾斯,”邁爾斯也認出了對方。

    “過來。見見幾位朋友。”拉羅卡用短而粗的手指抓住邁爾斯的手臂。“我的朋友,”他對高凳上的兩個人説,而他們卻冷淡地掉過頭去了。

    “聽我説,”邁爾斯説,“我不過去。我一個子兒也沒有。我買不起。”他很容易地便把獄中學來的黑話用上了。

    “沒關係。來,我請你喝兩杯啤酒。”當他們從餐桌中間走過時,拉羅卡問:“這一陣子到哪裏去了?”

    “一直在找工作。朱爾斯,我算全完了。我需要一些幫助。在我出來之前,你説過你會給我幫助的。”

    “當然,當然。”他們在一張另有兩個人坐的餐桌旁停了下來。其中一個是皮包骨頭,滿面愁容的麻子;另一個披着一頭亞麻色的長髮,腳穿牛仔長統靴,戴副墨鏡。拉羅卡拉出一把空椅子。“這位是我的好朋友邁爾斯。”

    戴墨鏡的哼了一聲。另一個説:“是懂鈔票的那位朋友嗎?”

    “是他。”拉羅卡向房間的那一頭喊着要啤酒,然後催促着第一個先講話的人。“考考他好了。”

    “考什麼呢?”

    “關於鈔票方面嘛,老朋友,”墨鏡説。他考慮了一下。“美元是在哪裏首先開始使用的?”

    “這很容易回答,”邁爾斯告訴他。“很多人以為是美國創造了美元。其實不然。美元是從德國的波希米亞來的,只是最初叫做thaler,這字別的歐洲人念不來,所以就誤讀為dollar,一直到現在還這樣念。

    這字最早的出處之一見於《麥克白》——‘繳納一萬塊錢充入我們的國庫。’”

    “麥克……什麼?”

    “管他麥克什麼呢,”拉羅卡説。“你們需要印好的説明書嗎?”

    他得意地對那兩個人説,“我説得不錯吧?這小子樣樣知道。”

    “並不盡然,”邁爾斯説,“否則我現在就該知道怎樣掙些錢了。”

    砰地一聲,兩杯啤酒擺在他的面前。拉羅卡掏出鈔票付給侍者。

    “在你掙錢以前,”拉羅卡對邁爾斯説,“你得先還奧敏斯基的債。”

    他俯身過來,顯得很知己,把另外兩個人丟在一邊。“俄國佬知道你已經出了監牢。最近一直在打聽你。”

    一聽到這個高利貸者,邁爾斯便渾身直冒冷汗,因為他至少還欠他三千美元。另外,他跟聚賭抽頭的老闆打過交道,也欠下他數目大致相等的一筆債。眼下,不管要還清哪筆債,看來都遙遙無期。然而他也知道,來到這裏,讓別人看到自己,老賬將重新翻出來,如果他還不清這些賬目,野蠻的報復就會接踵而至。

    他問拉羅卡:“如果找不到工作,我怎麼來還錢呢?”

    這位大肚子搖搖頭。“首先,你應該先去看看那個俄國佬。”

    “他在哪裏?”邁爾斯知道奧敏斯基並沒有固定的辦事處,而是哪裏有生意就在那裏辦公。

    拉羅卡指指啤酒:“先喝光,然後咱們一起去找。”

    “你應該設身處地為我想想,”這位衣着考究的人説,一邊繼續吃他的午餐。他的戴着鑽石戒指的手在餐盤上面熟練地動來動去。“我們訂過合同,你我都同意的。我做了我應做的事,你卻沒有履行你的義務。

    我問你,這是要把我置於何地呢?”

