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沙沙的大學生涯終於開始了。
開學後,軍訓帶入學教育,足足忙了一個多月。
軍訓的辛苦自不必説,再加上我們的教官是個有名的鐵面判官,不僅嬌弱一些的沙沙和小白兔叫苦不迭,就連軍訓前豪情萬丈的我和李曉歡,都有些吃不消。
沒幾天下來,我和沙沙都曬黑了,也都瘦了,夏言他們為一盡學長之誼,曾好幾次邀我們晚上出去玩玩,順便帶我們逛逛。
沙沙要拖着我去,我磨磨蹭蹭地説我很累,不太想出去,她也不勉強我,梳洗打扮一下之後,囑我在宿舍裏等着她、回來給我帶好吃的,就出門去了。
她倒是玩得很盡興,每次回來的時候,都一頭倒在牀上,很快就入睡。
有一次,她睡覺前、語音模糊地説:“汐汐,今天子默哥哥也去了呢,我真的、很開心,”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噢,對了,他好像還問了一句,你怎麼沒有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沉沉入睡。
沙沙晚上的遊玩自然影響到白天的精力,所以,這個死丫頭軍訓完一回到宿舍就賴着不肯出門,非要我去買晚飯。
而且不肯吃食堂的飯菜,指定要吃馨園門口攤點上的特色小吃。
她杜沙沙就是吃定我了。
於是,我就必須再一再二再三再四地,沿着從宿舍到馨園門口必經的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一路逛過去給她買晚飯。
這一天,我又一次地踏上了漫漫征程。
夜幕即將降臨,黃昏安寧的校園裏,上自修的學生們行色匆匆地騎着車穿梭來去。我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那個靠近馨園門口的小杉樹林。
杉樹林裏的小石凳上,有情侶們在親密地竊竊私語,剛進大學校門的我還有些不適應,只管低着頭,就快走到杉樹林盡頭時,有個聲音叫住了我:“林汐。”
我一驚下意識抬頭看去,竟然是那個冰山男,秦子默。
他也坐在一張石凳上,只不過他是一個人。我隱約辨認出,他的膝頭似乎還放了本書。
在這條人來人往的小道旁看書?我有些詫異,這個冰山男的品位真還不是一般的獨特,怪不得成績好得慘絕人寰。
剛進校我們就聽説了,法律系的秦子默學長,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年年都是最高獎學金的獲得者。
我走到他面前,“是你啊。”天都已經快黑了耶,他還坐在這兒,難不成劍走偏鋒在練夜視眼?
他站起身來,看着我,一定是我眼花了,因為他的眼中,居然閃動着一絲笑意,“又幫沙沙買晚飯?”
我有些喪氣地點了點頭。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不過他對沙沙的喜好,倒是蠻瞭解的嘛!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我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酒窩一隱一現,煞是好看。他又看了我一眼,便向前走去:“那還不快點去?校門口的攤點一向生意好得出奇。”
我如夢初醒,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回應之餘,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説着話:“來了這些天,還習慣吧?”
我笑笑,“還好啊。”
“軍訓辛不辛苦?聽沙沙説,你們教官特別厲害?”
我大力點頭,“厲害!怎麼不厲害?!”我白了他的背影一眼,“沒看到我跟沙沙都快變成埃塞俄比亞難民了嗎?”最近的太陽還真是晴朗得夠過分!
我前面的這個人沒有説話,但是我看到他的肩膀隱約在微微抖動。
我撓了撓頭,不由有些尷尬,好在校門口已到,我如釋重負地朝他揮了揮手,“我去排隊了。”
説罷就想走,但是他叫住了我:“林汐――”
我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他,他靜靜地看着我,“你……”
我正東張西望地找着那個賣鴨血粉絲和涼菜的攤子到底流動到哪兒去了,模模糊糊聽到他説了一句什麼,我回頭看他,“抱歉,你剛才説什麼?”説話間,我眼角的餘光依舊在那幾個攤點之間來回梭巡。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他轉開頭去,“沒什麼……”好像在跟誰賭氣。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這個冰山男,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看着他略顯怪異的神色,我又撓了撓頭,剛想説些什麼,就見他轉過頭來,掏出一支筆,從書上撕下一角寫了些什麼,遞給了我,“我的手機號。”
他的眼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彷彿還輕嘆一聲:“以後,如果有什麼需要,或是……可以隨時來找我。”
説完,又看了我一眼,轉身徑自走了。
他的手機號?我拿着那張小小的紙條,微微一愣。
只是一小會兒之後,我就開始釋然,誰叫我是沙沙的好朋友呢!
但是看着他那修長的身影,在昏黃的街燈下,走向對面的律園,我的心底居然滋生出一絲微妙。
一轉眼,我大驚失色,天,杜沙沙同學指定的攤點前的那條隊伍,排得那個叫長!
民以食為天,其他放一邊!
