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憨人的鼻子就豁了。
這也要怪那個赤腳醫生。出事的當天紅小兵將他請來,可他一入小村就斜着眼看人,桀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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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馴。他對此次醫療之行極為缺乏熱情,只是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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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才大吃一驚:憨人本來就相貌平平,這會兒鼻子腫得像一杆老式煙斗。憨人從受傷的那一刻就準備忍受巨大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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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靜靜看着醫生從包裏摸出一個彎針、一截線。憨人看看針,覺得小巧可愛;但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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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看到了粗長的線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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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慌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可以用來縫鼻子,這分明是縫靴子用的。憨人往後挪了兩步,醫生往前逼近兩步。憨人一直揹着的手終於觸到了門框,就不顧一切奪門而去。醫生摘下空空的鏡框,汗水順着雙頰流下。後來他對別人講,這是從他身邊跑開的第二個病人。
憨人的傷口久久沒有癒合。夜晚,他捂着鼻傷出來玩,跟不安分的年輕夥伴們混在一塊兒,沿着院牆飛跑。人多了擠在一堆時,就有人提醒説:“別碰了憨人鼻子。”憨人後來只是個旁觀者,一夜又一夜一聲不吭,讓肥無限同情。她甚至去攬他的肩膀,讓他和自己一塊兒往前跑。年輕人分堆兒躲藏起來,只等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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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互相還擊。這是小村莊沒完沒了的節日。肥與憨人待在黑影裏,一聲不響。有一次肥聽見他的喘息聲加重了,以為他的病加重了。她伸手去摸他的腦瓜,手被他握住了,接着,他把這又軟又熱的胳膊纏到自己脖子上,用頭拱她的胸脯。肥覺得他像個孩子那麼可憐。他的頭越拱越緊,最後都要把肥頂倒了。肥説:“憨人,你不能。”憨人點頭,卻依舊頂她。她重複一遍:“你不能。”憨人不點頭,乾脆一下子將她頂倒,然後像騎一匹小馬那樣騎住她。憨人兩手按在她的胸部,使她又想起赤腳醫生那個冰涼的聽診器。她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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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地喘息,覺得自己仰卧在一片粉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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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瓣上,奇怪的氣味使她頭暈目眩。沒多久,她覺得身上的憨人像碾盤一樣沉重,就猛地躍起。憨人手腳忙亂地往前湊,她就打了他一個嘴巴。憨人坐在麥草上,安靜如初。
肥對這一掌極為後悔。因為第二天憨人的鼻子又腫起來。他父親用獨輪車推上他,到四十里外的地方去找一位鄉間醫生。老醫生在方圓四十里享有盛名:下藥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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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或者祛病,或者乾脆將病人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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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治病之前必須立約。幸好憨人有福,一包白色藥面撒上去,只讓他疼得滿地打滾;滾過之後渾身輕鬆,不久大病痊癒,落下了不小的疤瘌。肥覺得自己欠下了憨人什麼,一時又不知如何償還。她很長時間沒搞明白那個夜晚接下去這個沉默的青年會做些什麼。她常常想到這兒中止。她想如果把這樣的男青年放到家裏,關上門吃飯,他也就是自己的男人了。想到這裏她心中灼熱,無比幸福。從那時起她不願和更多的人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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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玩鬧,但又不願和憨人待在一起。她奔上朦朧的街巷,大腳板兒噗噗踩着地皮。她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寂寞而死。她時時覺得憨人令人不能容忍,他算個什麼?他算個煩惱人擾亂人的東西。接下去的日子肥無心好好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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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老要發火。母親臉上的紋路又深又黑,一動一動地説:“我孩兒咋了?”肥説:“你躺着吧!”母親真的躺下了。她身下的席子被灰塵和飯粒弄得髒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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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發出一般邪味。肥在屋裏待不住,又跑出了屋子。
肥簡直羞於注視神奇的趕鸚:越長越高,身腰很細,又很豐滿;眼睛黑亮灼人;唇溝深深,上唇微翹,像是隨時都要接受親吻。她嗓子尖甜,聲音總繞着人打旋。她説肥又胖了,肥很痛苦。肥驚羨的恰是對方的苗條、那放射着火力和熱情的肉體。趕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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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導她説:“你回到大夥兒這邊吧,一個人玩不好。”她順從了,又拉着手跑開了。她相信趕鸚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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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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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也藏在夥伴們中間。她開始和大家一起在月光下奔跑,捂着嘴哧哧地笑,像趕鸚那樣一縱一縱地跳,喘得臉色赤紅。大家最願去的地方就是麥草垛子中間那個曲折闊大的洞,有時在裏面待一兩個小時。黃色的麥草夾在他們之間,每人都變得毛茸茸刺撓撓的。洞子深處又開了兩個窗口,平時掩上,白天一掏開洞子就亮堂堂的了。趕鸚暴露在光亮裏,像女王一樣居於正中,叉開兩條長腿。她的睫毛不時掩一下雙眸,學會了沉默。辮子不一定握在誰的手裏,那個人就在她的背後喘息。也就在這時,肥漸漸覺得有另一個人在注視自己,那目光裏摻和了麻醉藥,使人不能自持。那雙目光從角落裏穿射出來,執拗而堅定,蠻橫無理。她真想把那個隱藏着的人拖到光亮處,一迭聲地質問,讓他出醜,讓他滾到一邊去。他比憨人更有耐性,也更可怕……