    “請聽我説,”邁爾斯懇求地説,“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對你停下計算利息的時鐘,我是很感激的。但我現在沒有能力還債。不是我不想還,而是還不出。請給我時間。”

    俄國佬伊果爾·奧敏斯基搖搖他那在高級理髮店理過的頭;精心修剪過的手指撫摸着白裏透紅、颳得光光的面頰。他對自己的外貌頗為得意,而且生活闊綽,衣着華美,反正他有的是錢。

    “時間就是金錢,”他輕聲説。“這兩樣東西你都已經太多了。”

    拉羅卡把邁爾斯帶到這家飯店來找奧敏斯基。此刻,邁爾斯就在奧敏斯基火車座的對面,象老鼠見到了眼鏡蛇一樣。在餐桌近他的這一邊沒有什麼吃的東西,連一杯水也沒有。他嘴唇發乾,內心怕得要死,真想喝水。如果現在他能去見諾蘭·温賴特,將他們商定的計劃一筆勾銷,他馬上就會去的,因為這計劃弄得他非冒這個險不可。但他此刻卻只能坐在那裏渾身冒着冷汗,看着奧敏斯基繼續吃他的家常魚片。朱爾斯·拉羅卡早已知趣地溜到飯店的酒吧去了。

    邁爾斯感到恐懼,理由很簡單。他猜得出奧敏斯基的生意有多大,知道他有絕對的權勢。

    邁爾斯曾經看過一次電視特別節目,當時,有人問美國犯罪問題的權威拉爾夫·塞勒諾:如果你不得不過一種非法的生活,你願意做哪一類罪犯?這位專家立即回答説:做一個高利貸者。邁爾斯從獄中和入獄前接觸過的人那裏聽到的情況,完全證實了這一觀點。

    象俄國佬奧敏斯基這樣的高利貸者,是一個風險極小而利潤驚人的銀行家,他經營的貸款可大可小,不受規章制度的限制。總是顧客找上門來,他很少去找顧客,或者根本不需要去找。他不必租用租金昂貴的事務所,而是在汽車上,在酒吧間,或者象現在這樣在吃中飯的時候做他的生意。他的記賬法是最簡單的,通常都是用代號,他的交易——多數為現金交易——是無法可查的。由於賬收不回來而遭到的損失微乎其微。他既不繳納聯邦税,也不繳納州、市的地方税。然而他索取的年息率——或稱“維格”——一般卻達百分之百,有時甚至還不止。

    邁爾斯猜想,在任何時候,奧敏斯基都有至少二百萬美元“流通在外”。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錢,其餘的則是犯罪集團的頭子們存在他這兒的。他為他們賺取相當可觀的利潤,同時自己取一筆代辦費。在正常的情況下,最初投下十萬美元放高利貸,不消五年,這筆鈔票就會節節上升,增加到一百五十萬美元——獲利為本金的十四倍。世界上沒有什麼買賣可以與之相比。

    高利貸者的借主並不都是些二流角色。大名鼎鼎的人士和享有聲譽的企業在別的貸款來源枯竭時向高利貸者借款的事情也多得驚人。有時候,作為償還的替代,高利貸者變成了某一家企業的合夥人或者所有人。

    象海里的鯊魚一樣,他的胃口是很大的。

    高利貸者的主要開支用於強行討債方面。這種開支他總是壓縮到最低限度,因為他知道打斷欠債人的腿,把他們送進醫院,即使能討回一些錢也不會太多;而且他也知道,最強有力的討債手段還是利用欠債人的恐懼。

    然而這種恐懼需要一個現實的基礎;所以當債户拖欠不還時,僱來的打手們便迅速而野蠻地給以懲罰。

    至於高利貸者所冒的風險,與別的犯罪方式相比,可説是微乎其微。

    很少有高利貸者受到起訴,被判罪的就更少了,原因就在於缺乏證據。

    高利貸者的主顧都守口如瓶,這一部分是出於恐懼,一部分是羞於説出他們竟求助於高利貸者這一事實。那些遭了毆打的人也絕不會抱怨,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抱怨的話,更厲害的毒打就會接踵而來。

    邁爾斯就這樣提心吊膽地坐在那裏,等候奧敏斯基吃完他的箬鰨魚片。

    突然,這位高利貸者説:“你會記賬嗎?”