於是,我按捺下心底的那絲微妙,飛快地衝到攤點前,心無旁騖地開始排隊。
“十一”長假,我照例跟沙沙一同回家。一回去就把我們的老媽心疼壞了,大包小包一個勁地買吃的用的,力圖把我們餵飽點,長胖點。
假期中的一天,和往常一樣,沙沙又賴在我家不肯回去,我倆窩在我的小牀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我看看牀頭邊的鬧鐘,伸出腳懶懶地踢她,“去,給你媽打個電話,不然又以為我拐帶幼女呢。”
沙沙乖乖地去打電話。
片刻之後,看着沙沙放下電話,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我調侃她:“你整天往我家跑,你爸媽還以為你和我成了蕾絲邊(Leian,同性戀)呢。”
她怏怏地白我一眼,“拜託,開點有營養的玩笑好不好?”
“好好好。”我舉手投降,繼續逗她,“一班二班那麼多男生追你,你就挑一個嘛。”
從軍訓開始,我,哦不,是我們宿舍,就開始沾杜沙沙同學的光:有鮮花美化環境,有零食增強體質,還有小説陶冶心靈。整個宿舍同學的德智體都得到全方位大幅度飆升,樂得我和李曉歡,就是我們宿舍短頭髮的、自詡李尋歡後代的那個女孩子,尤其開懷。
沙沙已經成為我們經濟系當之無愧的系花,裙下之臣不計其數。
沙沙幽幽地看我一眼,“汐汐,你是知道的。”
我沉默,我無話可説,我的心中掠過一陣細微的悵然。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又過了半天,沙沙撲過來,“汐汐,幫我個忙行不行?”
“説。”我有些困了,閉着眼心不在焉地隨口答道。
“幫我去問子默哥哥,幫我問他,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過來,我睜開眼有幾分困難地説:“沙沙,我跟他一點都不熟。”我看向沙沙,仍然極其困難,“我想,你還是自己去問他比較好……”
不期然地,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那雙清冷的眼眸。
我的心中,居然微微一痛。
沙沙神色黯然地説:“我知道,這種事情,不應該麻煩你,”她的眼神幽幽,“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除了你,真的沒有人能幫我。”
她趴在我腿上,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汐汐,你知道,我喜歡子默哥哥整整五年了。”她微帶悵然,“因為他,我努力複習考上了G大;因為他説了一句以後想出國,我就一直認認真真學英語……”
她的聲音中,帶着苦惱:“他鼓勵我好好考,我就一直用功複習。可是現在,我真的考到G大來了,我反而覺得他離我更遠了,我去找了他兩次都不在。他也從沒有主動來找過我,還有我聽夏言他們説,子默哥哥早就説過,大學時期不想交女朋友……”她抬頭看我,她眼中的淚泫然欲滴,“汐汐,我總是覺得自己根本就不瞭解他。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雖然很有禮貌,但是離我好遙遠好遙遠……”
看着她梨花帶雨的淚臉,我心中十分不忍,但我又極其不願,“沙沙,我……”
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無法開口,我的心裏一直在微微地痛。
沙沙,我該怎麼才能讓你明白,我心中的小小掙扎……
一瞬間,那枚我一直隨隨便便放在抽屜裏的印章,驀地浮上心頭,彷彿有什麼思緒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是我抓不住它。
停滯了很長很長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説話。
過了一會兒之後,沙沙又開口了:“汐汐,我不敢自己去問他,我怕……”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就只想知道,子默哥哥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以後的事情,順其自然就好……”
她仍然緊握住我的手,“拜託你,真的拜託了,汐汐。”
我狠狠地閉了閉眼。
汐汐,你比沙沙大,你要多照顧她。
沙沙,純真善良的沙沙。
沙沙,跟我情同姐妹的沙沙。
沙沙,我從小一直讓到大的沙沙。
半晌之後,我垂下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去。”
又一個星期天,晚上八點。
沙沙去了N市的阿姨家住,我一個人上自修。
我坐在教室裏,怔怔地看着左手掌心寫着十一位電話號碼的那張小紙條——沙沙給我的。
我又攤開右手掌心,同樣躺着一張紙條,也寫着那個號碼——秦子默給我的。
兩張紙條,都已經被我揉得皺巴巴的,上面的字跡幾不可辨。
我一直就那麼怔怔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汐汐姐。”幼年的沙沙顛來顛去地跟在我屁股後面。
“汐汐,我給你帶的蛋糕,很好吃呢!”小學時的沙沙,樂滋滋地給我過生日。
“汐汐,快來看我的新裙子,漂不漂亮?”中學時剛學會臭屁的沙沙。
“汐汐,快把藥吃了,來,先喝口水。”高中時我生病,逃課跑到很遠的藥店去給我買藥的沙沙。
我又看了許久,最終將右手掌心的那個紙條收了起來,夾在書裏,放進書包,然後我背起書包,下樓。
出了教學樓的門,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夜色如水,星辰寥落。
我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然後撥通電話:“喂……”
“喂,”響了漫長的三聲之後,電話那頭響起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驀地聲音提高了一拍,似是不能相信般,“是——林汐嗎?”
我心裏一陣潮水滑過,“是我。”
電話那頭大概停頓了有五秒,靜靜地屏住呼吸一般,接着飛快地問:“你在哪?”
