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上山評人那裏得知都井睦雄事件令人驚訝的實情後,因為與世人的評論相差太多,而受到很大的衝擊。原來睦雄的好色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而是整個村子都這樣。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個人沿着葦川慢慢走回龍卧亭,在這一小時的路程上,我不斷的思考着龍卧亭的事,片刻沒有休息。我特別想努力回到原點思考,現在終於知道棄屍那些不可解的理由了,深感有必要重回原點。
現在已大致清楚貫穿整起事件的骨幹,但整個事件還是如在五里霧中。所謂的原點事件,也就是指龍尾館三樓密室中,菱川幸子被射殺,還有在“蜈蚣足之間”的中丸晴美,及倉田惠理子兩人被射殺等謎題。
因為一連串令人納悶的棄屍事件,所以我無法針對事件原點的這三起密室殺人事件仔細思考。現在我已經掌握了所有的關鍵,如果這樣還不能解開真相,那我就太愚笨了。我沒那個能力,然後又拚死命的想,好幾次我感到貧血,必須蹲在路旁,有時甚至感到想吐,幾乎要跌落河裏。
太陽逐漸西下,越來越接近黃昏了,風也越來越冷,但是專心思考的我,完全沒看到周圍的任何東西。當我突然回過神時,我已經站在龍卧亭門前了,不知何時,我就像是飛鴿傳書的鴿子,自動回到了旅館。
在回龍卧亭的這段路上,我拚命想解開真相,但還是沒辦法。我覺得我快要解開了,我已經快要成功了,我有這種感覺。似乎就只差一點點了,但是一點點又好像離得很遠,這或許是因為我缺乏經驗,不然就是我能力不足吧!
繞着謎題的周圍打轉,就是無法掌握到核心骨幹,真是令人焦急。
我慢慢的走進龍卧亭內,看見左手邊就是里美養的小鴨鴨舍,然後朝走廊的方向走。我走在水泥地上鋪着的木條踏板,來到了通往中庭的石階前,盯着眼前堆疊的石階看了一會兒,這一階的石頭上都刻着龍的畫像,真是精雕細琢。當初來到這裏的那一晚,這一隻只的龍被龍尾館三樓火災的火焰染成了橘紅色,當時那種光景,似乎讓我陶醉在這個不知名的桃花源裏。
現在我清楚明白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阿通,還有她的女兒小雪。
這兩個人身上可能流着傳説中的殺人魔——都井睦雄的血。不,其實應該還不能確定。話雖如此,但調查過她們血脈的人,會做出這樣的判斷也不是沒有道理,阿通的祖母很可能就是世羅喜美惠。
如果説,這塊土地上有人下定決心要斬斷都井睦雄這個殺人狂的血脈,那麼這個人對來到這裏的阿通母女,會如何處理呢?他應該會想辦法讓身上流着睦雄血液的阿通和她的女兒葬身在黑暗之中吧?
而現在聚集在龍卧亭的這些人當中,就只有阿通母女身上是流着睦雄的血,別無他人。也就是説,那個充滿正義感的不明兇手,要殺的人應該不是別人,就是阿通母女。但實際狀況又是如何呢?阿通母女仍然活着,一些不相干的人卻相繼被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啊!我想到了。
我突然解開了中丸晴美和倉田惠理子兩個人的死之謎。她們兩人是在相同的情況下被殺,都是在“蜈蚣足之間”,而且都是坐在阿通母女旁邊。我之前一直將這槍殺案件看作是兇手以年輕女孩為目標的連續殺人命案,搞不好這是一個大烏龍?
也就是説,這全都是意外,會不會是這兩次,兇手原本都是要殺阿通母女的,而晴美和惠理子剛好坐在這對母女的旁邊,因而受到了池魚之殃?兇手沒有打中阿通母女,卻打中坐在她們旁邊的那個人。
會不會是這樣呢?我覺得應該是,這應該是正確答案。如果這樣想的話,就很合邏輯。
這兩個女孩在完全相同的地方,如出一轍的被槍殺,就是因為兇手連續兩次失手的緣故,兇手兩次都使用完全相同的方法,但至今仍未成功。
我感覺自己終於訣要揭開真相了,這次貫穿一連串兇殘事件的骨幹,就是那個想要讓睦雄的血液從地球上消失的人所犯下的罪行。
只是,這樣的發現,距離攻下這個難以攻入的城堡還很遙遠。即使這是正確答案,殺死晴美、惠理子的子彈是從哪裏飛進來的呢?這個謎題完全解不開。菱川幸子密室之死的謎題,也同樣解不開。
我將右腳跨在石階上,然後慢慢爬上去,繼續思考着,覺得一陣噁心想吐。我已經有十年以上,沒有像這樣抓住線索思考一件事了,不,應該更久吧!
沒多久,我就到了中庭,仍然一直往前走,在草地上停了下來。我抬頭一看中庭的上空,夕陽正慢慢西下,稍微有點風,天空中有浮雲,用肉眼就可以看到雲正在慢慢移動。
我實在不明白兇手開槍的方式,真是覺得不甘心,就是怎麼樣想也想不出來。我或許沒辦法解開這個謎,但,到底是誰幹的呢?不,到底可能是誰幹的呢?我猜到了一個人,上山評人告訴我的都井睦雄事件細節,和事件發生後的那些評論,都顯示出有這樣一個的人物存在。我從我所站的草地上,可以看見“四分板之間”,那個房間住的就是犬坊菊子。
昭和十三年,犬坊菊子二十二歲,和都井睦雄發生過關係,我現在才知道事件發生的那天夜裏,犬坊菊子也是都井鎖定的最大目標之一。但是,她在同一間屋子裏的人相繼被殺時,冒着生命危險逃了出來,九死一生逃過一劫。但在逃亡中,睦雄追了上來,她經歷過幾乎等同於死亡的恐懼。
然後,奇蹟似獲救的茂一一家人,父親高一郎卻因此遭到殺害,而四女由利子大腿受了槍傷,這種恐懼與對睦雄的憤怒,應該不是我們這種局外人可以理解的。
中間雖然經歷了戰爭,而且那已經是遙不可及的記憶最深處,但在菊子的潛意識裏,這件事仍像是兩星期前才發生的一樣清晰,對她來説,這應該是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魘吧!
當丈夫死了,菊子也邁入晚年,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時候,她想將那個身上流着惡魔(也就是曾讓她陷入極度恐懼中的那個人)血液的人,一起帶上黃泉路,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
但是,她要如何做呢?我可以理解犬坊菊子想要殺死身上流着喪心病狂血液的阿通母女的想法,但實際上要如何做到?菊子幾乎看不見。又老又病的卧病在牀,幾乎無法自己行動,她要如何殺死阿通和她的女兒呢?
而且,阿通母女是住在密室裏,也就是在“蜈蚣足之間”。從“四分板之間”到“蜈蚣足之間”不僅很遠,還是在彼此看不見對方的位置上。
如果從“四分板之間”看的話,“蜈蚣足之間”會被中庭的石牆擋住。也就是説,即使是眼睛看得到的人,也無法從“四分板之間”直接用槍瞄準“蜈蚣足之間”。
我在草地上繞了一圈,往右邊慢慢步下石階,可能是因為沒有吃飯的關係,我覺得頭重腳輕,兩腳無力,胃很不舒服,完全沒有食慾。
啊!對了,我心想。死者不是全都在“蜈蚣足之間”的,還有龍尾館的菱川幸子,不是嗎?那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題。
“四分板之間”和龍尾館有沒有什麼關係呢?我又繞了一圈往右走,再一次爬上剛才走下來的石階,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着,好不容易回到了龍雕像的旁邊。我眺望着龍尾館和“四分板之間”,這真是個不錯的位置。
將寬闊的中庭夾在中間,站在這裏,可以直接看見“四分板之間”和龍尾館三樓的兩個房間,就像是在一根線上的兩頭,而且,因為是沒有窗簾的玻璃窗,所以,從“四分板之間”的前方,可以看見在三樓獨自彈琴的幸子身影吧!從“四分板之間”前方的走廊,就只能看見龍尾館的三樓,非常適合用槍狙擊。
但也不可能,因為龍尾館三樓所有的玻璃窗都是關着的,所有的螺絲鎖也都鎖上了,不打破玻璃就能槍殺屋內的人,實在太不合理了。如果真的能這樣,就太神奇了。
而且,在菱川幸子被擊中的瞬間,坂出小次郎就站在自己房間前方的走廊上。“四分板之間”與他的“鱉甲之間”距離非常近,如果是在這裏開槍的話,就算是再遲鈍的人,應該也會立刻發現吧!更何況,坂出不是遲鈍的人。
我又再次走下石階,一邊走一邊想着,但這一切都是空口無憑的假設。為什麼菊子的眼睛幾乎完全失明,聽説醫生還有開診斷書,她到底要如何開槍呢?真是太愚蠢了。
如果現在有人剛好在某個地方看着我,從剛才開始,我就一個人上上下下石階,一定不知道我到底在幹什麼吧?我的腳快要打結了,可能是因為去上山家和從上山家回來都是用走的緣故,我的腳非常疲憊。
從石階上走下來之後,我又晃呀晃的來到了“蜈蚣足之間”前方的走廊。我脱掉鞋子走到走廊上,只有阿通母女的房門是木板門,我試着咚咚咚的敲了敲門,並説:“打擾了。”
但是,房間內沒有任何回應。我用手推了推門,沒想到一下子就打開了,門並沒有上門栓。
“阿通小姐。”我對着屋內又叫了一聲,仍然沒有反應,好像是出去了。我想起了睦雄時代的“晚上偷人老婆”的風俗。
我擅自走進最前面的兩疊大的房間,看見了佛壇和方形紙燈,因為屋外還有陽光,所以紙燈並未點亮。我試着在佛壇前跪坐,中丸晴美和倉田惠理子就是在這個位置上被殺死的。
我將頭向左轉看着屋外,在走廊的屋檐下,可以勉強看到石牆和它上面站着的龍,是因為我將木板門打開的關係。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起身來將木板門關上,倉田惠理子被殺的時候應該是這樣子才對,中丸晴美被殺時,還是蘆葦草簾門,但倉田惠理子被殺時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倉田惠理子被殺時,是沒有地方讓子彈飛進來的。我又再一次跪坐到佛壇前。
難道是上面的格窗?
我抬頭一看,格窗確實是一塊刻了文字的板子,上面和下面都有若干的空隙。從這空隙,可以看見走廊的天花板部分,但只能看見漆黑的古木樑柱及頗有歷史的部分天花板。如果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就另當別論了,但要從那個空隙狙擊這個房間內的人,似乎有點困難。
接着,我環顧一下室內,試着找找看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與外界相通,但是,連個孔之類的都找不到。
我不認為是阿通將這兩個女孩殺死的,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已經歸納出阿通本人是兇手目標的結論了,所以,如果再懷疑這一點的話,推理就又要被推翻了。這兩個女孩應該是誤中了子彈,這是前提,必須在不更動前提的情況下,使整體合乎邏輯。
我又再次將視線移到木板門上,試着搖晃身體、頭稍稍前後移動。於是,我覺得木板門的上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我覺得很奇怪,便起身往木板門前走去。木板門上方有一個小小的龍的裝飾物,這是之前就發現的,和格窗的設計相同,也就是將木板鑽孔,做出龍形的裝飾。
我將眼睛靠近這個龍形的孔一看,非常有趣的是,從那個孔可以看見另一隻龍。我將門一打開,發現那個孔的位置,正好對到矗立在石牆上空的龍雕像。我又再次將門關上,試着跪坐在佛壇前,一直盯着龍形孔看,並前後搖晃身體。
我知道了!或許這只是沒有特殊意義的巧合,但是,我發現我的眼睛、木板門上方的龍形孔,和石牆上方的龍雕像,剛好排列成一直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也就是説,跪坐在佛壇前的我,若稍微調整一下視線,就可以從木板門上那個非常小的孔,看見石牆上那隻龍。一開始,我從孔中隱隱約約看見的東西,就是石牆上的那隻龍雕像。
破壞龍。御手洗。
像是老天給我的啓示一樣,電報上的文字直接衝擊我的大腦。我感受到這短短的幾個字,就像是子彈飛過來一樣,覺得我的頭好像被擊中了,就像那兩個女孩一樣,幾乎要當場倒下。
破壞龍,破壞龍。
我站起來,像是夢遊般,晃呀晃的來到了走廊,穿起放在地上的鞋子。我還以為我有看着石階走下來,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上方的龍看,所以腳一踩空摔了個倒栽葱,撞到地面。
“好痛……”我不由得叫了出來,就這樣趴在地上想了一下。但是,我想先不管痛不痛了,趕緊站起來,將長褲上的泥巴拍掉,穿上鞋子。
我沿着石牆走,再次往石階的方向走回去,同時一直看着上面的那隻龍,就這樣一邊看着龍,一邊爬上石階。中庭的另一頭,也就是龍胎館的對面,夕陽正逐浙落下,附近都被夕陽染成了紅色,這和我第一天晚上來到龍卧亭時,碰到火災的那個情形有點類似。
我慢慢的爬上石階,在被渲染成金色的世界中,朝那個好像不會動的生命體——青銅龍前進,覺得自己像是要去挑釁它似的。
這個時候,龍的腹部發出了金色的光芒,是因為夕陽的照耀嗎?但是,那道細小且像鑽石般鋭利的光芒,就像錐子一樣刺進我的眼睛。一瞬間,我感到暈眩,然後我全都明白了,謎題解開了!
那就是龍顯現本性的一瞬間。這個時候,我打從心底明白,這個一臉無辜矗立在這裏的這個東西的可怕。倉田惠理子、中丸晴美,還有小野寺錐玉,她們的死我終於都明白了,全都是這隻龍乾的。
我激動的叫出聲。我非常害怕這隻龍,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我會發生什麼事。霎時間,我的身體發出很大的聲音,從石階上滾落了下來。
“誰來救我!”我想大叫,但是我叫不出聲,就摔到了地上。我的耳朵立刻聽見啪的一聲,發現我的左手被壓在身體底下,一瞬間,我感到全身像是世界末日般的疼痛。
“誰來救救我!好痛!好痛!”我拚命踢着雙腳,扯着喉嚨大叫。頭腦已經非常混亂,除了求救以外,完全無法思考其他的事情。我在地面上痛得直打滾,咬着牙想辦法努力忍耐痛楚。
“誰?誰來救我!好痛!好痛!”我倒在地上,不斷叫着,完全沒想過要自己爬起來,只覺得頭越來越痛。
“石岡先生!”我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我心想,太好了,我得救了。
“您睡在那裏做什麼?”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悠閒聲音,我覺得頭暈目眩。
“好痛!我好像骨折了,叫醫生來!”我叫着。
“石岡先生,真的嗎?您不是在開玩笑?”好像是里美的聲音。我一直看着直接穿着拖鞋跑過來的里美的腳。
“我才沒有在開玩笑,我真的很痛!”我認真的叫着。
“在這種地方怎麼會骨折呢?”
