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掙開病牀上秦子默的擁抱,連忙站了起來。
唐少麟已經飛奔而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心裏茫然、無措。
唐少麟,他年輕的臉上滿滿的汗,他受傷的眼神,他那麼疲憊的聲音……
他急急忙忙來找我,是因為擔心我,他想要給我過生日……
向凡推開房門進來了,眼中有一抹了然,“有些事,早或晚大家都要面對。”他特別地看了秦子默一眼。
沙沙……
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當晚,我很晚才回去。
向凡留下來陪秦子默。
向凡説得對,有些事必須面對,逃避不是辦法。
我回到宿舍,歡歡和小白兔都在,但是沙沙不在。
屋子裏依舊很温馨。暖暖的燈光,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歡歡和小白兔躺在牀上各看各的書,氣氛並沒有什麼異常。
我進門後,歡歡就問了一句:“聽唐少麟説,沙沙男朋友生病了,你替沙沙去看他,現在怎麼樣,沒什麼事吧?”她埋怨地看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也不早點打個電話回來。唐帥哥都急死了,滿學校到處找你,撥通你的電話後就直接衝出去了,還好他回來後説沒什麼事,後來我們就一起去吃了個麪條,權當給你過生日了。呶,”她指指桌上的大蛋糕,“唐少麟特意買給你的,讓等你回來之後再一起吃。”
我心底掠過一陣酸楚,直到現在,他依然維護着我。
我又問:“沙沙呢?”
歡歡皺眉,“我們去現場看彩排的時候,很晚才輪到她的節目。完了好不容易結束,他們還要留下來總結,我們就先回來了,她可能要再過一會兒才能回來呢。”她想了想,“哦,對了,那個秦子默生病,她可能還不知道呢。”
我心中湧上一陣無法形容的複雜情感。
林汐,你太殘忍!
林汐,你太自私!
……
這兩種思緒反覆折磨着我,直到沙沙回來。
我告訴她,秦子默生病了,不過現在已經沒什麼事了。
她還是很緊張地要去醫院,“我要去看他,現在就去。”她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一些哭腔,“都怪我不好,最近一直忙着排節目,沒顧得上去看他,他最近心情又很不好的樣子……”
我勸她:“都這麼晚了,而且向凡在那邊,沒事的。你歇一歇,明天再去吧。”
她感激地抱了我一下,看着我,“汐汐,謝謝你,替我去看子默哥哥。”
我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如果、如果她知道真實情況,不知道……
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第二天,沙沙一大早就去了醫院,我坐在宿舍裏心裏一直忐忑不安。
但是,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唐少麟也彷彿失蹤了。
傍晚,夏言來找我。
站在我們宿舍樓下,他了然地看着我,“向凡説昨天你去了醫院。”
我點點頭,但不説話,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
我無從啓齒。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兩三年來,少麒這小子或許給木蘭帶笨了,我可沒有,子默喜歡你,我一直是知道的。以子默那麼沉穩獨立的個性,既然他對沙沙從來就像對小妹妹,那麼,他前些年那麼勤快地跟我回家,就只有一個原因,”他若有所思地説,“兩年前我就猜到了。”
“而且,”他看向我,微微一笑,“以後有機會,你不妨去查驗一下子默錢夾的最內層。我就是無意中看到了,才驗證了自己的合理推斷。”
隔了半晌,他再次搖了搖頭:“子默的性子雖然冷淡了些,但很有責任感,做事情向來都極其穩重,不但有條理,而且講義氣。從高中開始,從來他的作業都是我們的範本,考試的時候他旁邊的位置總是搶破了頭,高興起來他可以把一個月的宿舍值日全包了。還有,我們班輔導員特別喜歡他,每當我們出了什麼事,他從來都二話不説地幫我們去説情。我們平常聚在一起開玩笑,常説他最有當律師的潛質:又能言善辯、又沉得住氣、又懂得進退,還會收買人心,最重要的是泰山崩於前都可以做到面不變色。我們還曾經打賭,要找到能終結秦子默大律師的女孩子,怕是閒閒地也要等個十年八載。”他頓了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打量了半天,才慨嘆一聲,“也不知道這個人自打遇到你,腦袋裏究竟出現什麼病變,一直都不對勁,而且竟然這麼快就破了功!本來嘛,談個戀愛,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現在搞得……”
最後,他感慨完畢,言歸正傳:“現在呢,子默已經回宿舍休息了,大家都在他那。”他嘆了一口氣,“但是我想,他最想看到的人應該是你。”
他微笑着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我想你也一定很擔心他,走吧,去看看他吧!”