我看了看大致的方位:“主教學樓的西邊。”
“等一下,我一會就到。”電話立刻就啪地掛斷了。
我合上手機,下意識地攥緊了左手掌心的那張紙,彷彿它可以給我力量。
我垂下頭,看着斑駁的地面,看着地上的樹影輕輕地模模糊糊地晃動,我就那麼靜靜地站着。
不到五分鐘,後面響起匆忙的腳步聲。
我回頭,模糊中一張不復沉靜的臉,無可避免地撞入我的眼簾。
秦子默站在離我不到兩米的地方,輕輕喘息地看着我。他額前的頭髮,在夜風中飛舞;他的眼眸,在淡淡的月光下,亮如燦星。
他就站在那兒,也是那麼靜靜地看着我。
最後,我避開他的眼睛,有些困難地開口:“對不起,我找你來是有點事,要……”
“林汐,”他温和地截住我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先坐下來吧。”
説着走過來,很自然地從我的肩上接過書包,然後牽着我的手,一路往前走。
他的手,很熱;我的手,冰涼。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穿越了多少級台階,他停了下來。
我看了看周圍,幽暗的燈光,葱葱綠樹,四周全是曲折的小路。我們正站在一個非常非常小巧又非常非常精緻的亭子裏,奇怪的是,亭子是那麼的小——小得以至於裏面只能容納得下兩個人。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鋪在亭子中間唯一的一塊石凳上,“坐吧。”拉着我坐下。
説着,也在我旁邊坐下。
離得那麼近,我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呼吸。
我抬眼,他正一眨不眨看着我,不復以往的譏誚,沒有曾經的嘲笑,他的眼睛如同深深的譚水,幽暗、帶着淡淡的哀愁。
我一時失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聲音喑啞地開口:“林汐,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深深吸氣,下意識地攥住那張紙,“對不起,耽擱你的時間了。”
一瞬間,那枚印章,突如其來掠過我的眼前,我的腦海中彷彿閃過了些什麼,我的心裏一陣發澀,我幾乎想轉身逃走。
但最終,我依舊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兒。
我該怎麼開口?
我要怎麼開口?
咫尺,彷彿天涯。
我還是説出了口:“秦子默,我找你,是因為沙沙……”
“沙沙?”他的聲音又開始清亮起來,他的眼神,一下子突然暗了。
“是,”我定定地看着他,有些困難地説,“因為,沙沙。”
他一下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冰冷,半天,挑挑眉,有些不可置信般重複了一遍:“因為……沙沙?”他似是忍耐地,吸了一口氣,“那麼,你是因為你的好朋友才來找我的?”
我無法選擇,我低聲開口:“是。”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語氣冰冷:“那麼,請你快説,我還有別的事情。”
我的心被深深刺痛,“請你,拜託你,給沙沙一個機會,好好對她,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優秀的女孩子。”我站起來,輕輕地説,“還有,她一直以來,就喜歡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種眼神,依然是我在哪曾經看過的眼神。
他開口了,他的聲調冰冷略帶諷刺地説:“你算是替你的好朋友來向我表白嗎?”
我被他嘲諷的語氣怔住,我低下頭心裏一陣難過。
他的聲音頓了頓,僅僅片刻之後,一個嘲諷而略帶痛楚的聲音響起:“林汐,我問你,我在你眼中,做過任何讓你覺得我‘應該’喜歡沙沙的事情嗎?還是友情在你心目中實在太偉大太重要,讓你這麼迫不及待主動請纓來找我?”他彷彿聯想起了什麼,鋭利地看着我,“還是你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福了,所以一心想要把我跟沙沙送作堆?”
我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刺痛。
他忍耐地又深吸一口氣:“林汐,我只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告訴我你真的蓋過那枚印章了嗎?”他輕聲然而堅決地説,“請你,對我,説實話。”
説到後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冰冷、嚴厲。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我沒有多想便點了點頭。
他轉過頭去,他不看我,我只聽到他重重的呼吸聲。
又過了很長時間,淡淡地傳來他的聲音:“那麼,你知道那枚印章對於我的意義嗎?”他低頭,帶着無限蕭索和無奈,“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刻那幾個字嗎?”
我的大腦彷彿一下子停止了運轉,我無法抓住任何思緒,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兒。
“向莎翁致敬。”片刻之後,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因為他,讓我認識了你。”
我的淚水在眼眶中來回打轉,但我強忍着不讓它落下。
“對於你,我已經無話可説!”他輕輕翕動嘴唇,他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但冰冷透骨,“好,我想我知道了,我終究還是高估了你,你實在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蠢到家的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我低下頭去,我繼續強忍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冷冷的聲音傳來:“你放心,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他咬着牙,“你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我暈頭轉向地站了起來。
他仍然拎着我的書包,不再理我,一個人走在前面。
我默默地跟在後面。
一路沉默着走到我們宿舍前,他一把將書包擲給我,大踏步轉身而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越來越遠的背影,眼中的淚終於滑下,一滴又一滴。
第二天,上午一二節課,沙沙蹤跡全無。
二三節課之間,她終於出現在教室裏。
她飛快地把我拽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汐汐,我去找過子默哥哥了,他忙着去上課,他只説,昨天晚上已經跟你講清楚了,是不是?”
我身體頓時一僵,我沒有回答她。
沙沙恍若未知急急地問:“他怎麼説的,他到底怎麼説的?”
