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細姑娘①,勞駕幫個忙!”
從鏡子裏看到妙子從過道走進來,幸子頭也不回地把自己正在擦脖子的粉撲兒遞了過去,她像瞧陌生人那樣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自己映在鏡子裏的風姿——穿着長襯衣、後頸裸露着。同時詢問道:“雪子妹妹在樓下幹啥?”
“在守着小悦練鋼琴吧。”
樓下果真有彈練習曲的聲音,原來雪子一打扮好就讓悦子拉去看她練鋼琴了。悦子這孩子只要雪子守在她身邊,哪怕她媽媽外出也能乖乖地呆在家裏。可是今天她媽媽和雪子、妙子三人一塊兒出去,她就有些不高興。後來知道兩點鐘開始的音樂會—結束,雪子在晚飯前先單獨回家陪她,她才勉強順從了。
“哦!細姑娘,雪子妹妹的親事又有一門了。”
“是嗎?”
妙子給姐姐抹粉,從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鮮明的粉痕。幸子的背並不駝,由於長得豐滿,雙肩到背上隆起滑膩的肌肉,在秋光下顯得色澤豐潤,看去精神得很,不像三十開外的人。
“井谷老闆娘來説的親。”
“是嗎?”
“是個掙薪水的,據説是MB化學工業公司的職員。”
“收入有多少?”
“月薪一百七八十元,加上獎金大概有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MB化工是法國人開辦的公司呀。”
“是呀,你什麼都知道呢,細姑娘。”
“這點兒事情總知道吧。”
對於這類事情,兩個姐姐都趕不上年紀最小的妙子那樣精明。她幾乎有點兒瞧不起兩個姐姐對外界的一無所知,説起話來倒像自己是老大姐。
“這家公司的名稱我從來沒有聽説過,據説總公司在巴黎,資本很雄厚。”
“就是在日本,神户的濱海大街不是還有他們的大廈嗎?”
“是呀。據説他就在那裏上班。”
“他能講法語嗎?”
“能。大阪外語學院法語系畢業,在巴黎又呆過一陣子。白天上班,晚上在夜校教法語,月薪大概是一百元,兩項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五十元的收入哩。”
“財產呢?”
“沒有什麼財產。鄉下有一所老宅子,老孃住着,還有他本人住的六甲方面的房子和地皮。六甲方面的房子是分期付款買的小小的文化住宅,沒什麼大不了。”
“儘管這麼説,省下房租,每月四百元以上的生活有着落了。”
“這門親事對雪子究竟怎樣?家累僅僅一個老孃,又住在鄉下,來不了神户。本人四十一歲,據説還是第一次結婚。”
“四十一歲還沒結過婚,為什麼?”
“據説是挑長相耽誤下來的。”
“嘿,靠不住!得仔細調查調查。”
“對方起勁得很呢。”
“雪姐的照片給人家了嗎?”
幸子上面,長房還有一個姐姐鶴子。妙子從小管幸子叫“二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叫快了聽起來就成了“雪姐”。
“照片先前給過井谷老闆娘一張,井谷自作主張給了對方。對方看了似乎很中意。”
“家裏有對方的照片嗎?”
①“細”這個詞有“排行最小”的意思,我國南方地區多用。
樓下的鋼琴聲還沒有停止,幸子估計雪子一時不會上樓。
“喏,就在最上面靠右邊那個小抽屜裏,你打開吧。”幸子拿起口紅,像要和鏡子裏的人親嘴那樣努努嘴。“在那裏吧?”
“有了。這張照片給雪姐看過沒有?”
“給她看了。”
“雪姐怎麼説?”
“還不是從前那個老樣子,不表態。只説了一句‘啊!這個人’。細姑娘,你覺得怎麼樣?”
“這樣的人,我看平庸得很。也許有幾分可取之處。不過,總的看來還是小職員類型的人。”
“那還用説,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嘛!”
“對於雪姐倒有個好處,可以跟他學點法語。”
幸子臉部的化妝已大體就緒,她剛要解開印有“小槌屋綢緞莊”店號的紙包上的帶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
“對了,我是‘缺B’的。細姑娘,請你下樓去吩咐一聲,讓誰把注射器消消毒。”
腳氣可以説是阪神地區①的一種地方病,也許由於這個緣故,這一家人從當家的兩口子到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悦子,每年夏秋兩季都鬧腳氣,注射維生素B就成了習慣。近來連醫生那兒也不去了,家裏常備有高效維生素注射劑,連沒有什麼毛病的時候也互相打針。只要什麼地方有點兒不舒服,就歸之於缺少維生素B。也不知是誰先説開的,碰到這種情況,就稱之為“缺B”。
鋼琴聲停止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屜,走到樓梯口,但沒下樓,站在那裏向樓下瞧了瞧,高聲喊道:“喂!下面有人嗎?太太要打針,把注射器消一下毒。”
第二章
井谷是神户東方飯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闆娘,幸子姐妹是那裏的老主顧。由於聽説這位老闆娘愛替人做媒,幸子早就託她為雪子找個對象,還給了她—張雪子的照片。前幾天幸子去她那裏做頭髮,做完頭髮,井谷説:“太太,去喝杯茶好嗎?”便抽空邀幸子去了東方飯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談起這件事。她説:“一個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給男家看了,因為生恐磨磨蹭蹭會錯過良緣,事前沒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後來很久沒有消息,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對方在那段時間裏調查了府上的情況,包括大阪的長房、二房您這裏、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讀書的那個女子中學,還有雪子小姐的書法老師和茶道老師那裏,也都去調查了,對於府上的家庭情況瞭解得一清二楚,連那次報載記事有誤一事,也特地去報館作了調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過,我還勸對方莫如先見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種鬧桃色新聞的小姐。對方卻謙虛地説,一個靠低薪生活的人,本來高攀不上蒔岡先生家那樣的大家閨秀,何況嫁到窮人家來要操勞吃苦,實在於心不安。不過萬一天假之緣,能結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説合一下試試。據我所知,對方的祖父過去是北陸一個小諸侯的宰相,目前鄉下還留着一所邸宅,門第上雙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蒔岡’,當初在大阪看來是無人不曉。可是,請勿見怪,恕我説句直爽話,要是一味惦念着過去,到頭來只能耽誤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將就還是將就一下,您覺得怎樣?男方現在錢雖掙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歲,工資還有希望提高。再説,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較空閒,夜校教書的時間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無問題,所以結婚以後家裏可以僱女傭。至於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學裏的同學,從小就很瞭解,所以我弟弟説他可以打保票。儘管如此,您最好還是親自調查一下。至於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於挑長相,這一點是可信的。對方到過巴黎,年紀又四十開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沒近過女色。不過,據我上次見面的印象,確實是個正派的職員,尋花問柳那種人的樣子絲毫也沒有。類似這種規規矩矩的人,往往愛挑長相。對方又是到過巴黎的,正因為這樣,反倒想挑一個純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温柔,舉止要穩重,儀態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當然不用説,首先手和腳要長得好看。以上這些條件,對於雪子小姐來説,根本不在話下。”
①大阪、神户兩地合稱阪神地區。
井谷一邊供養着因中風而長期卧牀不起的丈夫,一邊經營着美容院,還把她的一個弟弟培養成醫學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兒送到目白①去上學。她這個人腦筋動得比一般婦女快得多,萬事都深得要領,缺少那種女商人的氣質。説起話來開門見山,不轉彎抹角,有什麼説什麼,無非是説出必要的實情,所以聽的人也沒什麼反感。幸子最初聽到井谷口若懸河的長篇大論,心裏覺得這個人未免太那個,可是聽着聽着,就聽出她那氣質勝似男子的大老闆派頭的談吐,完全出於一片好心。她的話不僅條理井然,無懈可擊,而且把聽話的人説得服服帖帖。最後分手的時候,她還叮囑幸子趕快和長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負責調查。
①屬東京文京區,日本女子大學所在地。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紀已經三十歲,還沒有結婚。人家懷疑其中説不定有什麼深刻的原因,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們姐妹三個——長房的大姐鶴子、幸子、連同雪子本人,都執着於她們父親晚年那種豪奢的生活,以及過去蒔岡家的名望地位,總想找個門當户對的攀親。最初來做媒的人一個接一個,她們總覺得不滿意而謝絕了,從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後來漸漸地沒有人登門求婚了,同時她們的家運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谷説的“千萬不要老惦念過去”,確實是為她們着想的金玉良言。蒔岡家的全盛時代,至多不過持續到大正末年,現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記得他家當初的情況。更坦率點説,即使在大正末年他們家門鼎盛的年代,由於她們父親生活和營業上沒有節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漸露出破綻。不久父親一死,營業規模縮小,接着就把開設在船場①的百年老鋪拱手讓給了別人。幸子和雪子永遠忘不了父親在世時的那段日子,每當姐妹倆走過那依稀保留着往年面貌的、附設有倉庫的老鋪——現在已經改建成洋樓的門口,總要戀戀不捨地向暗沉沉的門簾裏覷上幾眼。