    “記賬?當然會啦;我在銀行工作的時候……”

    對方揮揮手讓他住嘴,一對冷酷無情的眼睛打量着他。“也許我可以用你。我在‘七七’俱樂部需要一個記賬員。”

    “健身俱樂部?”奧敏斯基竟是這個俱樂部的所有人或者經理,這對邁爾斯可是個新聞。他又説:“今天我到那裏去過,剛剛……”

    對方打斷了他。“在我講話的時候,保持安靜,好好聽着;只在問你問題的時候再回答。拉羅卡説你要工作。如果我給你工作,那你掙的錢就得全用來償還你欠我的款子和利息。換句話説,你是屬於我的。我希望你能理解這一點。”

    “是的,奧敏斯基先生。”邁爾斯渾身感到寬慰。他總算得到了寬限。至於情況究竟如何,奧敏斯基為什麼要用他,這些問題就不那麼重要了。

    “我管你吃,管你住,”俄國佬奧敏斯基説,“但有一件事情我要警告你——別去碰放錢的抽屜。如果我發現你敢去碰一下,我一定要你好看——你會後悔不該偷我的鈔票,而情願自己是第二次偷了銀行的錢。”

    邁爾斯本能地一哆嗦,倒不是真想偷錢——他再也不想幹這種事了——而是由於意識到奧敏斯基一旦發覺自己陣營裏混進來一個猶大,將會採取什麼嚴厲的措施。

    “朱爾斯會帶你去把你安頓好的。他會告訴你還要做些什麼別的事情。好了,就這樣吧。”奧敏斯基揮揮手打發走邁爾斯,然後向從酒吧一直望着這邊的拉羅卡點了點頭。邁爾斯在飯店的外門旁邊等候,奧敏斯基和拉羅卡在裏面又談了一陣,高利貸者發佈指示,拉羅卡則頻頻點頭。

    朱爾斯·拉羅卡來到邁爾斯身邊。“老弟,你交了好運啦。咱們走吧。”

    他們走後,奧敏斯基便開始吃起甜點心來,這時另一個久候一旁的身影又悄悄溜進了他對面的座位。

    安排給邁爾斯的房間在“七七”俱樂部的頂樓上,這是一間陳設簡陋之極的斗室。邁爾斯倒也不在乎。儘管沒有什麼把握,這畢竟是一個新的開端,一個重新安排生活,彌補部分所失的機會;當然他也知道這需要時間,要冒大的風險,要有膽量。目前,他儘量不去考慮自己的雙重身份,而是象諾蘭·温賴特告誡他的那樣,集中精力使別人覺得自己有用,併為他人所接受。

    他首先摸熟了俱樂部的佈局。底樓除了他已經去過的酒吧間以外,主要便是一個健身房和幾個手球場。二樓上有幾個蒸汽浴室和按摩室。

    三樓除辦公室外還有幾個別的房間,後來他才知道它們派什麼用場。四樓面積較小,邁爾斯住的那種斗室另外還有幾間,偶爾有些俱樂部會員在裏面過夜。

    邁爾斯不費什麼氣力便適應了記賬員的工作。在這方面他不愧是名好手,不僅趕出積壓的舊賬,而且使過去一向馬虎的賬面面目一新。他還向俱樂部經理提出建議,把其他賬目也記得更有條理,不過他很當心,並沒有因為這些改進而追求讚賞。

    經理名叫內桑森,過去是拳擊比賽的包辦人,對辦公室的工作比較生疏,所以很感激邁爾斯。當邁爾斯主動提出為俱樂部做些諸如整理倉庫,盤點存貨等額外工作的時候,他就更加感激不盡了。作為回報,內桑森也允許邁爾斯在空閒的時候到手球場去活動,這就提供了一個跟會員接觸的額外機會。

    俱樂部的會員全是男的。據邁爾斯觀察,這些會員大致分為兩類。

    一類是認真利用俱樂部的體育設備,包括蒸汽浴室和按摩室的會員。這些人都是單獨來去的,彼此認識的似乎不多。邁爾斯猜想他們都是些拿薪水的職員或者小商號的經理,參加“七七”俱樂部只是為了保持健康。

