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見過這樣一片荒野?瘋長的茅草葛藤絞扭在灌木棵上,風一吹,落地日頭一烤,像燃起騰騰的火。滿泊野物吱吱叫喚,青生生的漿果氣味刺鼻。兔子、草獾、刺蝟、鼴鼠……刷刷刷奔來奔去。她站在蓬蓬亂草間,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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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一地草織成了網,遮去了路,草梗上全是針芒;沼澤蕨和兩棲蓼把她引向水窪,酸棗棵上的倒刺緊緊抓住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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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放。沒爹沒孃的孩兒啊,我往哪裏走?
他上前挽住這個白胖得像水生植物似的姑娘,她卻一下甩開了他。他懇求一聲:“肥……”
肥一直往前,走進了沒膝深的蒿叢。他望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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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兩手顫抖,剛要呼喊什麼,又掩住嘴巴——天哪,這是哪裏?眼前是一條荒蕪的小路——十多年前工區通向小村的唯一小路!小路盡頭的村莊呢?
一切都消逝殆盡,只有燃燒的荒草……
他久久未能合攏嘴巴。接着他發現了草藤之間倒塌的牆壁、破碎的磚石。毫無疑問,他們真的走向了當年那個纏綿的村莊……腳下有什麼在響,原來到處是長長的、深不可測的地裂,不斷有小土塊掉進去。他還來不及去想這是怎麼回事,馬上浮到腦海的是肥可能遇到的危險。他跑起來,後來他發現肥安坐在一個廢棄的碾盤上。一層冷汗從頭上滲出,他雙手抱住腦門蹲下了。
碾盤四周茂長出茅草,這形貌很容易使他想起禿腦的父親——一位煤礦工程師。他常常擔心那個親愛的人遺傳給他一個禿腦……時至今日,兒子也許要感激父親:是他給予了這麼好的機緣。當年的禿腦工程師因為豔事太多,帶上全家逃到荒涼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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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來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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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於是這兒發現了一處煤田,他的兒子則發現了一個叫作“肥”的姑娘。
肥就住在離工區不遠的那個小村裏。當時的工區子弟寂寥無比,一天到晚往小村裏跑。那裏的姑娘不太多,況且正與本村小夥子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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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來自工區的人在整整一年時間裏無所作為。禿腦工程師空有滿腹經綸,一天到晚借酒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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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是一個四川人,嬌小孱弱,隨處都遷讓着丈夫。她在兒子剛剛懂事時就告訴他:“你爸呀是個風流才子。”兒子多少有些恨父親,他知道一個行為不端的人將給下一代增添無限煩惱。與父親不同的是,他頑強而執拗,很早就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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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情。那些日子裏他尋找着肥,往小村裏奔跑,遠遠看見嫋嫋的炊煙、矮小的屋頂,就清晰地看到了一輩子的希望。
父親長了發紅的鬍子,還有極其古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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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總像擦了粉似的,有一層白霜。他不止一次表示了對這層白霜的厭惡,弄到後來連忍氣吞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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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也要用巴掌揍他了。她説:“你知道個什麼!你爸還就是這點兒好……”由於新煤田特殊的地質構造,煤的開採將使這一片平原蒙受巨大損失。地下響起隆隆炮聲,接着矸石和煤塊湧到地面上來。父親有時也到地底下去。他覺得父親在率先開路,頻頻撥動兩隻前爪,所經之處地面總要凹下一塊。這就是平原上出現一片又一片窪地的緣故——整齊的麥畦和秀麗的瓜田沉陷下去,蘆葦蒲草遍地滋蔓。
一羣鼴鼠從他身旁遊過。破碎的瓦片被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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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響,接着又是咔嘣一聲。他疑心有什麼隨着鼴鼠掉進了地裂裏。滿地裂隙直通地底,連接着縱橫交錯的地下巷道,也連接着父親那顆陰暗的心。一羣鼴鼠又轉回來,在暗影裏摸索,咬折了身旁的草稈,發出啪啪的聲響。父親的人究竟用了多長時間才掏空了一座村莊的基底呢?他寧可相信那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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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堅韌不拔的過程。一個老男人的耐性和勇氣令人欽佩,不過他因此而仇恨這個人了。他們搗毀了一座村莊,而這座村莊是他愛的搖籃。此刻,他望着在茫茫夜色中搖動的枯草、一片斷牆瓦礫,明白他心愛的肥再也找不到家了。
那個纏綿的村莊啊,如今何在?
肥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瞧這兒一眨眼變沒了一座村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沉寂和悲涼。我那不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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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啊,那浸透了汗液的襯衫啊,那個夜夜降臨的夢啊,都被9月的晚風吹跑了。在這冰涼的秋夜裏,萬千野物一起歌唱,連茅草也發出了和聲。大碾盤在陣陣歌聲中開始了悠悠轉動,宛若一張黑色唱片。她是磁針,探尋着密紋間的坎坷。她聽到了一部完整的鄉村音樂:勞作、喘息、責罵、嬉笑和哭泣,最後是雷鳴電閃、地底的轟響、房屋倒塌、人羣奔跑……所有的聲息被如數拾起,再也不會遺落田野。有什麼東西跑到她的腳背上,拍打她的腳趾——鼴鼠們前來探望了。她禁不住伸手撫摸它們的脊背。一種絲絨樣的潤滑。它們是一座村莊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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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靈、真正的土著——大約此刻是它們推動了碾盤旋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