我動動嘴,但是千言萬語無從説起。
進了宿舍。裏面已經站了很多人。原來他們四個,夏言、秦子默、唐少麒、向凡一直在一個宿舍。
沙沙和木蘭也在,我環視一下,唐少麟不在。
沙沙看到我,奔過來,“汐汐,你也來了?”
我點頭,萬分艱難。
我看向躺在牀上的那個人,他也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很是幽暗,寫着一種微帶纏綿和痛楚的光亮。
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種我十分陌生的決絕。
他看看我,又轉過頭去看向沙沙。然後,他頓了頓,緩緩開口:“沙沙……”
我匆忙地開口截住:“你好些了嗎,秦子默?”
我祈求地看着他。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説,求求你,至少現在。
他似是讀懂了我的眼神,眼光瞬即一暗,他沒有回答我,頭微微轉向裏面。
沙沙有點歉意地看着我。
唐少麒看着我,“林汐,今天一天看到少麟了嗎?”他眉宇間隱隱有一絲擔憂,“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他。”
他的眼神那麼陌生,完全沒有以往的温和。我知道,他也知道了。
我搖頭。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木蘭還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左右轉動着腦袋,看向眾人,“怎麼了怎麼了,大家怎麼都怪怪的,秦子默都已經沒事了,大家應該很開心才對嘛。”她望向牀上的秦子默,撇了撇嘴,“原來你也會生病啊,我還當你整天冷冰冰的病菌都被你凍死了呢!”
大家都笑了,一時輕鬆起來。
這個木蘭,永遠是調節氣氛的活寶。
突然間,木蘭的目光掃向書架,大叫了一聲:“咦,秦子默,那套書就是少麒説的你從來不讓他們碰的《莎翁全集》嗎,給我看看到底有什麼玄虛?”
我微微一震,看向書架最上層的最裏面,那套書靜靜地立在那兒。
少麒責怪地看了她一眼,“木蘭,安靜點,子默在生病。”
唐家兄弟的胸懷都很寬廣。即便知道……唐少麒仍然十分關心秦子默。
木蘭吐吐舌頭,不再説話。
但是,她顯然平時給唐少麒慣壞了,再加上欺負秦子默是個病人,片刻之後,趁大家説着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遛了過去,伸出了手。
少麒看到了,連忙喝住她:“木蘭,別調皮!”
秦子默也突然間坐了起來。
木蘭一驚,手中的書重重落地。隨着“啪”的一聲,裏面夾着的一張紙輕輕地飄了出來。
木蘭顧不上書,先把那張紙撿了起來。
她用奇奇怪怪的神情研究了一會兒,然後有些遲疑地念了出來:“Myfirstlove……”
她看看紙,再看着我,反覆來回了好幾遍,然後大惑不解地問:“林汐,這張紙上畫的人明明就是你嘛,怎麼會在秦子默的書裏?”
她將那張紙一把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識看過去。
及肩短髮,T恤,牛仔,一臉茫然的神情,簡單數筆勾勒出的是我的臉——那年在書店的我。旁邊一行小字:ToL.X.
我一陣昏眩。我又下意識看向身旁的沙沙。
我看到沙沙蒼白着臉,嘴唇微微顫抖着,一把把那張紙搶過去。她看着看着,一臉的不可置信,然後抬起頭,愣愣地盯着我。
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那麼無助,那麼冰冷,那麼的充滿絕望……
她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她苦笑了一下,“我還讓你去幫我問……”
她大叫一聲:“我是天下最笨的大笨蛋!”