    他還猜想,這第一類人為第二類人提供了一個方便而合法的門面,後者除了偶爾洗洗蒸汽浴外,通常並不利用這些體育設備。

    第二類人主要聚集在酒吧間或者三樓上面的房間裏。他們人數很多,都是到了深更半夜,當那些鍛鍊身體的會員走後才來。邁爾斯慢慢看清楚了,諾蘭·温賴特把“七七”俱樂部形容為“壞人經常出沒的地方”時,心目中想到的就是這批傢伙。

    另外,邁爾斯還很快地瞭解到,樓上的房間都是用來進行非法的、大賭注的紙牌和骰子賭的。邁爾斯工作了一個星期,幾個夜市常客已經跟他認識,對他解除了疑慮,因為朱爾斯·拉羅卡讓他們儘管放心,説邁爾斯“沒有問題,很夠朋友”。

    這以後不久,邁爾斯遵循着“使別人覺得自己有用”的方針,在需要把酒和三明治送到三樓的時候,便開始幫一手了。第一次上樓的時候,站在賭場外面顯然在充當看守角色的六個彪形大漢中有一個從他手中接過托盤送了進去。但第二夜以及以後的幾個晚上,他卻被允許走進正在進行賭博的房間。邁爾斯還殷勤地為任何需要買香煙的人,包括那些看守在內,到樓下去買了煙送上來。

    他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大家的喜歡。

    一是因為他有求必應。二是因為他儘管在這裏處境危險,面臨各種困難,他原先樂天派的好性子還是有所恢復。三是因為對任何事情似乎都沾點邊的朱爾斯·拉羅卡已經成了邁爾斯的保護人,雖然有時候拉羅卡不免使邁爾斯感到自己好象是一個雜耍演員。

    然而使拉羅卡和他的一夥好友着迷不止的卻是邁爾斯·伊斯汀關於貨幣及其歷史的知識。邁爾斯曾在獄中講過各國政府印製偽幣的故事,現在這種故事又成了特別受歡迎的節目。來到俱樂部以後的最初幾個星期裏,在拉羅卡的慫恿之下,他至少又講了十幾遍。每次講的時候,聽眾總是點頭表示相信,並且插入一些諸如“卑鄙的偽君子”、“該死的政府裏的騙子”之類的評語。

    為補充故事的來源,一天,邁爾斯回到他入獄前居住的公寓取來了他的參考書。他的其他一些不多的財物大部分都早已被變賣還了欠租,但看門人卻給他留下了這些書,讓邁爾斯拿了回來。從前,邁爾斯還曾收藏有一些硬幣和鈔票,後來因為負債累累,都賣掉了。邁爾斯希望有一天再成為一名收藏家,不過這一前景似乎渺茫得很。

    他把參考書放在四樓小房間裏,不時可以翻閲,所以能給拉羅卡他們談起幾種比較希奇少見的貨幣形式。他告訴他們,最重的一種貨幣是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還在太平洋的雅浦島上使用的一種凹圓形的農用石制耙片。他解釋説,這些耙片大部分都是一英尺寬,但有一種卻寬達十二英尺,要用它來買東西的時候,就用槓棒抬去。“那找頭怎麼辦呢?”在一片笑聲中有人問道。邁爾斯告訴大家,找頭用的是一些比較小的石制耙片。

    他又告訴他們,與此適成對比的最輕的貨幣是在新赫布里底羣島使用的幾種珍貴的羽毛。另外,食鹽也曾作為貨幣通用了好幾個世紀,特別是在埃塞俄比亞;古羅馬人還用食鹽來支付勞動者的工資,“salary”(薪水)一詞就是由“salt”(食鹽)一詞演變而來的。邁爾斯告訴大家,在婆羅洲,一直到十九世紀,人的頭蓋骨還是法定貨幣。