我看着她嬌豔的臉龐,有些艱難地説:“他説……他説……他會認真……”
沙沙沒有聽完我的話,她一把緊緊摟住我,話音中充滿感激:“他是答應了,是不是?是不是?”她在我的臉上一通狂親,“汐汐,真的就像做夢一樣,我不敢相信,從現在開始,我真的可以經常看到他了,而且以後……”
停了片刻,她的聲音有些疑惑,又有些煩惱:“但是,子默哥哥看上去有點怪怪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就是不太開心,”她隨即釋然,開開心心地説,“沒關係,以後我慢慢去了解他好了!”
我轉過了臉去,所以沙沙沒有看到,我的眼裏一片濕潤。
漸漸地,沙沙臉上的笑越來越多了,她留給我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卻越來越沉默。
我應該為她高興的,看着她臉上綻放的如花笑顏,我確實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可是,為什麼,我的心總是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似的。
又一個週末,沙沙照例出去了,林麗霞也去參加老鄉會去了,宿舍只剩我和曉歡兩人。
我躺在牀上,埋頭苦讀從曉歡那兒借來的《鹿鼎記》,看韋小寶插科打諢耍盡百寶逗皇上開心,但是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進去。突然曉歡放下手中的《天龍八部》,看着我,“林汐,你最近有點不對勁。”
我一驚,“怎麼了?”我看上去明明一直很正常啊。
她瞭然地看着我,“林汐,你和男朋友分手啦?”
“瞎扯。”我看了看她這個半仙,“我連半個男朋友都沒有呢。”
“咦,那個開學那天在我們宿舍樓下來回轉的物理系帥哥呢,算不算?”她用手指點點我,略帶狡猾地笑,“最近怎麼不來報到了?是不是被你拒絕了?”
這麼一説,我倒是記起來了,自從那頓飯後,唐少麟就沒怎麼跟我聯繫,就跟失蹤了一樣。也不知為什麼,我釋然一笑,“亂説什麼呢,他只是我同學。”
她詭異地一下子湊近我,“那大概半個月前的週末,我出去瞎逛,怎麼在情人亭看到你和一個男的坐裏面呢,揹着光就只看清楚你的臉和他穿的衣服了,”她探測般地盯着我,“老實交代,是不是那個物理系帥哥在跟你告白啊?”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你説什麼呢,什麼情人亭啊?”
她朝我斜斜眼,“可別跟我説你不知道那個亭子是我們學校的男生專門用來跟女生第一次告白的地方,G大無數才子佳人的愛情聖地啊。”她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壞笑説道,“你沒發現那亭子小得詭異嗎?嘖嘖,愛情的世界裏只容得下兩個人。也不知誰設計的這麼個一點都不實用的地方,本來是沒什麼用的,結果倒是弄拙成巧。”
我一下子完全呆住了。
曉歡繼續纏着我追問:“到底是誰?到底是誰約你去的?”
我低下頭去,無言以對。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亭子裏的人,是我和秦子默。
是他,牽着我的手,一路越過長長的台階,帶我去的。
那麼……
那麼……
那麼,又能如何?
大學生涯的第一學期已經過半。
我的頭髮也在一天一天逐漸長長。
我在沉默中認認真真地學習、看書、自修、娛樂,我把日程表排得滿滿的,甚至為了排遣時間,我還去報了學校裏的跆拳道班。
儘管第一次課下來,教跆拳道的老師都十分驚訝於我的程度,要好好跟我較量較量。
沙沙也曾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去上自修,面對她期待的眼神,我終究還是拒絕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
相信我,我就連站在那裏輕輕説一聲“你好”的勇氣,都失去了。
我常常不自覺地在晚上的自修間隙,獨自一人走到主教樓的西面,靜靜地看着如那晚一般斑駁的月色、晃動的樹影,也常常不自覺地靜靜地越過那道長長的台階,走到那個小小的亭子面前。
站在那個精緻而小巧的亭子前,我停住腳步,默默地垂下頭去。
我一直在想,想着秦子默那天的匆促腳步聲,那天的眼神,還有那天所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的眼角,微微濕潤;我的心裏,微微地痛。
我應該為沙沙,還有……他高興的;我也正試着,試着説服自己這樣做,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裏,是不可抑制的無法抵擋的深深的痛楚。
一個夜晚,我獨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學樓長長的台階,準備穿過律園、穿過天橋,回馨園的宿舍。
走在那條長長的林蔭道上,踩着漸漸飄落的黃葉,聞着幽幽的桂花香,聽着落葉的沙沙聲,我的心裏是莫名的蕭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轉過身去。樹影裏走出一個人——是唐少麟。
好久不見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過來,接過我的書包幫我揹着,然後,他什麼都不説,只是默默陪着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園裏。
我們就這樣沉默着,一起穿過律園,穿過天橋,穿過馨園。
在馨園拐角處的一個小噴水池邊,他停了下來。
“林汐。”他靜靜地看着我,完全沒有以往的年少輕狂。他的身上,彷彿一夜間褪去了獅子的戾氣。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繼續平靜地説:“林汐,不要擔心我給你帶來困擾,我只是要把沙沙宴會那天沒講完的話講完。”
我繼續怔怔地看着他。
“你記得嗎,那天我説你真的很傻,你是個傻瓜,可是我喜歡你。喜歡你無所畏懼的眼神,喜歡你的純真,喜歡你的陽光,喜歡你坦率的樣子,喜歡你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就像一輪彎彎的上弦月。另外,其實我也喜歡你寫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從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在校報上的所有文章。”他苦笑,“也許,老天並不眷顧我,當我選擇了認為恰當的時機,正要説的時候……”
我驀地記起來了,那天,音樂出了故障。
“然後,我看見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彷彿在説一件跟他無關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他頓了頓,“秦子默跟着你出去了,然後我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他有些無奈地吸了一口氣,“那麼多天守候在你身邊,甚至為你而考G大,沒想到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牽,露出一絲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驚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為了我嗎?