説完她扔下那張紙,飛快地向外奔去,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説什麼,夏言最先反應過來,他對外面叫道:“沙沙,沙沙,沙沙——”然後回過頭匆匆地對我們説:“她這樣會出事的,我去追她!”話未説完,也奔出門外。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木蘭愣愣地看着我們,扁扁嘴怯怯地問:“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秦子默放緩了急急坐起的身體,略帶疲憊地靠在牀上,一言不發。
唐少麒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攬住木蘭。
從那天起,沙沙不再理我。
從此無論我怎麼跟她説話,怎麼向她解釋,她都視我若無物,當我是空氣。
秦子默也去找過她很多次,試着跟她解釋,向她理清這陰錯陽差的一切,跟她説抱歉、請她諒解,但是沙沙同樣地對他視而不見,從不理他。
她不肯原諒我們,尤其是我。
再也沒有人跟在我後面,整天“汐汐”“汐汐”地叫來叫去;再也沒有人摟着我,快快樂樂在我耳邊講一些稀奇古怪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笑話;再也沒有人陪我騎車兩個小時就為了去體驗一下在這個城市的古城牆上看落日餘暉的感覺。
……
十六七年的友誼,就此毀於一旦。
我不怪她,一點都不怪她。因為原本錯就在我。
我一直都知道她對秦子默的感情,但是我還曾經、曾經有萬分之一的僥倖,想嘗試一下,在她心目中,我們的友誼、她對秦子默的深情,孰輕孰重。
我只是沒有想到,她對秦子默情深若斯。
我睡在她下鋪,聽到她每個深夜裏的低低啜泣。
我心如刀割。
沙沙不再理我,唐少麟也杳無音訊彷彿失蹤了一樣。那個寒冷的冬天,我的心比天氣更寒冷一千倍一萬倍。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兩個朋友,我視若瑰寶的友情,統統背棄了我。
不,應該説,是我先背棄了他們。
歡歡和小白兔雖然不説什麼,但是她們顯然知道,沙沙每晚的哭泣都是因為我。她們也不原諒我,她們也不理我。
在這段時間裏,唯一陪在我身邊的是秦子默。
每天,所有有空的時間,他都給了我。
陪我去自修,陪我去食堂,陪我發呆,陪我走在校園裏……
可是,失去了友情的祝福,即便在他身邊,即便……我也會時不時地出現茫然若失,還有愧疚。
我們的年輕、我們的不成熟,深深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秦子默什麼都不説,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抱着我,輕輕地貼着我的額頭。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
終於,多日來的心力交瘁和夜不能寐,讓我在考完這學期的最後一場期末考、剛要站起來交卷時,眼前突然一黑,就此暈了過去。
……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叫我,似乎還有低低的哭泣聲。
那個哭泣聲,那麼熟悉,我彷彿在哪聽到過。
我情不自禁地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去捉住那個聲音,我聽到自己在喃喃自語着:“沙沙、沙沙,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全身乏力,我頭痛欲裂,可是在那一刻,我的神志是清醒的。我繼續低低地哭着説:“沙沙,對不起;唐獅子,對不起;我也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對不起,可是可不可以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理我……”
我淚流滿面,腦中一陣劇痛,又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來,慢慢睜開眼睛。
我發現,我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窗外一片漆黑,顯然已經是晚上了。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這應該是一間病房。
有個人伏在我的牀尾,在睡覺——是秦子默。
他一副很狼狽的樣子,睡得正香。
我一時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努力回想,回想着最後的記憶,是我在教室裏考試。我記起來了,在我緩緩倒下的那一瞬間,最先衝過來的那張皇急的臉是沙沙……
正在這時門開了,帶來了走廊上的光亮,我一時不能適應光線,動了動身子,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片刻之後,我就看清楚了,進來的是沙沙和唐少麟。沙沙手上拎着一個保温瓶,唐少麟手上拎着一個包。
我愣了。
正在這時,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動靜,秦子默也一下驚醒過來,撲到我身邊,“林汐,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我搖搖頭,一直看着他身後的兩個人。
秦子默順着我的視線回頭看過去,他站起來打開燈,朝他們點了點頭,“你們來了。”
“嗯。”唐少麟答道。
這是這麼多年來,他們倆正式説的第一句話。
沙沙悄悄地走到我身邊,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們的眼中,都含着滿滿的淚。
突然,沙沙坐在我身旁,伸出手來抱住我,“汐汐……”
這是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跟我説話。這也是這麼多天來,她第一次叫我。我緊緊地回抱住她,我們倆抱在一起痛哭。
這麼多天來的鬱積,這麼多天來的煩憂,一瞬間分崩離析。
不知道過了多久,沙沙放了開我,她擦了擦淚,有點哽咽地説:“汐汐,對不起,我……”她又看了一眼秦子默,“只是,你給我一些時間……去適應,好嗎?”她眼中的淚又悄悄滑下。
我的胸口彷彿塞滿了什麼隱隱發悶,我伸出手輕輕地抹去她的淚,“沙沙,我還以為你永遠永遠都不會再理我了……”
她搖頭,再搖頭,然後她看向秦子默,“子默哥哥,”她略帶哽咽地説,“我知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從頭到尾,你一直把我當妹妹,只不過我一直都抱有幻想,我一直都不肯承認這一點……”
秦子默輕輕地截住她的話:“對不起,沙沙,實在很抱歉。”他誠摯地看向她,“是我的錯,如果你願意,還是讓我跟以前一樣,繼續做你的子默哥哥,好不好?”