她們的父親沒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後就把家業交給贅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個女婿分居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則因為當時她已到了結婚的年齡而終於未能由父親給物色個美滿的婚姻,再則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見不合。辰雄是銀行家的兒子,入贅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銀行裏工作。儘管名義上繼承了岳家的產業,實際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櫃在幹。岳父一死,他不顧小姨和親戚們的反對,把一爿加把勁也許就可以支撐下去的店鋪拱手讓給蒔岡家的一個夥計,他自己卻回銀行去幹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講究排場的岳父不同,他作風穩健,甚至有點兒膽小怕事。要他克服經營上的困難,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業,他覺得很不在行,出於贅婿的責任感,他選擇了一條比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卻一味留戀過去,對姐夫的做法心懷不滿,認為已故的父親一定和自己同樣想法,在九泉之下也會怪怨姐夫沒有魄力。正好在這個時候——父親剛死不久,姐夫非常熱心地為雪子物色到一個對象,竭力慫恿她結婚。男家是豐橋市的大財主,本人是當地一家銀行的董事。姐夫任職的銀行是那家銀行的後台老闆。由於這樣一種關係,對方的人品和財產,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豐橋市的三枝家,氣派也着實不小,對於目前的蒔岡家來説,簡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實,在相親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經説停當了。等到兩下一見面,雪子説什麼也不肯嫁過去。推究其原因,並不是男的相貌猥瑣,而是給人一種鄉下紳士的印象,土頭土腦,沒有一點兒秀氣。據説中學畢業時害了一場病,從此就沒有升學,看來讀書一定不聰明。雪子這方面呢,從女子中學到英專畢業,成績一直很優秀,即使嫁了過去,只怕將來也很難相敬如賓。再説有產家庭的後代,生活上儘管有保障,可是在豐橋那樣的小城市過日子,將會寂寞不堪。幸子特別同情雪子,説什麼決不能讓她去受那個罪。姐夫這方面呢,覺得小姨子學習上儘管很不錯,為人卻深思熟慮,過分因循守舊,耽於日本趣味;所以讓她到刺激較少的小城市去過悠閒歲月,是比較合適的,想必本人也不至於反對。哪裏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為人,看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談鋒又不健,其實人不可以貌相,她並不是那種百依百順的女子,從這樁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瞭解雪子的性格。
①大阪市商業中心。
不過,雪子既然內心決不同意這樁親事,早該坦率聲明,不該吞吞吐吐含糊其辭,使人誤解,直到最後還不對她大姐夫和大姐説明,只對幸子表了態。那是因為姐夫太熱心了,當面拒絕難於啓齒;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誤認為本人內心並不反對。男家相親以後,忽然變得積極起來,派人來表示求婚的誠意,事情發展到騎虎難下的地步時,雪子才斷然拒絕。一旦表示拒絕後,任憑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勸説,她始終不答應。最初,她姐夫以為這樁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哪裏知道結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難堪的是他無話可以應付男家以及為這樁婚事説合的他銀行裏的上司。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舉出拒婚的正當理由倒也罷了。現在吹毛求疵,説人家長得不秀氣,把一樁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緣一口回絕,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惡意猜測的話,甚至可以認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進退兩難。
從此以後,她姐夫吃一塹,長一智,對於雪子的親事,人家要是來做媒,他還是高高興興地傾聽,至於主動插手或者提什麼具體意見,能避免他就避免了。
第三章
雪子遲遲沒有結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井谷上回提到的“見報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當時還只有二十歲的小妹妙子,和船場另一大户——開銀樓的奧畑家的兒子戀愛,兩人離家出走。兩個年輕人認為,要搶在雪子前面結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兩下商定好採取這樣的非常手段。動機似乎很單純,可是雙方的家庭決不容許有這樣的事情,所以馬上把他們找了回來。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簡單地結束了,可偏偏不走運,讓大阪一家小報把它登載了出來。更糟的是把妙子誤作雪子,而且年齡也錯成雪子的了。當時辰雄是一家之主,為了這件事,他大傷腦筋。如果為了雪子而要求報館收回那則消息,結果無異於證實那件事是妙子乾的,這一辦法很不高明;那麼付之不聞不問怎麼樣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後來他覺得不管犯錯誤的人會有什麼下場,也不該讓平白無辜的人背黑鍋,最後還是要求報館收回那則消息。豈知報上刊登出來的不是否認,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報。辰雄本想事先徵求一下雪子的意見,後來覺得即使去徵求意見,平常特別不輕易和他談話的雪子,決不會有什麼明確的答覆;而且一旦和小姨子們商量起來,説不定反而要在利害關係不一致的兩姐妹中間引起糾紛。因此,向報館申請收回錯誤消息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鶴子講了,沒有和兩個小姨子商量。這一舉動,他想由他單獨負責。説實在話,他的下意識裏也許有不惜犧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來博取雪子歡心的意圖。因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穩重老實的雪子,從來不肯對自己講真心話,永遠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是個最不好對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機會討她的好。可是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對他都產生了反感。雪子認為報上登出錯誤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報否認,往往總是在不顯眼的犄角旮旯裏刊出幾個字,起不了什麼作用。否認也罷,別的什麼手段也罷,總之,從她們姐妹倆的立場來説,都不願再多一次見報,最明智的辦法是置之不聞不問。雪子想,姐夫給自己恢復名譽,自己很感激。可是這樣一來,細姑娘又將怎麼辦?細姑娘的行為固然有缺點,但畢竟是年幼無知犯下的錯誤,要是追究起責任來,倒應該歸罪於雙方家教不嚴。至少在細姑娘這件事情上,不僅姐夫有責任,連自己也推脱不了。這樣説也許有點兒那個,本人的無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夠諒解,這種小報上的消息,對自己並不見得能起多大的損害作用。倒是細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墮落成為女流氓,那將怎麼辦?姐夫做事,件件擺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這樣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關係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話也沒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動起來,實在太專橫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認為姐夫要為雪子洗刷污名,那是理所當然。可是難道沒有別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報紙上登出她的名字來嗎?對方是一張小報,完全可以設法使之屈服,姐夫在這種地方捨不得花錢,就是不對。——這在她那個年齡來説是個早熟的見解。
為了這樁登報事件,辰雄當時覺得沒臉見人,甚至要提出辭呈,後來經過勸説,總算平安無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損失實在太大了。偶爾有少數幾個人注意到那則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儘管白璧無瑕,社會上卻普遍知道她有那樣一個妹妹,無論本人怎樣自負,由於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無人問津了。不管雪子心裏怎樣想,表面上她始終認為小報上那點兒誤傳無損於己,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和妙子傷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處處袒護妙子。過去她們姐妹兩個總輪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條的長房家和阪急蘆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從出了那件事情以後,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道來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個月。幸子的丈夫貞之助是個會計師,每天去大阪會計師事務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遺產貼補家用。貞之助這個人和長房大姐夫的一味嚴格不同,不像一個商科大學的畢業生,他愛好文學,平常還喜歡寫寫和歌①。在兩個小姨子面前不擺家長的架子,從任何方面講,都不是兩個小姨子所畏懼的人。不過有時雪子姐妹倆住得太長久了,他顧慮到長房那方面,往往會提醒幸子説:“讓她們回去住幾天怎麼樣?”幸子每次總是這樣回答:“這事大姐是諒解的,您就不用擔心了。如今長房孩子多,房子也擠,她們兩姐妹常來這裏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們愛住多久就讓住多久,沒有關係。”從此,他們不知不覺地就習以為常了。
這樣過了幾年,雪子的境況沒有什麼大變化,妙子這方面卻有了意外的發展,到頭來或多或少影響雪子的命運。妙子從中學生時代起就擅長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擺弄碎布玩兒,日積月累,技術進步了,作品竟然陳列到百貨公司的貨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國式的洋娃娃,也有純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無論哪方面的作品都顯示出她匠心獨運的才能,是別人難以效仿的。這也説明她平時對電影、戲劇、美術、文學等其他方面的愛好和素養。總之,她手裏做出來的小巧玲瓏的藝術品,越來越博得人家的賞識。去年,幸子還為她租借到心齋橋附近的一家畫廊,開了一次個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長房孩子多,嘈雜不安,就在幸子家裏製作;後來想有一間更像樣些的工作室,於是就在夙川的松濤公寓租了一間屋子,那裏離幸子家不到半小時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電車線上。長房的大姐夫不贊成妙子變成女職工,更不贊成她租屋子。這些都被幸子説服了。她説妙子過去犯了點錯誤,婚姻問題比雪子更難解決,也許還是讓她有點兒事情乾乾比較好;至於租屋子也只是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個死了丈夫的女朋友開設一家公寓,便託她搞到一間屋子,那裏離家又近,自己可以經常去察看情況。經過幸子這樣一解釋,先斬後奏獲得了認可。