我被這個意外的震撼一下子擊中,我一時不能反應。
“其實,如果説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還不是很確定;高二那年在茶館,我看見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説他喜歡上木蘭時還要深,還要沉。”他喃喃自語,“我賭了一把,結果我賭輸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開學來在魚香居的那次,看見你們的眼神,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他的語氣十分誠摯。我眼中的淚靜靜地流下。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攬住我,“傻瓜,你為什麼那麼善良,那麼急着要把他推給沙沙呢?”接着,他又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你這麼做,會讓我覺得在經歷了這麼多天的掙扎之後,我又有了一絲希望。”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唐少麟,這個看似冷嘲熱諷、大大咧咧、時不時打擊我,卻默默關心我、陪伴在我身邊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細如髮。
我卻一直對他了解不夠。
我全身放鬆,在他懷裏哭得發軟。
“汐汐——”我渾身一震,不遠處,立着兩個身影。
我一時有些發慌,我胡亂地擦着眼淚。
沙沙快快樂樂地一路奔到我面前,“汐汐,我就看着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們什麼時候到一起的啊?”她伸過頭來東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聲,“汐汐,你怎麼哭了?”
她抬起頭來對着唐少麟大聲質問:“是不是你欺負她,讓她哭的?”
我低着頭,只是片刻之後,就聽到唐少麟緩緩地説:“我是永遠也不會讓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堅定地環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頭,那個人如同萬年寒冰,靜靜地立在那兒,靜靜地看着我,一動也不動。
沙沙笑着,“呵呵,我就知道,你從高一開始,就對汐汐圖謀不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呵呵,怎麼樣,要記得請我們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頭上方,唐少麟穩穩地説。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汐汐,那你哭什麼呀?”
我看着她天真的樣子,支吾着:“我……”
“沒什麼事,她剛看到一本悲劇小説,有點感動。”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輕輕摟着我的肩頭,微笑地説,“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汐汐一直就是個愛哭鬼。”
沙沙鬆了一口氣:“我説呢,”她曖昧地笑,看着我們,“呵呵呵,汐汐,先放你一馬,回去後看我怎麼審你!”
不遠處,一個淡淡的聲音輕輕而無限蕭索地響了起來:“沙沙,我們走吧。”
沙沙伸伸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説:“那我們走了哦。”
他們相偕離去。
唐少麟審視我,對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淚,感激地看着他。
如果沒有他,我應該早就支撐不住了。
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是事實證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張薄薄的紙。
從那天起,唐少麟開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們經常坐在主教學樓的教室裏,看書、聽英語、或是做作業。
時不時地自修間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的時候,他仍會拿我開涮,連玩笑帶挖苦地不斷地糗我做過的各種糊塗事,偶爾也會得意洋洋地吹噓他以前的光輝業績。我也會胡亂地開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輛拉風得要死的機車和咆哮的臭脾氣。我們在相互吐嘈相互攻擊之後,往往會很驚異地發現很多以前高中生活裏從來也沒有注意到的新細節,然後相對大笑,再然後相對嘆氣,為什麼很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後才覺得美好呢?
只是彷彿有某種默契般,我們從來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彷彿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們還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言不發地各看各的書。
他是優秀的,我一直知道。剛進校沒多久,他就已經得到很多老教授的輔導和看重。他看的許多參考書,程度已經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書。
晚上我們一起走過長長的林蔭道,穿過深秋的校園,穿過深夜的寂靜。
偶爾我們也會在自修的教學樓裏,碰到沙沙和秦子默兩人,為了不影響教學樓裏的寂靜和秩序,我們往往只是相互簡短地相互打個招呼,然後就擦身而過。
我和秦子默,已經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過之際,我眼角的餘光總是瞥到,他微微低垂的看不出什麼表情的臉。
