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等我下了課,坐上夏言的車,一起趕到飯店包廂的時候,沙沙已然在座。
算起來,自從我們大學畢業,這麼多年一直沒怎麼見過面。
於是,我跟沙沙一上來就來了個大大的hug(擁抱),千言萬語盡在一抱中。
沙沙仍然是典型的美女,萬里挑一。精緻的妝容,俏麗的及肩短髮,淺紫的羊絨衫,深紫的及膝裙,小巧的長靴。一副典型的女主播形象,渾身上下無懈可擊。
我剛落座,她就仔仔細細地審視我:“怎麼變國寶了?”
我無可奈何地笑,“你這個大忙人撥冗見我,我太高興了以致失眠。”
夏言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對沙沙笑道:“最近報上你的八卦不少啊,‘高官子弟競相追求,美女主播不為所動’,嘖嘖嘖,現在的標題,要多聳人聽聞就多聳人聽聞……”
沙沙撇撇嘴,“彼此彼此,你的紅粉兵團也蠻夠秤的。”又對我大驚小怪地説,“你怎麼敢坐他的車啊,他是緋聞發動機,給那些八卦記者看到,搞不好明天你就上報了呢!”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相互間損來損去的,還像以前一樣,完全不給對方面子。
我微笑。
沙沙遞給我一個很大的袋子,“上次去紐約,給你帶的。”
我也不客氣:“謝了。”接過一看,套裙、鞋和化妝品,一望而知全是名牌。且鞋跟足有十公分。
我苦笑,“沙沙,你是在提醒我需要增高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只是勉強長高了一釐米,跟一七零的沙沙比,明顯短了一截。
沙沙瞪我,“好心沒好報,光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有什麼用,外在形象也很重要!”她一雙眼像X光似的,“看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怎麼,還沒有送死鬼上門嗎?”
“咳咳咳……”我嘴裏喝的飲料快要噴出,這個杜沙沙,在人前風情萬種,永遠是一副淑女狀,殊不知在我面前,永遠語不驚人誓不休。
夏言舉起手指,出言抗議:“噯噯噯,兩位美女,要置我這個帥哥於何地啊?”
片刻之後,我們開始邊吃邊聊,我安心地坐在一邊,做個聽眾,聽聽她和夏言的近況和趣事,間或插上兩句嘴。
突然,夏言無意間插了一句:“少麟前段時間跟我聯繫過,他要從美國回來了。”
“是嗎?”我的心波動了一下。六年多過去了吧,好快。
“他馬上就要提前博士畢業了。算算這小子,本科跳級,碩博連讀,還提前將近一年半,真是奇才。”夏言嘖嘖有聲地誇讚道,“聽少麒説國內好幾所大學都想高薪延聘他,他還沒決定,不過清華北大的可能性很大。”
“哦。”我眼前浮現一雙眼睛,和那曾經熟悉的、關切的、堅定的眼神。我抬起頭笑笑,“那很好啊。”
六年多不見,只是偶爾會在MSN上聊聊天,他應該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吧。
在上餐後甜點時,沙沙去洗手間補妝,夏言看向我,一反常態地吞吞吐吐:“你知道嗎,有個人上個月已經回國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有個人已經回國了,是——他嗎?
但是幾乎是同時,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決絕的、無情的眼睛。
“林汐,我還是一直錯看了你!”
“林汐,如果認識你是個噩夢,那麼現在的我,無比清醒。”
“林汐,我發誓,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
……
我閉了閉眼,都過去了,不是嗎?
於是,我平淡地開口:“你要告訴我,是秦子默嗎?”
看着我的反應,夏言有些驚訝,“是的,是子默。”他頓了頓,“他現在是加拿大駐J省P.Jesen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我上個月見過他。”他又頓了頓,彷彿很難啓齒一般,“子默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挑挑眉,是嗎?那又與我何干?!
六年多來,我的心,早就反反覆覆痛過幾千幾萬次了。我嘆了口氣,不是沒想過,該來的終究會來。但是,真的又與我何干呢,他是那麼恨我……
於是,我淡淡地開口:“他的一切,我毫無興趣。”
夏言欲言又止,老半天,才有些艱難地説:“我雖然不清楚當年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嘆了口氣,“但就算作為舊識也好,或是曾經的朋友也好,林汐,你真的不想見見他嗎?”
我看向他,是的,他一直不十分清楚當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那些事、那個人,三言兩語,壓根就無法説得清楚;又或許,子默真的像當年訣別時所説的,永遠永遠都不再想見我,那麼,我的想法又有什麼意義?
我低下頭去,輕嘆了一聲,從來掌控一切、掌控所有的都不是我。
於是,我淡然而堅決地説:“不想。”
他又嘆了口氣正待説什麼,沙沙回來了,他就此住口。
飯後,沙沙拉我去她家,理由是:“今晚別回去了,卧談會卧談會。”
在她温馨的小公寓裏,我看着她快快樂樂地給我張羅吃的喝的及洗漱用品,不由感動地笑。沙沙,我永遠的小妹妹,在當初最困難的時候,唯一知情的她,給了我無言但極其堅定的幫助。
但是,我卻曾經深深傷害過她,也許是報應吧,最終也傷得我自己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這也是我在畢業後三年來對她深感內疚,經常聯繫卻不經常見面的原因之一。
“在C市還習慣嗎?”坐了下來,沙沙撥了撥頭髮。
“還好吧。”我不想多談。
“你呢?”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工作很忙?”