“待會兒再説,先叫救護車!”
“怎麼會有救護車?這種小村子應該沒有救護車吧!我們去犬坊醫師那裏!我現在去叫計程車,您等一下好嗎?”
“嗯,好!”我別無其他的選擇,怎麼樣都好,我只希望趕快將我從這地獄救出去。
我一邊咬牙忍着,一邊看着可能是跑去龍尾館打電話的里美的背影。
我被丟在犬坊外科醫院診療室角落的牀上,已經兩個小時左右了。在我發呆的同時,屋外的太陽已經完全落下,病房內越來越黑。
雖然中餐和晚餐都沒吃,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肚子完全不餓,醫生好像在裏面和家人一起吃晚餐,在病房可以聽見小孩的笑聲和電視的聲音。
里美用計程車將我送到醫院,扶着我走到醫生面前之後,就説她必須回去準備晚餐,很快就走了。計程車上強烈的晃動,令我苦不堪言,在我躺在診療室病牀前的這段時間,簡直就像是身處地獄一般,只要左手一震動,我的身體就會感到劇痛,我忍不住想,身體會不會是斷成兩截了。
活到這把年紀,我還不曾有過骨折的經驗,不只是骨折,也不曾生過重病,所以我從沒有長期住院和手術的經驗,只有以前車禍時短期住院過。
手臂骨折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經驗,找從來沒想到會這樣,現在終於知道骨折有多痛了,甚至痛到讓我腦筋一片混亂。即使都來到醫生這裏了,我還是不敢看自己的手,因為我擔心這麼痛,會不會是我的手怎麼了,搞不好已經斷了掉在地上。我真的非常害怕。
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不痛了,幸好疼痛只持續了三十分鐘左右,因為醫生和護士已經為我打了麻醉針、照X光和上石膏。他們要我在這裏休息一下,就去吃飯了。我心想,他們會不會完全忘了我人還在這裏呢?護士好像已經回家了,醫生也完全沒有要過來的樣子。
當疼痛消失之後,我才覺得自己剛才因為疼痛而那樣大吵大鬧實在很丟臉。醫生可能以為病患已經睡着了,但即使是在黑暗中,我還是睡不着,一直想東想西的。我會從石階上滾落下來,就是因為太專心想事情的關係,所以當疼痛消失後,我又開始繼續思索,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已經發現了令人震驚的事實,就是矗立在中庭的那隻龍的秘密。在我骨折的那一瞬間,取代我身體疼痛的,就是發現這個離奇的事實。像我這樣的智商,居然能發現這樣的事實,真是令人佩服,而且令人驚訝吧!所以,當然得付出這種肉體痛苦的代價不可了。
但是,只有我發現的這個事實還不夠,雖然我發現了,但,沒有實驗就無法真正證明,充其量只不過是個推測而已,真是一個令人感到震驚的機關。
不過,只有這個發現還是無法完全解開謎題,我應該思考的事情還有很多。我認為,兇手一定就是犬坊菊子,如果這些關係者當中有人想要讓睦雄的血脈從地球上消失的話,就不能將菊子排除在外。但是,菊子卻是個眼睛失明的人,根本無法開槍,她或許可能會盲眼射擊吧,但這樣就不可能瞄準目標。
而且,很難説犬坊菊子是兇手,因為在她死後,阿通母女還是繼續被人追殺,奇怪的棄屍案還是接連發生,這又該如何解釋呢?此外,菊子本身又為何會被殺呢?關於這些,我完全無法解釋。雖然如此,犬坊菊子和這一連串殺人事件還是有很大的關係,這是無庸置疑的。因為我能力不夠,所以只能解開大約五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謎題。
醫生終於回來了,他將診療室的電燈打開,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醫生,這間醫院好像是父子一起經營的。醫生説,是單純性骨折,沒傷到關節,所以不用擔心,一個月後就會痊癒了。他對我説,可以回去了,但是,到龍卧亭有好一段路,要我抱着沉重的左手走這麼長的路,我實在很不安,就請醫生幫我叫計程車。
打上石膏的左手垂吊在胸前,我就這樣回到了龍卧亭,這個滑稽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很悲慘。因為要去吃飯的關係,必須到大廳去,但我的身體真的很疲累,頭腦也昏昏沉沉的,所以想還是先回房間休息一下。要對所有的人一一解釋這個誇張的石膏,實在很麻煩。我走進房間後,一看手錶,已經八點半了。
我早就將鋪在地上的被子當作牀使用,不打算摺被子了,因為被子拿進拿出實在很麻煩。在悲劇不斷髮生的龍卧亭沒人會苛責我,而且也沒有女服務生會替我將被子收進櫃子裏,到晚上再替我鋪被子了。我實在好累,回到“蒔繪之間”後,電燈也沒開就直接倒卧在棉被上,我的石膏手因此撞到了我的胸口,感覺肋骨幾乎要斷了。我心想,只要躺個五分鐘左右,再去龍尾館請他們給我晚餐。
我好像睡得非常非常熟,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原本沒有睡覺的打算,也不記得想睡覺。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累了,也或許是醫院注射的止痛針裏含有鎮靜劑吧?不然就是在這裏住了這麼久,已經將龍胎館的“蒔繪之間”當作是自己的家了,一回到房間便整個人放鬆了吧?有可能這些原因都是,總之,我一躺下來,雖然覺得打着石膏的左手很重,但還是連棉被也沒蓋就睡着了。
突然間,我彷彿聽見“咚咚咚”的聲音,四周傳來強烈的嘎吱嘎吱聲,我覺得很奇怪,就醒了過來。這時,我感覺自己的胸口被重物壓着,心中生起一股絕望感,這下完蛋了。
原來是地震,而且是非常大的地震。我還以為有一根柱子倒在我的身上,但其實不是,是我打了石膏的左手。
搖晃很快就結束,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坐在棉被上了。我就這樣坐着,思考了一會兒。我剛才到底睡了多久?整個房間一片漆黑,因為剛才沒有開燈就直接睡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一直坐在棉被上,聽見了潺潺的流水聲,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流水聲一直持續不斷,而且好像越來越大聲。
我心想,這應該是流經屋外導水管的水聲,不過,還是覺得很奇怪。這個水聲我常聽見,但仔細一聽,就會發現這流水聲總是潛藏在黑暗之中,我不記得我曾經這麼在意過這個流水的聲音,以前的聲音非常微弱,但今天晚上這個聲音卻讓人莫名的在意,因為今天的聲音和以前的不太一樣,變得很大聲,四周還瀰漫着淡淡的清香。
我站起身,穿過黑暗的房間,像平常一樣,穿過四疊大的房間後,再穿過兩疊大的房間,來到了走廊上。
“咦?”我不由得發出疑問。
外面非常安靜,和平常不太一樣,感覺很詭異,我很難解釋清楚,但是龍卧亭本身很明顯的發生了什麼事。潺潺流水聲依然不絕於耳,聲音變得非常大,開始包圍整個龍胎館。我豎起耳朵,巨大的水聲讓我不得不去想,除了水聲之外,潛藏在這黑夜下的不尋常氣氛,到底是什麼呢?這股又香又甜的獨特氣息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有的感覺都和平常不一樣,這個我已經習慣的中庭,簡直變得像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我站在所有一切宛如死絕般的詭異寂靜中思考着原因。
庭院裏開始起霧,整個霧看起來像是閃爍着白色光芒,是因為月亮出來的關係。我一抬頭,月色看起來很朦朧,可能是起霧的緣故。但月亮的形狀很飽滿,好像是滿月。不管是霧也好,月亮也好,並沒有什麼好稀奇的,因為之前我已經看過好多次了,今天晚上的情形並不是因為霧或月亮。
又是水聲,潺潺的流水聲還是沒有停止,已經將我所在的龍胎館團團包圍住了,讓我突然有種幻覺,彷佛整個龍卧亭包含中庭在內,都浮在波濤洶湧的水上,慢慢的往下流。走廊很明顯的在搖晃,我將視線移到撞鐘房的遠處山頂,可能是因為起霧的關係,什麼也看不見。
我開始產生錯覺,覺得法仙寺的山,還有撞鐘房都正在隨波逐流,好像離我越來越遠。
我心想,是這樣嗎?終於回過神來。我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幻覺,是因為所有的燈光都消失了,天空中的滿月照着瀰漫的霧氣,發出白色的光芒,周圍才會有亮光。也因為這樣,我剛剛才一直沒發現龍卧亭的燈都沒有亮,龍尾館那裏,也沒有像平時一樣透出燈光,龍頭館的入口一樣沒有燈光。而龍胎館走廊上像蛇一樣蜿蜒、成螺旋形上升的一整排燈泡一個都沒亮。
一點光都沒有,每間房間的蘆葦草簾門中也沒有透出燈光來,這種種情形,讓我覺得龍卧亭好像死了一樣。
感到非常不安的我,來到“鱉甲之間”想找坂出,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被留在這裏了。走到他房門前一看,沒有坂出的拖鞋,我心想,咦?這種時間他居然不在?我叫着他的名字,叫了兩、三聲之後,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我將手放在蘆葦草簾門上,用力一推就打開了。我將身體探進兩疊大的房間,又再次叫着皈出,但還是沒有人回答,我又繼續走進四疊大的房間,裏面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人的樣子。
我有種絕望的不安,回想從醫院回來時這裏的情形,我還記得當時這間房間有微弱的燈光流泄到走廊上,還記得走廊上放着一雙拖鞋。平常時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那時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異樣,這間房間前的樣子還是和平常一樣。我開始感到驚慌,便加快腳步走下走廊。但是,我無法走得和平時一樣快,我的左手很重,吊着左手的脖子也很痛,一想跑就覺得自己快要摔倒了。
我來到了二子山父子的“雲角之間”前方,這裏也沒有一點燈光,走廊上也沒有放着兩雙拖鞋。平常時這裏總會放着兩雙拖鞋,房間內透出的燈光則會照在拖鞋上,很快就可以知道他們父子是否在房間內。剛才我走進自己房間時,我也記得曾經看見這裏有兩雙拖鞋。
剛才?我感到愕然,那真的是不久之前的事而已嗎?
龍卧亭的情形實在很詭異,全都和以前不一樣,我看着走廊上的牆壁,都井睦雄的那幅油畫不見了。
“二子山先生、二子山先生!”我拚命叫着,但是沒有人回應。
我將蘆葦草簾門掀開,也同樣很容易打開。我走進兩疊大的房間,再打開通往四疊大的房間的門,然後又叫了一次,還是沒有回應,接着,我又進入六疊大的房間,令人驚訝的是,屋內空無一物。沒有棉被,矮桌也被豎起來靠在牆邊,沒有旅行袋,也沒有寫着祈禱文的小本子,牆壁上也沒有用衣架掛着的衣服,四個坐墊堆在一起,放在房間的角落,完全不像有人住在這裏似的。我之前常來這裏和神主父子聊天,然而這一切現在都像是在做夢一樣,房間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了。
走到走廊上,我回到了“蜈蚣足之間”的前方,我的不安在這時已經成了害怕。我屏氣凝神的站在那裏,但是那個不明的流水聲卻一直不絕於耳。天空掛着一輪滿月,包圍着龍卧亭的霧眼看着越來越濃,簡直就像是要逼我發瘋一樣,龍卧亭所有的人都不見了,大家到底去哪裏了?難道説,這間奇怪的房子已經完全被不知名的怪物佔領了嗎?