夜闌人靜的時候,我會時不時地拿出那枚印章,輕輕撫過,一遍又一遍。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一直……
其實,有時候世間哪有什麼永恆,滄海桑田,往往也就是那麼一瞬間。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深秋。
剛上大學那會兒的新鮮感逐漸逝去,看着G大那些古色古香的民國建築:白髮的先生、嬌俏的女生、層出不窮的海報,更多的是一種因漸漸習慣而產生的恬靜感。
在所有博古通今的教授所上的課之中,我和沙沙最愛聽政治老頭的課。
他是G大赫赫有名的鐵嘴名師,以臧否人物特立獨行而蜚聲校內外。
大學生們,特別是剛進校、對什麼都感到好奇的新鮮人,就是喜歡這樣真實坦率的老師。
他並不是我們的授課老師,他給唐少麟班上課。我們慕名偷偷跑去聽,唐少麟負責給我們佔座位。到後來由於我們在宿舍經常地繪聲繪色,小白兔和歡歡也跟着跑去聽了。
“你們動不動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真正想説的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不是你們的認識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而是智商就這麼一下子提高了。”
“那些人寫了一輩子啊(指馬恩),要麼不寫書,要寫的都是名著,不像我們要麼不寫書,寫的都是垃圾。”
“股份制就是你給我錢,用完了你就goinghome。”
……
經常,他的話會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經常,唐少麟班上熟識的小男生們,下課會跑過來笑他:“辛苦辛苦,抗戰了那麼多年,還是要追一個討好四個。”
經常他們班女生幾乎個個拿眼睛瞪我,極不友善。通常我笑容還掛在臉上還沒來得及卸下就被白眼擊中,我試圖打入他們班內部找一個閨中密友的念頭只好就此擱淺。
只不過我後來還是在一次誤打誤撞中認識了一個投契且才貌雙全的丁叮,再後來讀研的時候,她還跟我一個寢室。
唐少麟從來不在乎他們男生開玩笑的那些話,他一向極其灑脱。
再説以他一向的顯赫聲名,真正想追他的女生還不是一樣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就算有我這個枱面上的“正牌女友”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依然不斷有女孩上前來約他去看電影、去跳舞、去郊遊。
在英才輩出的大學校園裏,他的行情依然只漲不跌。
通常我都在看完好戲之後,朝他眯眯一笑,而他通常會緊繃着臉白我幾眼,或是給我一到幾個爆栗。
後續如何,我就無從得知。頂多走在路上,多收幾隻白眼,外加幾句略帶鄙夷的評價和竊竊私語。就連美麗的沙沙,也好幾次無辜被殃及池魚。我咧,看在課太精彩的分上,一切都不計較。我跟唐少麟是好哥們,自己知道就好。
轉眼到了十二月初,彈指一揮間,聖誕節很快就要到了。這是我們進校以來的第一個聖誕節。可能是因為新生的關係,對這些節不節日的特別敏感,空氣中都浮動着躁動的韻律。
沒多久,系裏通知要開聖誕晚會。
一時間班上鬧哄哄的,男生女生聚成一堆,興高采烈地討論着。
經濟系搞節目歷來的傳統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從小到大向來是文藝骨幹的沙沙自然在劫難逃。
此外,有個台灣訪問團預定在元旦前夕訪校,其中很多成員是G大老校友,對母校感情深厚。學校很重視,準備舉辦一個大型文藝晚會以表盛大歡迎,練了多年鋼琴的沙沙是當仁不讓的獨唱兼鋼琴彈奏。
因此,這兩件事湊在一起,七早八早的沙沙就已經開始練習了,經常下課後留在系裏活動室,我有事沒事去探探班,順便給她送點吃的喝的。唐少麟有時也跟着去湊湊熱鬧。
一連好幾次,我都沒看見秦子默。
我有些詫異,“沙沙,你的子默哥哥怎麼沒來啊?”
説到那個名字,心裏還是有些微刺痛。
沙沙一邊心安理得地喝着我帶過去的巧克力飲品,一邊甜甜地衝我笑,“聽夏言説,子默哥哥最近忙着幫他們班男生抓題準備積極考試呢,忙得很,再説他還要複習準備考律師。”
我沒好氣地朝她翻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賢惠,真是女生外嚮。我可是犧牲了白先勇講座的機會去給你買吃的喝的,你怎麼沒感謝我啊?”
沙沙諂笑。
但凡她心虛的時候,和武藝欠精的靖哥哥一樣,就會來這麼一招“亢龍有悔”。
過了一段時間,夏言他們召我們去吃迎新除舊飯。在一個小小的火鍋館。
夏言、唐少麒、木蘭、向凡他們是先到的。
他們看到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現,説不吃驚是騙人的。
唐少麟向他們點了點頭之後,很自然地幫我將脱下的長羽絨衣和圍巾一起掛好。
向凡的眼神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他一直盯着我們倆。
唐少麒和木蘭相視一笑,“嘿嘿,少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我和唐少麟相視而笑。
經過那晚的坦誠,我們倆早就已經不再拘泥,早就相約以朋友相處,以後的事順其自然。
別人怎麼説,我們並不在乎。
一會兒,沙沙和秦子默出現了。他穿着駝色的半長風衣,她穿着淡藍色羊絨短大衣,真正一對璧人。他們的眼睛瞪得更大,桌上一片寂靜。
只聽得木蘭喃喃自語:“是我眼花了嗎?這個秦子默,居然會跟女生一起同時出現在飯館裏,而且這個女生還是……”
沙沙還是一副快快樂樂的樣子,朝眾人揮揮手,“嗨。好久不見。”
“嗨。”大家如夢初醒,表情各異,紛紛打着招呼。
我嘴唇動了動,沒有開口。
兩人坐了下來。
木蘭的眼睛直如探照燈一般在沙沙和秦子默臉上來回梭巡,我有點想笑。
這個木蘭,不像姚木蘭倒更像花木蘭,怪不得把唐少麒管得服服帖帖的。
片刻之後,開始點飲料,點菜。
我要橙汁,我喜歡酸酸甜甜的感覺。
唐少麟對服務員説:“幫她熱一下,她胃不好,不能喝涼的。”
咦,我就高二因胃病請假一次,他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我有些不安。
大家紛紛起鬨。
唐少麒第一個不依,一臉的莫名驚詫,對着木蘭説:“我有沒有看錯,面前坐的是不是我一母同胞從小看到大的弟弟啊,差太多了吧?”