妙子的,性格和雪子相反,本來比較開朗,常愛説幾句俏皮話或開個玩笑。自從鬧了那次出奔,她就變得陰鬱了,整天陰陽怪氣地想心事。新天地的開闢挽救了她,近來又恢復了以前那種開朗的性格,在這一點上幸子的估計是正確的。妙子每月從長房那兒拿零用錢,此外,她做出來的洋娃娃又能高價出售,手頭也就自然寬裕起來。經常不是提着一個新奇的手提包,就是穿了一雙進口的高級皮鞋。她大姐和二姐看在眼裏,為她擔心,曾勸她把掙到的錢存入銀行。其實哪用姐姐們叮囑,她早就機靈地把錢存進郵局,存摺只給幸子看,還叫她不要讓大姐知道。説什麼“二姐要是缺零用錢,我借給你”。弄得幸子張口結舌,不知所對。有一次,人家提醒幸子説:“看到你家細姑娘和奧畑家的啓哥兒在夙川的大堤上散步。”幸子不由得吃了一驚。不久以前,幸子發現妙子口袋裏除了手絹而外,還有打火機,覺察到妙子揹着她吸起煙來了。其實二十五六歲的人吸幾支煙,也是情理之中,無可厚非的事。她當下把妙子叫來一問,答稱確有這件事。再追問下去,説是那次出事以來,兩下一直不通音信。上次開展覽會的時候,奧畑來參觀,而且買了妙子最得意的傑作,從此以後,兩下又來往了。儘管來往,但雙方都很清白,而且見面的次數也不多。還説她已經長大成人,不比以前了,要姐姐相信她。可是,經她這樣一解釋,幸子對於她在外面租屋子就不放心了,而且覺得對長房也不好交代。至於妙子的工作,完全取決於她的興致,再加上本人以藝術家自居,幹活不是每天排定進程,有時接連休息幾天,興致來的時候,一干就幹個通宵,第二天浮腫着臉回家。本來不讓她在公寓裏過夜,後來漸漸的行不通了。她什麼時候去上本町長房那兒或夙川公寓,什麼時候應該回蘆屋,從來沒有事前和自己聯繫過,一想到這些,幸子覺得自己真太糊塗了。一天,她窺探到妙子不在公寓,就去那裏找那位老闆娘朋友,不露痕跡地打聽出許多情況。據那位老闆娘説,細姑娘近來發跡了,她招收了兩三個跟她學手藝的徒弟,看去都是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男客大抵是經常來取貨或者送原材料的。細姑娘幹起活來非常專心,往往一干就幹到早晨三四點鐘。由於沒有被褥,只能抽煙等天亮,趕頭班電車回蘆屋,這番話在時間和地點上都對得上號。還有原來租的是六鋪席大的日本式房間,最近換了寬敞的屋子。去到那裏一看,是西式房間附帶一個四鋪席半的日本式屋子,裏面擺滿了參考書、雜誌、縫紉機、碎布以及其他原材料和未完成的作品,牆上還用針釘着許多照片。雖然像一個藝術家的工作室那樣,顯得有些雜,但畢竟是年輕姑娘工作的地方,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屋子裏打掃得乾乾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煙灰缸子裏連煙頭都沒有,抽屜和信插裏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①五句三十一音的日本詩。
幸子本來以為也許能發現物證一類的東西,離家時還有點兒怕怕縮縮的,鼓不起勁。及至進入公寓一看,毫無所得,才放下了心,覺得幸而親自來察看一趟。對於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信任了。這樣又過了一兩個月,這件事在她已經淡忘了。——天,妙子不在家,到夙川去了,奧畑突然來訪,求見當家太太。船場時代他們兩家就是近鄰,幸子不是全不相識,只能接見。一見面奧畑就説:“突然拜訪,很失禮。不過有件事特地來懇求您體諒。”他先表白了一番,然後接着説:“幾年前我們的舉動太不擇手段,但決不是出於一時的輕浮;儘管當時我們被隔離,不過我和細姑娘(“細姑娘”是“小姑娘”的意思,大阪人一般都這樣稱呼家裏最小的女兒。當初奧畑不僅管妙子叫“細姑娘”,還管幸子叫“姐姐”)已經約好,不管等多少年,我們決心等候家長們的諒解。家父家兄最初誤認細姑娘是阿飛,現在方才知道她人品正直,而且富於藝術才能,知道我們的戀愛是健康的,所以他們今天不再反對我們結婚了。不過,細姑娘對我講,雪子姐姐還沒有許配,要等她的婚姻問題解決之後,我們的婚事才有指望。所以我們兩個商量了,由我來向您陳情。我們決不着急,準備一直等下去,等到適當時機的到來。只不過想讓姐姐瞭解我們已經訂了約,並且相信我們。有機會還想請您對長房的姐夫和姐姐適當關説一下,使我們能如願以償,那就更加感激不盡了。姐姐最理解我們,而且同情細姑娘,所以我才敢冒昧地説出自己的願望。”經他這樣一講,幸子只能回説大體上明白了,不置可否地敷衍幾句就把他打發走了。奧畑的話倘若句句屬實,那是想象所及的,並沒使幸子感到那麼意外。老實説,他們兩人的關係既然鬧到登上了報,最理想的出路就是讓他們結婚,長房的姐夫和姐姐到頭來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不過顧慮到這事對雪子的心理影響,所以能拖總想往後拖—下。
幸子有個習慣,一到無事可幹就彈鋼琴。那天,她送走了奧畑覺得無聊,就獨自走進客廳,坐在鋼琴前翻看琴譜,東挑西揀地彈起來。她一面彈琴,一面心裏在捉摸去夙川的人也該回來了,不料妙子已經坦然地走了進來。幸子一見到她,停下手來叫了一聲“細姑娘”,接着就説:“奧畑家的啓哥兒剛剛走。”
“是嗎?”
“你們的事情我知道了。……現在暫時擱一擱,我給你們辦吧。”
“嗯。”
“如果現在就提出來,雪子太可憐了。”
“嗯。”
“你明白了吧,細姑娘?”
妙子有點兒不好意思,強作鎮靜地只管“嗯”、“嗯”的隨聲附和。
第四章
妙子和奧畑最近來往的情況,幸子最初沒有告訴雪子,也沒有對任何人講。有一天,妙子和奧畑又一道出去散步,從夙川去香櫨園,中途要穿過阪神公路,湊巧雪子乘公共汽車路經該地下車,兩下碰見了,雪子沒有聲張出去。過了半個月,妙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幸子。這樣一來,他們兩人的來往如果再瞞住雪子不講,妙子會遭到不必要的誤解,因此幸子就把前些日子奧畑來訪的情形對雪子講了,並且告訴她將來只能讓他們結婚,目前不急,要等她訂婚以後再辦這件事。那時,為了取得長房的諒解,還得仰仗她出把力。幸子一邊解釋,一邊暗暗察看雪子的面部表情。雪子照常平心靜氣地聽完幸子的話,回答説自己認為讓他們兩個先結婚好,不要單為顧慮次序顛倒的問題而把這事往後拖,自己決不會由於妹妹先結婚而受到什麼打擊,也不會拋棄希望。自己有這樣一種預感,幸福的日子自會到來。幸子覺得她的話既不是譏諷,也不是逞強。
可是,不管本人怎樣想,姐姐先出嫁是天經地義的。再説妙子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所以雪子的親事更應該趕快辦。雪子的晚婚,除了以上舉出的那些原因而外,還有一個使她不幸的原因,就是她是未年出世的羊婆。一般丙午年出生的女子嫁不出去①;可是羊年出生的女子不受歡迎這個迷信,關東地方沒有,所以東京人對此會覺得奇怪。在關西地方,人們認為未年生的女子命苦,到老無人要,特別是做生意的人忌配屬羊的老婆,甚至還有“不教羊婆當家”的諺語。大阪這個地方商人特別多,歷來不願娶羊婆,因此,長房的大姐常説雪子妹妹的晚婚是受了這個迷信的影響。這樣一誤再誤,姐夫和姐姐們漸漸明白再也不該提出苛刻的條件了,比如女方是第一次結婚,要求男方也是第一次結婚,就不合理;即使做人家的填房也可以,只要沒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超過兩個;至於年齡,比二姐夫貞之助大一兩歲也可以,只要外表不衰老,一步一步地把標準降低下來。雪子本人也説,只要姐夫和姐姐們都同意,叫我嫁到哪家就去哪家,上面那些條件自己不反對,只是如果嫁到有孩子的人家去,最好是一個面貌招人喜歡的小女孩,過門以後,自己能真心疼愛她;嫁的如果是四十歲以上的人,眼看對方已經沒有多大前程,經濟狀況也不會有什麼改善,自己做寡婦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儘管不要求對方家財百萬,但也必須要有安度晚年的生活保障。雪子這兩條補充意見,長房和二房的人都認為很有道理,就一併提了出來作為擇配的條件。
井谷介紹的這樁親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的。衡量起來,除了財產一項不符合條件外,其餘大體上都和女方的要求相差不遠。而且年齡才四十一歲,比貞之助還年輕一兩歲,前途還大有可為。最初儘管説年齡比姐夫大幾歲也無妨,現在反倒比姐夫年輕,那就再合適也沒有了。最突出的一點,對方是第一次結婚,這在女方是—直認為沒有這種可能,不抱任何幻想的,現在居然遇到這種今後決不可能再得的機會,因此就成為最有吸引力的一條。總之,雖然別的條件還稍有些不足之處,只此初婚一條,就足以彌補一切欠缺而有餘。儘管那個人是靠工資生活的,但他受過法國的教育,對於法國的美術、文藝多少知道一些,在這方面幸子估計雪子也許會中意的。不知道的人都以為雪子是純日本趣味的姑娘,那只是對她的服飾、體態以及談吐舉止方面的表面認識,其實並不是這樣,眼前她就在學法語,她對西洋音樂的理解比對日本音樂的理解還深。幸子暗地裏還走了MB化學工業公司的門路,託人打聽瀨越這個人的名聲,又從其他方面作了調查,對於這個人的人格,沒有一個人説不好的,因此幸子覺得也許良緣就在眼前,打算過幾天去和長房商量。不料一星期前,井谷突然坐了出租汽車來到蘆屋,動問這樁親事考慮過沒有,催促趕快進行,同時把對方的照片也送了來。面對井谷滔滔不絕的談鋒,幸子不能告訴她正要去和長房商量,因為這樣就顯出對這事抓得不緊,所以只能對她説是樁非常理想的良緣,長房正在調查對方的情況,估計再過一星期就可以奉告了。井谷就説,這種事情越快越好,要是有意的話,務請趕快進行。瀨越先生天天打電話來催問有沒有消息,而且把他的照片送上過目,還要我順便到府上了解一下情況,因此我才趕來一趟,一星期後聽這裏的好消息吧。井谷只坐了五分鐘,簡明扼要地講了這一番話,就坐上等在門口的汽車回去了。
①日本人迷信丙午年(馬年)出生的女子要殺夫。
幸子的生活作風一切都是上方①方式,遇事從容不迫,慢悠悠的;對於雪子這件終身大事,她覺得如果把它當作日常事務那樣處理,未免魯莽輕率。可是,這次讓井谷催逼得她一變往常行動遲緩的作風,第二天馬上就去上本町長房那兒看她姐姐,把事情的大致經過講了一遍,並且説明對方急等迴音。可是遇到行動比她更遲緩的那位姐姐,對於這類事情尤其慎重,儘管覺得條件還不錯,也得先和丈夫商量,認可以後委託信用調查所去調查,然後再派人去鄉間調查對方的家庭情況,這樣一來,所費的時間就多了。長房的姐姐既然這樣主張,那麼這件事情就決不是一星期內所能解決的了,至少得花一個月的時間,幸子正打算設法再拖上個把月。到了約定期限的昨天,門外又停了出租汽車,一想起當天有約,果然是井谷到來了。幸子連忙告訴她,昨天再一次催促長房的人,據説大體上沒有問題,不過還有幾處調查得不周到,請再等四五天。井谷不等幸子辯解完畢,接口就不容推託地説:“要是大體上同意的話,細節可以放到以後調查,雙方當事人先見一次面怎麼樣?不用擺什麼正式相親的排場,由我出面邀請雙方吃頓晚飯,長房的姐夫和姐姐不光臨也可以,只要你們夫婦倆陪同出席就行,男家正在殷切盼望着呢。”
井谷心想這姐妹幾個也未免太驕傲了,人家那麼熱心為她們奔走,她們卻推三阻四地不給答覆,究竟打算怎麼樣。不正是由於這種拖拖沓沓的作風,才把婚期耽誤下來了嗎?必須給以當頭棒喝才行。所以,她説起話來就顯得更加咄咄逼人了。幸子也約略看出了她的心意,就動問見面日期。井谷回説日子也許定得太倉猝了一點,明天是星期天,假如能定在明天,瀨越先生和她都很合適。幸子説明天已經有了別的約會,對方馬上説那麼就後天吧。這樣一來,幸子只能答應暫定後天赴約。至於去得成去不成,明天中午打電話給迴音,這才把井谷送走。昨天約好今天得打電話給人家確定日期。
①日本關東地方對京都和大阪兩地的稱呼。
“喂!細姑娘……”
幸子不滿意試穿在長襯衣外的那件衣裳,把它脱下扔在一邊,剛要打開另一個紙包的時候,樓下停了半晌的鋼琴聲又響了起來,她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説:“這件事真為難!”