沙沙的眼圈,再次微微地一紅,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唐少麟走了上來,他的眼睛似乎也隱隱發紅,他朝我笑了笑,“你真沒用,剛考完試就暈倒,肯定是最近太用功了,害得我們白擔心一場。”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倒是舒舒服服睡了兩天,有人都快兩天兩夜沒閤眼了,從頭到尾一直在陪着你。”
我感激地看着唐少麟,這個豁達寬容的男孩子。
唐少麟打開了保温瓶,“我哥他們白天來過,你沒醒,傍晚回去託校門口飯店老闆娘做的雞湯,你快趁熱喝了吧。”他又看了秦子默一眼,“你也累了好幾天了,今天就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們來陪林汐。”
秦子默搖搖頭,他看着我,“不,我陪。”
唐少麟彷彿早就瞭解一般,把手裏的包遞給他,“我哥他們帶給你的一些隨身用品。”
秦子默接過去看着他,微笑,“少麟,謝謝你,謝謝你一直照顧林汐。”
唐少麟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我喝完雞湯,他們收拾忙亂了一會兒之後,在我執意要求之下,沙沙和唐少麟終於起身準備回去。
我催促:“快回去快回去,晚上太冷,而且宿舍熄燈時間一過,就回不去了。”又叮囑唐少麟,“一定要把沙沙送到宿舍樓門口,她膽小。”
沙沙眼圈紅了一下,他們往外走,擰開門把手的那一剎那唐少麟回頭,定定地看着秦子默,“好好對林汐,”他頓了一下,“最好記住我今天的話,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説完,打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沙沙看了我們一眼,輕手輕腳地把門帶上。
秦子默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一笑。
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
他走到我面前,坐下來靜靜地摟住我。
我依偎着他。
我們就這樣,聽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靜靜相擁。
年少的我和子默,從此開始了甜蜜的戀愛。
人都説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急劇下降,最後直接歸零。
想當初,我聽到這句話,直覺是無法置信。
而且以前一看到言情小説或電視裏的肥皂劇中,那些女主角們總是不厭其煩地追問一些極其無聊的傻問題,頓時就反胃,換台看動畫或在哥哥影響下追着看武打。那時的我,年少無知,不經世事,在當時我的心目中,迷糊可愛的櫻桃小丸子或是機智無雙的黃蓉,顯然要比那個叫什麼陸依萍的可愛得多。
如今,天道酬勤,報應不爽。
因為我也開始問一些一個比一個弱智、一個比一個傻的問題。
我都替自己不齒,嚴重不齒。但是,我還是要問。
“子默,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這句話剛問出口,我就渾身戰慄,口中一大片牙搖搖欲墜——酸的。
我旁邊安安靜靜坐着的這個人白了我一眼,臉上倏地浮起一片淡淡的極其可疑的紅暈,“喜歡就是喜歡,哪記得是什麼時候?”
我的虛榮心和八卦心理哪能這麼容易就得到滿足,於是我仔仔細細地掘地三尺研究着他臉上的蛛絲馬跡。
他不自然地將頭微微轉開,好傢伙,這下連耳根帶脖子全都紅了。
我笑眯眯地託着下巴蹲到他面前,以孜孜不倦的科學精神研究着這隻煮得熟透了的龍蝦,“到底是什麼時候?”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
龍蝦先生終於轉過頭來,無奈地低頭,“可能是在書店吧。”
我的大腦頓時短路,書店?多久遠的事?