木蘭唯恐天下不亂地拼命點頭附和:“就是就是……”
她笑得眉毛彎彎的,“不認識啊不認識,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唐少麟橫了他們一眼,簡短地説:“想要我在老爸老媽面前替你們美言幾句就給我乖乖閉嘴。”
那兩人跟中了符一樣,馬上閉嘴。木蘭還伸出手一橫,做了一個縫拉鍊的動作。
他們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呀,我忍俊不禁看着木蘭耍寶。
突然,秦子默開了口:“我要酒。”他揚頭,“給我來一瓶白酒。”
眾人皆驚,沙沙也是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第一個出言阻攔的是向凡,他很焦急地説:“子默,不行,你不能喝白酒。”
秦子默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難得大家這麼高興,要過新年了,一醉方休。”
唐少麒看看他,皺起了眉,“我跟你同學四年,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種愛好。喂,子默,什麼時候好上這口的?”
秦子默不動聲色朝大家瞥了一眼,“最近。”
夏言朝他看了一眼,彷彿瞭解了些什麼,“那就上兩瓶吧,我們大家都陪子默喝一點。”
我低頭不語。
唔,火鍋似乎開了,面前的杯子越來越模糊。
吃飯間,大家其樂融融。
不一會兒,偷偷喝了點白酒的木蘭開始耍酒瘋。因為,她是有名的“一杯倒”,無論什麼酒,一杯準倒。
怪不得唐少麒從一開始,就如臨大敵般嚴防死守着不許她喝酒。但到底,還是着了她的道。
於是現在,臉色駝紅、眼神有點渙散的木蘭,使勁揪着唐少麒的耳朵,“老實交代,説,最近有沒有揹着我幹壞事?!”
我們抱着看好戲的心態,興趣盎然。
唐少麒耐心地環住她,耐心地解釋:“我的姑奶奶,老天作證,絕對絕對沒有。”
眾人皆笑。
唐少麟不怕死,搶先發言:“大嫂,不要那麼容易被我哥糊弄過去,你要仔仔細細地問,從他上幼兒園開始,一件件、一樁樁,好好追查!”
唐少麒飛給他“我讓你死無全屍”的凌厲眼神。
木蘭狐疑了半晌,打量着唐少麒:“真的,你從幼兒園開始,就揹着我幹壞事了?”
我笑得打跌。
唐少麒無奈,“我那時候,還沒有來得及認識你啊。”
木蘭委屈,“你、你、你,總而言之,你對不起我,”她惡狠狠地一揪再揪,“怪不得你前天晚上心虛,親我的時候心不在焉。”
唐少麒臉倏地通紅,拼命咳嗽,嗓子都快咳破了。
我們大笑。
就連一直笑得淡淡的秦子默也忍俊不禁。
唐少麟總算好心拉了哥哥一把,“少兒不宜少兒不宜。老哥,有什麼私房話和大嫂回去慢慢説,她都這麼醉了,你就先帶她回去吧。”
唐少麒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抱歉,我先把這根小辣椒扛回去。”
大家都深表理解地拼命點頭。
這一頓飯,真是吃得妙趣橫生。
只是幾個男生的臉上都是紅彤彤的,想是喝了酒的緣故。秦子默尤是,因為他喝得最多。
在火鍋館門口,大家紛紛作別,向凡他們提議去喝茶,順便解解酒。
沙沙一把拉住我,“汐汐,和我們一起去喝茶吧。”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她最近一直忙,又趕着排練,早出晚歸。即便在同一個寢室,我們也很少有時間好好玩一玩。
秦子默站在我們身後,手插在兜裏若有所思地看着遠處,神色淡然,一聲不吭。
從頭到尾,他的神情一直淡淡的。
我真佩服自己語調還能這麼輕快:“哎呀,你們去好好玩吧,我……”正在思索用什麼理由婉言謝絕。
唐少麟很自然地接了口:“汐汐和我想去夜市好好逛逛,她想了好久了,”他輕撫一下我的頭髮,“想去買髮卡。”
“哦,那你們快去吧。”沙沙依依不捨地放開我。
我們揮手作別。
走遠了以後,我白了身邊的唐少麟一眼,“説得跟真的一樣。”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審視着他,“唐少麟同學,以前陪不少女孩子去買過髮卡了吧,不然怎麼編得這麼順口?”
唐少麟神色自若輕描淡寫地説:“我不這麼犧牲一下,你走得成嗎?”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你沒發現有人今天很危險?”
我沒聽清,“嗯?”