“這件事究竟是什麼事?”
“外出以前必須給井谷老闆娘打個電話。”
“為什麼?”
“她昨天又來了,要求今天相親。”
“她這人老是那麼着急。”
“她説不是正式相親,只是一道吃頓便飯,不用太拘束,而且一定要我們應承。我對她説今天不成,她就問明天怎麼樣,我實在無法再推託了。”
“長房那邊怎樣説的?”
“大姐來接的電話,她讓我們陪同你雪姐去。她説如果他們去了,以後就沒有退步。井谷老闆娘也説這樣就行了。”
“雪姐是什麼態度?”
“怎麼講呢,問題就在這裏了。”
“她不願意去嗎?”
“她沒有這樣説。不過,她覺得昨天提出今天就相親,太不鄭重了。她不願這樣草率做事,可不是嗎?總之,她不明確表態,不知道她的真意如何,只説莫如多調查一下對方的人品,無論我怎樣勸説,她都沒有答應説去。”
“那麼怎樣回答老闆娘呢?”
“就是呀。如果不説出充分理由,對方一定會尋根究底的。……不管這次的結果怎樣,要是惹惱了她,今後休想再要人家做媒,真為難哩!……喂,細姑娘,你也替我勸勸你雪姐,讓她在這四五天內答應去和對方見見面,不一定今明兩天。”
“説是可以説,不過,雪姐既然那樣主張,我想説了也沒用。”
“那倒不一定,她只是不滿對方這次的要求過於突然,內心裏似乎並不討厭,只要你説得婉轉一些,我看她會同意去的。”
幸子剛講到這裏,紙槅扇拉開了,雪子從過道里走了進來。幸子心想,剛才的幾句話説不定讓她聽見了,就此再也沒有開口。
第五章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後給繫腰帶,就問:“二姐系這條帶子去嗎?記得上次出席鋼琴演奏會時,系的不正是這條帶子嗎?”
“嗯,是系的這條。”
“那時我坐在旁邊,二姐呼吸的時候,它就吱吱地作響。”
“我不知道呀。”
“聲音雖然很輕,但每次呼吸都聽到吱吱地響,真難受。我看系這條帶子去參加音樂會不行。”
“那麼系哪條帶子呢?”
幸子邊説邊打開衣櫃,取出幾個紙盒擺在手邊,剛揭開紙盒,妙子從中挑出一條千堆雪圖案的帶子説:“用這條吧。”
“這條合適嗎?”
“這條好,這條好,就用這條吧。”
雪子和妙子早已穿戴好,只等幸子一個人了。妙子像哄孩子似的拿了那條腰帶又走到姐姐背後,好不容易給繫上身。幸子重新坐到鏡台前,剛一坐下就怪聲叫了起來。
“不行!這條帶子也不行!”
“為什麼?”
“還問哩,你仔細聽聽,這條帶子也吱吱地響呢。”
幸子説着故意吸了一口氣,讓帶子的中央部發出吱吱的聲音。
“真的在吱吱地響。”
“那就係那條草茵圖案的吧。”
“不知究竟怎樣,細姑娘,請你找出來試試看。”
姐妹三個,只有妙子穿的是西裝,她伶俐地在那堆雜亂的紙盒裏東挑西揀,終於找到了那條帶子,又走到她姐姐背後給繫上。幸子一手按住繫好的鼓形結,站立着呼吸了兩三次,説道:“這下似乎行了。”邊説邊取出銜在嘴裏的帶扣,穿進鼓形結,才一收緊,又吱吱地響了起來。
“怎麼這條帶子也響。”
“真的!呵呵呵呵!”
幸子腰部一發出響聲,姐妹三個就笑得前仰後合。
“呵呵呵呵!筒式腰帶系不得,這種帶子不行。”雪子説。
“不,不是帶子不行,而是質地的問題。”妙子説。
“可是,近來的筒式腰帶不都是這種質地的嗎?這種質地做成筒式的,非吱吱地發出聲音來不可。”
“明白了,二姐,我明白了。”妙子又取出另一條腰帶。
“系這條試試,我看這條不會再響了。”
“你那條不也是筒式的嗎?”
“先照我説的試試看,發出響聲的原因我知道了。”
“已經一點多鐘了,不趕快去就聽不上了。像今天這樣的音樂會,正式演奏的時間是很短的。”
“怎麼,雪妹,腰帶問題不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嗎?”
“是我提出來的呀,專程去聽音樂會,要是耳邊響起這樣的聲音,不是白去了嗎?”
“哎!多費事!繫了解,解了又系,折騰得汗都冒出來了。”
“笑話!我才費勁呢。”妙子跪在她姐姐背後,一頭收緊腰帶一頭説。
“針在這裏打嗎?”阿春捧着盤子走了進來。盤子裏盛着消過毒的注射器、維生素藥盒、酒精瓶、脱脂棉以及膠布那類東西。
“雪妹,勞駕給我打一下。”幸子説完這句,又衝着阿春的背影吩咐説:“喂!你去叫汽車吧,讓車子十分鐘以後開來。”
針每次都是雪子給打,她熟練地用砂輪劃斷瓶頸,把藥水吸進注射器,拉過幸子的左臂,——幸子那時正站在鏡台前把襯墊塞進鼓形結裏,雪子用蘸着酒精的脱脂棉使勁擦了擦,靈巧地把針頭紮了進去。
“哎呀!好痛!”
“今天許是有點兒痛,因為沒有時間,不能像往常那樣慢悠悠地打了。”
維生素B的強烈氣味一瞬間充滿了整個屋子,雪子給她貼上膠布,在進針處又拍又揉,使肌肉鬆弛下來。
“我這裏也好了。”妙子説。
“這條帶子配哪個帶扣合適?”
“你那個就行,快點吧,快點吧。”
“別這樣使勁催,越催就越糊塗,弄得我暈頭轉向的。”
“二姐,這條帶子怎麼樣?你吸口氣試試。”
幸子聽了妙子的話,接連呼吸了幾次。
“真的,這下子不響了。細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是新帶子,就吱吱地響;這條帶子是舊的,使用久了,所以就不響了。”
“真的,原來是這個道理。”
“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這時,阿春從過道跑進來説:“太太,您的電話,是井谷老闆娘打來的。”
“哎呀!糟了!忘了給她打電話了。”
“聽!汽車好像來啦。”
“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幸子急得直喘氣,雪子卻文風不動,彷彿和她全不相干似的。
“我説,雪妹,怎麼答覆人家呀?”
“怎麼答覆都行。”
“可是,那個人要不好好應付,她是不會罷休的。”
“那就請你酌量着辦吧。”
“不管怎樣,明天的那個約會請她暫緩一下吧。”
“嗯。”
“這樣可以吧?”
“嗯。”
雪子低着頭坐在那裏,站着的幸子無論怎樣也看不到雪子的面部表情。
第六章
臨出門時,雪子向那間西式屋子張望了一下,只見悦子正和小使女阿花在玩“過家家”,她就對悦子説:“小悦,我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家,知道嗎?”
“阿姨,我要的東西別忘了呀。”
“知道了,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過家家’玩具吧?”
悦子只把長房的大姨叫“姨媽”,而把兩個年輕的姨媽叫成“阿姨”和“細姨”。
“阿姨,天黑以前一定回來呀。”
“好,一定回來。”
“一定啊!”
“一定。你媽媽和細姨去神户吃晚飯,你爸爸在那裏等她們。我回家和小悦一塊兒吃。學校裏留下作業了吧?”
“要寫作文。”
“那麼玩一會兒就去寫吧,我回家後給你改。”
“阿姨,細姨,再見。”
悦子送她們到門口,腳上還穿着拖鞋,就走下泥地,在鋪石上蹦蹦跳跳,一直追到大門口。
“要回來呀,阿姨,騙我可不行呀!”
“一件事要講多少遍呀?我知道了。”
“阿姨,你不回來,悦子要生氣的,知道嗎?”