“蜈蚣足之間”的前方也是一樣,沒有拖鞋,也沒有從屋內透出來的燈光,我對着房內大叫,也是沒有任何回應。我將身體探進兩疊大的房間,再試着叫得更大聲些,情況還是完全一樣,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任何改變。我好像聽見有什麼聲音,但那只是我自己聲音的微弱迴音。
我很想哭,心臟怦怦跳個不停。我拚命地跑過木條踏板,木條踏板因此發出吱嘎的聲音,但是也只有這樣。這間屋子像是有怪物住在裏面一樣,聲音一下子就被潮濕的空氣吸進去了,然後又回覆平靜。
我感到腳步很不穩定,旁邊的木屐箱上佈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奇怪?這個木屐箱本來就是這樣的嗎?住宿客人的鞋子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拖鞋交錯的塞在裏面,只有一雙鞋子被塞在櫃子的最裏面,就是我的鞋子。
我看見龍尾館,這間完全沒有燈光的建築物,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就像是雄偉的廢墟。難道説,所有的人都無聲無息的聚集在這個建築物的大廳裏嗎?大家在漆黑中悄悄集合?龍胎館裏沒有人,但龍尾館應該不至於會沒有人,因為育子、里美等犬坊家的人都住在這裏。
我打開門走到龍尾館的走廊上,這是每次吃飯都會經過的地方,但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很神秘的空間了。可能是因為很黑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沒有半個人的關係。在往大廳的途中,我看了廚房一眼,這裏讓人覺得比任何地方都要來得寂靜。餐具整齊的排列着,大多收進了嵌有玻璃門的櫥櫃裏,另一部分則是井然有序的堆放在不鏽鋼的桌上,大鍋底下沒有火,所有的金屬和瓷器都像是屋外的空氣一樣,冷冰冰的。
我趕緊經過走廊,來到大廳,這裏也是空蕩蕩的,許多坐墊都被收在一起,堆放在角落。整間房子都是空的,散發出空屋獨特的味道,不僅看不到半個人,感覺就像是大半個月沒人住過一樣。為了借電話,我來到同樣沒有半個人的起居室,龍尾館就像是空蕩蕩的廢墟般。
我開始幻想,或許這裏早在好幾年前,就是一個空屋。雖然看不到任何人,但我總覺得死去的犬坊一男會突然從某個地方出現。日本自古就常流傳那種被狐狸迷住的故事,或許,我也被亡靈操控了,在這個空曠的房子內,一直唱着獨腳戲,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胡思亂想。
我慢慢往走廊的方向走,來到樓梯,我又爬了上去。我想去里美的房間看看,或許可以找到什麼線索,雖然從整間屋子的情形看來,應該不可能只有里美一個人留在家裏,但或許叮以發現住宿客人全都不見的理由。
雖然我不需要放輕腳步,但是整間屋子都太安靜了,所以我自然而然的躡手躡腳起來。慢慢爬上木製的階梯,我的腳下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咦?我覺得有點奇怪,總覺得不對勁,我聞到了灰塵的氣味,樓梯的扶手處白白的,上面佈滿了灰塵,在不知不覺之間,似乎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二樓的走廊就在我眼前,那裏也和樓下一樣很黑,同樣沒半個人的樣子。我看見了曾經進去過一次的里美房間的門,但那裏也是靜悄悄的,里美好像不在裏面。
我心想,該怎麼辦?但還是先敲了敲門,原本想叫她的,但我的聲音瞬間又縮了回去,因為在無人的走廊上,我看見像是手電筒的微弱燈光在移動。我決定不要走到走廊上,就這樣直接往後退,一階、二階、三階的走下樓梯,我一邊這樣做,一邊儘可能將身體壓低,感覺非常危險。
我覺得是之前看到的那個幽靈,是拿着獵槍的睦雄靈魂在屋內徘徊。我儘量不要發出腳步聲,小心謹慎的走下樓梯,以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心情回到了長廊上,然後我輕輕的走在木條踏板上,往龍胎館的走廊走。
在一片死寂的龍卧亭中,我感到束手無策,只好獨自爬上走廊。今後該怎麼辦才好呢?要如何行動呢?我完全摸不着頭緒。大家都去哪裏了呢?這裏就好像是世界末日一般。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我又回到了“蒔繪之間”,雖然這裏也不一定安全,但我這幾天都住在裏面,就好像是我的地盤一樣。
走廊上還是沒有任何變化,電燈依舊沒有亮,在“蜈蚣足之間”和“雲角之間”的前方也看不見拖鞋。我在走廊上走了一會兒之後,慢慢看見中庭充滿了霧,天上的滿月使整個空間都泛着白光,比剛才還要亮。霧越來越濃了。
都井睦雄就站在這樣的霧中,他的額頭上綁着白色的頭巾,頭的兩邊各插了一根手電筒,這兩根手電筒發出的光使得霧氣也發光,所以他頭的左右兩側,看起來就像是豎立着兩根白色的槍。他穿着立領黑衣,在黑褲外面纏上綁腿,腳上好像穿着膠底工作鞋。雖然是站在濃霧之中,但是因為霧會發出白光,也就照到了亡靈的臉上,他的臉看起來自白的,但中央則是黑黑的。
隨着我往走廊上爬,站在中庭中央像雕像動般也不動的亡靈,也慢慢產生變化。當我停下來時,亡靈慢慢轉過身來背對着我。這個時候,因為他將右手稍微舉起,所以我看見他拿着獵槍。他慢慢轉過身,背向着站在房門前的我,邁開了步伐,好像是在叫我跟着他走一樣,而我也不知不覺跟了過去。
我的頭腦已經不太正常了吧!雖然我不是不會害怕,但我還是走下走廊,走到草坪上跟在亡靈後面。霧越來越濃,我走到外面,才發現起風了,霧氣也慢慢的飄動,所以有些地方霧濃點,有些地方霧淡點。一走進霧濃的區域,亡靈就消失不見,我加快速度追上,就又看見他了。
亡靈朝着通往龍頭館的小徑走,就是那條沿着龍胎館走廊的小徑,我本來以為他是要去龍頭館的後面,但亡靈又爬上了走廊,就這樣消失在離龍頭館最近的“貓足之間”了。
難道亡靈是住在那裏嗎?但那個房間以前好像是中丸晴美,還是倉田惠理子生前所住的房間。我站在草地上,心想,難怪她們全都死了,可能就是因為住在亡靈住的屋子內,所以才會引起亡靈的不悦吧?
“咚,咚!”我聽見兩聲槍響,以為是從龍尾館那裏發出來的,因為太身歷其境了,我整個人醒了過來。為了瞭解真相,我朝着龍雕像跑去,當我站在龍旁邊的同時,我看見睦雄的亡靈從“蜈蚣足之間”前方的走廊跳到中庭,然後朝龍尾館的方向又開了一槍。
原來還有另一個睦雄的亡靈!我嚇得冒出一身冷汗,站在那裏動也不動。龍卧亭內充滿了睦雄的靈魂,到處都是長得一樣的靈魂。我剛才一直用右手支撐着沉重的左手,我的右手麻了,腳也覺得沒力,好像快要失去知覺了。
我怎麼可以在這麼恐怖的屋子裏生活這麼長一段時間?雖然説之前不知道,但我還真是泰然自若啊!所以大家才會全都逃走了,是嗎?
如果是真的人,不可能才消失在“貓足之間”沒多久,就立刻出現在“蜈蚣足之間”,比穿過草坪跑過最短距離的我動作還要快。我當場全身無力蹲了下來。
開完槍的睦雄亡靈就這樣慢慢走着,繞到石牆下面,好像是要爬上石階往我這裏走來,我非常驚慌,這樣一來,我和他就會在龍的旁邊碰個正着的。我幾乎是用爬的,從草地往“四分板之間”退去,就這樣彎着腰隱身在霧中。如果他向我開槍的話,我一定沒命,因為對方不是人,如果他要追我,我是無處可逃的。
那麼,都井睦雄剛才到底是在對誰開槍呢?
都井睦雄的亡靈又突然出現在龍雕像的旁邊,和剛才站在草地中央的亡靈幾乎是相同的裝扮。頭上綁着頭巾,兩邊各插着一根手電筒,白色的臉中央則破了一個大黑洞。
亡靈走在通往龍頭館的石頭路上,我一直壓低身子在草地上看着他,他爬上了龍頭館的石階,慢慢往沿着龍頭館的小徑走。這次,他沒有進入“貓足之間”,我從草地上站起來,繼續彎着腰往前走,雖然很危險,但我就是想跟蹤亡靈,反正也沒別的事可以做。
亡靈在龍頭館的轉角轉了彎,然後就消失了。我用右手扶着沉重的左手,拚命的跑,雖然不是用手在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速度只有平時的一半,好在手已經不痛了,現在這個季節也不熱,否則石膏內流汗的話實在令人受不了。
我沿着龍頭館的小徑快速的走,來到可以看到後面廣場的地方,看見亡靈消失在通往法仙寺的竹林中。我心想,亡靈也要走那個白山竹叢林間的坡道嗎?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如果真的是亡靈的話,應該可以用更輕鬆的方式去法仙寺吧!
我壓低身子,謹慎的走到了亡靈消失的附近。我戰戰兢兢的窺看着竹林內,在竹林交錯而成的綠色隧道上空,就是法仙寺的土牆邊,亡靈變成了一個影子站在那裏,然後又很快消失了。我跟在後面,爬上了滿是白山竹的斜坡。
當我爬到土牆邊時,睦雄的亡靈已經穿過主殿前慢慢走遠了,我毫不遲疑的走進院內,來到了主殿的牆邊,緩緩跟在後面。以前我也常這樣做,所以我不知不覺的就想沿着主殿左轉,而且毫不猶豫,但亡靈卻是直直的往前走。
不久之後,他看了看右邊足立住持所住的地方,同時準備闖進墓地。石頭路呈一直線的貫穿墓碑羣,在另一頭的霧中,我茫然看着一階一階的墓地,亡靈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在泛着白光的霧中,層層重疊的墓碑,看起來就是一羣摩天大樓的遠景,雖然這是我熟悉的景象,但,怎麼有點怪怪的?因為到處都是傾倒的墓碑,這是怎麼回事?到處都是倒下來的墓碑。
在前方的霧中,一個穿着黑色襯衫的男人,穿梭在墓碑之間,那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略微彎着腰,動作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自信。那是藤原。雖然隔着很遠的距離,但是因為他的身影很有特色,所以我立刻就認出來了。藤原彰又出現了,他還活着,他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呢?
我決定要觀察藤原彰,如果我一直和他距離這麼遠的話,可能會漏看了什麼,所以我決定繞到他的旁邊去。我跟着阿通來墓地時,也都是用這個方法。我一致往右繞,想要儘可能的走到藤原旁邊,今天晚上的霧很濃,就算是離他很近應該也不會被發現吧!而且,不這樣做的話,以今天這個能見度不可能看見他在做什麼。
我來到他的旁邊,看到他手上拿着小鏟子,他是想挖墳墓嗎?深夜裏,藤原獨自在沒有半個人的墓地,拿着鏟子走來走去,他果然是兇手!
他在墓地的一角停了下來。因為有段距離,而且又是在深夜的霧中,我沒辦法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我只能看見藤原一個人一直站在那裏,他的上半身幾乎沒有動,但其實並不是這樣,他不斷用鏟子鏟着地面,讓地面的土變鬆軟。
那一瞬間,我聽見了“轟”的一聲槍響,整個墓園被染成了橘紅色,因為槍冒出來的火焰映照着四周的霧氣。只有一聲槍聲。整個霧都在發光,我無法確認狙擊手所在的位置。雖然我馬上往左右看,但就是看不到兇手,只能看見慢慢倒在地上的藤原。
很明顯,這是睦雄的亡靈乾的,所以我拚命在墓園內搜尋睦雄亡靈的身影。但是,卻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從藤原倒下的墓碑四周後面,有無數個黑影紛紛站了起來,並朝向藤原那裏靠近。這種情景,簡直就像是墓碑裏面的死者紛紛回到了這個世界,我膽戰心驚的看着。
然後,在我右前方,一個抱着槍的黑影悄悄的朝着與藤原相反的方向跑掉了。那是睦雄的亡靈!我立刻這樣想,但並非如此,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我整個人呆住了。我盯着那個跑掉的背影,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發現這個逃亡的傢伙,從墓碑後面湧出的那些人全都跑到藤原那裏去了,沒有一個人發現有人朝着另一個方向逃走,因為當時的霧很濃。開始起風了,遠處的竹林發出沙沙聲響,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充滿了各種聲音,我反射性的開始跟蹤那個影子。
難道我不覺得危險嗎?明明就此別人膽小一倍的我,現在想想,還真不可思議。來路不明的可疑人影剛才開槍將藤原彰擊倒,雖然不知道藤原彰是否死了,但很明顯看出這個影子是打算要殺他的。我赤手空拳,左手還打着沉重的石膏,如果被他發現,轉過頭來開槍打我的話,我鐵定沒命的。是我對危險多少有了免疫力嗎?還是我接二連三的看見有人被殺,所以心裏已經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憤怒?我忘卻了自身生命的危險。
影子將藤原遠遠拋在背後,走到了足立住持所住的地方後面。在這個一直跑個不停的人身後,霧慢慢捲成了漩渦,影子停了下來,靠近雞舍。難道是跑累了嗎?停下來之後,他又繼續步履蹣跚的走着,好像很喘的樣子。
為了不要被他發現,我都躲在物體的後面移動,謹慎的跟着。還好這天晚上的霧很濃,如果是平常的話,我打死也不會想做這種事的。
令人意外的是,影子好像也累了,他的呼吸似乎很急促。我很驚訝的看着他,走在前面的人可能什麼事都幹了,對我來説,這些工作不是人類可以做的,所以我才會覺得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是怪物,他應該比正常人瘋狂好幾倍,還擁有遠遠超過正常人的堅強意志、行動力和腕力啊!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但是,這個人魔就像一般人一樣,連續跑了一段路之後,也會喘氣,在一旁休息。這個情形讓我覺得自己看到了奇蹟,我終於知道遠方的那個怪物其實是人。
影子又開始快步的走,他穿過足立家的後院,走到了土牆旁邊。這裏的土牆也有缺口,我看見影子從這個缺口鑽了進去,一溜煙就不見了。我來到土牆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那個怪人會不會已經發現我在跟蹤他,躲在土牆缺口的另一邊,拿着槍等着我的出現?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在我一露面的瞬間,我的臉可能就會中彈。
當我的背靠上土牆時,才發現我的心跳聲,使全身都感到震動。因為霧而顯得潮濕的夜晚空氣,令我皮膚冷得刺痛,但我的額頭卻不知不覺滲出汗水,那不是因為熱,而是因害怕嚇出的冷汗。我的身體因為脖子上掛了像石頭一樣重的石膏手,根本無法動彈,從現在開始算起幾秒鐘之後,我可能就會被槍打中而倒在地上。
我想出了一個方法,在土牆的缺口前先蹲下來,將頭靠近地面偷偷窺視對面的情形。我鬆了一口氣,感覺全身上下噴出了放心的汗水。太幸運了,我一屁股坐了下來,因為土牆的對面沒有半個人影。太掉以輕心也不行。
我休息了幾秒鐘後,用右手隨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便小心翼翼的將臉從土牆的後面露出,詭異的影子一邊走在竹林茂密的斜坡上,踩着白山竹的葉子,一邊往下坡走。在我躊躇不前的時候,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
我鼓起勇氣從土牆的後面走出來,將腳慢慢踩進竹林裏,儘量不發出聲音走下山,我沒有忘記要彎腰,同時留意着身後的圍牆,注意前方的那個影子是否會回過頭,如果被發現我就沒命了。因為只有對方有槍,我是兩手空空的,脖子上還掛着沉重的石膏手,行動非常遲緩。
影子的動作很靈活,又開始邁開步伐。當他走完斜坡後,來到了下面的道路,那是面向龍卧亭和法仙寺山門的碎石子坡道。影子向路的左邊靠近,從這裏慢慢往下走。
很怕死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接近影子。為了不讓腳下的竹葉發出聲音,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走下斜坡,來到碎石子的坡道後,便趕緊靠到左邊,蹲在雜草的後面,還好起了一點風,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影子已經走遠了,在黑夜與濃霧中,我幾乎無法用肉眼看出他是否還在。
影子似乎沒有要再跑的樣子,我好不容易從霧中看到了他的樣子,他好像是想慢慢走。到底是誰呢?我心想。因為距離實在太遠了,我完全看不到他的體形和感覺,只看到他戴了一頂帽子,這是確定的。我剛才在墓地從側面看到他跑步的身影時就發現了。
這個時代,戴帽子的男人很少見,所以拿槍、戴帽子——難道這個人是獵人?我認識的人裏面,沒有一個人有戴帽子,也就是説,我沒有認識獵人這類的人。他穿着像是羽絨夾克的外套,這樣看來,這個男人果真是我完全不認識的外面的人嗎?我不記得在龍卧亭裏的人和住宿客人當中有這樣的人。
我非常害怕被敵人發現,我已經在腦海裏反覆想過上千次,他突然轉過身拿着槍朝我跑過來的畫面,只要一想到,我就想放棄跟蹤。我下定決心,就這樣蹲在路邊,一動也不動的觀察了好一會兒。但是,當影子被黑暗吞噬之後,我好像被什麼東西催促着似的,又開始邁開步伐。這樣的情形一直反覆持續,如果我真的被打中的話,我想我應該會很後悔吧!既然這樣,就乾脆放棄算了,對吧?好幾次我這樣反問自己,但是我無法回答,又繼續走着。
此時,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如果我跟別人説的話,可能會被笑吧!我的腦海裏不斷反覆出現御手洗信中的一句話:“這是你的使命。”我的這個舉動是正確的嗎?這樣做真的能完成使命嗎?我一點信心也沒有,但我還是默默的追着影子,已經沒有任何理由了。就像御手洗所説的,現在能做這件事的只有我一個,所以我只能硬着頭皮去做。
我儘量避免站着走路,而是躲在高高的雜草叢中或電線杆後面前進,每次走到這些東西的後面,即使再麻煩,我也一定會盡量蹲着。每次都會想,那到底是誰?即使是外面的人,搞不好也是我認識的人。
有幾個事證是滿明顯的,現在已經可以排除許多可能性了。首先,那個影子不是藤原彰,這是確定的,因為他剛才已經被那個影子擊倒了;再來,也不是守屋敬三,因為他已經被殺了,而犬坊一男也同樣不可能。如果就可能性來看的話,會是犬坊行秀嗎?還是二子山父子其中的一人?或是坂出小次郎?我覺得還是行秀最可疑。應該也不會是那三名警官當中的一個,因為他們三人總是一起行動。育子、里美和松婆婆是不可能的,難道真的是外面的人嗎?