    但是,在這類聚會結束之前,話題總是回到偽造貨幣的問題上來。

    有一次,在這樣的聚會結束之後,一個彪形大漢把邁爾斯拉到一旁。

    此人是個司機兼保鏢,主子在樓上打牌的時候他便在俱樂部裏四處遊逛。

    “嗨,老弟,關於假票子你真講得不賴。請瞧瞧這個。”説着便拿出一張乾淨而嶄新的二十美元的鈔票。

    邁爾斯接過鈔票細細研究。幹這種事他可不是新手。當他在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工作的時候,有偽造之嫌的鈔票通常都是拿給他來檢驗的,因為他具有這方面的專門知識。

    彪形大漢咧着嘴笑。“象真的一樣,對吧?”

    “如果這是一張假鈔,”邁爾斯説,“那麼就我所看到過的,它就是偽造得最好的了。”

    “想買點嗎?”保鏢從裏面的口袋裏又抽出九張二十塊一張的鈔票。“老弟,給我四十塊貨真價實的鈔票,這兩百塊就都是你的了。”

    邁爾斯知道,這跟兑換高質量偽幣的通行比價相差無幾。他還注意到,另外九張鈔票的質量也跟第一張一樣好。

    他剛想拒絕,又猶豫了。他根本不想使用偽幣,但他又想到,這些東西可以送到温賴特那裏去。

    “等一等!”他告訴這位彪形大漢,然後回到樓上他的房間裏,這裏有他存放的四十幾塊錢。其中一部分是從温賴特原先拿給他的五十塊錢中結餘下來的;另外一些則是從賭場收來的小費。他拿起這筆錢——大多是小額零票——到樓下換來了那兩百塊偽幣。當天夜裏他把這筆假鈔藏在自己的房間裏。

    第二天,朱爾斯·拉羅卡咧嘴笑着對他説:“聽説你做了一樁買賣。”

    邁爾斯當時正坐在三樓辦公室他記賬的寫字枱旁邊。

    “做了一點,”他承認説。

    拉羅卡挺着他的大肚子向前走近,壓低了嗓門説:“還想不想再撈一票?”

    邁爾斯謹慎地説:“那要看是什麼樣的生意。”

    “不過是到路易斯維爾去跑一趟罷了,把你昨兒晚上買的一部分東西去脱個手。”

    邁爾斯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同意去並且被抓住的話,那就不僅是重新被關進監獄的問題,而且時間肯定比上一次要長得多。然而如果他不冒風險,他又怎能繼續調查,並且贏得這裏其他人的信任呢?

    “只要把一部車子從這裏開到那裏就行了。你可以撈到二百塊錢。”

    “如果我被截住會發生什麼事呢?我是假釋出獄的,所以沒有駕駛執照。”

    “執照不成問題,只要你有照片——要正面的半身照。”

    “我沒有,不過我可以去拍一張。”

    “那就快點去拍吧。”

    邁爾斯利用午飯後的休息時間,走到市區一個公共汽車站,用一架自動照相機拍好一張照片拿了出來。當天下午就把它交給了拉羅卡。

    兩天以後,又是在邁爾斯工作着的時候,有一隻手悄悄地把一張小小的長方形紙片放在他面前的分類賬簿上。他猛地一驚,再一看原來是一張州里發的駕駛執照,上面貼着他交上去的照片。

    他回過頭來,發現拉羅卡站在他背後正咧着嘴笑。“服務比執照登記處還要周到吧,呃?”

    邁爾斯懷疑地問:“你的意思是説這執照是假的?”

    “看得出什麼區別來嗎?”

    “不,我看不出。”他盯着執照細看,發現它跟官方執照一模一樣。

    “你怎麼搞來的?”

    “這你就別管了。”

    “不,”邁爾斯説,“我很想知道。你知道對這種事情我是非常感興趣的。”

    拉羅卡的臉色一沉,眼睛裏第一次露出懷疑的神色。“你為什麼想知道?”