我不信地低哼一聲,用鼻音説:“是嗎?”
頓時,龍蝦先生像被觸動了什麼平時從未開啓過的機關,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化多端、話也開始滔滔不絕:“那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精靈,在明媚的陽光中搖搖晃晃地從門口走了進來,本來是一副懶洋洋沒精打采的樣子。突然間就眼睛亮亮表情誇張地盯着那套書,我從來沒看到哪個女孩子臉上會出現那種垂涎不已的表情,比一個餓了三天的人突然看到一塊香噴噴的大排,還要開心。當時看得我是又好笑又驚訝,我想都沒想,伸手就去搶書。”他搖頭再搖頭,一臉無奈地説,“連我自己都奇怪,莫名其妙的怎麼會就這樣迷上你,而且無可救藥。”
我再次低哼了一聲,權當部分相信。精靈?以我那天的惡劣表現,精神病還差不多!
不過,也許還就有人欠揍地喜歡精神病。
這個人還真的越説越來勁,連手勢都開始比劃上了,“看到你伶牙俐齒地湊到我面前跟我吵架,我居然很開心。要知道為買那套書,我可是犧牲了大半個月的伙食費。”
活該!誰叫你騷包地大叫“加價50%”,我賊賊地笑。
“你信不信,就算那天夏言他們不來,我也有辦法跟在你後面,吵到知道你的名字。”他一副極其無賴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説,“因為那天,我中了邪。”
我朝天翻翻白眼。
“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刺激你,好讓你加深對我的印象。”他有點酸溜溜地説,“我又不是唐少麟,可以經常在你身邊。”接着他又有點氣憤的樣子,“高三那年,我怕你不考G大,明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想了很久很久,才給你打電話,結果你一接到就叫沙沙,根本就不聽我説話。”
啊,我想起來了,我跟所有的零食過不去的那次。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説:“所以後來你就乾脆刺激我個夠本,再接再厲又打電話給我?”我隨手找了本書猛敲他的頭,“找死啊你,秦子默。在我最最緊張的複習和衝刺階段,還故意去嚴重挫傷我幼小的心靈,害得我咬牙切齒寢食難安,恨不得立時三刻把你從電話線那端揪過來,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憤恨難平地跳起來,一路追着趕着打他,他只是笑着抱頭鼠竄。
……
總而言之,我的問題層出不窮、永不重複,他的回答也總是花樣翻新、稀奇古怪。
或許,我們本來就是另類的一對。
而且,我很快就恐怖地發現,不僅僅是我,秦子默這個一向視個人隱私高於一切、想當初死都不肯承認自己感情世界的哪怕一角的冰山男,智力下降的程度猶勝於我。
因為沒過幾天,寒假還沒放呢,木蘭特意到圖書館三樓的借書處找我,眉開眼笑地説:“林汐啊,我生日快到了。”
我忙着找書借書,沒怎麼在意,“哦,放心吧,到時候送你禮物。”
木蘭神色有點奇怪,“不,別的我什麼都不要,你跟秦子默説,幫我刻一枚印章。”
我直覺不對,因為她臉上滿是古里古怪的笑意,於是我謹慎地開口:“為什麼?”
她神色自若地説:“我是你們的大媒人啊,沒有我你們現在最多也就在地下活動活動、壓根就浮不上水面,”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嗯,別的也不要刻了,就刻‘向木蘭致敬’吧。”説完,一溜煙就跑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大窘。咬牙切齒地去找秦子默,“你、又、跟、他們説了些什麼?”
他一副極其無辜的樣子,“沒説什麼啊。”
我再咬牙,“那麼為什麼木蘭剛剛來,説要你幫她刻、一、枚、章?”説到後面我壓低聲音,但是臉卻不爭氣地紅了。
他想了又想似是恍然大悟,“前兩天晚上,向凡逼着我問送給你的第一件禮物是什麼;我想這也沒什麼,就告訴他是一枚章,刻了幾個字,”他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難道是向凡告訴夏言,夏言告訴少麒,少麒再告訴木蘭?”