她怔了怔,半晌,笑了,眉宇間卻掠過一陣寂寥,“還好吧,時間長了,挑戰性降低。”她嘆了口氣,“不過,忙總比不忙好。”
我無言,突然想到一件從報上看到的八卦:“你談戀愛了?和汪方?”副省長的兒子,我們的大學同班同學,從大學開始追沙沙,一直未果,也算年輕有為。更難得的是,不是紈絝子弟,人品很好,我們都樂見其成。
“暫時還不想這個。”沙沙淡淡地説,“現在,還找不到戀愛的感覺。”
我默然。
經過當年,即便親如我和沙沙,有些事情,有些禁區也是不能碰的。不然,整個心,都會在瞬間裂成碎片。
時間流水般逝過。
離上次聚會已經兩個月過去了。即便夏言的一席話使我輾轉了許久,但是,一旦我閉上眼,想到從前,再想起沙沙,我就不自覺有種無助感,還有不可抑制的恨意湧上心頭,而毅然決定拋開一切有關過往的思緒。
沙沙説得對,忙碌是療傷的好工具。
於是,我把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的,甚至在同系老師詫異的目光下,在截止日前臨時插一腳報了本校的博士生,藉此逼自己去學習,去忙碌,去學會遺忘。
對不起,親愛的師母,我辜負了您的期望,我可能還是要去做滅絕師太。
在給導師例行的E-mail中,我如實彙報。
冬日裏的夜晚,更深露重寒意重重,只不過,今天有些特別,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個人的生日。
昨晚,媽媽打電話來,有些小心翼翼地説:“汐汐,回來過生日吧。”
我推脱:“有課。”
良久無言,電話那頭的失望我幾乎可以看得見。
我下意識地抓緊電話線,過了一小會兒,媽媽的聲音略帶哽咽,清晰地傳了過來:“汐汐,你還在怪你爸爸嗎?他……”
我心中一痛,勉強地笑,“媽,你別多想,我怎麼會怪……”
“那你為什麼好幾年都不怎麼回來,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的。”她在電話那頭哭了,“你爸爸,他是愛你的,只是……”
我只覺眼裏濕濕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媽媽的聲音中竟然透出如此的蒼涼?
我深吸一口氣,“媽,我下週就回去看看。現在真的有課。”
“好吧。”媽媽的聲音裏透出一絲欣喜,“一定啊。”
今晚,我二十五歲的生日。
我抬起頭,看向冬日裏寥落的星辰和清冷的月色。
一個遙遠的深情的聲音依稀從天際傳來:“汐汐,從現在到以後,直到你變成一個沒牙的醜醜的老太婆,我都要抱着你,好好陪着你過每一個生日。”
多諷刺的一句話。因為,甚至還沒等到我過二十歲生日,我們就……
我低下了頭去。
在跨進宿舍的那一剎那,我覺得後面有人在盯着我,練過跆拳道的人,感覺會比常人敏鋭很多,我猛一轉身,唯一可以藏人的宿舍旁的小樹林樹影婆娑,但沒有任何動靜。
我疑惑地四處看看,那道迫人的視線仍在卻空無一人。
是幻覺吧。我搖搖頭。
回到宿舍,大姐正在講電話,看到我,如釋重負地揚起話筒:“你的。”她看了我一眼,“都打了一個晚上了,這麼晚才回來。”
我歉意地朝她一笑,明白她是在擔心我,接過電話:“喂——”
那邊停頓了一下,接着一個男聲揚起,聽筒裏還伴有一些雜音:“林汐,生日快樂!”
一個彷彿熟悉但又有些莫名的陌生的聲音,我有點不確定:“你是——”
那邊輕輕笑了,“別説你不記得我了,我會傷心得想一口咬死你。”語氣中不無戲謔。
“唐獅子——”我叫道,説不開心是騙人的,還有些莫名的感動。
他還記得我的生日。六年來,年年如此,儘管前幾年只是在M上簡單祝福。
但是,他還記得。
那邊顯然是愣了一下,半天,似是小心翼翼地貼近話筒,“你等一下。”
呃,他在搞什麼鬼?
停了五秒,話筒那邊震耳欲聾地齊齊一聲獅子吼:“Bigsurprise!Haybirthday!XIXI――”
(意外驚喜!生日快樂!汐汐)
明顯是十個以上洋鬼子的聲音,有男有女,中氣十足。
我頓時呆滯,狀況外,額上冒出三條齊齊的黑線。
半天,我聽到那邊“喂喂喂”數聲:“林汐,你還在嗎?”
我切齒:“託您的福,還沒被嚇死。”不過也快了,果然是bigsurprise,我嘴角情不自禁揚起一抹笑。
“我們班同學,祝你生日快樂呢。”那邊依舊輕笑,“開不開心?”
我心頭湧起一陣暖意,“當然,幫我謝謝他們。”那聲“XIXI”還真説得標準得很。
“我們正在佛羅里達海灘曬太陽釣螃蟹呢,你們那已經很冷了吧,哈哈哈……”顯然心情很好的樣子,“喂喂喂,林汐,我同學在一撥一撥幫我餞行,我要回來了——”
我不自禁感染他的好心情,“知道了——準備到哪裏高就啊?”
“不告訴你,”他頑皮地笑,“等我回來你就知道了。”
我沒好氣,“好好好,了不起。”準備掛線。
電話那端靜默了一下,“等等,林汐,我還有一句話。”飛快地,“一定,一定,要快樂!”
我一怔,“喀嗒”一聲電話斷了。
我苦笑。
一定一定,要快樂!他始終一直在關心我。
即便滄海桑田、時事更替,往往也只不過是一瞬間。
我眼裏滑過濕濕的液體。我高昂起頭,不知誰説過,眼淚流回到眼眶裏,心就不會那麼痛。
我始終欠他太多。
還有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