    “只是感興趣而已,剛才不是對你説過了嗎?”邁爾斯突然一陣緊張,他但願臉上不要顯露出來才好。

    “有些問題問得可不聰明。一個人問得太多,人家就會起疑心,他就可能倒黴,而且可能倒大黴。”

    邁爾斯一聲不吭,拉羅卡注視着他。好一會兒,這陣子懷疑似乎才過去。

    朱爾斯·拉羅卡通知他:“明天晚上會有人通知你做什麼,並通知你時間。”

    第二天,夜幕剛剛降下,指示便下達了,通知他的是那位始終充當信使角色的拉羅卡。他交給邁爾斯一串汽車鑰匙,一張城裏某停車場的收據和一張單程飛機票。邁爾斯的任務是去把汽車——一輛栗色的雪佛蘭羚羊牌汽車——開出停車場,然後連夜開往路易斯維爾。到那裏以後馬上驅車前往路易斯維爾機場,把汽車停在那裏,把機場的停車票和鑰匙留在前座下面。在離開汽車以前,他必須把汽車擦乾淨以除掉自己的指印。然後再搭清晨的飛機飛回來。

    當邁爾斯找到汽車,把它從市區停車場開出來的時候,這一陣子是最痛苦的時刻。他緊張地想,這輛雪佛蘭羚羊牌汽車是否已經處於警察的監視之下?也許不管來停車的是誰,都已引起懷疑,並被跟蹤到了這裏?如果是這樣,那現在正是警察最有可能合攏網口動手的時候。邁爾斯知道,事情準有極大的危險,否則就不會找一個象他這樣的人來跑這趟差了。雖然他並不確切知道,他總覺得可能有許多偽幣就藏在汽車的行李箱裏。

    但是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不過,直到離開停車場很久,汽車接近市郊邊緣時,他才緩過一口氣來。

    在公路上,有一兩次碰上州里的警察巡邏車,每當這種時候,他的心總要猛跳一陣,但沒有人攔住他。拂曉之前,他一路順風安全到達路易斯維爾。

    只發生了一件計劃之外的事情。在離路易斯維爾還有約三十英里的地方,邁爾斯曾駛離公路,在黑暗中藉助手電的光打開了汽車行李箱。

    裏面有兩隻牢牢鎖好的沉甸甸的手提皮箱。有一剎那的時間,他曾想撬開一把鎖,但常識立即告訴他,這樣做將使自己處於危險之中。於是他關上行李箱,抄下羚羊牌汽車的執照號碼,又繼續趕路。

    他順順當當地找到了路易斯維爾機場,按照指示把所有要做的事情一一做完以後便登上一架班機飛回,上午十點鐘不到就回到了“七七”

    健身俱樂部。他離開俱樂部幹嗎去了,沒有人過問。

    這天餘下的功夫,邁爾斯因缺乏睡眠而感到睏倦,但他還是堅持了工作。下午,拉羅卡來了,滿面笑容,嘴裏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

    “邁爾斯,你幹得乾淨利落。人人滿意,個個開心。”

    “那好哇,”邁爾斯説。“那我什麼時候得到我那兩百塊錢呢?”

    “你已經得到了。不過已經讓奧敏斯基拿去抵了你欠他的債。”

    邁爾斯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早該料到這一招。不過自己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到頭來卻讓那個高利貸者撈到好處,這豈不太讓人哭笑不得嗎?他問拉羅卡:“奧敏斯基怎麼會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不多的。”

    “剛剛你説個個開心。‘個個’是哪些人?如果我做了昨天這樣的工作,我希望知道自己是在為誰工作。”

    “我已經對你説過,有些事情是不該知道也不該問的。”

    “也許是這樣。”顯然他再也別想打聽到更多的東西,於是對着拉羅卡勉強一笑。今天,邁爾斯的愉快情緒已經不見,代替它的只有沮喪。

    他冒着極大的危險通宵達旦地奔波了一場,使他極度緊張,但他意識到自己真正瞭解到的東西卻微乎其微。

    大約四十八小時之後,他依然疲憊不堪,心情沮喪,但他還是把自己的疑慮通知了胡安尼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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