我無力,再呻吟,這個白痴。那幫損友明明是聯合起來故意在整他、報復他以前的惜言如金,他居然還……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要暈了。
終於在寒假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沙沙和以前一樣,和我一起並肩躺在我的牀上。
和以前不一樣的是,好長好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説話。
終於沙沙輕輕地開口了:“汐汐,你頭還痛不痛?”
我搖搖頭,我沒有説話。
她攬住我的肩,“前兩天,子默哥哥來找過我,他把你們之間的事全都告訴我了。他還是擔心,我跟你……”
她又幽幽地説:“那天我們把你送到醫院,剛把你安置好,他……”她深吸了一口氣,“子默哥哥就直衝了進來,我從來沒看到他那麼驚惶失措過。他從來都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一直都淡淡的。”她又嘆了一口氣,“汐汐,我還以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看了我一眼,“可是那天,當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一直都是錯的……”
她的臉上浮起一陣苦笑,“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在夏言家碰到他,他跟夏言哥幫我補習過兩次。我怕他覺得悶,就跟他講我們倆從小到大發生的那些糗事。他很喜歡聽,看他笑得那麼開心,那時我還以為,他或許會有一點點喜歡我的……”
“原來……”她的輕嘆幾不可抑。
沉默。
還是沉默。
我無法開口,任何一句話,都會讓我的心痛不可當。
沙沙伸出手輕輕摟住我的肩,“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讓着我、護着我,怕我受到委屈,現在我也該讓你一回了。”她在我的臉上貼了一下,“汐汐,從頭到尾,子默哥哥都是真心喜歡着你的,你要珍惜。”
我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憂傷,但是更多的是我熟悉的誠摯和往昔的温馨。
以前的沙沙,又回來了。
儘管我們的友誼,還需要光陰來繼續雕琢。
我靠在她的肩頭,心裏是無比的感動和温暖。
第二天,我和沙沙結伴回家。
夏言和少麒照例約秦子默回家小聚,而秦子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愉快地答應了。
我們是分開走的,我想或許沙沙還需要一些時間。
從我生日那天起,我就把秦子默給我的戒指系在我的項鍊上,貼身掛着。
即便這樣,在當時他已經很開心很開心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一定不知道。
那個戒指,我就那麼一直掛着,一直掛到現在。
回到家的那一週,是自我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以來我們最開心的日子。也是我和他共度的,所有加起來不到一年的戀愛時光中,最值得回味的。
就算現在,滄海桑田、已成陌路——我還是這麼認為。
我很阿莎力地帶他去爬山、帶他去看碑林、帶他去看雲海、帶他去逛老街,我們甚至還去當年初識的那家書店故地重遊。還是那個店面,還是那個老闆娘。當我們手牽手進去的時候,她狐疑地朝我們看了好幾眼,似是思索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去繼續算她的賬。我們相視而笑,一起看向那個書架,那套書居然還在,我挑釁地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説:“是、我、先、看、到、的”,他不甘示弱,惡狠狠湊近我的臉,但眼中充滿笑意,“是、我、先、拿、到、的”,然後我們哈哈大笑,惹得老闆娘和周圍看書的人都瞪着我們。我們吐吐舌頭跑了出來,在街上牽着手,繼續大笑。
那年的冬天,如果路過那個街口,你會看到一個俊挺的少年、一個傻傻的女孩,手牽手在一家小小的書店面前,奇奇怪怪地不顧形象地大笑着。