從霧中露出的滿月使霧發出淡淡的光輝,樹林從我周圍消失之後,在坡道下方展開的地面看起來像是充滿了神奇的光芒,整個貝繁村就沐浴在這神聖的光芒中。在這一片光芒裏,風忽強怱弱的曲折蜿蜒般穿過,發出了聲音,走在前方的影子便慢慢的走進這像是漩渦的光芒中央,然後度橋。
走過了橋,影子沿着河川向左轉,我也彎着腰快步跟上。那裏是一個古木的林子,所以跟起來很輕鬆,我以略微彎腰的姿勢跑下了山坡,如果不快一點的話,影子就會消失在夜霧裏,今晚的一切都會變為泡影了。
我來到土橋上時,蹲下來一看,感到非常吃驚,因為河邊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色。霧中的葦川邊,像巨人一樣整齊排列的櫻花樹,飄下了如雪花般的花瓣。因為月光使整個霧散發出白色光芒,隨風飄下的櫻花看起來就像是無數的帶子,在發光的空間裏飄動着,飛舞的櫻花瞬間泛着白光,在空中飄了好一陣子,才消失在貝繁村的水田那一頭。
就在這樣的迷人景緻中,影子悄然的走着,我也又站起來,走左邊這一條路,躲在一棵棵的櫻花樹幹後,追着影子。前方白色花瓣不斷糾結在一起飄落下來。影子到底要往哪裏去呢?還是説他要回到哪裏去呢?殘暴的兇手,他的身影看起來很孤獨。
“啊!”我不禁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前方的影子停了下來,我也躲在一棵櫻花樹的後面不敢動,只將頭伸出去觀察,這樣一來,即使他回過頭,我的頭看起來應該就像古木的一個樹瘤而已。影子突然在前方消失了,因為能見度不是很好,所以我也沒有自信,他好像躲到了附近的櫻花樹後面。我鼓起勇氣,走到前一棵櫻花樹那裏再窺探情形,影子果然就躲在前方的樹後,我看見他躲在樹幹後面慢慢將槍口伸出,好像在等待着什麼。
這個時候,我什麼也沒想,只是茫然的想那傢伙又要殺誰了,這很像我在電視或電影上看到的情節。好像跟我完全無關,只要做完了這件事,兇手應該就會回去他的處所了吧!如果能直搗他的巢穴就太好了,我是這樣想的。就在影子拿着槍等待的那一頭,我隱隱約約看見了人影。這個時間會是誰呢?而且還是在這種地方。夜櫻飄舞的霧中,我慢慢看清楚了影子的輪廓,他好像要朝這裏走來,那個身影看起來怪怪的,原來是一個大影子加上一個小影子。
糟了!那是牽着小孩的阿通!
就在那一瞬間,我也不知道我為何會那樣做。我從櫻花樹後面衝了出來。膽小的我想起當時的情形,即使是現在還會兩腳直髮抖。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換,我也不願意看到小孩子被殺吧!我根本沒想到這麼多,就直接從樹的後面跳了出來,朝牽着小孩的影子奮力的跑,我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的叫着。
“危險!阿通小姐,危險!快跑!帶着小雪!”我忘記左手還包着重重的石膏,兩隻手一起用盡全力揮動着。
“啊!”小雪叫了一聲。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的胸口快要爆開了,我激動的咒罵着那些變態的人,竟然將小孩牽扯進這種亂七八糟的成人世界裏。為了那些沒有大腦的人,我現在真想去死。
大小影子停了下來。經過短暫的躊躇後,母親牽着小孩的手,想要折返來時的路。
“回去!回去!”我扯着喉嚨拚命叫,然後跑了起來。花瓣敲打在我的臉上,突然颳起的風吹亂了我的頭髮。
黑影從前方的櫻花樹後跳到路上,他拿着槍,槍口已經對着我了。我停了下來,想要跳到右邊逃走。這時,我看見四周的霧一下子被染紅了,飛舞的花瓣看起來就像是無數的火花。接下來的那一瞬間,我只記得我的眼前覆蓋着白色煙霧,然後就感受到很大的撞擊,摔倒在路邊的水田裏。
我覺得自己好像聽見“砰”的一聲槍響,我的身體跟着掉進了泥裏。回想我四十幾年的人生裏,這種事情實際上常會發生。我已經活到這個歲數了,一生也不算太短,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我的人生還算美好吧!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御手洗的臉,和二十年前我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女孩的臉。在死前的一瞬間,就只浮現出這樣的東西而已,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悲。
我覺得好痛。背部、折斷的左手、肩膀還有腹部。我用可以活動的右手試着摸着感到痛的腹部,發現我的指尖沾到了黏黏的血,被槍打中原來是這麼令人摸不清楚狀況嗎?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到底是哪裏中彈了?
比起這個,我更期待兇手現在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給我心臟致命的一擊,雖然我很害怕,但是這樣一來,那對母女就一定可以逃跑了吧!在我這樣想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是英雄。
但是,殺人魔卻沒有再出現,我覺得很痛苦,試着呼吸。我發現我還是可以呼吸,傷口也不是那麼痛,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我應該可以起得來。我使盡全身的力氣坐了起來,於是我感覺到腹部冒出濃稠的血,我知道我真的被打中了,那種絕望是筆墨難以形容的。我那白色的石膏手早已沾滿了血和泥土。我拚命的爬,爬上了道路,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開始往前走,我看見令人絕望的景象,瞬間覺得身體好痛。
影子拿着槍跑,我眼看他越跑越遠,而他的前方就是原本牽着小孩,現在死命抱緊小孩拚命跑的阿通。我忍着痛楚,也跑了起來,我一定要想辦法救她們,就算是要賠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想。
我心想,那個影子是行秀嗎?那會是行秀嗎?我在那影子的執着上彷佛看到了行秀陰沉的眼神。為什麼要苦苦追着那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母女呢?我覺得非常生氣。
我在前方聽見了男人的叫聲,但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叫。我以為是那個影子在叫,但並非如此,黑影在我右邊尚未種植農作物的田間小路幾乎跌倒,朝我這裏跑來,就在抱着小孩逃跑的阿通右前方。
“啊!”我又叫了一聲,因為我看到了令人感到意外的一個人,就是行秀。
跑過來的影子是行秀。就在我思考的這一瞬間,殘暴的兇手開槍了。一槍、兩槍,但是行秀並沒有倒下,於是影子突然逼近,停下腳步,很謹慎的開了第三槍,結果打中了行秀,他整個人摔到田間小路上。
不對,那不是行秀。那個影子會是誰呢?應該也不是育子,因為母親是不會殺自己兒子的。
難道説是坂出?是坂出小次郎嗎?這樣一想,那個影子看起來真的很矮小,如果是曾經歷過戰爭的坂出,應該也會射擊吧!
“等一下!不要殺孩子!”有人叫着的同時,便從我右邊的田間小路出現了,又有另一個影子跑了過來,那是坂出。
殘暴的兇手減慢了速度,瞄準坂出射擊。我聽見“砰”的一聲槍響,坂出的身體便往前傾,慢慢跌入田間小路,我暗自祈禱他不要死。這麼看來,也不是坂出。
因為兩個人的犧牲,阿通已經跑得相當遠了,她在櫻花樹中拚命的跑。收拾完這兩個人的影子似乎放心了,他加快速度追上那對母女,然後拿起槍。
“等一下!”我大叫,但這樣叫一點效果也沒有,他還是扣下了扳機。
阿通發出哀嚎,她已經無法再走了,慢慢將孩子放在地上,倒了下來。
“快逃,小雪!”她叫着,然後將身體慢慢朝上,接着又反轉過去,她似乎痛得很難受。
被放到地上的小雪非常在意媽媽,但她的媽媽痛苦的叫着:“快逃,快跑!”所以她就拚命的跑了起來。
影子這次追着一個孩子。當影子經過阿通身旁時,阿通使盡最後的力氣,攔住歹徒,但影子很輕易的就跳過她的雙手。小雪頭也不回的拚命往前跑,畢竟她才四歲,根本不是歹徒的對手。
“快跑,小雪!快跑!”我也聲嘶力竭的叫着,但我肚子不斷噴出血來,因為劇烈的疼痛,所以我連頭腦都麻痹了。我喘着氣,疲勞秈疼痛使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腳也抬不起來,只能慢慢的走。
“不可以!王八蛋!”我叫得血都快吐出來了。
能救小雪的人全都倒下了,能救小雪的人已經沒半個了。我拚命忍着不要倒下,用右手壓着我的肚子,但是當我回過神時,我的膝蓋已經跪了下來,眼看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我看見小雪在前方摔倒了,歹徒也因此減慢速度,用走的來到了小雪身旁,慢慢將槍口頂住小雪的背。
“住手!”我本想要大叫的,但我只能發出很沙啞的聲音。我心想,一切到此結束了。我一邊喘着氣,一邊為我之前的努力即將化為烏有感到非常絕望。
就在這個時候,旁邊有一個黑影像是旋風般追了過來,他全身都是黑色的,小腿上綁着綁腿配膠底工作鞋,頭上綁着頭巾,兩邊各插一根手電筒,就像兩隻角一樣。
“等一下!”亡靈叫道:“不要傷害那孩子!要殺就殺我!”
影子將槍從小孩背部舉起,睦雄的亡靈也一邊跑一邊拿着槍,兩個人的槍同時冒出火花,影子像彈跳似的跳到小雪對面倒下,睦雄的亡靈也倒了下來,併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我壓着傷口爬到了阿通旁邊,看了看她的情形,她咬着牙死命忍受着痛苦。
“阿通小姐、阿通小姐。”我叫着她,但她沒有回應,反而喃喃叫着:“小雪,小雪呢?”
我回答:“她沒事了。”
“真的嗎?讓我看看她。”她一邊咳一邊拜託。
“小雪!”於是我叫着小雪的名字,她在那一頭站起身來,慢慢朝這裏跑來。
我和小雪擦肩而過,慢慢走到睦雄的亡靈那裏,他遝是趴着的,我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慢慢將他轉過來,而且還先將槍撿起來拿在手上,以備不時之需。
我看見睦雄的臉,他也痛苦的咬着牙。他的臉中央,也就是兩眼之間、鼻子、雙頰的一部分、嘴唇和下顎,整面都覆蓋着黑紫色的斑。我很訝異,他居然是一個血肉之軀,根本不是什麼亡靈。
“你是?”我問他。“你是誰?”
“我是樽元純夫。”他應該是很痛苦吧!慢慢説出口。
“小孩子沒事嗎?”他問我。有一片櫻花花瓣掉落在他那黑黑的臉上。
“是的,沒事了。”我回答。
於是他很高興的點點頭,“太好了,她是那個人的曾孫,太好了。”
“振作點,已經叫救護車了。”
我説完後,他輕輕的搖了搖頭。“不用管我了,我已經活夠了,我太太也過世了,我再活下去也沒意義了,今晚死了也無所謂。”他這樣喃喃自語着。
我趕緊走到歹徒那裏。我一邊和樽元純夫説話,一邊望着歹徒那裏,我怕他倏地站起來,又再對我開槍。
然而,歹徒蜷曲着身體,非常痛苦的樣子,因為他的槍就在旁邊,所以我趕緊將槍踢得遠遠的。
我戰戰兢兢的將手搭在歹徒肩上,意外的發現他很纖細,我嚇了一跳,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再將他翻轉過來,這時,戴在他頭上的帽子掉了下來,露出了長髮。
“石岡先生。”他微弱的聲音好像是在叫我。
我看着歹徒的臉,嚇得無法動彈。
“這是怎麼回事!”我叫道。
瞬間,我忘了自己身體的疼痛,也暫時忘了一連發生的悲劇。
她用濕潤的雙眼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得這樣説:“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二宮佳世的雙眼充滿了痛楚。
“石岡先生……”佳世説。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所以我叫你和我一起回去啊!”佳世説。
“為什麼?為什麼?”我叫道:“告訴我!”
“因為我想,如果是石岡先生應該就可以阻止我,如果你叫我住手,我應該就會回去了。”
“蠢蛋!為什麼?”
她一直忍着痛。“我就是因為太笨了,所以只會照着別人的話去做,如果沒有人阻止的話,我是不會罷手的。”
“為什麼你非得這樣做不可?那些被你殺死的人,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和我沒有。”
“那是和誰?”
“我母親。”佳世又停了下來,因為她實在太難受了,只能一點一點的説。“我母親從小就告訴我,要讓睦雄的煙火斷絕,我母親和祖母都是這樣説的。”
“你的祖母是誰?”