他不再説話,徑直向前走。
我只好跟在他後面往前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我印象中,秦子默和唐少麟從來沒有説過哪怕一句話。
夜市果然熱鬧,我們左逛逛右逛逛腿都酸了,累了就找個地方歇一歇,唐少麟囑我等着,然後去買了兩杯珍珠奶茶,我特意比較一下哪杯珍珠多一些,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少的那杯扔給他。
他朝天直翻白眼。
路上還是一如既往地有不少女孩子盯着他看,再順帶挑剔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滿遺憾。
我毫不示弱回瞪了回去。哼哼,who怕who。
唐少麟笑,我倒,這隻雄孔雀,居然還在沾沾自喜。
突然間他湊到我耳邊,快速地説:“只要你也能這麼看着我,哪怕一眼,讓我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
我一驚,珍珠奶茶灑在衣服上。
他壞笑,拿出餐巾紙來替我仔細地擦着,“喂,開個玩笑而已,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敲他一記,“臭小孩,沒事亂開什麼玩笑?”
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和諧關係。
“喂喂喂,什麼小孩,我年頭你年尾,我比你大好不好?”他抗議,突然又想起什麼,摸摸下巴,“説起來,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號對不對?想要什麼禮物不妨直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大大費腦筋:“唔,容我好好考慮想好了一定告訴你,務必讓你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他笑。和他在一起輕輕鬆鬆、笑笑鬧鬧的,總是可以忘記很多事。
回到學校後,唐少麟照例要送我回宿舍。
我曾經多次婉拒他送我,但他執意不肯,“安全比較重要。”他每次都是這句話。
只是,每次在離宿舍大約200米的地方,我就讓他先回去。
我不想讓他熟識的人多看見。彷彿這樣感覺虧欠他會少一點。
他從不問我為什麼,每次到地點就瀟灑離去。
又到了,我笑着看他,“大帥哥,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剛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慢着,一句話就想打發我啦,我要新年禮物。”一副賴皮小孩的樣子。
我當他開玩笑,為難地攤開手,“今天,真的沒準備哎。”
他的眼睛裏閃動笑意,“不,你有。”
説着,一把就將我拉到身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輕輕俯身,在我額頭親了一下,“我的禮物。”
説完,一跳三步遠,笑着跑開。隔了老遠都能聽到他得意的笑,都能看到他肚子裏翻滾的笑浪。
這個死小孩,我恨恨地摸着額頭,心不在焉地往宿舍方向走。
快到宿舍了,我輕快地跳着往前走。
這趟夜市收穫頗豐,我還真的買到了髮卡;又給沙沙帶了條絲巾,剛好配她的大衣;還給小白兔和歡歡買了桂花栗,放在包裏,得趕快拿回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斜刺裏伸過來一條手臂,一把拉住我,飛快向前。
我被拽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一直被拖着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小竹林。
剛進竹林,我直覺還以為是唐少麟跟我開玩笑,剛開口:“唐少麟,別玩了……”話還沒説完,就猝不及防地跌進一個温暖的懷抱,接着一雙灼熱的唇壓了下來。
帶着濃濃的酒味。
彷彿帶着滿腔的怒火、滿腔的怨氣,狠狠地碾過我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呆住了。
隔了不知多少時候,我終於反應過來,奮力掙扎。
剛離開他的一剎那,我的腰間驀地一緊,接着我的頭被一隻手緊緊定住,密密的吻又壓下來:在我的額頭,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耳邊,在我的頸項,最後來到我的唇。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悄悄鬆開了。
一隻下巴抵住我的頭,我聽到氣息不穩的呼吸聲和重重的心跳,我試圖鎮靜下來,“秦子默……”
無言。
有一隻手輕輕滑過我的頭髮,最後輕輕環住我的腰。
我掙扎着試圖找回最後一絲清醒,“你真的喝醉了,秦子默……”
我記得很清楚,那瓶酒,幾乎被他一人全包了。
我困難地輕輕開口:“現在,你是沙沙的……男朋友。”
抵着我的下巴驀地一緊,接着我被重重推開。
他站在我對面,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低頭不看他,站在那兒。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略帶自嘲的聲音響了起來:“明明知道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明明知道你的快樂、你的笑容跟我全然無關,明明知道你身邊有一個唐少麟,我還是像個無藥可救的蠢蛋一樣,傻傻地跑到這兒來,等了兩個小時。等着你,等着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為你還小,很多事,包括感情,你都還不懂,所以我一直等到你高考結束,等到你們開學,再等到你們軍訓結束……”
“你就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經驗,我不知道怎麼辦,只好繼續等,等你習慣我的存在,等你明白……我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着你的回覆。”
“結果沒過幾天,你來找我了,只不過你是來當紅孃的,你來見我是要我接受你的好朋友——沙沙。”他淡淡地説:“這就是我等到的回覆。”
他看着我,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其實你想要拒絕我的話,告訴我就可以了,何必如此大費周折。這樣的話,我也就無須為當初的一時負氣和衝動,而如此痛苦。”
我抬頭看他,我看着他略顯淡漠和倔強的臉龐,眼眶一陣發熱。
或者,在無盡的時間荒野裏,我們命中註定會這樣,於冥冥中失之交臂。
他微微側臉,看向我身後的竹林,蹙起眉苦笑,“想不到我秦子默,竟然也會有這樣一天……”接着,他淡淡地有禮貌地朝我輕輕頷首,“剛才,是我失禮了。”
“但是,我不道歉,”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不會道歉。”
説完,他轉過頭去,將手插在口袋裏,大步離去。
他修長的背影,在深秋的霧藹裏、在夜晚的涼意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