很快我就發現,秦子默在Z市借讀的那幾年,幾乎算是虛度。因為他是一個路痴,根本不認得幾條路,在滔滔人潮中,每每都要在我的帶領下才能殺出重圍。
有好幾次在玩的時候,我們被人流衝散了,都要依靠手機接頭,才能重聚。往往兩個人剛放下電話,一轉身才發現原來對方一直就在身後,那種飛奔到一起緊緊相擁的、驚喜中帶着埋怨的心情,至今仍歷歷在目。
一日在老街逛完了古玩市場,我一眼看到久違的棉花糖,不禁垂涎,“子默,我要吃那個。”我指指那個棉花糖攤子。
我喜歡那種大大軟軟、一團一團十分不真實的感覺。
他好脾氣地微笑,“好好好,我去買。”在買東西方面,他一向很大男子主義。
一買買了兩個。我手上拿了一個,邊走邊吃,嗯,棉花糖的味道就是好。他不吃,淺淺地笑着,幫我拿着另外一個。
又到了一個街口。路邊聚了很多人。
我一向生性好奇愛湊熱鬧,於是將棉花糖往子默手中隨便一塞,不顧他在後面連聲阻攔,飛奔向前,撥開人羣一看,咦,賣烏龜的。呵呵,我喜歡。一摸,錢包沒帶。
我朝緊緊跟過來的子默看了一眼。
他笑着嘆氣:“買吧。”然後看看自己兩隻被佔住的手,“錢包在右邊口袋裏,自己拿。”
我掏出錢包付了錢,歡天喜地抱着那隻小小的缸和缸中那隻懶洋洋的烏龜。
剛想把錢包塞回他兜裏,心中突然一動,把缸抱到一邊手臂,有點費力地翻開裏面夾層,摸索一下,咦,硬硬的一小片,拿出來一看——一張照片。
一張顯然是從更大尺寸照片上剪下來的照片。
因為上面幾乎就是一張臉,頭髮飛揚、笑得傻乎乎有點張牙舞爪的臉。
那是我的臉,但是應該是剛上高中那會兒,因為那時候,我的頭髮是短的。
那張照片顯然被保存得很好,因為還過了塑。
我呆了呆。我看着他,他臉色潮紅。那神情,像一個小偷被現場捉拿。
我把錢包放回去,思索了一下,“子默,你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照片上的人顯然是我,但是他是如何得到的?
他神情忸怩了一下,不答,頭扭向另一邊。
想糊弄我,門都沒有。
他頭轉向東,我也跟向東;轉向西,嘿嘿,我就跟向西。如此往復幾次,他實在無奈,“好吧,我招。”
我滿意地笑,嗯,早該如此。態度決定一切。
他低頭,踢踢路邊的石頭,“幫沙沙補課,從她書裏揀到的。”
我突然想起來了。高中三年,我們班級活動的次數屈指可數,好不容易去了趟千島湖,沙沙和我不要命地拍了一大堆照片,洗出來之後兩人又都不滿意,就堆在書架上,看書沒書籤的時候,隨手就去抽一張暫代,然後夾在書裏,發現已然不知流落何方的時候,就再去抽一張。
我和沙沙一向都這麼不拘小節。
那張照片,應該就是沙沙丟失的書籤之一。
不過,被他揀到,這種概率,哼哼,應該比被雷擊中還要小。根據合理推斷,應該是某人趁人不備悄悄偷的。看他現在又紅又白的臉色就知道了。
我的心中,剎那柔軟。
於是一秒鐘之後,我得了失憶症,“子默,幫我抱一下烏龜,快點快點,我肚子餓了,要繼續吃棉花糖。”
吃棉花糖能填飽肚子?才怪。
不是沒發現有人鬆了一口氣。
即便在這麼幸福的時刻,我也很快發現,子默很少、很少、很少提到他的家庭。
我只是從他的隻字片言中,知道他家原本在T省,初一的時候和母親一起搬到杭州,和一向疼愛他的姨父姨母生活。他們並無子嗣,視子默如同己出、關愛有加。
後來高一時,母親因病去世,他的全部世界全部依靠,就是他的姨父母。
再後來,姨夫心疼因喪母而心情抑鬱的子默,聯繫昔日老同學,將子默轉到了這裏的揚風中學,希望新的環境會給他帶來多一些快樂。
怪不得他總是一副鬱鬱不樂、沉默寡言的樣子。他很少跟別人交往,路上看到父母親帶着孩子游玩、嬉戲,他的眼裏總是帶着微微的若有所思。
也就怪不得向凡會説,實際上子默非常非常脆弱。
所以,下意識的我也從不跟他提我的家庭。
每每我看到他的那種眼神,我的心裏就一陣疼痛。
子默一提起姨父姨母,總是深情依依、感激有加,他實在是個孝順的孩子。但是,對於他的父親,他隻字不提。從來如此。
我也不問,我想到他想説的時候,一定會説。
只是,沒想到……
一週後,子默依依不捨地離開Z市,回到了杭州。
他走了。
我這二十五年來,最最快樂的日子,也被他隨之帶走了。
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更快樂一些。
至少,留給今天的回憶,會更美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