“犬坊由利子,聽説差點被睦雄殺死。”
“啊,原來是由利子……”就是那個曾被睦雄開槍但獲救的人。
我聽見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我一看,是二子山父子和里美。
“請叫醫生來。趕快!還有警察!”我叫着,於是他們就立刻往右轉,不知道跑去哪裏了。
“對了,你的老家是……”我説。
“就是這裏,棚藤。”佳世回答。
“是嗎……”我説。
那麼,佳世並不是因為有所感應才來這裏的,她是有意圖的將我帶到這裏來。
在外科醫生犬坊雅德開着輕型汽車趕過來之前,二宮佳世已經死了。她在死之前,告訴我她祖母在棚藤的家的位置,然後儘量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佳世祖母的家好像就是我每次去找上山評人時,或是去棚藤火葬場時,都會看見的一間屋子。葦川沿岸的細長水田區,越過這個水田區的山腳下散落着一些農家,其中一户就是武田家。佳世説,中丸晴美的屍體還被放在這個家中的倉庫裏。我問她原本打算要如何處理,她説她也不知道。
武田由利子,也就是佳世的祖母,果然還是拿到了都井睦雄的記事本。但是,佳世根本沒有打算要按照記事本上所寫的方法棄屍,而且,她也沒那個力氣去處理屍體。
主張要這樣做的是藤原彰。佳世從以前就和藤原彰有一腿,之前她為了打掃房子好幾次回到自己的家鄉,便認識了藤原,兩人就變成了偷偷幽會的關係。佳世好幾次在枕邊談天時,跟藤原説她有這本“睦雄手記”,還説她的母親和祖母想要將身上流着這個人魔的血的人從世界上清除掉。
藤原非常感興趣,好像就將“睦雄手記”看完了,但當時也就只有這樣而已,他並沒有説要按照書中所寫的殺人,或是將屍體動一些手腳後再丟棄之類的話。藤原將自己按照“睦雄手記”棄屍的計劃告訴佳世,是在他已經將小野寺錐玉的屍體分割,並分別用報紙包好,丟到了橘暗渠之後的事。
她是在棚藤的武田家,也就是佳世媽媽的孃家完成這些作業的,她將這間房子的鑰匙放在藤原那裏。三月初,佳世還在東京,所以她並沒有幫忙丟棄屍體的作業,對她來説,藤原的行為簡直有如青天霹靂。
三月中,佳世回到棚藤的家,在她家的倉庫發現了手腕,她非常吃驚的追問藤原,所以藤原不得不從實招來。當時藤原沒有告訴佳世,關於菊子的殺人計劃,只説他是按照睦雄的記事本所寫的處理屍體。他説是偶然發現小野寺錐玉的屍體,其實這也是事實。
藤原告訴佳世,若是今後她能幫忙的話,説不定她的願望可以實現。佳世問他為什麼,但藤原回答現在還不能説。佳世可以體諒,還説要聽藤原的,於是兩人就到櫻花樹下將錐玉的手腕埋了起來。
因為將到手的錐玉屍體模仿睦雄手記丟棄,當時的藤原預測,還會陸續有屍體出現。因為他在得到小野寺屍體的時候,已經看穿了這是菊子的殺人計劃,但是他沒有對佳世説,可能是因為他雖然這樣想,但還沒有把握吧!
而佳世在這個時候,應該也還沒有下定決心,要實現砠母和母親剷除睦雄血脈的心願吧!她只是隱隱約約的期待,藤原按照計劃進行的過程,如果順利的話,或許有可能實現祖母的心願。她才不在意過程如何,最後阿通母女能死就再好不過了。
看到龍卧亭陸續出現屍體的藤原非常高興,他對佳世説,以後他要按照睦雄所寫的計劃行事,可能是因為,他已經確信他的想法是正確的吧!他在中丸晴美死的時候,終於告訴佳世,有關菊子的殺人計劃的事,佳世非常高興,她暗自祈禱菊子能順利為她殺死阿通母女。
武田家有一輛已經不再使用的輕型汽車,為了實行這個計劃,藤原更換了電池和機油,就開着這輛車在深夜將屍體從森安巡警家中盜走。因為森安巡警家沒有上鎖,棺材就放在沒有上鎖的玻璃門後面的走廊上,他沒想到竟然這麼簡單就搞定了,佳世被拘留在警局的這段期間,藤原所採取的行動,結果反而使佳世獲得了自由。
警察叫佳世回東京去,佳世假裝離開貝繁村,實際上,她又偷偷潛回了棚藤的武田家。為了配合佳世,藤原也離開了龍卧亭,從此以後,佳世因為母親的教誨還有對藤原的愛,便乖乖的聽從藤原的指示。
四月一日黎明,將菱川幸子的頭用風箏線綁在木筏上的就是藤原,為了不要嚇到佳世,菱川幸子的頭一直都是用報紙包着的,他自己也不太敢打開,就直接固定在木筏上。但這個木筏好像是佳世做的,當藤原找到手腕並將棄屍計劃告知佳世的時候,他就預測到將來可能會用到木筏,所以他就叫佳世先做好。
三月中時,藤原還在龍卧亭工作,沒辦法幫佳世,佳世便在棚藤的家中獨自做着木筏。後來,佳世到橫濱來找我時,她手指頭上的傷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藤原對於佳世他們家族的無知感到很有趣,所以他將錯就錯,將佳世對於記事本內容的錯誤解讀,直接引用在自己的計劃中。這樣做,應該也是想對搜查隊放煙幕彈吧!
但,就算是這樣,我不能理解的是佳世的心態。她為什麼要來找我呢?為什麼要把我帶到她危險的工作現場呢?我心想,要是她不多此一舉,只默默地盡全力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佳世雖然默默幫藤原的忙,但她不能理解,為什麼藤原要實現睦雄手記的內容,不過站在她的立場,她還是覺得很感謝,她以為藤原這樣做是因為愛她。
沒想到,眼睛看不見的菊子,卻三番兩次的失手。她殺了小野寺錐玉、中丸晴美和倉田惠理子三個無辜的人之後,不堪良心的苛責,最後就自殺了。
知道這件事的藤原,聽説房間內沒有找到槍,便猜想可能是掉到了窗户下面,便在深夜來到“四分板之間”的窗下,他果真找到了槍。但是,只有槍不行,還需要子彈,於是,他又潛入“四分板之間”,很順利就找到了子彈。我當時在“四分板之間”前看到的手電筒燈光應該就是他。
就這樣,拿到殺人武器的藤原,便親手連續殺了好幾個不相干的人,像是守屋敬三、犬坊一男等,都是藤原在龍尾館發現只有對方一人時,便走了出來,然後跟對方説有話要和他談,就將對方帶到龍頭館後面,取出預藏在竹林裏的槍,打死對方。
佳世非常震驚。即使是為了要照睦雄的手記棄屍而需要這麼多屍體,但她還是感到很不安。她的目標只有阿通母女,她可不想搞成連續殺人事件。
順帶一提的是,被害者都是以四月三日下午六點的鐘聲為分界點,而分為遠距離開槍的無硝煙反應組,和近距離開槍的有硝煙反應組。這是因為,如果死者是被菊子殺死的話,就是遠距離開槍,自殺及被藤原殺死的話,就是近距離開槍。
隨着四月三日傍晚六點的鐘聲響起,獵槍也從菊子手中落到了藤原的手中。
當藤原在殺犬坊一男的時候,佳世終於看穿他的目的了。藤原之所以要連續殺人並變態的破壞屍體,還費盡心思棄屍的理由,其實不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做能感受到惡魔般的魅力,也不是因為愛佳世,他真正想殺的人,其實只有犬坊一男。
其他的犧牲者,都是為了要掩飾殺害一男的“這棵樹”而刻意造的“林”。藤原就是為了要造這座“林”,才會對“睦雄手記”這麼有興趣。
藤原從以前就很喜歡育子,想要將她從龍卧亭帶走,但是她的丈夫強烈反對,一直阻撓他。犬坊一男對育子説,如果想離婚的話,他會不擇手段阻礙他們,所以育子便不得不放棄離婚。藤原為了將犬坊育子據為已有,除了殺死犬坊一男之外,別無其他方法。
佳世雖然利用了藤原的行動力,但藤原也只是將佳世視為從犬坊一男身邊搶走育子的手段,他一點也不愛佳世。當佳世知道藤原真正的想法之後,感到非常失望,她第一次動了殺人的念頭,也就是説,她是如此深愛着藤原。
在櫻花樹下她斷氣前的二、三十分鐘,我好不容易問出了事情的經過,從呼吸困難的佳世嘴裏説出的話,確實給我很大的衝擊。
每個人治療的情形,我在這裏也大致説明一下:樽元純夫、二宮佳世都是因為子彈貫穿肺部,致使肺葉萎縮的致命傷。行秀則是左大腿中彈,坂出是右肩中彈,阿通是左肩中彈,但他們都沒有傷到骨頭和內臟,所以沒有生命危險。可能因為子彈都不是達姆彈,而且彈藥匣內的火藥也放太久了,所以他們一個月內都痊癒了,只有近距離中彈的樽元受的是致命傷。
這表示,藤原也撿回了一命。對他來説或許不幸,但是對我們而言,因為能知道真相,所以感到欣慰。我現在説的這些真相,也都是根據藤原在警察局所做的供詞。
我受的傷是所有人裏面最輕的,只是一點“扎傷”而已,這都是託石膏手的福,我將左手的石膏舉到眼前,剛好擋住了子彈,石膏的一部分碎掉,碎片彈起來刺進我的肚子,子彈就在我的肚子前面掉了下來,所以只要將石膏碎片拔出來,塗一下消毒藥水就沒事了。但是,如果沒有石膏的話,我的臉就會中彈,和樽元一樣,在櫻花樹下命喪九泉吧!
當天吃晚飯的時候,警察建議大家暫時離開龍卧亭去別的地方避難,因為警官們佈下了陷阱,今天晚上眼看就要水落石出,為了逮捕兇手,所以將龍卧亭的人事先趕了出去。等事情告一段落後,他們便在警察的大巴士上等待時機,只有二子山父子想要趁着這個機會回家。
而我在吃晚餐時沒有出現,所以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這個計劃,他們也以為我今天晚上會住在醫院裏,所以沒來看我。而阿通母女還是和往常一樣,不顧眾人反對,走在櫻花樹林間的小路上,要前往法仙寺參拜。
一直到最後,我仍然不解的是留金八十次的死因,而且也沒有人知道,只有樽元純夫向我保證他是自殺。樽元純夫和留金八十次在龍卧亭曾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他很瞭解留金的個性,所以,他知道當留金的母親過世後,留金非常消沉,樽元説他妻子也剛過世,所以他很能理解留金的感受。
也就是説,不知道什麼原因而來到留金老家的藤原,根據留金周遭的事物,開始搜查,在仙人山找到了已經自殺身亡的留金吧!然後,他就想要當作都井計劃書的一部分加以利用。我不知道藤原當初到底是打的什麼主意,但當時如果沒有碰到那場大雨的話,留金的屍體可能到現在還沒有被發現,也或許再晚一點才會被當地的人發現吧!
樽元后來被抬進了犬坊外科醫院,和暫時住院的行秀、阿通、坂出三個人在一起,一直到天亮,他才嚥下最後一口氣。因為呼吸不順暢,所以非常痛苦,但是打了局部麻醉後,他好像就不痛了。他似乎瞭解,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我們是他最後的義務,所以就用盡了力氣,和我們説了很多。他一心一意奉獻出自己最後生命的態度,讓我不得不為之動容。
沒有比這時樽元純夫所説的話更令我震驚了。因為里美的通報,警官三人組也趕到了病房,還有二子山父子、犬坊母子,再加上來修補石膏的我。躺在病牀上的樽元,有時一邊咳嗽,一邊像是快要吐血似的,一直説個不停。我一靠近看樽元,他其實比我想的瘦小,而且他身上還散發出一些臭氣。
“都井睦雄先生並不像世人所説的那樣,他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真是一個好人。”樽元説。
“我小時候,他常常會將我們這些小孩聚集在他家的庭院中,説有趣的故事給我們聽。他常説,為了讓我們高興,他會從前一天開始就拚命想故事。他自己也沒什麼錢,但他還是想辦法去買很多糖果送給我們,他自己都不吃,全都給我們。當時我們真的非常貧窮,有很多小孩要去都井先生家的那一天,甚至都不吃東西。都井先生也很瞭解,所以都會給這些小孩一些東西吃,想盡辦法給他們吃些營養的。如果有小孩感冒,他也會為這些小孩去買藥,半夜特別翻山越嶺將藥送到小孩家。他之所以講故事給我們聽,應該也是希望我們能夠暫時忘卻這種窮困的日子,於是他就對大家説偉大的軍人故事,希望大家變成英勇的軍人。他是真心的希望能為天皇陛下、為國家盡棉薄之力。
“村子裏的人應該都很瞭解都井先生的這部分,但自從那個事件爆發以來,沒有人再去提這些事,因為怕自己見不得人的事會被發現,所以只將都井先生一個人當作是惡魔,大家都保持沉默。這些人實在太過分了,我討厭村子裏的這些人,將自己的小孩丟給睦雄照顧,卻完全不知感恩。但是,都井先生也有不好的地方。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不應該殺小孩的。只是一對立起來,頭腦就不清楚了吧!或許這真的很難做到,都井先生應該也不想殺小孩吧!
“容我説一句不客氣的話,被都井先生殺死的那些人,也把他説得太難聽了。他們説都井先生是肺癆鬼;生病又不是他的錯,但他們卻把他説得像是沒人要的流浪狗。他們常在背後囂張的説着都井先生的壞話,我不知道他們有哪裏比都井先生偉大,真是絕事做盡!而這些人的小孩也學起父母,開始説都井先生的壞話,其中還有常跟都井先生要糖果的小孩呢!