“啊!真討厭。我知道了,知道了。”
“悦子這般寸步不離地依戀雪子,雪子心裏其實很高興。不知怎麼的,即使媽媽外出,這孩子也從來沒有這般追蹤過。可是雪子一旦外出,她就左一個條件,右一個條件,纏住不放。雪子經常住在蘆屋,不願呆在上本町的長房家,主要是由於她和大姐夫相處不好,再就是兩個姐姐當中,她和二姐的性情脾氣最相投。外界不用説,連她自己也深信不疑。不過最近她發現,對悦子的疼愛實際上也許超過了上面的兩個原因。等到她覺察到這點時,她疼悦子疼得更是無微不至了。長房的大姐為此曾埋怨説,雪子妹妹只疼幸子妹妹的孩子,一點兒也不疼我家的孩子,弄得雪子無話可答。説心裏話,雪子就喜歡像悦子這種類型的女孩子,長房家孩子固然不少,女孩卻只有一個才兩歲的嬰兒,其餘都是男孩,他們都不可能像悦子那樣引起雪子的關注。雪子老早就死了母親,十年前又死了父親,如今她在長房家住住,在蘆屋住住,沒有一個固定的安身之處,所以即使明天就許配出去,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留戀的。不過,如果一旦結了婚,和一向最親近而且作為靠山的幸子就見不到面了;不,幸子也許還能見到,悦子就見不到了;即使能見到,大概也不是先前那個悦子了。——先前自己對她的潛移默化,傾注在她身上的愛情,也許會被忘得一乾二淨,變成另外一個悦子。一想起這些,她就羨慕幸子身為母親而能永遠獨佔這個少女對母親的愛,心裏覺得苦惱。由於這樣一個原因,她曾提出,如果嫁給人家做填房,希望對方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不過,即使嫁到符合這種條件的人家去,自己成了比悦子更可愛的女孩的母親,也不見得能像愛悦子那樣愛那個孩子。想到這層,儘管婚期一再蹉跎,自己並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感覺淒涼。她甚至想到,如果能讓自己長此留在蘆屋,代替做母親的幸子所做的那份工作,以慰孤獨,要比屈身嫁給一個不中意的男人強得多。
憑良心説,把雪子這樣緊緊地和悦子拴在一起,也許和幸子的安排有些關係。例如,蘆屋原先安排一間屋子給雪子和妙子姐妹倆住,由於妙子始終利用那間屋子做她的工作室,幸子趁機安排雪子和悦子同住在一個屋子裏。悦子那間六鋪席大的日本式屋子在樓上,屋子裏放了一張小孩用的矮木牀。過去一到夜裏,女傭把被褥鋪在牀下,陪伴悦子睡。現在雪子來陪悦子,把原來用在摺疊式牀上的草墊鋪在悦子那張矮牀旁邊,上面再加兩個木棉墊褥,鋪得和悦子那張牀一樣高。從此以後,悦子生病時的護理、複習學校裏的功課、練鋼琴、以至上學帶的飯菜和點心這類本是幸子做的事,都漸漸的移到雪子手裏去了。那是因為雪子幹起這類事來比幸子更加勝任。悦子這孩子白白胖胖的,看起來很健康,其實體質像她母親,抵抗力較弱,一會兒淋巴腺腫了,一會兒扁桃腺發炎了,還經常發高燒。遇到這種時候,換冰袋,換濕布,要通宵護理兩三夜,這類事情除了雪子誰都受不了。三姐妹中,雪子的體質最弱,膀子只有悦子的那麼粗,外表簡直像個害了肺病的人,這也是她遲遲沒有許婚的原因之一。儘管這麼説,消極抵抗力之強,卻數她第一。全家人一個接一個害了流行性感冒,唯獨她沒傳染上,而且從來沒有生過什麼大病。在這方面,表面上很結實的幸子其實和悦子一樣,徒有其表,最不爭氣,護理病人稍稍累了點兒,自己反倒病倒了,結果給別人增添麻煩。原來幸子是生長在家門鼎盛、亡父的寵愛集中在她身上的時代,現在儘管成了七歲孩子的媽媽,卻依然是急躁任性的脾氣,無論在精神上或體質上都缺少忍耐功夫,動不動就會受到兩個妹妹的交口指責。正因為這樣,她不僅不善於護理病人,更不善於管教孩子,經常會和悦子一本正經地吵起架來。因此,外界甚至傳説幸子把雪子當家庭教師對待,不放她走,所以親事總談不成,即使有了好對象,幸子也從旁加以破壞。風聲傳到長房那裏,長房的大姐儘管不信幸子會幹出這種事情,背地裏還是埋怨幸子不讓雪子來長房住,説什麼雪子已經成了幸子的寶貝疙瘩了。貞之助顧慮到這點,曾經勸説過幸子。他説:“雪子妹妹住在這裏倒無所謂,要是因此在我們家庭三人中間造成裂痕,就不妙了。讓她和悦子稍稍疏遠一些如何呢?要是悦子疏遠你而傾心雪子妹妹,那就麻煩了。”幸子卻認為這是貞之助的杞憂,她説:“悦子年紀雖小,但很機靈。儘管她和雪子妹妹很親熱,本心還是最愛我。遇到什麼事情,她知道非纏住我不行,也懂得雪子阿姨遲早是要出嫁的。有雪子妹妹照顧孩子,省了我許多事情,的確幫了我的大忙;不過畢竟是暫時的,雪妹總是要出嫁的。我想既然她這樣喜歡照料孩子,目前就把悦子交給她管,讓她多少排遣一下婚期被耽誤的不幸。細姑娘會做布娃娃,而且有一定的收入(似乎還有悄悄地私訂了終身的人),雪子妹妹呢,這些東西一樣也沒有,説得過分—點兒,幾乎連容身之地都沒有,我十分同情她的境遇,所以存心讓悦子充當她遣愁解悶的玩具。”
雪子是否理解她姐姐的這番苦心,不得而知。可是,每當悦子生病的時候,她護理病人的那種獻身精神,決不是母親或護士所能做得到的。每逢全家外出,悦子不出去,必須留下一人看家的時候,雪子總是自覺自願地留在家裏,讓幸子夫婦和妙子去。像今天這樣的星期天,以往總是雪子留在家裏,不過,今天是阪急御影①的桑山私邸招待她們三姐妹去聽列沃?希羅泰的鋼琴演奏。別的聚會雪子都甘心放棄,唯獨鋼琴演奏會非去不可。演奏會結束後,幸子和妙子約好要和去有馬②遠足的貞之助會合,然後在神户吃晚飯。雪子放棄了去神户吃晚飯,獨自先回家。
第七章
“唔!二姐怎麼還不出來。”
姐妹兩個早就等候在大門口了,幸子卻遲遲不出來。
“快兩點鐘啦。”妙子走向司機打開的汽車門。
“好長的電話!”
“怎麼還不掛斷呢。”
“想掛也不讓掛呀,真急死人。”雪子又置身事外地打趣説。“小悦,去跟你媽媽説,少講幾句,快出來吧。”
“雪姐,我們坐上去吧。”妙子握住車門上的把手。
“等等吧。”這些地方恪守禮節的雪子應了一聲,沒有上車。妙子沒辦法,只能站在汽車前面等着。她看到悦子跑進了屋子,就説:“井谷老闆娘做媒的事我已聽説了。”她的聲音很低,不讓司機聽見。
“是嗎?”
“照片也讓我看了。”
“是嗎?”
“雪姐,你覺得怎麼樣?”
“光看照片怎麼知道呢?”
“所以説兩下見見面好嘛。”
“……”
“對方既然提出這樣的要求,雪姐如果不去,二姐就為難了。”
“可是,哪有催得這樣急的道理呢?”
“得啦,我們早就猜到你會這樣推託的。……”妙子剛講到這裏,橐橐的步履聲和“哎呀!手絹忘掉了,誰給拿條手絹來!”的嚷嚷聲同時並作,幸子一頭整理露在外面的長襯衫袖子,一頭衝到門口説:“讓你們久等啦。”
①②均為地名。
“等了半天啦,真的!”
“有那麼久嗎,可是要編出話來推託……所以弄到現在才掛斷的呀。”
“好了!好了!這事以後再講。”
“快上車吧。”跟在雪子後面的妙子説。
從幸子家到蘆屋川車站約有七八百米路,像今天這樣時間緊迫,得坐汽車,平常往往慢悠悠地散步走着去。遇到天氣晴朗的日子,三姐妹穿了出客衣裳一同走在那條和阪急鐵路並行的、當地人稱之為水道路的山邊大路上,她們那種風采,見到的人誰都得看上幾眼。那一帶街道上的人,個個都熟悉三姐妹的臉容,經常談論她們,但卻很少有人知道她們的真正年齡。幸子身邊有悦子這樣一個女兒,本人的年齡也就不大容易隱蔽,儘管如此,看去頂多也不過二十七八,不會再多,何況還沒出嫁的雪子,多説點也不過二十三四;至於妙子,往往讓人家誤認作十七八歲的少女。本來從年齡上説,如果人家把雪子稱為“小姐”或者“姑娘”,的確有些可笑;但是,實際上大家都這樣稱呼她,誰也不覺得奇怪。再説顏色鮮豔、花樣人時的衣裳對她們三姐妹特別相稱,並不是説穿了那些漂亮衣裳人就變得年輕了,而是她們的姿容體態太嬌豔輕盈了,不穿那些漂亮衣裳,就不相稱。去年貞之助帶她們三姐妹和悦子一同去錦帶橋賞櫻花時,曾拍了一張三人並立在橋上的照片,還寫了一首詩:
麗影翩翩三姐妹,
錦帶橋上鬥紅芳。
半點也不假,這三姐妹決非一味相像,她們各有特長,互相輝映,但又有其明顯共同的地方,使人一眼就看出她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先説身材,幸子個兒最高,其次是雪子,再就是妙子,一個比一個略矮些。三個人一同走在路上的時候,光這一點就值得一看。再説衣裳、飾物和人品,最富日本趣味的是雪子,最有西洋趣味的是妙子,幸子則不偏不倚,適得其中。妙子的臉圓圓的,五官端正,肌肉豐滿結實;雪子恰好和她相反,長長的鵝蛋臉,身材苗條;把兩個妹妹的長處集中在一身的是幸子。穿着方面,妙子一般多着西裝,雪子總穿和服,幸子夏天穿西裝,其他季節穿和服。説到三姐妹的相似之處,幸子和妙子都像她們的父親,常常是容光煥發,唯獨雪子不一樣,看去總是愁容滿面、不勝悽楚的樣子,可説來也奇怪,她的衣裳倒是貴族人家侍女穿的那種織有花鳥草木圖案的縐綢衣服最為合適,東京式的素淨條紋料子完全不相稱。
平常她們去參加音樂會,也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更不用説要出席今天這種私人公館的招待會,那就非打扮得格外漂亮不可了。又碰上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當這三姐妹走下汽車,跑上站台的時候,站台上的人誰都得回頭瞟她們一眼。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的下午,開往神户的電車裏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姐妹三個依次坐了下來。這時,雪子發現自己對面坐着一箇中學生,中學生羞答答地低下了頭,忽然雙頰緋紅,羞得就像一團火似的。
第八章
悦子玩夠了“過家家”,叫阿花到樓上替她拿來了練習本,在那間西式屋子裏寫她的作文。
原來這幢住宅大部分是日本式建築,只有兩間屋子是西式的。那兩間屋子連在一起,一間是餐室,一間是會客室。全家在一起團聚或者接待客人時,都用這兩間屋子,一天裏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裏消磨。再説那間會客室裏擺着鋼琴、收音機和留聲機,冬天還生洋爐子取暖。一到冷天,大家都集中在這個屋子裏,所以格外熱鬧。悦子平常除非家中來了許多客人或者自己生病睡倒,否則她不到夜裏決不去自己的卧室,總是呆在這間會客室裏。她樓上的那間日本式卧房裏擺了一套西式傢俱,是卧室兼書房。可是無論學習或玩“過家家”,她都愛在會客室裏,還把學習用品以及“過家家”的玩具扔得一屋子,一旦來了客人,就鬧得手忙腳亂。
傍晚時,門鈴響了,悦子扔下鉛筆出去迎接。雪子手裏提着講定給她買的一包玩具,走進會客室。悦子緊跟着跑了進來,把練習本合在桌子上説:“不要看我的作業,讓我看看買給我的東西吧。”她馬上解開紙包,把裏面的玩具擺滿在長沙發上。
“謝謝阿姨!”