“我很喜歡都井先生,不管別人怎麼説他,我一點也不受影響。他殺死三十個村人的那天晚上,還來過我家,要我借他紙和鉛筆。當時,他對我一點也不粗暴,不要説粗暴了,他連説起話來也絲毫不會傲慢無禮。他還摸了摸我的頭,封我説:‘小純,你要好好讀書,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喔!’後來,我成了一個做古琴的師傅,在當地邐算小有名氣。但是,我一直都不曾忘記都井先生對我説的這句話,就是這句話鼓勵我,讓我努力成為有用的人。”
在深夜的醫院裏,我們拚命豎起耳朵聽,為了不要漏聽樽元所説的任何一句話,要是有誰能拿錄音機來就好了,但是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其實也沒人誘導樽元,但話題還是自然帶到了樽元純夫的身世背景。
“其實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做琴的師傅。年輕時,我去福山學了一陣子做琴,但是覺得不好玩,所以就常回家來。後來就下田去種水梨,過了很長一段不務正業的日子。因為當時我完全不是一個好師傅,我不被允許按照自己的喜好做琴,我還太年輕,那時我最需要的是比別人多個幾歲。
“我回到老家,娶了當地人為妻。不久之後,荒坡嶺就被人發現有鈾礦這個寶物,引起相當大的騷動。那是在昭和三十年(西元一九五五年)左右,因為聽説需要礦工,所以我就和我老婆一起去工作,一天要搬運十個小時的畚箕。但是,令人覺得奇怪的是,當時燃料公司的人來坑道視察時,都戴着防塵面具,身穿防水衣並戴上手套,甚至還要戴膠片佩章,卻對我們説這是大自然的輻射線,所以沒關係,也不讓我們戴面具,因此我們就在鈾的塵埃滿天飛舞的坑道里,一整天都光着上半身工作,女人們則在坑道外拚命的搬運着畚箕。
“但那只是試挖,最後的結論是,鈾礦的純度太低,可能會賣不出去,所以決定要重新埋回去。從外地來的礦工聽説這很危險,跑得一個人都不剩,最後只好由無法逃跑的當地人將坑道封起來。之後大約過了兩年,我們的身體就開始起了變化,像是頭髮脱落、腰直不起來、雙腿越來越無力。當時一起工作的人,也陸續過世,聽説幾乎都是得了癌症。我認為和挖鈾礦有關,但國傢什麼也沒有賠償。我們這些人到處去陳情,卻被人質疑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和鈾礦有直接關係,還被當作是好吃懶做的人。後來,我們這些人也分裂了,沒有發病的人就在背後説我們是要敲詐,但這些人其實沒有像我們工作得那麼久。
“我算是體力好的人,所以很快就復原了,我被犬坊秀市僱用為做琴的師傅,因為他們讓我自由的設計,所以現在想想,那是我一生中最璀璨的時期,我做了很多作品,真的是竭盡所能的做,因為我當時的身體還很好。但是,留在我老家的老婆就不一樣了,她才五十多歲,就無法從地上站起來,也完全無法走路。她的骨頭都不行了,這很明顯是因為鈾的關係。不久之後,她的身體開始到處出現黑紫色的斑,左腳也壞死,醫生説最好要鋸掉。現在,我的臉上也出現斑了,就是這個。或許每個人的體質不同,以前的礦工有一個人就是這樣,身體整個都變成黑色的,也有人全身變黑後就死掉了,但是原因都不明。
“這個病好像不能曬到太陽,只要一曬太陽就會很痛,必須一整天都待在黑暗的地方。為了照顧我老婆,我很困擾,因為我必須向龍卧亭請假,如果我不在家,讓我老婆一整天躺在家中的話,就會像都井先生當時那樣,被鄉下人説長道短的,説些無聊的閒話。他們説我老婆臉是黑的,還有小孩會丟石頭到我家,讓我老婆即使想逃也動不了。於是,我想了很久,最後決定將老婆藏在龍尾館的地下室,這間房子有一半是我做的,所以我對屋內的情形瞭如指掌。加上現在大的樓梯已經壞掉了,在樓梯下方建造一間密室的話,就可以在那裏偷偷生活一段時間。因為地下室以前有我的工作室,所以有廁所,要洗澡的話也有澡堂,去到廚房的下方,還可以拿到一些剩菜剩飯。
“我當然也曾想過要告訴犬坊家的人,但秀市先生已經過世了,我有點難以啓齒。我想他們應該會讓我將老婆安置在這裏吧!他們可能會跟我説,讓我住個一年,但我就這樣一拖再拖,最後還是沒有告訴他們。雖然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躲在龍卧亭的地下生活了好幾年。我要出去時,就將地下室澡堂的石頭搬開,從供應熱水的管道爬出去。我偶爾需要出去辦事,因為要爬過這黑漆麻烏的管道,所以我的頭上一直都插着手電筒,腳上穿着方便的膠底工作鞋,然後再綁上綁腿。
“應該有很多人不知道,這一條貼着瓷磚的熱水供應管道一直通到龍胎館的地底下,這是原始的設計,是為了將龍頭館的熱水引導至龍尾館。以前只要龍頭館浴池裏的水一溢出來,就會自然流經龍胎館地下,再流進龍尾館的澡堂。然後龍尾館再將熱水煮沸,所以龍胎館才會呈現斜坡狀。這個供應熱水的管道,同時兼具龍胎館暖氣的功用。因為這個地方會下雪,所以冬天很冷,但是有熱水流經地下,所以龍胎館的房間都很温暖,只要再加個被爐就足夠了。不過,到了管道的下端,熱水就冷掉了,下方的房間就會比較冷。因此,‘雲角之間’、‘下音穴之間’、‘柏葉之間’、‘尾布之間’和‘蜈蚣足之間’五個房間都安裝了液化瓦斯的管線,以便使用暖爐,是因為這一帶的房間特別冷。
“這種利用熱水使房間温暖的地下暖氣,在當地頗獲好評,在地下會不斷傳來潺潺的流水聲,也更添幾分風雅。但是,因為一年到頭都有水流過,而夏天氣温很高,漸漸的,房間開始發黴,而且龍尾館的澡堂也不受歡迎,所以就決定不再使用這個熱水管道裝置。我們就將龍頭館浴池的熱水進口用石頭和水泥堵起,不讓熱水流進來。所以,現在這個管道就變成了一般的隧道,我一到晚上,就經過這個供應熱水的隧道,來到有出口的房間,再走到屋外。為了檢查這個熱水供應管道,所以在最靠近龍頭館的‘貓足之間’和最接近龍尾館的‘蜈蚣足之間’,以及這兩個房間之間的‘弦之間’這三個房間,設計了檢查口,就可以從兩疊大的房間的櫃子中走出來。
“我才一走進去,就發現這個管道因為地震被破壞了,有熱水跑到裏面,水勢還很大的流動着。我從‘貓足之間’進入管道後,一下子就被衝到了‘蜈蚣足之間’,我嚇了一跳。然後,我聽見上面的房間傳來了奇怪的聲音,於是明白有人要殺阿通小姐和她的孩子,所以趕緊跳出來,想抓住歹徒,但很可惜讓他跑掉了。我每天在這管道中爬進爬出時,已經大致瞭解這次的事件,因為上面的人説的話我在下面聽得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有人要殺身上流着都井先生血液的人。
“我很喜歡都井先生,而且他對我有恩,所以我決定要保護都井先生的子孫。雖然我在暗處,但我想盡一份心力。今晚警察已大致掌握情況,在晚餐時叫所有的人去大巴士上避難,所以我就走到外面,大刺刺的在龍卧亭內巡視。兇手果然來了,在龍尾館內拚命的搜尋,他應該是在找阿通母女。
“事件開始沒多久,我老婆就過世了。我一邊在通道里爬行,一邊在黑夜裏哭泣,我老婆和我結婚後,就一直沒過過好日子。現在,我的臉也出現了這樣的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我就在半夜,在以前那個焚化爐,偷偷地將我老婆的屍體燒了,我在我老婆的靈前發誓,要用我剩下的生命去保護都井先生的曾孫。因為當天晚上的霧很濃,我心想,燃燒我老婆屍體的煙霧也可以混入霧中。後來,我將餘燼收拾起來和骨灰一起撒到葦川,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你們能將我的骨灰撒到葦川。
“從那時候開始,我幾乎沒有好好睡過覺,拚命保護着阿通小姐。我覺得有動靜的那天晚上,還曾經一整晚坐在‘蜈蚣足之間’的兩疊大的房間內監視着。阿通小姐開始每天晚上去法仙寺祭拜後,我就總是拿着槍跟在她後面,躲在暗處保護着她。因為在這個事件當中,有槍的不只兇手一人,所以拿着槍的我,只有不眠不休的堅持下去。這樣一來,我就更不能露面了,因為如果我出來的話,我的槍一定會被警察沒收,那就沒有人可以保護阿通小姐母女了。
“我常常在法仙寺看見兇手,每次我都會開槍打那傢伙,再去追他。但不久之後,兇手可能覺得法仙寺太危險了,所以就不再來了。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還是每晚躲在暗處保護着這對母女。我完全沒有自誇的意思,但如果我沒有這樣做的話,阿通小姐早就被殺了。阿通小姐被騙了,犬坊菊子的朋友叫阿通小姐去龍卧亭,要參拜一百次還要供奉祖先,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動搖。但,那是菊子女士佈下的陷阱,她為了送阿通母女走上黃泉之路,就要人把阿通小姐騙到龍卧亭來。”
樽元純夫幾乎花了一整晚的時間,説了這個好長好長的故事。
“後來我慢慢了解,以前菊子女土要我把龍放在中庭,還説要調整高度,叫我先放在磚塊堆上。第二天她一會兒説再高一點,一會兒又説再低一點,就是不讓我敷上水泥。菊子女士為什麼要這樣做,前幾天我終於明白了,還不只如此,木板門的花樣也都是由菊子女士設計,我來做的。”
樽元説的話,或許有些人聽起來會以為是在猜謎語,在場所有的人除了我以外,應該沒有人聽得懂他的意思吧!
然後,他突然叫着我的名字,“你是石岡先生吧……”
“是的。”我回答。
“我即將要死了,最後,我要拜託你一件事。”他直接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點着頭,問他是什麼事。
“都井先生遭到世人的誤解,你是偉大的小説家,所以我要拜託你,請將都井先生事件的真實面貌呈現給大家看。”
“喔……”我説。
樽元以很嚴肅的口氣説:“請答應我。”
“我知道,我答應你。”我回答。
“太好了。”樽元説,“那我可以死了。”然後他就閉上眼睛,真的過沒多久就去世了。
我呆若木雞,他是死得這麼適得其所。
犬坊醫院只有一對父子檔的醫生,只比自己開業的小診所稍微大一點而已,所以病牀數很少,我們沒辦法住進去。因此,當樽元純夫嚥下最後一口氣後,我和里美、育子、二子山父子就一起回龍卧亭了。本來我的傷勢大概就只需住一天醫院,但因為現在有很多傷勢比我更嚴重的患者,所以我就必須回龍卧亭去了。
我們坐計程車抵達龍卧亭時,天已經亮了。霧還沒散去,儘管天亮能見度變得比較好,但霧還是很濃。犬坊母子、二子山父子,還有松婆婆,除了滿身是傷的我以外,毫髮無傷的生還者竟然只有這五人。
我覺得好累,所以就回房間去睡了,兩、三分鐘後立刻不省人事。這其間,我一直聽見地下潺潺的流水聲。樽元在臨死之前説,這是在熱水管道中流動的水聲,我只記得這樣,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等我一醒來,發現窗外的太陽已高掛天空,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十一點了。我在龍卧亭住了兩個星期,但像這樣睡懶覺還是第一次。我用還沒有完全清醒的腦袋思考着原因,隨着我越來越清醒,終於瞭解,那是因為法仙寺的鐘沒有響的關係。行秀受傷,現在還住在醫院裏。我不禁在被窩裏苦笑,雖然覺得對行秀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託他受傷的福,我才可以睡懶覺。
然後,我想起一件對他更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在整個事件的中間階段,我曾經懷疑過他是兇手,而且還深信不疑。或許在離開這裏之前,我應該去醫院向他道歉吧!可是我又想了想,不行,這樣也很奇怪,雖然我覺得他很可疑,但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過任何人,也沒有采取過任何行動,如果我去道歉的話,不是自找麻煩嗎?
我想起身,但我發現身體完全無法動彈,我那打上石膏的左手已經麻痹了,動也不能動。我用右手好不容易慢慢地將左手放到我身上,然後使盡全力按摩我的肩膀和手掌,必須要花些時間讓感覺恢復。從現在開始,只要一睡醒,就必須先做這個動作吧!
當麻痹的感覺消失後,又要忍受又刺又癢的感覺,我的左手好不容易才恢復正常。當我想慢慢起身,又換左側腹劇痛了。我想起來了,雖然子彈是彈開了,但左側腹還是吃了一塊石膏碎片,我現在可説是“滿目瘡痍”。
我慢慢打開窗户,從櫃子裏拿出牙刷,霧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温暖的春風帶着植物的香氣吹進了我的房間,屋外都比房間內温暖。雖然這個村子是在高地上,但遲來的春天終於還是來了。我全身都痛,不過,我的心情卻很愉快,雖然我為很多人命喪黃泉感到心痛,但是阿通母女卻被不為人知的真心誠意守護着,因而撿回一命。
“石岡先生。”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我出去一看,是里美。
“是你啊,今天不用上學嗎?”
但是里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飯做好了,如果您要去吃的話……”里美説。看來大家好像都很久沒睡這麼晚了。
我和這些生還的人一起吃着很遲的早餐,我終於確實感受到那個恐怖的事件已經完全結束了,開始在意起被我擱置在橫濱的工作,編輯現在可能正在找失蹤的我,而找得兩眼佈滿血絲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大家都不説話,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但大家還是一副無法釋懷的表情,我很能瞭解他們的心情,對在這裏的所有人而言,事件好像是莫名其妙的開始,又莫名其妙的結束,讓他們覺得很錯愕。事情似乎是結束了,但還有很多令人不解之處,沒有人給他們答案。我一邊想着只用右手吃飯還真困難,一邊默默的吃着飯。
腦袋一片空白的喝着飯後茶,這時,我看見福井、鈴木和田中三人組浩浩蕩蕩的闖進了大廳。他們對着育子和松婆婆親切的笑了笑,並點點頭,但是看起來比較像是苦笑。我心想,不知道他們來做什麼,三個人都朝我這裏走來,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石岡先生。”福井一邊説一邊跪坐着,然後保持這個姿勢慢慢朝我靠近。“我們已經調查過棚藤的武田家的倉庫了,找到了睦雄的手記,還有中丸晴美的屍體,以及分割、加工的痕跡,我想這個案子,已經算是破案了。”
鈴木和田中仍跪坐在福井的後方,不發一語的聆聽着。
“是嗎?那太好了。”我説。但是他們沒有回應,因為他們一直不説話,所以我又再説了一次:“那太好了。”
“謝謝您的協助。”福井很不自然的説着,並低下頭,後面兩位警宮也跟着低下頭。
我很訝異,連忙重新坐好,説:“不,沒有什麼,我沒有幫上什麼忙,很抱歉。”
三個人一起露出有些微煙垢的牙齒,好像是在對我笑,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然後,是一陣莫名的沉默。
我將茶杯放回桌上,戰戰兢兢的説:“那個,還有什麼……”
那三個人只是哈哈大笑,沒有説話,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現在,我們已經不顧面子……”説這句話的是在後方的鈴木。
因為他的聲音很小,所以我又問他:“啊?不顧什麼……”我真的完全沒有別的意思,但是現在想起來,可能會有人覺得我是極盡所能的挖苦他,不過我真的只是單純的聽不見而已。
“面子,面子。”鈴木似乎説得很痛苦。“我們想要請您説明一下。”
“説明?什麼事?”我很驚訝。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事,這種事我完全沒有碰過。
“石岡先生,你還真是愛作弄人……”福井苦笑着説。
“石岡先生,您打算在這裏待到什麼時候?”田中説。
“如果可以的話,我今天就想要回橫濱……因為我是丟下工作來到這裏的……”
“你打算不説明就要回橫濱嗎?”福井説。
“啊?”
“就是兇手殺害中丸、倉田、菱川這些人的方法啊!”
“喔!”我終於明白了,便大叫了一聲。“原來是這件事,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
我以為大家都跟我一樣,早就已經瞭解了這件事,原來如此,警官們還不知道那個機關。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一定會盡量説明的……”説完之後,我看了看他們的表情,他們就像是被老師告知明天要去郊遊的學生一樣,喜形於色。這一瞬間,我發現這些看似老江湖的人,其實也是好人,而對他們產生了好感。
“今天我們將扣押的獵槍帶來了,還有行動電話。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實地……”田中看着我的臉説。
我和警察們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在大廳集合的住宿客人和犬坊家的人都聽見了。對於凡事主張機密的警察而言,這算是特殊待遇了。這樣説來,他們多少也算是民主的吧?
田中從警車上將獵槍拿來,那個泛着黑光的老舊東西,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這是從二宮佳世那兒扣押的獵槍,這個可以嗎?”田中説。他站在走廊的木條踏板上。他的周圍除了警官以外,還有育子、里美、二子山等所有人。
“是的,可以。如果這把是二宮小姐拿的槍,就表示,這原本是犬坊菊子女士藏在房間裏面的那把槍。”我説。
“菊子女士?”田中説。
“是的,後來這把槍落到了二宮小姐手裏。”
“這是怎麼回事?”福井説。
“我會逐一説明。那可以用這把槍來做實驗嗎?”
“當然,請用。”福井説。
“我在這方面很不擅長,但我會盡我所能試試看,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確的話……”我一邊説一邊走到了走廊,爬上通往龍胎館的石階。
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就來到了“蜈蚣足之間”的前方,龍卧亭的住宿客人們也一個接着一個跟在後面。我很難相信我現在所擔負的任務,覺得很不好意思。
“這裏是中丸小姐和倉田小姐被殺的地方。”我一邊拉開“蜈蚣足之間”的木板門一邊説。
在我們眼前的兩疊大房間裏,看到了佛壇。我走了進去,和我一起來的那些人全都擠在走廊上,看着我行動。我很緊張,心想,如果失敗的話該怎麼辦,如果失敗的話,可能會有一陣子成為岡山縣警局茶餘飯後的笑話吧!
我拉開通往裏面房間的拉門,看見套着白色套子的坐墊,我順手拿了兩個走回去。
“當時,中丸小姐和倉田小姐就是這樣坐着的。”我一邊説,一邊想要將坐墊捲起來立着,但是因為我的左手不能用,坐墊一下子又回覆原來的樣子,完全不行,我的額頭直冒冷汗。
“裏面的房間好像有繩子……”看不下去的育子説。
“啊,在哪裏?”我很感激的説。
“我去拿來。”育子説完後,就經過我身邊往裏面的房間走去。
不一會兒,她就拿着應該是打包用的白色尼龍繩和剪刀回來。
我在她的幫忙下,用繩子將坐墊綁成了圓筒狀。做好了兩個這樣的東西后,將它們立起來,這樣終於完成了跪坐在佛壇前的人形替代品。
“這就是中丸小姐和倉田小姐,至於她們坐的地方,面向佛壇最右邊的是阿通小姐,所以,中丸小姐她們應該是在左邊,就是這一帶……這樣放好之後,現在我們移動到‘四分板之間’,但是,要請一個人拿着行動電話留在這裏觀看坐墊。”
我一説完,鈴木就説:“那田中你留下來。”田中點點頭。
“田中先生,因為會有危險,在我用電話聯絡你之前,請絕對不要進入這個兩疊大的房間。先把這裏的拉門打開,請你從裏面那個四疊大的房間觀看這兩個坐墊。”
“我明白。”田中回答。
於是我將他手上的槍拿過來,用右手拿着走到走廊上。用拿着槍的手好不容易才將木板門關上。
我一走出去,福井好像看不下去了,就説:“我來拿吧!”便將槍接過去,這種老舊的獵槍確實很重。
今天天氣很好,隨着我們爬上走廊,右邊的石牆就顯得越來越矮。我看見了上方的花壇,現在真是花團錦簇,鬱金香、油菜花、三色堇、風信子正是盛開的時候,而我頭上的藍天,看起來沒有一片雲。
我經過在這裏生活了兩個星期左右的“蒔繪之間”前方,來到了“四分板之間”,打開蘆葦草簾門走了進去,那些圍觀的人也都擠在走廊上,我請他們進來,因為槍口必須對着中庭。
“犬坊菊子女士行動不便,而且眼睛也看不見,如果是從這間房間開槍的話,是無法瞄準目標的,因為她無法用雙手一直拿着這麼重的槍吧!”在我説話的同時,從福井那裏將槍拿了過來。
“所以,這裏應該有一個設計精巧的機關,她只要一扣扳機就可以自動完成所有的動作。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在這個房間裏,可以看得見中庭的位置上,如果説有什麼可疑的東西的話,應該就只有這個百濟琴了,所以應該是……”
我一邊説,一邊將槍貼在這個看似沒有弦的百濟琴上。我之前都是自己想像,實地演練還是頭一遭。我非常緊張,如果有什麼差錯的話怎麼辦?
這個時候,我真是打從心底佩服之前碰到這種情況時,從容不迫的表演給我們看的御手洗,我終究還是沒有這種才能。拜託請一定要和我預測的一樣!我全身不斷冒着冷汗祈禱。
“居心叵測的人可能會想到這個節孔吧!槍口、槍身就這樣插進這個節孔裏,然後……你們看,這個台座的凹陷處剛好可以卡入槍的底座!”我叫道,總算是放心了,而且整個人都快癱了。同時,我也笑得很高興,覺得快要飛上天了。如果是御手洗,應該一刻也不會停下來,繼續做下去吧!
“這個百濟琴的結構可以讓槍像這樣完全卡入,你們看,已經卡緊了。這可能是樽元純夫做的,也有可能是菊子女士自己做的。先這樣放着,然後關上這個蘆葦門,因為是蘆葦草簾,所以子彈很容易穿過。中庭現在沒人吧,好。”
我將蘆葦門關上後,轉頭對警官説:“田中先生那裏準備好了嗎?請問他一下。”
鈴木拿出電話,並開始按號碼。
“我是鈴木,你那裏準備好了嗎?嗯?喔,我知道了,你要躲開喔。”
“他説隨時都可以。”鈴木抬起頭對我説。
“那我們開始了,這個槍沒有擊錘嗎?只要扣下扳機就可以了嗎?”
“是的,那是自動的。”福井回答。
我越過蘆葦門,又再確認一次中庭是否真的沒人,然後才用力以手指扣下扳機。我原本以為會有震耳欲聾的槍聲和衝擊力,但令人意外的是,只有一聲很清脆的聲音。
在六疊大和四疊大的房間等待的人是聽不到聲音的,特別是福井和鈴木還一臉茫然的看着我。當然,這樣開槍,子彈應該是不會飛到“蜈蚣足之間”的吧!
“那是什麼?是打到了龍尾館的三樓嗎?”福井説。
老實説,我也覺得好像是如此。我突然感到很不安。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整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了。
這的確太過簡單了,沒有看到任何反應,我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非常後悔,早知道就不要接下這份工作,不管他們怎麼説,我當初應該回答我也不知道的。
當我正想着要找什麼藉口的時候,鈴木身上的行動電話響了,應該是田中吧!
“是的。”鈴木回答。
我一邊聽着,覺得心臟好像要停下來了,我覺得好像是專家針對我剛才的行為在打分數。
“是,什麼?喔,是嗎?”鈴木好像很驚訝的樣子,他看了看我的臉,再看看福井的臉。“聽説子彈命中坐墊,並倒了下去。”
“哇!”現場所有的人一陣驚呼。
我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幾乎要倒在地板上。我暫時沒有感到高興,只是腦筋一片空白。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我聽見福井在我背後發出的聲音,我仍保持沉默繼續坐着。這時,我腦袋裏反覆思考的只有“啊!謝天謝地!”這一句話。
“石岡先生,為什麼會這樣呢?”
當我又被福井問了一次時,我終於感到興奮了。我覺得那是自我來到龍卧亭之後,最引以為傲的一瞬間。
“理由嗎?”説完後,我慢慢站了起來,打開蘆葦草簾門,將右手伸向中庭,我的手還在發抖,因為剛才的緊張還沒完全退去。
“就是那個。”在我説話的同時,指了指站在中庭裏的那個龍的雕像。
“子彈射到那個雕像的下腹部後反彈,剛好可以飛進‘蜈蚣足之間’裏,這座房子就是這樣設計的。現在可以把槍拿下來了,因為這樣才安全,所以請田中先生去看一下木板門是否有損傷。”
我將槍從百濟琴拿下來,還給福井。
鈴木又再打電話給田中。“田中,去看看木板門是否有損傷,對,已經不再開槍了,槍已經拿下來了……嗯,嗯……是的……是嗎?唔,我瞭解了。”
他又轉向我這裏。“木板門在龍造型的孔附近剛好破掉。”
“啊,是嗎?”這個報告很令人意外。子彈好像是打到了木板門,所以子彈不見得每次都能穿過龍造型的孔。
“也會發生這樣的事呢,雖然已經事先做好調整,讓子彈可以貫穿木板門上的孔,但彈道稍微偏移之後,子彈還是劃破了木板門。”我説。
“喔……”警官們似乎很佩服的樣子,沒有繼續説話。
“這是我的揣測,還要請你們去調查一下。我認為,打死中丸小姐、倉田小姐的子彈可能不是達姆彈,是子彈打到那個龍的雕像反彈時,被割破了,所以看起來才會像達姆彈。”
一陣沉默之後,福井便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因為都井事件是使用達姆彈,所以我們就陷入了這樣的迷思之中……”
“犬坊菊子一連失敗了好幾次,因為她的眼睛看不見,所以無法確定中庭裏是否有人,只是抓準鐘響的時機,扣下扳機而已,她是閉着眼睛開槍的。即使耳朵不好也可以聽得見鐘聲,因為那個聲音會使全身產生共鳴。
“菊子第一個誤殺的是小野寺錐玉,在那樣的大雪中,她心想,不會有人在中庭吧!如果這子彈也看起來像達姆彈的話,就是她剛好蹲在龍的對面,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是一開始那幾發子彈是菊子特別加工成達姆彈,好讓這一切看起來像是睦雄的亡靈乾的,應該是這兩者之一吧!小野寺女士倒下之後,雪就慢慢積在她身上,因此賞雪的人根本看不見屍體,只有藤原發現了。所以一到晚上,他就偷偷將小野寺錐玉的屍體搬到武田家藏起來。”
“喔,原來是這樣。”福井説。
“接下來,犬坊菊子又誤殺了中丸晴美、倉田惠理子這些不相干的人,而她最想殺的阿通小姐卻一直沒有殺成,所以,犬坊菊子最後終於受不了良心的譴責……那把槍請再借我一下。”
説完後,我拿着槍穿過觀看的人羣,走到最裏面的那間六疊大的房間。
“菊子就這樣將窗户打開,將槍口貼在自己的胸口,將槍托放在窗台上,這樣用腳趾扣下扳機,槍因為後座力而彈了出去。所以,只有菊子胸口出現硝煙反應,而且看起來像是他殺。”
“原來她是自殺啊!”鈴木説。
“是的,然後槍就掉到了窗下的草叢裏,藤原猜到了這一點,在半夜來這裏搜尋,槍也就落到了藤原的手中。然後,他就用這把槍殺死了守屋和犬坊一男。”
“原來如此,所以,這把槍就這樣落到了二宮和藤原二人組的手中。”福井很佩服似的説着,田中也在這時候回來了。
“是的,二宮佳世一開始並沒有要親手殺死阿通母女的意思,她一直等待着犬坊菊子幫她下手。而且,讓她很挫折的是,她後來發現,藤原愛的其實是育子,為了要從育子老公身邊奪走育子,才會計劃這一連串的殺人和棄屍行動。她非常生氣,所以就下定決心要親自殺死藤原和阿通母女,她可能也練了很久的槍法吧!”
“原來如此。但是,犬坊菊子平常是將這把槍藏在哪裏呢?”鈴木説。
這個我也很困擾。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我也很困擾。可以確定的是,子彈應該也是放在這個房間裏的,所以,藤原或二宮佳世才會在拿到槍之後,潛入這個房間來。我想他們應該是在找子彈吧!他們有了槍卻沒有子彈,因為現在子彈已經不容易買到了。”
“嗯,是啊,到底是放在哪裏呢?”
“因為是沒有力氣的老人,所以不會放在高處,因為必須爬上台子才能拿得到,絕對不可能。”
“我知道。”説話的是里美。
“這個……”説完後,她便蹲在造型奇特的百濟琴前面,那是與地板一體成形的琴,她弄了弄前方的龍尾附近,一個寬約二十公分的部位便向右滑開,露出了一個洞。
“你們看!”
“真的耶!就是這裏!應該是一直放在這裏的。”我説。
“古琴這種東西,為了使它彈奏出來的聲音好聽,所以內部需要一個洞,以產生共鳴。”里美説。
“是啊,如果是實心圓木的話,就發不出好的聲音。”我也説。當我一邊説着時,我所説的話卻突然讓我靈機一動。
“我大概瞭解了,以前完全沒發覺,現在終於恍然大悟了。但是,還有一個地方我不明白,那就是菱川幸子的被殺,那是怎麼回事?用這把槍如何擊中呢?”福井問我,他説的果然沒錯。
“那又是另一回事。”我説:“那是一件偶發的意外。”
“偶發意外?”
“是的,那天晚上,菱川小姐彈奏巴哈曲目所使用的琴,也是和這把琴很類似的一把造型獨特的琴。因為太老舊了,所以一直彈不出好聽的音調,特別是低音的部分,於是,菱川小姐就很生氣的將琴拿到暖爐那裏去燒。”
“暖爐?”