“沒錯吧?是這個東西吧?”
“嗯,是這個。謝謝您。”
“作文寫好了嗎?”
“不行,不行……”悦子拿起練習本,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口,逃離雪子身邊。
“……不讓你看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呀?”
“呵呵呵呵,因為裏面寫了阿姨的事情。”
“那怕什麼,寫就寫吧。給我看呀!”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給你看,現在不行。”
悦子説她寫的作文題為“兔子的耳朵”,裏面寫到了阿姨,要是現在就拿出來看,覺得不好意思。她想等自己睡了以後讓阿姨細細地看,錯誤的地方希望給糾正。第二天自己起個早,在上學以前把改過的作文謄清一遍。
雪子知道幸子她們吃過晚飯還要去看看電影什麼的,回家一定很晚,所以吃完晚飯她和悦子一同洗了個澡,八點半鐘就到卧室裏去了。悦子年紀雖小,睡覺卻不容易一下子睡着。睡進被窩以後,還要興奮地講上二三十分鐘的話,這是她的習慣。為了使她安靜地熟睡,雪子得費老大一番勁,往往一邊陪悦子閒扯哄她入睡,一邊自己也睡下,有時竟然睡個通宵。平常她總是睡一會兒便偷偷地起身,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褂子,到樓下去和幸子他們喝茶聊天。有時貞之助也參加進來,取出幹奶酪和白葡萄酒,陪大家喝上一杯。雪子有肩膀痠疼的老毛病,今晚疼得特別厲害,睡不着覺,想到幸子她們回家還早,莫如利用這段時間給悦子看作文。她見悦子呼呼地睡得很香,便起身翻開放在牀頭燈旁邊的練習本,看起了那篇作文。
兔子的耳朵
我養了一隻兔子。這隻兔子是人家送給我的。因為家裏有狗和貓,所以就把兔子放在門口和貓狗分開養。我每天早晨去上學時,總要抱起那隻兔子愛撫一番。
這是上星期四的事。那天早晨我去上學,走到門口一看,兔子的兩隻耳朵只有一隻豎着,另一隻倒在一邊。我對它説:“唷!怎麼回事呀!把那隻耳朵也豎起來吧。”可是兔子不理我。“那麼讓我給你扶起來吧,”我用手扶起了它的耳朵。可是一放手,那隻耳朵馬上倒下了。我就對阿姨説:“阿姨,請你把兔子的耳朵豎起來。”阿姨就用腳夾起了兔子的耳朵。可是阿姨的腳一鬆開,那隻耳朵一下子又倒下了。阿姨説:“多奇怪的耳朵呀!”説着她就笑了。
看到這裏,雪子連忙用鉛筆把“阿姨就用腳夾起了兔子的耳朵”那句話裏的“用腳”二字塗掉。
悦子的作文在學校裏是優等,這篇作文寫得也很出色。雪子藉助字典才給她改正了幾個錯別字,別的語法修辭上的錯誤根本找不出,就是拿不定主意怎樣改“用腳”那句話。最後雪子把“阿姨用腳”到“倒下了”那幾句話改成:
“……阿姨攥住兔子的耳朵,讓它直立,可是阿姨一放下那隻耳朵,它就又倒下了。”
本來最簡單的辦法是把“用腳”改為“用手”,但實際上當時確實是用了腳,考慮到不應該教孩子寫假話,所以才模稜兩可地改成那樣的。雪子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早發現,讓悦子拿到學校裏給老師看到了,多寒心呀。再一想悦子竟然把這種不相干的事情也寫進作文,不由得獨自笑了起來。
“用腳”這樁公案,原來是這樣的。
半年以前,蘆屋比鄰——説是比鄰,還莫如説兩個院子緊緊相連的兩家人家——搬來一户名叫舒爾茨的德國人。兩家院子的交界處,只隔着一道疏孔的鐵絲網。悦子不久就認識了舒爾茨家的孩子們,最初雙方像互相辨別體臭的動物那樣,把鼻子湊在鐵絲網上互相瞪視着;後來雙方就越過鐵絲網交往起來。那家的大孩子叫彼得,是個男孩;老二是女孩,名叫羅茜瑪麗;最小的男孩名叫弗利茲。老大彼得看上去有十歲或十一歲,羅茜瑪麗和悦子差不多歲數,不過西洋人個兒高大,實際年齡也許比悦子小一兩歲。悦子和他們兄妹三個都合得來,和羅茜瑪麗特別友好。每天放學回家,她們總一道在院子裏的草坪上玩。羅茜瑪麗起初管悦子叫“悦子”,後來不知是誰提醒了她,才改稱為“悦子姐姐”。悦子則借用她的愛稱,管她叫“露宓姐姐”。
舒爾茨家養了一條日耳曼保因脱狗和一隻歐洲種的純黑貓,另外在後院還用木箱養了安哥拉兔子。悦子家裏也養着狗和貓,她並不覺得稀罕,兔子卻難得見到,所以她經常和羅茜瑪麗一道去餵食,有時還拎起兔子的耳朵抱着玩兒。後來她自己也想養兔子,就向她母親提出要求。幸子最初有點躊躇,她並不反對飼養小動物,可是,從來沒有養過的東西要是養不好,死了太可惜。光養一匹約翰尼和一隻鈴,已經嫌費事,要是再養兔子,那就更麻煩。首先,為了防止被約翰尼和鈴咬死,就得把兔子圈起來分開養,可是要圈開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正在這個時候,經常來掃煙囱的工人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兔子,説是送給悦子的。那隻兔子不是安哥拉種,是普通品種,但渾身雪白,也很好看。悦子和媽媽、阿姨們商量的結果,在門口的泥地上圈了一塊地飼養兔子。因為那裏最安全,貓狗不會去咬它。兔子和貓狗完全不一樣,只張開兩隻紅眼睛,不解人意,和它講話,絲毫也沒有反應。大人們都忍俊不禁,覺得它只是一隻膽小如鼠而又奇妙的小動物,和人類一點關係也沒有,怎麼也引不起他們像對狗和貓那樣的感情。
悦子那篇作文寫的就是這隻兔子。雪子每天早晨得叫醒悦子,料理她吃早飯,檢查她的書包,送她上學,然後重新鑽進熱被窩躺—會兒。那天早晨,深秋的寒氣沁人肌膚,雪子在睡衣上面還披着一件紡綢寢袍,腳上只穿一雙襪子,襪扣都忘了別,就把悦子送到門口。悦子只管扶起兔子的耳朵,可是那隻耳朵怎麼也豎不起來,因此她要求雪子試試。雪子為了不讓她遲到,本想快些扶起兔子的耳朵,但又不願用手去碰那軟綿綿的東西,所以就提起穿着襪子的腳,用腳趾夾起了兔子的耳朵。①可是一鬆開腳,那隻耳朵又落在兔子的臉上了。
“阿姨,這個地方為什麼不行?”第二天早晨悦子看到雪子改過的作文,開口就問。
“小悦把阿姨用腳夾兔耳朵也寫進作文,多討厭!不寫也可以嘛。”
“可是,你不是用腳夾的嗎?”