“去燒?”福井和鈴木接連問道。
“是的,她將琴的一端放進暖爐裏,她或許是想,這麼爛的琴,乾脆把它給燒了吧!”
“嗯,我可以理解。”里美説:“那個人是會這樣做的。”
“但是,我剛才也説過,要讓琴音好聽,琴的上面就需要挖洞。”
“但那把琴只是一般的圓木喔,石岡先生。”里美説。“那沒有什麼機關的。”
“但還是會發出聲音吧?”我反駁。
“嗯,聲音還不錯。”
“所以説,那塊圓木的中間有空洞。”
“啊,是這樣嗎?”
“因為你剛才不是也説嗎?要讓琴的音色優美,所以需要可以產生共鳴的空洞。”
“嗯。”
“所以,那塊圓木其實是空心的。”
“是嗎?”
“而且,樽元先生是專門搜尋這種木頭的名人。”
“那麼,那個空洞怎麼了?”福井説。
“如果説那塊古木有空洞的話,那洞內充滿的就不是一般空氣。”
“那是什麼?”
“是沼氣吧!”
“沼氣……喔!”警官們齊聲大叫。“那麼……”
“是的,應該是爆炸吧!因為將琴丟進了暖爐裏。”
“是嗎?原來如此!”警宮們叫着,二子山父子也默默的點頭。
“不對,請等一下,琴爆炸這點我瞭解,但是那個……”福井説。
“那塊木頭是從仙人山帶回來的嗎?”
“是的。”育子回答。
“都井睦雄在行兇前,常在仙人山練習射擊,不是嗎?”我話一説完,大家都似乎很訝異的保持沉默。
“那,也就是説……”福井板着臉説。
“是的,那是非常湊巧的事情。做成那把琴的松木,就是五十幾年前,都井睦雄用來當作射擊目標,練習射擊達姆彈用的。”我説完,大家都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表情看起來都是一臉茫然又蒼白。
“也就是説……”福井似乎喘着氣説:“以前都井所射擊的子彈,因為沼氣引起的爆炸而彈出,剛好打中菱川小姐的額頭……”
我用力的點了點頭,“這隻能這樣解釋吧!”
又是一陣沉默,我對於自己説出口的話,帶給大家這麼大的震撼,也感到很困擾。全部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樣,不發一語。
我很驚訝的看了一眼所有的人,二子山增夫閉着眼睛口中喃喃地念着祈禱文,他的兒子和犬坊育子也輕輕閉上眼睛,雙手在胸前合十。
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有時間想到要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求冥福。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些來通知我吃飯的女孩們,還有帶我去這個純樸鄉下郵局的守屋等人的臉。
我也雙手合十,在心中暗自禱告,希望他們能死得瞑目。
後記
我暫時回到我的房間,準備要回橫濱。這準備工作不是隻將內衣褲塞進旅行袋裏就可以了,我要先發個電報給御手洗。電報的內容如下:
事件終於解決了。謝謝你的幫忙。石岡。
我原本想要在短短幾個字中,表達我對他的感謝與尊敬,但是我想了很久,這真的很難寫,而且我也會害羞。我想,他應該也沒有期盼我會發那種電報給他,所以最後我就這樣簡單的寫了一句話。
我提着旅行袋來到了龍尾館的大廳,看見警官們都在那裏,我就將《讚美歌集》和白秋的詩集還給他們。
因為育子女士和松婆婆也在大廳,我也去謝謝她們在這段期間的照顧。
松婆婆告訴我,二子山先生要表演“黑田節”⑿給我看。
譯註⑿:福岡縣的民謠。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是當舞台上的紅色幕簾被拉開時,我看見穿着紫色和服褲裙的二子山增夫就站在那裏,於是我們就坐下來欣賞。
他的兒子一茂小跑步的將幕簾拉開後,便將舞台邊緣頗有歷史的留聲機唱針放下,歌聲隱隱流泄出來,神主便開始靜靜的跳起舞來。我很訝異,茫然的望着他。
那個舞蹈非常長,結束時,他露出稀疏的頭頂向我們鞠躬,然後大家一起熱烈鼓掌。
育子從屋裏拿出火車時刻表,告訴我貝繁車站火車發車的時間。我一看,發現還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去醫院。我想去醫院向暫時住院的坂出小次郎、犬坊行秀還有阿通母女一一道別。
但如果要去的話,就得趕快離開這裏了。
“里美呢?”我問。為什麼她突然不見了。
“剛才還在那裏的,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育子説。
很可惜沒有時間了,我決定要直接去醫院,可能無法再碰到里美了。
警官們説要用車送我去醫院,我坐進他們停在龍卧亭門前的輕型汽車後,就在那裏和大家道別。二子山父子、育子女士和松婆婆等人依依不捨的向我揮手。車子一下坡道後,他們的身影就在塵埃中顯得越來越小。
一抵達醫院,三位警官可能也有事要辦,所以就跟着我走了進去,他們説等一下要送我去車站。
我對躺在牀上的坂出道謝,並向他辭行。然後我對他説,以後有機會的話,還要聽他慢慢講戰爭的故事,他也對我説沒問題。我又走去向隔壁牀的行秀道謝,並告訴他,沒有鐘聲大家都很困擾呢,他靦腆的笑了笑,向我點點頭。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害羞,之前他給人恐怖的印象,全都一掃而空了,我這才發覺,人真的不能只看外表。
阿通的牀在隔壁房間。警官好像要和坂出説話的樣子,所以我就一個人來到了阿通的病房。我一敲門,母女兩人便同聲回應。
我走進去,看見小雪靠在母親所躺的牀上,又在玩着恐龍的玩具。
她一看到我,就對我説:“你看!這是恐龍的小寶寶喔!”不知她是從哪裏拿來的,小小的塑膠恐龍在地上圍了一圈,恐龍的前方散落着幾本圖畫書。
“你的身體感覺怎樣?”我問阿通。因為她應該是住院的這些人當中傷勢最重的。
“有一點痛,但是不要緊。”她説。
“應該會慢慢好起來的。”我説完後,她就説:“是的,我想要趕快出院,繼續完成我的一百次參拜。”
她雖然看起來沒化妝,但好像只有眼瞼有眼影,這種化妝法和里美一樣。我是在這次事件中,才知道這種化妝法的。我和她閒聊了一會兒後,跟她説,雖然發生了這麼悲慘的事件,但住在這裏的這段期間還是很快樂,然後我告訴她,我現在要回橫濱了。
“那請您保重。”我説。警官們正在等我,而且,我要坐的那班火車也快要來了。
當我正要從病房出來時,她卻勉強的想要坐起來。
“啊,你不要起來,這樣就好。”我説。但她還是執意要起來,所以我就跑過去扶着她的背。
“石岡先生,這次真的是很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們現在可能已經死了,真的非常感謝你。”她這樣説完後,就低下頭對我示意。
“這沒什麼。”我趕緊説:“是樽元先生,不是我。而且,我到龍卧亭的那天晚上,阿通小姐還救了我們呢!”
“當時,我就有預感救世主會來救我的,這是真的,所以我想,我一定會要想辦法讓你們留下來。”她一邊笑一邊説。如果這是真的,她的預感還真準,但我真的是救世主嗎?如果真是這樣,我也很開心。
我退到門邊,然後説:“那我就告辭了。”
“我們應該還會再見面吧!”阿通説。
“我也覺得會再見面。”我也説。
小雪揮着手對我説,“拜拜!”我也向她揮手對她説“拜拜”。
然後,我向她們行了個禮,就退到走廊上了。我正要將門關上時,爽然停了下來,因為我想起一件事。
“之前我一直想問你,但是都忘了問。阿通小姐,你的全名要怎麼稱呼?”
“加納通子。”她説。
“加納通子小姐是嗎?我記住了,那麼,加納小姐,再見羅!”然後我就將病房的門關上。
警官們按照約定送我到車站。我在龍卧亭打聽好的火車發車時間,已經慢慢逼近。
我剛到這裏的那天晚上,讓我感到毛骨悚然的站前圓環,白天看起來只不過是個很普通的鄉下車站。我在這裏和警官們握手道別,經歷過這麼多事以後,我心想,他們還真是不錯的警察。
“謝謝你的幫忙。”鈴木説。
“要保重喔!”福井也説,他們一起向我鞠躬。
就這樣,兩個人很快地轉過身去,朝着停在停車場的小車跑去。
田中將之前提在手上的行李袋交給我,然後靠過來,我心想,他到底要做什麼,結果他説:“石岡先生,請你坦白告訴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實就是你本人,是嗎?”
我一邊將旅行袋接過來,一邊想要辯解時,他笑了笑,然後説:“算了,算了。”便槌了槌我的右手臂,接着就往後退,大聲説:“如果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請教你!”就舉起了右手。
我沒有辦法,只好將旅行袋先放下,也舉起手來。另外兩位警官站在遠處的汽車旁邊向我招手。就這樣,三個人一起坐上車後,發動引擎,白色的小車就繞了圓環一圈,往警察局駛去,我站在那裏目送着他們離去。
車子的影子消失後,我慢慢的拾起旅行袋,走進車站。因為下午的天氣很好,所以遠方月台上的黃線閃閃發光。
我心想,要買到岡山的車票?還是到橫濱的車票?便靠近賣票的窗口。這時,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我:“石岡先生!”原來是里美站在那裏對我微笑,她好像是剛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樣子。
“是你!”我很驚訝的説。
我沒想到她會在這裏,但是她的打扮更讓我吃驚。她穿着駝色的短大衣,灰色的超短迷你裙,再配上黑色的皮靴。她這樣的打扮在鄉下地方,真是非常引人注目。
“這是車票,是到橫濱的,聽説新幹線已經全線開通了。”她説完後,就將車票遞給我。
“我幫您買好了。”
“不好意思,我給你錢。”
“不用了,是我媽要我幫您買的。”
當時我才發現,我住在龍卧亭這麼久,卻一毛錢也沒付。
“啊,住宿費!我現在給你。”我摸着口袋。
“不用了!”里美叫着。“我媽是絕對不會收的。”
“是喔……可是,我吃了這麼多餐。”
“因為是您幫我們破案的,這個包包拿着,快點走吧,沒時間了。”里美説着,然後就先走進無人的剪票口。
在很像平交道的通道上,穿過前方的路,爬上沒有半個人的月台,然後站在掛着“新見方向”的板子的旁邊,等火車的人一個也沒有。這個鄉鎮的人口還真稀少,但是卻住着這麼可愛的女孩子。
“你的家會變得怎樣?現在不用搬走也可以了吧?”我問。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用搬了吧,石岡先生……”
我看了看里美,她一直盯着我的臉看。
“石岡先生,謝謝您。”然後她靠近我的臉,在我的唇上輕輕的親了一下。“我很喜歡石岡先生。”她説。
“真的嗎?我真是太高興了,如果真的是我幫了你們家,就太好了……”
“是真的,大家都很感謝你,你要更有自信喔!”她説。
“是嗎……但是,你們沒收我住宿費和伙食費呢!”
“不要放在心上,我去東京的時候,再麻煩你了。”
“好啊,這沒問題。”我説。
“真的?一定喔!”里美説。
“一言為定。”我回答。
鐵軌傳來了火車行走的聲音,只有兩節車廂的火車從遠方慢慢駛來。我看見火車停下來時,幾乎沒有乘客下車。我提着旅行袋爬上台階後,站在車廂的走道上回頭看,將包包放在地上。
“説好了喔,我一定會去東京的!”里美説。
“嗯,好的,我等你喔!”我説。
里美一邊笑着一邊揮手,我也跟着她笑,因為當時的氣氛很開心。里美慢慢走下火車,我看見她那雪白又健美的腿。
車門關上後,汽笛便響起,火車慢慢啓動,一直揮着手的里美,站在月台上,變得越來越小。我也一直揮着手,就這樣,讓我印象深刻的貝繁村離我越來越遠了。
火車在原野上行駛,不久之後,就看見民家,但是又立刻消失,窗外只看得到森林和田地,到處都是盛開的櫻花樹,看起來就像是繽紛燦爛的粉紅色煙火。
我原本想要走到座位上坐下,但我還是一直站在那裏,我越過車門上的玻璃,看着車外的景色,這樣一來,令人心曠神怡的春天氣息便飄入車內。
我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聽着鐵軌的聲音和感受腳底的震動,剩下我一個人之後,四周變得好安靜。我肚子上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人開心的時候,不會覺得痛,等到孤獨時,這個痛才又甦醒了,就和心痛是一樣的。
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影子模糊的映在車窗玻璃的一角,我的左手打着石膏,從脖子上垂掛下來,很悲慘的樣子。雖然看不見,但是我衣服下的側腹還包着繃帶,現在血已經滲出來了,我真是渾身是傷啊,我覺得這樣的我,就像是喜劇演員般,但是我卻笑不出來,就這樣看了好一會兒自己的樣子。
然後,突然我覺得自己幹得好,像我這樣的人,在這麼重大的案子上,真的是努力過了,雖然渾身是傷,但我想我真的盡力了。
“大家都很感謝你,你要更有自信喔!”我想起了里美剛才所説的話,這種話在最近這十年好像都沒人跟我説過。
“石岡先生,請你坦白告訴我吧,御手洗先生其實就是你本人,是嗎?”田中這樣對我説。
我不由得嘴裏喃喃自語:“老天啊,真是感謝禰。”接着,我也很感謝我的朋友。
老天爺和朋友就是用這種方法,解救了快要不行的我,我也因為這樣而稍稍得以恢復自信。如果沒有這個事件的話,我現在在橫濱可能已經完全不行了吧!
這樣想着時,我耳邊突然響起了二宮佳世的聲音:“所以,我不是跟你説要一起回東京嗎?”
她為什麼要把我捲進這個事件裏呢?我覺得是因為她發現事態嚴重,所以希望我能阻止她。
如果是御手洗的話,一定可以做得到吧!但是我沒有那個能力。
突然,我的淚水在眼眶打轉,這樣一想,我的淚水便不聽使喚的流了下來,我的臉已經扭曲了。
我站在車廂的走道上,一邊用右手拚命的拭淚,一邊繼續哭着。
為什麼我會哭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因為覺得佳世可憐嗎?還是因為她來拜託我,我卻救不了她,為自己的沒用感到難過呢?亦或是因為我居然能獨力破了這麼複雜的案子,而流下自豪的淚?還是説,我只是累了而已?
我完全不明白。腦袋一片混亂,現在什麼都無法思考,但我的淚還是流個不停。
身體隨着列車搖晃,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在哭。
對我而言,這又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