“嘿!用手去碰那東西多噁心……”
“噢。”悦子露出懷疑的神色,“那是可以寫出原因的呀。”
“但是,這種沒規矩的樣子怎麼能寫進去呢?老師看了會認為阿姨舉動粗野的。”
“噢。”儘管雪子這樣解釋了,悦子似乎還沒有完全明白。
第九章
“要是明天不方便,十六號大吉大利,定在十六號那天怎麼樣?”前幾天幸子冷不防接到這樣一個電話,逼得她無法推託,只能答應下來。可是,最後從雪子嘴裏套出“那就去試試也可以”這樣一句話,卻費了兩天的工夫,而且還附帶一個條件,就是井谷得遵守原來的諾言,由她出面請雙方吃頓便飯,儘量避免造成相親的印象。時間是當天下午六點鐘,地點在東方飯店,出席的人除了女主人井谷而外,還有她在大阪鐵廠國分商店工作的二弟房次郎夫婦。房次郎是瀨越的老同學,這樁親事就是他牽的線,所以當夜的會面他非到不可。瀨越方面呢,要是單身赴會,未免有些冷清,可是這種場合又不宜特地去邀請故鄉的親戚,幸好國分商店有一位董事名叫五十嵐,是他的同鄉,經過房次郎的斡旋,請來做了陪客。女方是貞之助夫婦和雪子三個人,賓主總共八人。
十五號那天,幸子為了第二天的約會,陪雪子去井谷開設的那爿美容院燙頭髮。幸子自己只想把燙過的頭髮梳理一下,於是就讓雪子先燙,她在一旁等着。井谷抽空來到她跟前,彎下腰湊到她耳邊輕聲説:“有件事情得請您諒解,其實這種事情不説您也明白。就是明天無論如何請您儘量打扮得素淨些。”
“噢,這個我明白。”
井谷不讓她説完就搶着説:“稍許素淨些還不行,真的,要儘量少施脂粉。雪子小姐固然很美,不過她是鵝蛋臉,而且常帶愁容,和您一比,就比下去了。尊容又特別光豔奪目,即使不濃妝豔抹,也容易引起人家注意,所以明天無論如何得請您少施脂粉,要打扮得比現在看老十歲或十五歲,要把自己當作綠葉來陪襯令妹。不然的話,一樁本來可望成功的姻緣,由於您的陪伴,説不定就此吹了。”
①日本式的布襪拇趾和其餘四個足趾是分開的。
像井谷這種警告,幸子並不是第一次聽到。到現在為止,她已經多次陪同雪子去相親,經常聽到人家説什麼“那位姐姐倒很開朗時髦,妹妹卻有些靦腆陰鬱”,“那位姐姐青春煥發,光照四座,她妹妹的臉容就黯然失色了”。有的甚至勸告説:“單讓長房那位姐姐陪同相親好了,二房那位姐姐莫如迴避一下。”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幸子總覺得説話的人不懂得雪子容貌的妙處。不錯,像自己這種開朗的姣好的臉容也許可以説是現代型的;可是,這樣的臉今天多得很,並不稀奇。讚美自己的妹妹也許有些滑稽,不過,從前真正嬌生慣養的深閨少女都具有那種弱不禁風、楚楚動人的風韻,我家的雪子妹妹不就是那樣的容貌嗎?如果不懂得那樣的美,不積極求婚,就決不把雪子妹妹許配給他。儘管幸子給雪子大肆辯護,畢竟抑制不住內心的優越感,她在丈夫面前不無驕傲地説:“我陪同妹妹去相親,會幫倒忙的。”貞之助也説:“那麼我一個人陪她去好了,你就回避了吧。”有時他看到幸子的打扮和衣着過於豔麗,就説:“不行,那樣還不行,要更素淨些,否則人家又要説你代替了你妹妹的地位了。”催促她重新化妝換衣服。幸子卻看得出她丈夫因為有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也掩飾不住他心裏的高興。為此,幸子有一兩次就回避同雪子一道去相親。不過,一般總是她充當長房大姐的代表,非出席不可。再説,如果她迴避着不出席,雪子往往會拒絕去相親。遇到那樣的時候,她儘量打扮得很樸素,陪妹妹一起去。儘管這樣,由於她的衣裳飾物一向華麗,主觀努力有—定的限度,所以事後往往還是被指摘:“那樣還是不成。”
“……好,好,大家都這樣提醒我,我知道了。不用您吩咐,明天我準備真正荊釵布裙去赴約。”
等候理髮的那間屋子裏只有幸子一個人,沒有別人會聽到她們的談話。可是,這間屋子和鄰屋之間的布簾正揭在一邊,雪子就在隔壁理髮,她坐在椅子上,頭上罩了一架烘發機的樣子反射在鏡子裏,她們兩人從正面看得清清楚楚。井谷本來以為雪子頭上罩着烘發機,不可能聽到她們在談什麼,可是她們兩人説話的樣子,雪子在鏡子裏也看得很清楚,她翻起眼珠盡瞅着她們,猜疑她們在談些什麼。幸子甚至擔心雪子會不會從她的口形裏推測出她説話的內容。
赴約的當天雪子讓姐妹倆從三點鐘就開始幫着她打扮,貞之助也緊張得提早下班,趕回家擠在化妝室裏。他對於婦女服飾的花樣、穿着方法以及髮型抱有興趣,喜歡看她們梳妝打扮。還有一點,她們沒有時間觀念,總是因此而吃苦頭,今天的約會時間是下午六點,他得在旁監督,以免誤點。
放學回家的悦子一放下書包就跑上樓來,衝進門就説:“聽説阿姨今天去相親哩。”
幸子嚇了一跳,從鏡子裏看到雪子的臉色頓時變了,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這事聽誰説的?”
“今天早晨聽春倌説的。有這事吧,阿姨?”
“沒有這回事,”幸子説,“今天井谷老闆娘請媽媽和阿姨去東方飯店吃飯。”
“可是,爸爸怎麼也去呢?”
“也請你爸爸了。”
“小悦,你下樓去!”雪子對着鏡子説,“叫春倌來一下,小悦不用上來了。”
平常雪子叫她走開,她總不聽,可是這次雪子的口氣不尋常,她看出了苗頭,乖乖地應了一聲,下樓去了。
不—會兒,阿春怕怕縮縮地打開拉門,兩手支在門檻上,俯首請示有什麼吩咐。其實她早已看出悦子剛才説了什麼,臉色也變了。這中間,貞之助和妙子看到情況不妙,早就躲開了。
“春倌!今天這件事你幹嗎對小姐講?”今天相親這件事,幸子記得從來沒有對使女們講過,不過她也有錯,錯在沒有小心提防她們暗中偷聽,所以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當着雪子的面質問阿春。
“春倌,我問你……”
“……”
阿春只管俯倒了頭戰戰兢兢地説:“都是我不好。”
“你什麼時候對小姐講的?”
“今天早晨。”
“講它什麼意思?”
“……”
阿春今年才十八歲,十五歲那年她到這裏來當使女,現在當上了使女頭兒。大家對她很好,幾乎把她當作家屬看待。她初來時,在她名字後面加了一個“倌”字,習慣了就一直這樣叫。(悦子有時叫她“春倌”,有時光叫“阿春”)悦子每天上學,要穿過阪神公路,那裏交通事故多,必須來回接送,這差使一般都派在阿春頭上。經過幸子一再盤問,知道是今天早晨她送悦子上學時,在路上對悦子講的。這個使女平常能説會道,一經斥責,頓時垂頭喪氣,一副可憐相,反而使旁觀者感到好笑。
“……咳!前幾天我打電話時,你們都在場,這是我一時疏忽。不過,既然聽到了,就更不應該隨便講。今天的約會不是一本正經的相親,對外不公開,這個你應該知道。再説,無論什麼事情也有個該講不該講的區別。……把那樣一樁全無把握的事情講給孩子聽,能這樣做嗎?你又不是才來我家,難道這點道理也不懂嗎?”
“不光是這件事情,”雪子插嘴説,“你平常嘴快,用不着你講的事情也愛多嘴,這個毛病要不得。”
姐妹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數落了一番,阿春俯着身體,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道她到底聽清楚了沒有。叫她走開,她還像死人那樣一動也不動,直到再三催促,她才低聲認罪,起身走了出去。
“平常一再指出她這個毛病,實在太愛搬嘴弄舌了。”幸子看出雪子還在生氣的臉色,就説:“畢竟是因為我不小心,電話打得教她們聽不懂就好了,哪裏想到她會對孩子講呢。”
“電話固然如此,前些日子常説起相親的事,沒有提防春倌,我就擔心被她聽去。”
“有這樣的事嗎?”
“有過多次了。……正當談論的時候,春倌進來了,那時誰都不再説什麼了,可是她剛走出屋子,人還在門外,這裏又高談闊論起來,我想一定是那個時候被她聽去的。”
實情是前些日子有幾次在夜裏十點鐘左右,趁悦子睡熟了,貞之助、幸子、雪子,有時還有妙子,幾個人聚集在會客室裏談論今天相親的事情,阿春不時送茶送水,通過餐室進來。餐室和會客室是用三扇拉門隔開的,門縫有手指般粗,人在餐室裏,可以清楚地聽到會客室裏的談話,何況又是夜闌人靜的時候,除非把説話聲壓得很低,否則全讓餐室裏的人聽去了。但當時誰都沒有注意到這點,只有雪子注意到了。幸子心想現在説出來已經遲了,當時提出來不就好了嗎?雪子本來嗓音就低,所以那時誰都沒有覺察到她説話時有意壓低嗓音,可是她不説,別人怎麼能曉得。的確,阿春這種饒舌的人固然討厭,像雪子那樣沉默寡言的人也教人為難。可是一想到“高談闊論起來”這句話她用的是敬語,可見那句話是專門批評貞之助的,那時她沒有提意見,是對貞之助客氣,所以再也不能埋怨她當場不提意見了。事實上貞之助説起話來聲如洪鐘,在那樣的場合最容易被人聽去。
“雪子妹妹既然發現了問題,那時早提出來就好了。”
“但願今後不要在那些人面前講這一類話,我不拒絕相親。……可是每次讓那些人以為這次又吹了,實在受不了。”雪子説話的聲音一下子帶了鼻音,從鏡子裏可以看到一滴眼淚從她臉上掉了下來。
“話是這麼説,不過歷次相親,哪次都不是男方提出拒婚。……這個你是知道的,每次相親後,總是對方積極求婚,反倒是我們不中意而告吹的,不是嗎?”
“可是,她們那些人不會這樣想。這次如果又不成功,那些人又要以為是被男方回絕了,即使不這樣想,也—定會加油添醋,説三道四……所以……”
“好了,好了,不提這事了。……都是我們的不是,以後一定照你説的那樣辦。別把眼睛哭腫了。”幸子還想走過去給雪子抹眼淚,又怕那樣一來更加引起她傷心,所以就沒過去。
第十章
躲避在側屋書齋裏的貞之助,看到時間已過四點,太太小姐們似乎還沒有打扮停當,擔心將要誤點了。忽然聽到院子裏八角金盤的枯葉上啪嗒一聲掉下了什麼東西,靠着桌子伸手打開拉窗一看,剛才還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陣雨來了。微弱的雨腳像斷線似的淅淅瀝瀝地打着屋檐。
“喂!下雨啦。”貞之助跑進正屋,走在樓梯半中間就嚷嚷着衝進了化妝室。
“真的下起來了,”幸子望着窗外説,“不過這是陣雨,馬上就會停的,天邊不是還青的嗎?”
話聲還沒停,窗外的屋瓦全都濕透了,潺潺地正式下起大雨來了。
“汽車如果還沒有僱,非馬上去僱不可。得講明五點一刻必須開來。下雨我穿西服去,藏青色的可以吧?”
一到雨天,蘆屋當地的汽車就應接不暇了,經貞之助的提醒,馬上打電話僱了車。姐妹三個梳妝完畢,到了五點二十分汽車還不來。雨越下越大。電話打遍所有的出租汽車站,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是吉日良辰,有幾十對結婚的,又碰上下雨天,車子都租出去了,一回站就開來。”今天車子直開神户,只要五點半能開出,半小時也就到了。可是車子過了五點半還沒有來,貞之助焦急得坐立不安。為了不使對方久等,在對方催促之前,必須打個電話去説明一下。電話打到東方飯店,方知對方人都到齊了。這樣一直折騰到六點差五分,車子才開來。正碰上傾盆大雨,只能靠司機給他們打着傘一個一個地上車。幸子在風雨裏濺了一脖子冰涼的水珠,等到在車子裏坐定,她想起了上兩次雪子相親時,都遇着這樣的雨天。
“哎喲!遲到了半點鐘……”貞之助在存衣處碰上了出來迎接他的井谷,首先道歉,“今天是黃道吉日,結婚的人多,加上突然下雨,等汽車就等了半天,所以遲到了。”
“是啊,我來的時候,路上遇見許多輛坐着新娘子的汽車。”趁幸子和雪子在寄存外套,井谷向貞之助遞了個眼色,把他叫到一旁説:“我們到那邊去,把你們介紹給瀨越先生他們。……先請問一下,府上的調查是不是結束了?”
“噢,情況是這樣的,對瀨越先生本人的調查已經結束,知道他是一個很出色的人,大家非常高興。只是長房還在調查他家鄉的情況。……已經粗粗瞭解到一些,據説大體上沒問題。只是還有一個託某方面調查的報告沒收到,再等一星期就有分曉了。”
“啊,原來是這樣……”
“承蒙您的照拂,事情拖延了許久,非常抱歉。長房的人還是過去那套作風,凡事都慢悠悠的不着急。……我很瞭解您的好意,對於這次的事情也很贊成。如果現在再提出過去那套老格式,只會把婚期一再延誤,所以我竭力主張只要本人出色,其餘的調查不妨馬虎一點。今晚會面以後,只要雙方當事人沒有異議,我看這次很有希望成功。”
貞之助和幸子事前對好了口徑,把話説得很圓妥;不過後半段話卻坦率地説出了他自己的心境。
時間已經不早,在休息室裏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賓主雙方八人隨即乘電梯來到二樓的小宴會廳。餐桌的兩頭分別坐着井谷和五十嵐,桌子的一邊是瀨越、房次郎夫人和房次郎,另一邊是雪子、幸子和貞之助。昨天在美容院井谷提出的席次一邊是瀨越坐在中間,瀨越的左右是房次郎夫婦,另一邊是雪子坐在中間,雪子的左右是貞之助夫婦,今天的席次是按照幸子的提議改成這樣的。大家依次入了席。
“兄弟今天不期有幸參加這個盛會……”五十嵐看出時機已到,一邊喝着湯—邊開口説,“瀨越君和兄弟本是同鄉,從年齡上説,各位也可以看出是我痴長了幾歲,不妨説是他的老前輩,但並非同學。硬要拉關係的話,過去我們兩家住在一條街上,而且是近鄰。今天能列席這樣的盛會,非常榮幸,不過覺得有些不敢當,惶恐得很。説實話,硬把我拉到這裏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村上君。村上君的這位令姐井谷老闆娘能言善辯,勝過男子,她這位弟弟也旗鼓相當,口才不亞於他的姐姐。他説:‘一旦被邀請出席今天這種極有意義的宴會,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那成何體統!那不是在潑涼水嗎?這樣的時候必須有個老頭兒參加,倚老賣老、藉口推託是不允許的。’我就這樣被他硬拉來了。”
“哈哈哈哈,董事先生儘管這樣説,可是光臨之下,您決不會不愉快吧。”房次郎説。
“哎呀!你這個‘董事先生’的稱呼,在這個宴席上可是要不得。今天晚上只談風月,不談正經,我準備舒舒服服地叨擾一頓啦。”
幸子想起她做閨女的時代,船場的蒔岡商店裏也有這樣一個滑稽可笑的禿頭掌櫃。現在一般大商店都改成了股份公司,“掌櫃”升為“董事”,西服取代和服,船場話不説,改説標準話。不過從氣質以及心情上來看,與其説是公司裏的董事或監查,莫如説是商店裏的職員。過去哪個商店都要安置一兩個態度謙恭、説話伶俐、善於迎合主人的心情而又能引人發笑的掌櫃或夥計,今晚井谷把這個人請來,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讓他串演這樣一個角色,免得冷場。
看到瀨越笑嘻嘻地在聽五十嵐和房次郎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答,貞之助和幸子姐妹覺得他本人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差不多,還比照片年輕些,看去至多三十七八歲。他五官端正,卻缺少英俊氣,樸樸實實的,正是妙子所評論的“相貌平庸”的人。從他的儀表、高矮、胖瘦、服裝以及領帶的嗜好上看,任何方面都很平庸,絲毫也不像曾經在巴黎受過薰陶的人;但也沒有令人生厭的地方,是個地地道道職員類型的人物。
貞之助覺得第一印象還算合格,就開口問道:“瀨越先生在巴黎呆了幾年?”
“只呆了兩年整,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麼説來,是什麼時候去的?”
“已經有十五六年了,學校畢業後不久就去的。”
“那麼,畢業以後就到這家公司裏任職的吧?”
“不是的。現在這家公司是回國後進去的。當初去法國是漫無目的的。——那時因為父親去世,留下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遺產,內中有一部分可以由我隨意使用,於是我就拿了這筆錢出國了。勉強要説出國的目的,一則是想學好法語,其次如能在法國找到工作,就想在那裏工作下去,這就是我當初的糊塗想法,可是兩個目的都沒有達到,所以完全成了一次漫遊。”
“瀨越君與眾不同,”房次郎從旁解釋説,“一般人去了巴黎,都説不願再回國。瀨越君卻視巴黎如同鏡花水月,害了嚴重的思鄉病回來的。”
“嗨!那是為什麼?”
“自己也講不出什麼原因。總之,最初抱的希望也許太大了吧。”
“到過巴黎,才知道日本的妙處,從而翩然回國。這決不是一件壞事。因此瀨越君才中意純日本式的小姐吧?”坐在餐桌另一頭的五十嵐邊取笑瀨越,邊飛快地朝低着頭的雪子瞟了一眼。
“可是一回國就到現在那家公司工作,法語長進也很快吧?”貞之助説。
“也沒長進多少。公司儘管是法國的,職員卻大部分是日本人,只有兩三個大頭頭是法國人。”
“這樣的話,講法語的機會就不多了吧?”
“一般只在MM的船開到時,去那裏講上幾句法語。至於商業上的法文信,一直是由我寫的。”
“雪子小姐現在還在學法語嗎?”井谷問道。
“是的。……因為姐姐在學法語,我是陪着去的。”
“老師是誰?日本人呢還是法國人?”
“是法國人……”雪子講到一半,幸子接下去説:
“是一位日本人的太太。”
本來雪子就很少説話,在大庭廣眾面前更是不會説話,像今天這樣的宴會上,要用東京話講,但是硬邦邦的説不出口,後半句話自然就吞吞吐吐的了。雖然幸子的東京話説得並不流暢,往往把語尾矇混過去,可是她能巧妙地不使自己的大阪口音過於刺耳,無論什麼話都能比較自然地説出來。
“那位太太會講日語嗎?”瀨越一本正經地瞅着雪子的臉説。
“喔,最初她不會講,後來一點點會講了,現在已經講得很好……”
“那樣反倒沒有什麼好處,”幸子又接下去説,“本來約好學習的時候不講日語,可是畢竟行不通,結果還是説了……”
“我曾在隔壁屋子裏聽過你們的學習,三個人幾乎全都在説日語。”
“噯喲!哪裏有這種事。”幸子回過頭來用大阪話對丈夫説。“我們也講法浯,您在隔壁屋子裏聽不到。”
“可能是這樣。偶爾也説幾句法語,不過那時聲音低得吱吱的像寒蛩,而且還羞答答地説不出口,隔壁屋子裏自然聽不到了。這樣的學習一輩子也學不好。太太小姐們學習外語,大概哪裏都是這個樣子的吧。”
“嘿!看您説的!……可是我們不光是學法語呀。老師還教給我們許多東西呢,例如怎樣做菜、做點心,怎樣織毛線等等,這些都是用日語講的呀。前些日子您對烏賊這個菜非常滿意,不是還要我們多學些別的做菜方法嗎?”
夫婦兩人的對話一時變成了餘興,引得大家都笑了。
“您剛才説的烏賊這個菜究竟是怎麼回事?”房次郎夫人一提出這個問題,圍繞着怎樣做好這個別有風味的法國菜——西紅柿燒烏賊加少量大蒜——大家又談論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